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月亮的夜空像无垠的太湖

  • 来源:女报•时尚
  • 关键字:英语,抵制日货
  • 发布时间:2012-03-23 17:15

  看透他的心思

  上午的生意特别好。

  十几个先生(店员),两个学徒工,几个先生同时按响电铃,正毅总要愣一下,不知应该先去哪个柜台。

  笨。没人说出这个字。反正大家都知道,正毅反应慢,混沌沌的,十七八岁了,好像还没开窍。

  “嗤!”有人在他背后从鼻腔里发出轻蔑的低笑。正毅不用猜,更不愿回头看。笑声的主人那张脸神色促狭,那双眼睛忽闪忽闪,好像连睫毛都在显示主人的顽皮和聪明。

  那是和顺商店的小开,老板的儿子杨鸿博。每次他到店里来,正毅都觉得自己活像个蠢得不可救药的废物。

  整个上午,正毅的神经都绷得很紧。

  到了午后,太阳有了点倦意,空气里就掺杂了一丝慵懒。和顺的生意总是这样,上午忙,下午闲,到黄昏时分,客流才会像浪花一样,再起一阵蓬头。阳光真好,外头的空气真好。

  “买了五件衬衫一箱毛巾的客人住国际饭店,说好下午给他送过去,您看——”这阵子小开心血来潮,常到店里来,大事小事,先生们都让他给个意见。

  “喏,正毅,你去跑一趟。”杨小开指着那一堆货物。

  学徒不能私自离开店堂,赶上这样的好天气,赶上这样的短途送货差使,货物沉重,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正毅仍然很欢喜。没有人比他更想出去,就算什么也不做,在马路上走走就很开心。正毅不喜欢杨小开,又忍不住有点佩服他,这家伙真是人精,仿佛看透了自己想出门的心思。穿过望平街,走到南京路上,再朝西走一段,就是气派的国际饭店。门卫像铁塔般挡在正毅面前时,他才想起来,到这样的地方送货,他得换件长衫。

  人同命不同

  正毅跟国际饭店的门卫说了半天好话,结果还是得把货扛回店里,换上长衫再跑一次。回到店门口,气还没喘匀,就被小开训斥一通:“人家送趟货只要半个钟头,你倒好,硬是比别人翻个跟头。”杨小开蹲在店门外看地上的蚂蚁搬米粒,看就看吧,还不忘记摆少老板的谱儿。

  “我又不晓得,没人关照我。”

  “哦?”小开直起身,手指间多了一样东西,白黑相间,白米粒上簇拥着黑蚂蚁。

  “你看看,蚂蚁也有眼睛、耳朵。没人特意关照你,难道你没见过人家去饭店送货要换衣衫,没听说过国际饭店的门卫最难通融?”

  店堂里响起低低的哄笑声。两团火从正毅的脸颊上烧起来,一直烧到耳根。学徒一年多,除了杂事,正毅没学到一星半点儿的生意经。他知道自己笨,然而,被年龄相仿的少老板在十几个人面前挖苦,他还是觉得羞耻。

  为什么他得离开太湖边的小村到上海学生意?因为他要讨生活。

  为什么母亲临别时再三嘱咐他,学生意不仅要肯吃苦,更要紧的是一定要能受气。

  因为他没有资格撒野斗气。

  这天晚上,正毅失眠了。没有月亮的夜空,像家乡无垠的太湖。

  夜半,店门外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正毅想起来,今天是“防空日”,日本兵会四处巡逻,晚上不准有灯火,行人走路用手电筒,灯头也必须用红布蒙上。

  正毅躺在木板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无法入睡。白天杨小开轻蔑的眼神仿佛还在眼前,人同命不同,他不怨命,他只是担心自己的前途。

  三年学徒期满,以他的本事,老板会不会让他满师,留他做正式店员?他能为各种不同的客人介绍商品,打算盘,能说洋泾浜英语,跟高鼻梁蓝眼睛的外国人打交道吗?他不知道。

  脚步声远去,夜更深沉。

  气凝结成冰

  蚂蚁也有眼睛、耳朵。正毅的眼睛开始看先生们怎样做生意,看事做事,机灵点儿,麻利点儿。正毅的耳朵开始注意听先生们跟顾客对谈。学着点儿,至少懂得依葫芦画瓢。

  昼夜交替,日复一日。

  人人都说正毅老练多了,却觉得理所应当。快满师的人了,若还像从前那样懵懂莽撞,就该卷铺盖回家了。

  冬夜漫长。悄悄练习了一会儿打算盘,正毅搓搓冰冷的手掌,钻进被窝就进入了梦乡。梦里是老家暖融融的炉火,插好门闩的大门被邻居叩响,“砰砰砰”,一声响过一声。

  不,那不是梦。敲门声和吼叫声就在商店门外,是小开从歌舞厅归来。

  “小赤佬,为啥不开门?”

  拔掉门闩,是劈头盖脸的辱骂和一记耳光。正毅被酒气熏得发懵,回手就还了杨小开一巴掌。

  月光惨淡的冬夜,黑黢黢的店堂门口,空气凝结成了冰块。

  封锁之夜

  正毅做好了卷铺盖走人的最坏打算。可是,意料之外,一天过去,一个礼拜过去,老板好像从未听说过儿子跟正毅的这桩“公案”。小开自知理亏吗?他来得没过去那样勤了。可即便他只来店里晃晃,正毅也如芒在背。他知道杨小开讨厌他,正如他讨厌杨小开。他不能被抓到把柄。过了这个冬天,过完正月和二月,他就满师了。1945年的初春,时间仿佛过得特别缓慢。日本兵时不时就要交通封锁,查“良民证”,因为在上一轮抵制日货的高潮中,有人向马路对面日本人开的药房里扔过手榴弹。

  时局不好,商店还是要开门营业。又是“防空日”,和顺店堂里要陈列样品,老板交代大伙儿把门板上好,千万不要让日本兵看到里面还有灯火。做事要轻手轻脚,尽量不要开口说话。

  “乒乒乓乓”,砸门声混杂着日本话。糟糕!一定是灯光从门板缝漏了出去。

  正毅离门最近,账台先生示意他把门闩拔开。

  “八格牙鲁!”一个日本兵进来就扇了正毅两耳光,另一个冲到店堂中间,勒令店员关灯。

  “你的,听候发落!”扇了正毅耳光的日本兵搜出了他的“良民证”,跟同伙扬长而去。

  店堂里静静的,几分钟后,账台先生低声叫起来:“听候发落就是要审你!没事也会遭场罪,日本人那里是去不得的啊!”

  谁都知道这句话里的意思。正毅的脸颊火辣辣的,一股气出不来,垂着脑袋发狠,“去就去!跟他们拼了!”

  没人接话,正毅抬头看,不知何时,老板父子俩从店堂后门进来了。“一屋子人,为啥就要搜你的良民证?”实在听不出少老板这话是什么意思,没等正毅辩解,杨小开摇摇头说,“呆头呆脑的,脾气还臭!”

  想念的原因

  脾气再臭,正毅也知道好歹。全靠小开有办法,通过他同学的表哥的关系,从日本人那里要回自己的“良民证”。这家伙,嘴上不饶人,心眼儿并不坏。

  但那晚之后,杨小开就再也没有来和顺露过面。直到正毅满了师,被老板派到和顺的一家分店去站柜台,他也没找到机会向杨小开当面道谢。

  1948年,正毅调回总店做事,还是没见到小开。老板的脾气一日坏过一日。听账台先生说,杨小开上大学后就宣称不会继承老板的生意。生意也实在难做,物价飞涨,金圆券像草纸一样不值钱,店堂一天要关门几次更换商品牌价。这年秋天,老板把和顺商店盘给他的宁波同乡,带着家人去投奔了在香港的大女儿和女婿。

  杨小开,自然也一起去了。

  正毅还欠他一句谢谢。正是这个原因,很多年来,正毅会时常想念这个人,想起他骄纵的样子,想起他轻蔑的眼神。

  1966年,担任和顺针棉商店工会主席的正毅,去黄河路慰问同事生病的岳父。在弄堂口,他看到一个久违的身影。

  “是你!你没去香港?”

  “想去时已经去不了。”

  那句谢谢还是没有说出口。一个照面,几句寒暄,已把杨小开的窘况袒露在正毅眼前。

  杨小开留在上海,工作、娶妻、生子。不肯继承父业的杨小开,妻子家里也是开店的业主。1953年公私合营后,老丈人作为私人股东拿定息生活,小开在一所中学教英语,日子过得也不错。1966年,公私合营已十多年,文革开始,妻子家里再没拿到定息,而杨小开本人,因为家庭关系,也被学校取消了工资。一家老小九口人,日子过得苦巴巴。

  问到正毅的近况,“你?就你这水平,又不机灵,业务搞得好吗?”落魄归落魄,杨小开让人厌恶的德性是改不掉的,语气鄙夷,自命不凡。四十岁的中年人了,谈笑间,正毅仿佛看到一个十八岁的少年。

  不能承受的心意

  1987年,刚刚退休的正毅收到一张来自香港的汇款单。款项之巨大,让人咋舌。

  “1966年7月到12月,每月20元的暗中接济,助我全家熬过最难的那半年。君之心意,博感念多年,不能承受。我已于86年定居香港,还上此债与利息,死可瞑目。”

  博,不就是杨小开杨鸿博么?

  正毅眼前浮现出杨小开的模样。1966年暗中资助杨小开,正毅没半点让他感恩的心思,可还是刺激了小开那颗骄傲的心。

  那天遇见杨小开,正毅才想明白一件事:为什么他会从一个懵懂少年变成精明的店小伙,仿佛一夜之间忽然开窍?

  因为杨小开的存在。

  有的人生而不同,注定不能成为朋友。命运却有双巨大的手,让他们常有交集。也许,彼此讨厌的人,命运会换一种方式来成全他们之间微妙的友情。

  撰文_徐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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