她总有一天会回来

  • 来源:女报•时尚
  • 关键字:李妈,凤珍,英黛
  • 发布时间:2011-08-26 12:59
  天色灰沉沉地压着北京城的眉毛

  7岁的英黛早上在母亲屋里喝着滚烫的粳米粥,一边心不在焉地啃着芝麻酱烧饼一边听母亲吩咐李妈把棉门帘子挂起来。天色灰沉沉地压着北京城的眉毛,入冬的第一场雪还没下,战事断了煤炭的供应,再有钱的人家也得紧着烧,屋子里虚虚地笼着一个炭盆,要想取暖,还得靠英黛手里的这碗热粥。

  李妈听完吩咐,正准备往外走,冷不防父亲从外面进来,带进一阵裹着尘土味儿的冷风,和一对低垂着眉眼的母女。母亲吃了一惊,问这是怎么回事,父亲笑笑说,要不是看门的老张头今早被尿憋得早早开了门,这娘俩就得活活冻死在咱家门槛。英黛好奇地打量着那个躲在母亲背后怯怯的小姑娘,脸上手上全是冻疮,只有一双眼睛黑溜溜的,不敢抬头看人,却一直盯着英黛手里的芝麻酱烧饼。母亲叹口气,准备拿点儿钱打发她们走,谁知那个衣衫单薄破旧的女人拉着孩子一下子给母亲跪下了,泪汪汪的,把孩子一个劲儿地往母亲膝前推。那个女孩子没跪稳,额头撞在八仙桌腿上,“咚”的一声,英黛看着都替她疼。

  夫人你行行好,俺们老家今年大旱,交不起租俺家男人被债主活活打死了,大儿子饿死了,实在没办法俺把两岁的儿子送人了,现在只剩这个丫头。夫人求您发发慈悲,给俺家孩子个活路。让她当牛作马伺候您,俺就是饿死也能闭上眼了。

  1938年的初冬,英黛将自己吃剩下的半个芝麻酱烧饼递给那个叫凤珍的女孩。女孩来不及道谢,抓过来使劲地塞在嘴巴里,甚至顾不上眼泪汪汪准备离开的亲娘。英黛看见凤珍的小脸通红,嘴里因为烧饼而发不出声音,回过神后想抓娘的衣角,可是那个女人狠狠心,甩开女儿的手踉踉跄跄地跑出去了,凤珍额头上顶着红红的大包,烧饼堵住了喉咙,只能低低地呜咽。

  饥饿仿佛是躲在某个角落的怪兽

  李妈嘴碎,常在母亲面前念叨,凤珍这个小丫头忒能吃,比个大老爷们儿饭量都不小。母亲淡淡一笑,女孩子再能吃又怎样,家里现在虽然不比往日,一两个能吃的佣人还是养得起的。

  英黛冷笑,她见过凤珍吃东西的样子,经常被馒头噎得眼睛直翻白,饭菜顺着她的喉管下去,仿佛一块坚硬的石头硬塞进她瘦弱的身体。不仅饭量大,凤珍还馋,英黛经常拿自己吃剩下的半个柿子,几颗糖葫芦逗她,看她一副馋得要命又不敢讲的模样,英黛从心眼里不大看得起凤珍,因为母亲说过,为吃伤神的人,是没多大出息的。

  可是凤珍认为,郭家上上下下,从老爷夫人到下人们,对自己最好的就是二小姐了。原因很简单,小姐总是喜欢把好吃的分一点给自己,不像李妈,一根鱼骨头在嘴里还要嘬上半天。

  大饥荒里逃命出来的孩子,饥饿仿佛是躲在某个角落的怪兽,不知在某个时刻突然会扑过来吞噬了你。凤珍提心吊胆地活着,她的愿望不大,卑微地活下去,有口饭吃,最不济,死的时候做个饱死鬼也好。

  英黛放了学见父亲不在书房,待得无聊就搬了圆凳踩上去,想把书架上的全本绣像《西游记》找出来看。谁料凳子一歪整个人栽了下来,新做的宝蓝如意团锦棉袍扯开了线;更要命的,父亲最爱的康熙年制的冰梅青花瓷罐也被她摔了。看着脚下散落的碎片,英黛不敢想象父亲大发雷霆的样子,这只瓷罐父亲爱惜得不得了,她的祸闯大了。

  有人推门进来,英黛吓出一身冷汗,扭头一看,是进来送茶的凤珍。凤珍端着茶盘,身后是被朔风吹着的门帘子,扑打着,像英黛一颗乱得失了频率的心。

  那几根手指戳在英黛的心头上

  这件事最终没让父亲暴跳如雷,只是委屈了母亲那只三花玳瑁猫,被父亲一把拎起扔到了门外。母亲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嘀咕,好好的怎么就让只猫把瓷罐打破了,李妈你真是太不当心了,连只猫都看不住!

  英黛偷偷地看凤珍,凤珍站得端端正正在旁边聆听夫人训话。多亏了凤珍脑子快,偷着把母亲那只猫抱来,又扔进去一只毛线团,然后和英黛把门掩住跑出屋子,等到晚饭前李妈找猫,才发现这个替罪羊闯下的祸。

  英黛不知该对凤珍说些什么,郭家的小姐怎么能跟下人说谢谢。但是英黛再拿零食给凤珍吃的时候,多了几分真心,凤珍伸着长满冻疮的手接过,照样憨笑着狼吞虎咽地吃。那几根手指戳在英黛的心头上。

  英黛陪父亲去看一位世交,是个中医名家。趁着父亲不注意,英黛拉拉老先生的袖子,悄悄地问,女孩子手上的冻疮怎么治?老先生诧异地端详英黛细嫩的双手,二小姐手上好好的呀?英黛说,是替一个朋友问的。老先生沉吟一下,说,用冻僵硬的蚂蚱,去掉足、翅,放在铁勺内焙酥,研成细粉,用香油拌成糊,晚上用温水洗了手涂抹,有奇效。英黛暗暗记在心里。

  于是在某个傍晚,郭家上下急得恨不能把整个北京城翻过来,二小姐英黛放学后一直没有回家,负责接送的黄包车夫老吕在校门口等了半个时辰也不见人出来,只好进去打听,一问郭英黛早就背着书包走了。老吕慌了,郭夫人一反往日的稳重端庄,哭着催英黛父亲去警署报案。

  谁想英黛就在这人仰马翻的当口上自己施施然回来了,不见任何受过伤的样子,相反还乐呵呵的。问她干吗去了,说,和同学去后海滑冰了,从后门走的,忘了告诉老吕了。郭太太看见女儿平安无恙,又怕吓着她,假装生气地呵斥几句,也就不再追究了。

  一对好姐妹面对着即将到来的离别

  晚上睡觉的时候,照例是凤珍给英黛端洗脚水。英黛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小瓶子,塞在凤珍的手里,凤珍细看,吓了一跳,失手甩在地上。英黛嗔怪凤珍小家子气,来不及擦脚,湿淋淋地踩在地上把瓶子拿起来,这可是本小姐猫着腰在学校后面的土山下给你掘了半天土才挖出来的冻蚂蚱,你别不知好歹,赶紧拿到厨房,焙干了磨成粉用香油调了涂在你那大冻疮上,愣着干吗,还不快去!

  凤珍看着故意装得气呼呼的二小姐,不知该说什么,接过瓶子,嗫嚅着说了一句,小姐,你比我娘对我还好……英黛看着凤珍红红的眼圈,心想你可千万别哭,一哭我心里也搁不住,说,我只比你大一岁半,我可做不了你娘,又开玩笑,这蚂蚱是给你治冻疮的,你可别拿香油炸了自己吃了。

  那个冬天,凤珍的手依旧红肿痛痒,但是每天晚上的厨房里,火苗舔舐着锅底,香油的芝麻味竟然也能安慰温暖一颗寄人篱下的少女心。

  惶惶年代根本没有什么现世安稳,贫贱的母亲可以为了保住孩子性命舍与他人,朱门富户可以为了争抢一个当红的戏子不惜伤了人命。郭家的老爷不允许孩子们在家里谈论国事,管不得也无法管。大少爷去了美国读建筑,二小姐英黛留在北京读师范,凤珍也十六岁了,李妈总是吓唬她,再那么贪吃,早早给你寻个人家嫁了,我们再买个丫头。凤珍嘟囔着回嘴,骗人,太太说过,小姐出嫁的时候还得我跟过去呢,谁也不能随便打发了我。

  凤珍始终没有看到小姐坐花轿的那个时刻,1947年的冬天,英黛跟着几个同学一路西行去了延安,当然,是瞒着家里的,除了凤珍。凤珍看着英黛偷偷地收拾自己的东西,傻站着不知该怎么办,想拦不敢拦,只能在旁边抹泪,小姐,你走了李妈要是骂我谁给我出气呢?英黛头也不回,那你就记在脑子里,等我革命成功了回来一起算账。凤珍翻出自己攒的两块银元,塞在英黛的手里,英黛使劲推开,凤珍死死地塞进来。两个人像是打架般默默地推来搡去,后来,一向倔强勇敢的英黛哭了,搂着凤珍的脖子哭了,泪水灌进凤珍的旧棉袄领子,湿答答的,心贴着心的伤感。那一刻,没有郭家二小姐与逃荒出身的小丫鬟,只有一对小小的好姐妹,面对着即将到来的离别。

  她坚信她们天各一方地长大成人

  凤珍永远记得二小姐翻墙出去时冲她粲然一笑,有一条辫绳松开了,来不及帮她系好,她挥挥手利落地跳了出去。这个身影定格在那个深夜,凤珍想,英黛肯定有一天会回来的,就像戏里的花木兰,高头大马英姿飒爽,总会有那么一天。凤珍就这么等着,一晃也过了20岁,解放军进了北京城,满大街的红绸飞舞,凤珍将二小姐的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似乎英黛明天就会兴冲冲地叩响郭家大门上的铜环。可是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英黛一直没有回来,哪怕是一张烈士证,或是死亡失踪证明。凤珍送了郭老先生的灵柩,也看着李妈被乡下儿子接回去养老,给老眼昏花的太太读美国大少爷的来信,也静看着外面的世事变迁。凤珍心里有过无数的假设,二小姐也许在半路就遭遇了不幸,也许顺利到达延安但身染重病,只要一天没有确实的消息,凤珍就坚信英黛依然活在世上某个角落,和她天各一方地长大成人。20年过去了,郭家上上下下就只剩了风烛残年的老太太和将近四十的凤珍。很多人劝凤珍找个人嫁了,凤珍说,嫁可以,要等老太太归了西,英黛小姐有了音信,我才能做打算。

  凤珍心里清楚得很,二小姐没有看低过她,她凤珍也不会让英黛失望,你对我真心的好,那我就敢用一辈子回报你。

  1975年的深秋,郭老太太已经到弥留之际了,她老眼昏花地望着半空,惦念的是失散多年的小女儿,停住一口气,久久不肯闭眼。已经有了白发的凤珍找出当年二小姐的一件蓝布旗袍穿在身上,跪在老太太床前,妈,我是英黛,我是英黛啊,我回来看您了……

  郭老太太微笑着看着眼前的“女儿”,含笑着走了。

  后来,凤珍终身未嫁,45岁的时候领养了一个女孩儿,取名为英黛。

  撰文_流嘉
……
关注读览天下微信, 100万篇深度好文, 等你来看……
阅读完整内容请先登录:
帐户:
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