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位前驻欧大使眼中的欧债危机
- 来源:瞭望东方周刊
- 关键字:欧债,欧盟,货币,基金
- 发布时间:2011-12-23 13:41
2010年上半年，因希腊债务危机引发的欧洲主权债务危机给欧盟带来了巨大震荡。危机随着欧盟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联合推出的7500亿欧元救助计划而暂告一段落，但显然，危机并没有结束。
近期，危机的焦点已经从欧盟小国蔓延到核心国家，被称为“欧猪五国”的爱尔兰、葡萄牙、希腊、意大利和西班牙在欧债危机愈演愈烈的情况下，全部经历了“改朝换代”的命运。
德国总理默克尔说，欧洲正处于二战以来“异常艰难、或许是最艰难的时期”。
悲观情绪越发浓重，“欧盟崩溃”的言论此起彼伏。人们开始担心，欧元区会不会像2008年的美国雷曼公司一样，一夜之间轰然倒塌？
欧洲真的不行了吗？欧盟的实力还有多强？“欧盟”这种政治形式还有足够存续下去的生命力吗？这恐怕还需要评级机构之外，更客观、理性、多元的视角。《瞭望东方周刊》就此对话了中国前驻欧盟国家的六位大使和中国社会科学院的相关专家，探讨了欧债危机的严重程度及欧盟的未来走向。
对于中国人来说，关注欧盟未来另有一层特别的意义。在未来一二十年内，与美国相比，其政治发言权和经济实力会有多强？我们应当关注欧盟。
（中国社会科学院欧洲研究所《欧洲发展报告（2010~2011）》课题组、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及同济大学“中欧学术连线（CEAN）”为本报道提供了专业支持，特此致谢）
本组稿件采访的中国前驻欧盟国家大使
（排名按拼音顺序）
中国前驻法国大使蔡方柏
中国前驻欧盟大使丁原洪
中国前驻英国大使马振岗
中国前驻德国大使梅兆荣
中国前驻希腊大使唐振琪
中国前驻奥地利大使杨成绪
希腊雅典，山顶的游客
“此前闹得沸沸扬扬的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前总裁卡恩在上飞机去欧洲商谈如何救助希腊的时候突然被抓，等到他辞了职，新的总裁上任的第二天，又宣布他无罪释放。其中的蹊跷多多少少发人反思。大家都知道，卡恩在IMF是力挺欧元的”
11月12日，性、丑闻、官司缠身的意大利总理贝卢斯科尼宣告辞职。
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最终压垮这位政坛“不倒翁”的，并不是丑闻，而是当前愈演愈烈的欧洲主权债务危机。
肇始于希腊的欧洲债务危机似乎进入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困局，危机的焦点已经从欧盟小国蔓延到核心国家，近期的主角就是意大利。
身为欧元区第三大经济体，意大利近年来一直面临“高负债、低增长”的窘境。危机当头，各界都希望政府能出台有效措施，带领意大利走出债务困境。伴随着危机一步步逼近，贝卢斯科尼率领的意大利政府面临的压力越来越大，因处置不力受到的指责也越来越多，这种不满情绪甚至蔓延到了执政联盟内部。
而贝卢斯科尼的下台之路却并不孤单。今年年初，爱尔兰时任总理科恩宣布下台，成为欧债危机中的第一个“牺牲品”。3月23日，葡萄牙时任总理苏格拉底宣布，鉴于政府提交议会讨论的经济紧缩计划未能获得通过，决定辞职。11月9日，来自于“总理世家”的帕潘德里欧带着无限遗憾走下了希腊总理之座，资深经济专家、前欧洲中央银行副行长卢卡斯·帕帕季莫斯上位，紧随其后的就是意大利总理贝卢斯科尼。而11月20日，西班牙反对党人民党候选人马里亚诺·拉霍伊在提前举行的大选中战胜了现任首相萨帕特罗，成为下一届政府的执掌者。
至此，被称为“欧猪五国”的爱尔兰、葡萄牙、希腊、意大利和西班牙在欧债危机愈演愈烈的情况下，全部经历了“改朝换代”的命运。
情况愈加明显，发生在“欧猪五国”的政坛动荡，显示出欧债危机的消极影响正在向政治和社会层面蔓延，而政治和社会的动荡又反过来加剧了债务危机。如何结束这种危险的“循环”？欧盟各国“各显神通”。
接任帕潘德里欧的新任希腊总理帕帕季莫斯11月11日组建了新政府，他表示，为了防止资金枯竭，希腊当前的首要任务是保证欧盟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在12月中旬前向希腊发放新一笔80亿欧元贷款。新政府的其他目标还包括批准2012年预算，加速开放市场，以及进行私有化等结构改革等。帕帕季莫斯对议员们表示，欧盟其他国家明确承诺只要希腊推进结构性改革，实施紧缩措施，就会提供融资贷款。“目前，我们的时间紧迫，任务繁重。”
即将上任的西班牙新任首相马里亚诺·拉霍伊在其参选纲领中，列举了407项具体措施，主要着眼于提高就业和促进经济增长这两大主题。拉霍伊承诺，将带领西班牙进入“有节奏的经济复苏”轨道，同时新政府将继续实行紧缩政策，在2012年实现将财政赤字占国内生产总值比例降至3.4％的目标。
新上任的意大利新总理蒙蒂也在11月17日发表誓言称，将采取紧急行动来控制意大利债务，并称欧元的前途就取决于意大利接下来的改革行动。蒙蒂表示，新政府要优先处理的事项，包括减少意大利庞大的国债，以及改革养老金制度和劳工市场。蒙蒂说，欧洲正经历“自二战以来最为艰难的时刻”，并警告一旦货币联盟崩溃，欧盟将无法生存。
而此前，当欧债危机的主角切换到意大利时，欧洲联盟委员会主席巴罗佐就发出过严厉警告，要防止欧元区发生分裂危险。他说：“如果没有南欧和东欧的安定繁荣，就没有北欧和西欧的安定繁荣。”此前，还有外界传言称，德法两国正讨论建立一个一体化程度更高、规模更小的核心欧元区，同时通过制度改革，允许部分资质较差的成员国脱离欧元区，但仍可保留其在欧盟的席位。这意味着一个或多个国家可能离开欧元区。虽然德国总理默克尔和德法官方出面否认了这一说法，但是在这个时机出现这种传言，恐怕不会是空穴来风。
11月14日，德国总理默克尔领导的基督教民主联盟在德国东部城市莱比锡召开年度党代会。默克尔在会上作了长达一个小时的主题演讲，其中欧洲和德国应如何应对债务危机占据了大量篇幅。在写着“为欧洲，为德国”的巨大蓝色背景板前，默克尔说，欧洲正处于二战以来“异常艰难、或许是最艰难的时期”、“其困难之处在于这场债务危机并非一夜之间形成，而是几十年错误积累的结果。在我们面前的是一条漫长而崎岖的道路。”
面对如此局面，长达两年的欧债危机到底该如何解决？出路在哪里？欧盟的未来将会怎样？
在近期同济大学举办的首届“大使论坛”现场，本刊记者就欧债危机的严重性、实质及未来走向采访了六位前中国驻欧盟国家大使---中国前驻法国大使蔡方柏、中国前驻欧盟大使丁原洪、中国前驻英国大使马振岗、中国前驻德国大使梅兆荣、中国前驻希腊大使唐振琪和中国前驻奥地利大使杨成绪。
欧债危机严重程度并不大于美国
中国前驻欧盟大使丁原洪：
我刚到欧盟任职时，欧盟的一位高级官员曾跟我说，欧盟是一个非常奇特的政治动物，要想了解它不是那么容易。
由于成员国的“身份”、外交政策、国情等存在差异，对欧洲一体化持不同立场，因此实际上在欧盟内部、在不同问题上形成了不同的利益集团。协调立场、采取一致行动，非常不易。
我们经常用一个字来形容欧洲，就是“散”。这个“散”经过这么多年的一体化仍然没有根本解决。美国前国务卿基辛格曾调侃说：“有事要找欧盟，但不知道它电话号码是什么。”现在有一种趋向，特别是美国和俄罗斯等大国，更重视同欧盟中主要的大国打交道，而对多边机制则不大重视。
这次欧债危机一来，究竟如何应对？欧盟迟迟拿不出一个大家都认同的具体应对措施，这就给外部一些力量提供了可乘之机。其实，美国和日本都有债务危机，欧债危机严重程度并不大于美国，现在却被炒作得很厉害。
这有欧盟自身的原因，特别是在危机发生后，各国都把本国利益放在联盟利益之上，共同决策就更难形成。另外，也应该看到，欧债危机发展一年多，外部的干扰因素很大，美国的对冲基金等投行积极介入。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美国的三家评级机构，每到欧盟试图稳定市场之时，它必定要宣布降低有关国家的信用评级，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此前闹得沸沸扬扬的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前总裁卡恩在上飞机去欧洲商谈如何救助希腊的时候突然被抓，等到他辞了职，新的总裁上任的第二天，又宣布他无罪释放。其中的蹊跷多多少少发人反思。因为大家都知道，卡恩在IMF是力挺欧元的。
中国前驻希腊大使唐振琪：
我个人认为希腊债务危机要解决不容易，危机可能还会继续，甚至会继续恶化。欧盟内部的救助只能暂时缓解危机，由于希腊加入欧元区时先天不足，经济基础比较薄弱，加上相对自由化的经济政策，短期内要从根本上解决危机比较困难。
希腊政府采取的紧缩政策引起国内公众的不满，危机对希腊国内社会的影响也将会进一步扩大。前一段时间，包括公务员、企业员工的罢工都还在进行。不过希腊是中国在欧洲的友好国家，希腊的债务危机不会影响两国之间的经贸合作。
援不援助希腊？援助多少？怎么援助？关键在法德
中国前驻法国大使蔡方柏：
法国在促进欧盟一体化的过程中担当着引领者的角色，法德轴心是欧盟一体化向前的根本动力。我认为，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也如此。
1950年5月9日，法国外长舒曼发表“舒曼计划”，建议法、德两国建立煤钢共同体，开启了欧洲一体化的进程。1965年，法德推动一体化进入欧共体阶段。上世纪90年代，欧共体国家积极改变“经济巨人、政治侏儒和军事低能儿”的形象，在法德两国的推动下，欧共体晋升为欧洲联盟。
进入新世纪以来，欧盟面临内外挑战。2008年以来，欧盟陷入历史上最困难时期，其一体化主要成果：欧元区和申根区均受到挫折。特别是欧洲主权债务危机愈演愈烈，至今仍在造成金融市场动荡。法德轴心的作用虽有所削弱，但仍起主导作用。援不援助希腊？援助多少？怎么援助？如果法德达不成妥协，所有的政策措施就都没办法实施。
所以欧债危机下一步将如何发展，主要取决于法德两国之间的协调。一旦法德发生了分歧怎么办？其他国家可以推动，但是关键还是要看法德两国领导人的协调。如果协调不成，有些事情就办不成；协调成了，好多事情就可以向前推进一步。
中国前驻英国大使马振岗：
英国和欧盟的关系，用一个词概括就是“若即若离”：“身在欧洲，心不完全在欧洲”。
英国始终把与美国的关系放在最重要地位，国内时常出现一些要脱离欧盟的言论。但事实上，英国离不开欧盟，因为这不符合英国的根本利益。以2010年英国的贸易额统计数据来看，欧盟乃是英国最大的贸易伙伴：英国从欧盟各国进口1851亿英镑，占其进口总额的51%；出口1771亿英镑，占其出口总额的59%。这也就是说，英国的贸易关系主要是在欧盟而不是在美国。这是根本利益，英国人很清楚。
中国前驻奥地利大使杨成绪：
一直以来，在美俄欧三边关系中，美欧在联合制俄、弱俄方面有着共同利益，但并不完全一致。欧俄在一些重大问题上，有着共同利益。因而在三边关系中，时而也会出现欧俄联合抗美的态势。美欧俄三个方面构成一个相互制约、影响、争斗的极其错综复杂的关系。
虽然美俄欧关系改善明显，但是，美国仍将坚持推行全球反导计划，北约不会停止东扩。欧盟和俄罗斯在独联体地区的争夺也不会停顿下来。
谁第一个唱衰欧盟？
中国前驻欧盟大使丁原洪：
现在有人唱衰欧盟。是谁第一个唱出来的呢？是美国高盛公司。它声称5年内欧元必定垮台。这种武断的说法难以令人信服。欧盟的债务并不比美国严重，而美国很大程度上是借此来转移视线。虽然，欧盟达成一致比较困难，但它现在的路子是对的，设立援助机制、扩充援助金额、延长债务偿还时间，与此同时，在欧盟范围内强化财经纪律，削减开支，提高经济竞争力等。对欧盟能度过难关还是应该有信心，欧洲自己也是有信心的。
这表明，欧盟成员国很清楚地看到，欧元不仅是一个货币的问题，还涉及到欧洲今后整个形势的走向。中国人常说“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我想这适用于近日的欧盟。
中国前驻法国大使蔡方柏：
欧盟扩大到27个成员国后，一体化进程开始放缓，欧盟成员国利益多元化，不少重要问题难达成一致。在外交与安全政策上，仍是一票否决，对外还不能以一个声音讲话。
中国前驻德国大使梅兆荣：
欧洲联合确保了战后60年的和平；建立了统一大市场，基本实现了商品、资本、劳务、人员的自由流通，增强了欧盟作为整体的竞争力；17个成员国实行了统一的货币欧元；制定了统一的移民政策；在外交、安全防务等方面的协调取得了一些进展。
在取得重大成就的同时，欧盟也面临着一系列的问题和挑战。比如，苏联解体减弱了一体化动力，使欧美团结的粘合剂减弱；欧盟谋求建立政治联盟引发美国担忧，美国在借助和利用欧盟的同时加大了分化和瓦解欧盟；德国统一在政治上成就非凡，但也大大削弱了西德财力；法德密切合作的主导作用今非昔比。
此外，欧盟的日益扩大虽增加了欧盟的影响力，但也导致“消化不良”，欧盟内部利益、诉求多元化，加大了欧盟决策的难度。欧盟制宪过程步履维艰，表明了欧洲民众对于建立一个超主权国家行为体的质疑。此外，欧元机制存在致命弱点，财政政策不统一减弱了欧元的作用，同时欧洲高工资高福利高税收模式难以为继，目前也缺少有战略眼光并负众望的政治家。
但总的来看，欧盟是世界上覆盖面积最大的、经济实力最强、一体化程度最高的主权国家联合体，但它也是一个内部利益多元化、发展水平差别很大，对外难以用一个声音说话、在可预见的将来一体化进程难有突破性进展的统一体。但即便是这样，欧盟仍然不会解体，统一大市场不会垮，欧元也不会失败。
危机前后欧盟财务状况比较
世界金融危机爆发的前一年2007年，是2001年以来欧洲经济增长最好的一年，按现价计算欧盟27国GDP增长5.8%，欧元区15国增长5.2%。这一年也是欧盟国家公共财政状况最好的一年。欧盟27国及欧元区15国的赤字占GDP的比重均为2001年以来最低，为0.8%。公共债务占GDP的比重也是自2001年以来最低的，欧盟27国为58.8%，欧元区15国为66%。
2008年，金融危机席卷到欧洲，欧盟20年来减少公共债务的努力毁于一旦。赤字大幅上升，公共债务急剧增加，公共财政状况严重恶化。
2007年，欧盟27国当中只有两个成员国的预算赤字占GDP比重超过欧洲《稳定与增长公约》规定的3%界限，到2008年已变成11个成员国，2009年增加到22个成员国。
据欧盟统计，欧盟各成员国政府债务占GDP的比例2010年提高到79.6%，预计2011年将提高到83.8%。而欧元区16国（2009年斯洛伐克成为欧元区第16个成员国）当中，有12国到2011年政府债务占GDP的比例仍将超过《稳定与增长公约》规定的60%的红线，其中希腊、意大利和比利时高居100%以上。2009年12月，欧盟27个成员国当中有19个国家被确认处于“过度赤字程序”状态。
按照欧盟预测，假设政策不变，欧盟国家的公共债务占GDP的平均水平到2015年将超过100%，而且此后还会继续上升，到2020年将超过130%。
（资料来源：中国社会科学院欧洲研究所主编《欧洲发展报告（2010-2011）》）
《望东方周刊》记者张琰|上海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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