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水般的温暖

　　１有人说，十一二岁时读什么书，决定你将来写什么样的文章。巩小凡觉得，十一二岁时有能力做什么样的事，决定你将来的职业取向。她清楚记得住在对门的小亮，小时候特别会吃，别人吃着饼干与苹果，他可以吃饼干夹苹果，苹果包饼干。后来，他成了一位厨师。而楼下的小伍子，什么都不会玩，只会生气。一会儿生这个的气，一会儿生那个的气，好像全世界都对不起他。后来，他成了哲学家。巩小凡在十一二岁的时候，眼睛笑起来像弯月，嘴巴抹了蜜似的甜，是远近闻名的开心果，尤其讨老年人喜欢，连院子里最有名的犟老头，见到她也笑呵呵，露出没有牙的牙床。

　　所以，当巩小凡读完社工专业，被安排在一所著名的部队干休所工作，她觉得人生就是一盘上帝安排好的棋。

　　干休所位于城市的僻静处。大门是深绿色，像电影上常见的军区大院，门口的哨兵英俊挺拔，如世界上所有的哨兵一样，“美则美矣，没有灵魂”。这是一个老人，尤其是老年男人的天堂。

　　上司卢小姐没有让巩小凡去外面租房子，反正干休所里有的是房子。其实，这并不单单是为了方便巩小凡，更是为了方便工作。那些退了休的部队老干部像被宠溺得不像话的天才儿童，说不清楚什么时候需要心理疏导，而所谓的心理疏导，可能不过是与他们聊聊天，打打球，甚至跑腿去装裱一下他们写的字、画的画。

　　巩小凡学了四年社会学，两年心理学，如今的工作是陪老头散心，好在工作轻松，食宿条件优良，加之她天生有讨老人喜欢的基因，倒也不觉得特别烦闷与委屈。反正理想的气球总要碰到现实的天空，太过丰满的气球容易因为飞得太高而更早爆裂。

　　２卢小姐给了巩小凡一个名单。名单上是巩小凡要“重点照顾”的老干部，都是些性格孤僻，特别不能适应从高屋建瓴的云端落到吃喝拉撒的实处的“梦想家”。其中一个脾气大，球技差的老人，大家都叫他高政委。巩小凡第一次陪高政委聊天，他警惕地说：“你别跟我谈心理，我打仗的时候，你还找不到你娘的奶呢。”巩小凡不好意思地笑了，看到旁边有一盘军棋，她灵机一动，说高政委，我来找你下棋。高政委鼻子里哼了一声，假装不情愿地拿出棋盘。这棋盘，一摆就是一上午。

　　从此，只要巩小凡出现在高政委视线里，他便会很严肃地冲她点点头，从随身的口袋里掏出军棋，仿佛巩小凡生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陪他下棋的。巩小凡跟卢小姐抱怨过几次，说下棋太耽误时间了，而且很多时候，自己明明是要去做别的事情。卢小姐笑笑，说：“这里的老年人，都曾经是明星，如今这么多明星在一起，当然谁也当不成明星了。我们的任务是让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明星。”巩小凡觉得这实在太难了，甚至是不客观的，因为人的精力有限，何况这儿有上百个昔日明星。

　　巩小凡的旁边住着小周。小周在香港做过一段时间社工，工作地点在天水围，这总让巩小凡想起许鞍华的《天水围的日与夜》。小周看上去挺严肃，与巩小凡弯月般的笑容形成鲜明对比。他手里也有一份卢小姐给的“重点照顾”名单，但他似乎并没有认真地执行。一次，巩小凡陪高政委下棋，错过了晚饭时间，只好吃泡面。小周看到，皱了下眉头，说你干吗不拒绝呢，你又不是他的私人秘书。巩小凡没敢说我怕他会生气，而是假装专业地说，他内心很孤单，我觉得咱们义务抚慰他。小周摊开手，微微摇了摇头，仿佛在说，随你便吧。

　　３“七一”将至，干休所组织革命歌曲比赛。巩小凡忙着为他们找歌谱、录歌曲，并且成功说服高政委参加活动。

　　院子里的茉莉开花了，巩小凡每天晚上嗅着茉莉的清香唱《十送红军》。比赛中，她要与乐军长合唱这首歌。

　　乐军长是干休所最受欢迎的老干部之一。性格豪爽，有一双年轻人般晶莹发亮的眼睛，见谁都笑嘻嘻的。他说话声音洪亮，唱歌却五音不全。排练的时候，巩小凡屡屡被他带得走音。高政委便生气地要巩小凡不要跟他一起唱。起初，巩小凡很怕乐军长生气，看他笑容不改，逐渐放下心来。

　　“高政委性格有点急，但人很好。”巩小凡对乐军长说。然后又对高政委说：“乐军长虽然唱歌跑调，但热情很高。”

　　巩小凡牢牢记住卢小姐的话，要把每个人当明星。这使她不得不答应所有的要求，渐渐疲惫不堪。

　　与之相比，小周则轻松许多。他总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与人谈心的时候，人家愿意谈，他就多说两句，遇到高政委这样的倔老头，他也不勉强。更是绝不陪人家下棋或唱歌，除非卢小姐安排他参加某项集体活动。因为付出得少，小周受到的关注明显不如巩小凡。甚至有些记性不好的老人家，根本想不起来小周是干吗的。

　　所以，每当卢小姐让巩小凡向小周请教，巩小凡都不以为然。她并不觉得小周有多优秀，顶多是无功无过吧。

　　红歌比赛上，乐军长与巩小凡的组合很是耀眼。为了弥补自己的五音不全，乐军长使出浑身解数，像年轻人一样站军姿、走正步，甚至翻筋斗，引来满场喝彩，勇夺一等奖。

　　巩小凡捧着大把的鲜花回到住处，还没坐稳，就被所长拎到了办公室。所长的嘴巴都快气歪了，一个劲责怪巩小凡怂恿老人家做危险动作。

　　“我没有，是他即兴……”巩小凡的话语瞬间淹没在所长的咆哮中。

　　“你是学心理学的，就算他即兴，你难道不疏导？要记住，你的工作是社工救助，不是掀起娱乐高潮。老同志高兴起来，就容易血压升高，这是很危险的，弄不好咱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４娱乐高潮事件直接导致了巩小凡的离职，是她始料未及的。更加始料未及的是，当卢小姐把每月民意调查放在她面前，她才知道，原来有那么多人不喜欢自己。有人说她贪玩；有人说他不关心大多数，工作只针对少数人；还有人说她缺乏工作方法，一味讨好性格不健全者。

　　“我说过，你要把全部的人都当明星。”卢小姐的话一落地，巩小凡的眼泪也跟着出来了。她觉得自己已经很努力地把所有人都当明星，可总免不了会遗漏那么几个。

　　“不对。你知道吗，高政委也认为你不适合这里的工作。”巩小凡迷惑地看着卢小姐，仿佛她的话是云端里飘出来的不真实的仙女。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曾经管理着几千号人，别看现在他们都成了平凡甚至古怪的老人家，但他们一眼都能够看出来，谁适合或者不适合某一份工作。”

　　巩小凡默默爆了句粗话。这理由未免太冠冕堂皇了，好像干部就没私心似的。那个倔老头难道不是出于对于乐军长的羡慕嫉妒恨，才这样说？可惜，巩小凡想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她唯一的选择是承认自己的失败。巩小凡从卢小姐的办公室出来，迎面碰到小周。这是一天来最让她欣慰的瞬间。自己使出浑身解数尚收获了离职走人，这个冷冰冰的小伙子不被老头子们干掉，简直天理难容。

　　可天理难容的事情恰恰发生了。小周不仅顺利留了下来，还因为卢小姐将赴任他职，而接替卢小姐，成了社工救助中心的主任。

　　５在干休所的最后一个傍晚，巩小凡坐在草坪上，任蚊子乌云般在自己头顶盘旋。小周远远地从宿舍区向这边走来，对着她的冷面灿烂地微笑，从此拉开了“追女”马拉松的序幕。

　　所谓赌场失意情场得意。在巩小凡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啃屎的第一份工作中，意外收获了一个外表冷峻、内心火热的天蝎座男友。几乎整整一年，巩小凡不允许小周提起干休所的工作，哪怕半个字都不行。直到她在青少年宫找到了一份工作，并且顺利通过试用期。“卢小姐要我把每个人都当明星，我努力去做，可是，总有不小心忽略的吧……”巩小凡委屈地说。

　　“当某条职场定律你自认无法做到的时候，不妨从相反的角度去理解它。因为能力有限，你不可能把每个人当明星，但是，你可以把每个人都不当明星，以公事公办，温吞水一样的态度对待所有人，是更容易办到的。虽然没有人觉得你最好，但一定也没有人觉得你最不好，你就是最安全的了。对于职场新人来说，安全是第一位的。在安全的情况下，你才能稳步向前，最终展示自己的实力。”

　　小周说的是他自己。这个温水般的男人，正在以巩小凡不能理解的轨迹一步步接近成功。

　　“可是，很多人根本不喜欢温水。”巩小凡争辩。

　　“温水，热一点，别人就能感觉到。热水，冷一点，别人也能感觉到。

　　但热一点的温水会迎来惊喜，而冷一点的热水，则会收获抱怨。”金星挂在窗户的左上角，闪着清冷的光。不知谁在楼下哼一首歌谣，歌词听不真切，恍惚竟然是“对待同志，要像温水般温暖”。

　　撰文_李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