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从卓刀泉通到菱角湖

  • 来源:女报•时尚
  • 关键字:任贤齐,梁咏琪
  • 发布时间:2012-03-23 17:25

  [一千八百盒磁带砌成的床头柜]

  给搬运工付完钱,星言身后那只巨型的破纸箱就坍塌了。纸箱里的东西悉数倾出,垮成一道明星的泥石流。

  “刘德华!好多刘德华啊!张学友!”路过的人在惊呼,“谭咏麟!梅艳芳!张国荣!BEYOND!”

  新生报名处,傍晚时分,正是人困马乏之际,只有一员老将值守。

  1997年9月1日下午5点15分,况贰看着星言那散落一地的磁带,说的第一句话是“个斑马”。武汉话,带点痞气,是句通用的感叹。可以表示不满,也可以表示无奈。况贰再抬眼看看面前美丽的少女,改说普通话:“帮你搬吧。”

  他们分五次将那些磁带搬进星言的宿舍,不多不少,一千八百盘磁带砌成了一只床头柜。星言说:“想听的话,随时来拿哦。”况贰的回答却是一句淡淡的:“都听过了。”

  没人敢在星言面前这么狂妄,况贰是第一人。别人面对星言的收藏只有两种状态:要么一肚子邪火,比如星言的爸妈,他们让星言考上大学赶紧把磁带带走,不准在家里占地方;另一类人就奴颜婢膝,比如星言的同学,所有人都管她借磁带,所以,所有人都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地奉承她。星言在高中的班里很红,很有威严,地位仅次于班主任。

  星言喜欢听歌,也许是因为她很寂寞。市面上只要有新专辑发布,她都会去买。1997年,每盘正版卡带的售价是11元5角,全国统一定价。1997年,是一个出产真正的大明星的年代,该红的那些人都在闪闪发光,不会被埋没。星言喜欢他们,喜欢他们唱的每一首歌,为那些歌深深着迷,是一个没心没肺听歌、有情有义追星的少女。

  [你搞猫屎啊?猫的摩丝]

  星言去3号食堂后面的小浴池洗澡。这间浴池的好处是人少,坏处是放衣服的柜子没有门。于是,在入校的第一周里,星言有幸经历了鞋子被偷事件。比失窃更烦躁的是,走到半路,脚上的拖鞋又踩进了校工新铺的沥青里。就这样,光着脚的星言第二次遇见了况贰。

  况贰上下打量了星言一番。“你搞猫屎啊?”况贰是武汉人,武汉话说得很正宗,总舍不得不说。况贰问星言这番造型是在干什么。

  “猫的摩丝。”星言已学会了汉话的基本句型,表示没什么,把脚在地上踢踢。这时她看到地面上一双秀丽的高跟鞋,被一双雪白的脚穿着,循鞋往上看,是况贰的女朋友。况贰向女朋友这样介绍星言——“这就是那个有一千八百盘磁带的小孩。”

  “陈升的新歌听了吗?”况贰问星言。

  “《候鸟》吗?听了啊。”

  “那齐豫的呢?”

  “也听了啊,《骆驼飞鸟鱼》。”

  “任贤齐呢?”

  “《心太软》和《依靠》我都会唱了好不好!”

  “好。”况贰像个老师似的,对于学生的回答很满意,投给星言一个赞许的笑脸,牵着女朋友的手走了。走了一会儿,又跑回来,告诉星言:“有一个人叫谢霆锋,刚刚出道,像你这样的小女孩一定会喜欢,不过我觉得他的歌很烂。”

  星言继续光脚走路,随身听里是梁咏琪。《洗脸》的封套,梁咏琪嘴里捅着把牙刷,穿个背心,白眼仁大大地翻着。这副样子都能红,也许只是因为年轻,但在1997年,似乎整个世界就少了那么一笔年轻,一抹稚嫩,所以梁咏琪大红大紫不是没来由的。1997年的梁咏琪跑调地唱:你点燃蕴藏在我心中的所有色彩。

  [让耳朵喝酒的1997年]

  如果在一段时间里一直听某一首歌,这首歌就会成为时间的标志。多年后再听到这首歌,恍如坐上时光机回到那个时间点。对于星言来说,1997年的夏末是梁咏琪、陈升、齐豫、任贤齐,还有梅艳芳。那年梅艳芳出了一张新专辑叫做《芳踪乍现》,只有四首歌,歌名连缀起来就像一封情书:明天嫁给你,女人花,月亮代表我的心,一生爱你千百回。然而阿梅爱慕的那个男人却坚称自己是单身,多年后他终于坦白了他早已娶妻生子的事实,他长大了,梅艳芳却已经死了。可是,若她不死,他就会爱她吗?爱到底是不是一厢情愿的事?

  星言梦见况贰买了一双新鞋送给她,并且跟她说,我们结婚吧。星言在梦中答应了求婚,醒来看到窗外下雨了,就很怅然,就想打个电话跟况贰说点什么。电话接通,倒是况贰先讲起来。“你想不想在外面租房?卓刀泉那边有个房子蛮好的,我们正在攒人,你来不来?”

  星言同意了,虽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校外住。找来纸箱装她的磁带,这次箱子比较结实,不会散架。有个要考研的眼镜男也被拉来入伙,和况贰一起帮星言搬家。眼镜往盒子里码磁带,一边码一边批判:“哦,都是些淫词艳曲。”星言白他一眼,“你懂个屁。”男生扶了扶眼镜,“至少比你多懂了一个屁。”“留着那个屁去考你的研。”

  他们租的是一间两层楼的民房,有一个天台。晚上,星言搬一张竹榻上去,吹风,看星星。那年万芳唱了《孩子气》,郑钧唱了《第三只眼》,许美静唱了《蔓延》。王菲唱了《你快乐所以我快乐》,可是星言觉得王菲不快乐。黄耀明翻唱了《容易受伤的女人》,星言猜他心仪的人可能是男人。谭咏麟戴着咸蛋超人眼镜唱了很多香港回归的歌曲,可是星言还是最爱他的《像我这样的朋友》。

  况贰坐到星言身边,星言便把随身听的耳塞递给他一只,音乐传来,“风雨的街头,招牌能够挂多久?爱过的老歌,你能记得的有几首?交过的朋友在你生命中,知心的人有几个?”。那是属于耳朵的1997年,所有的歌声都能让耳朵喝酒,所有的歌都那么值得学唱,那么有回味,虽然在后来的后来,它们大部分都成了KTV里被点滥的曲目,但是当年,当你第一次听到张信哲唱《难以忘记你容颜》的时候,你没办法不爱上那把清冽的声音,那种惆怅的情绪。正如你听到张惠妹唱《站在高岗上》的时候,你没法不想跟着跳舞,跟着挥动手臂。况贰的女朋友也上来了,眼镜也来了。在小小的天台上,星言把随身听调成外放,四个人一起听歌,在副歌部分一起跟唱。后来,眼镜睡着了,打起呼噜了,他们用毛巾把他的嘴塞上。

  齐豫唱:什么天地啊,四季啊,昼夜啊。什么海天一色,地狱天堂,暮鼓晨钟。

  AlwaysTogetherForeverApart。

  人生里能同你一起听歌的人,万务珍惜。

  [刺猬肉和猕猴桃酒之夜]

  后来有一天,况贰和他女朋友吵了一架,再后来,那个师姐就不见了。接下来的三天,况贰史无前例地沉默,每天晚上吃一大碗康师傅红烧牛肉面败火,吃得像尼亚加拉大瀑布那么响。

  星言不敢问况贰发生了什么,默默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被泡面的味道感染,也起来泡一碗。况贰却忽然说:“要不然我们去吃消夜吧。”于是星言、眼镜和况贰就去排档点了一只刺猬。是的,一只刺猬,它还活着,在笼子里,为了一个失恋的男生献出了苟延残喘的生命。吃了刺猬的肉,热血上涌,星言要给况贰唱歌了。“怎么忍心怪你犯了错,是我给你自由过了火,让你更寂寞,才会陷入感情漩涡。”这首《过火》可是听得况贰一肚子郁闷,也许正戳中他和他女朋友的事,况贰止住星言,“停停停,你还是唱范晓萱吧。”

  也许就连眼镜也不会忘记那个晚上星言坐在排档的小板凳上耍宝的样子。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为了让况贰笑一笑,星言使尽浑身解数,只恨范晓萱的歌还不够可爱。况贰终于笑了,他说:“小孩,够了,谢谢你。”

  况贰饮了一大杯猕猴桃酒,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他不怎么帅,也不够高大,还有点胖,可是星言对他就是有种奇异的感觉。那感觉令她时常不自觉得地浑身通电,或者莫名其妙腿软。

  夜里,况贰食物过敏,刺猬开始复仇了。况贰在医院抓着星言的手大声地吼:“让我科死!别救我!老子要科死!”

  他想死,因为他的恋人辜负他,因为他的恋人玩过了火。他的大眉毛在枕头上摩擦变成了两团黑毛球,脸色发绿,鼻子通红。他这副滑稽的样子让星言很想笑,可是她心里又很疼很疼。

  她让眼镜去打壶开水。

  在单独相处的几分钟里,她对况贰说:“师兄,既然那么爱师姐,就去找她啊。”

  况贰却说:“我不爱她了。”

  “怎么了啊?”

  况贰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小孩,你不懂。”

  “我懂的,眼镜说我连屁都懂。”

  况贰笑了,他忽然定定地看着星言,让她觉得恐惧。她把眼光先移开了。如果你喜欢的人觉得你还太小,你说什么他也会认为没分量,于是星言就把随身听打开,里面传来校长的歌,“爱是可发不可收,你是可爱到永远,我是真心舍不得你走。”

  [仙人掌的荒原]

  天台上有一只破了的浴缸,星言往里面装土,种了七棵仙人掌。非常非常小的仙人掌,从附近花卉市场捡来的。对于仙人掌来说,这个破了的浴缸就是整片荒原,寸草不生,寂静灼热,只栽种着它们七个小家伙。这是不是有点像我的心呢?星言想,长满寂寞的有刺的情感,很疼痛,很孤单,无人问津。

  况贰站在天台抽烟的时候,把烟灰弹在浴缸里。

  天台常常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坐在水泥台边缘,脚悬垂到楼外,后背靠着那个破了的浴缸,沉默远望。那时候卓刀泉立交桥还没建成,关公往地上插了一刀喷出了一口井的这个地名之内,还存在着好多小街小巷、泥巴路、菜市场、大排档。民居区周围出没着大学生、小白领,贩子和小偷,站在二层楼的天台就可以望见远远的珞珈山,那时候,武汉还没有填湖,没有砍树,没有大堵车,没有房地产……那时候的武汉还是原生态的武汉,就像那时候的爱情还是原始的爱情:沉默、疼痛、干燥,没办法说破,堵在心里摩擦长刺。星言和况贰,一个听歌,一个抽烟;一个种仙人掌,一个用烟灰把它们荼毒。终于有一天,况贰说:“把你的耳机摘下来吧,我知道你听得见我说话。”星言看到况贰不同以往的表情,然后况贰说:“星言,我要走了。”

  “去哪里?”

  “去远一点的地方,去见见世面。就像她说的,这个城市连地铁都没有,我不想待在这里了。”

  “可你是武汉人,这儿是你的家乡,你怎么可以嫌弃它。”况贰摸摸星言的头:“好吧,你记得这是我的家乡,我家住在汉口的菱角湖,等地铁从卓刀泉通到菱角路,我就会回来。”

  况贰毕业了。

  后来,星言也搬离了那个出租屋,她留下了全部的磁带。就是从那年起,星言再也没有听过流行音乐。况贰走了,就好像带走了她对那些歌曲的全部热情。古人也有高山流水的故事,听得懂的那个人离去了,剩下的人收起了琴,再也不演奏了。星言仅仅带走了一棵仙人掌,那棵仙人掌是浴缸里最小最衰的一棵,因为况贰总在它的旁边弹烟灰,所以它从没长大过。羞怯怯的,一棵小仙人掌。

  [地铁从卓刀泉通到菱角湖了]

  十四年后,武汉大修地铁。大片大片的城区发生着改变。星言开车经过卓刀泉的时候不得不放慢车速,她曾经住过的这个地方,如今已成新的堵点。下班时分,卓刀泉像个巨大的停车场,广播里的主持人用戏谑的武汉话说着脱口秀,搭顺风车的同事忽然问:“星言,你在武汉呆了多少年了?”

  十四年了。自己也觉得震惊,有这么久了吗?

  “为什么要留在武汉呢?”

  星言没答话,为什么呢?是啊,为了一句诺言吗?——等地铁从卓刀泉通到菱角湖,我就会回来。

  你什么时候回来?

  地铁已经在挖了,地铁马上就要建成了,这个城市已今非昔比了,你当年称为小孩的女生,如今已经33岁了,她阔别了自己的家乡,为了你一句话,等在这里,在你的家乡定居,成为这里的人了,可你说过的话还算话吗?

  脱口秀结束,广播里开始放歌。一首一首的老歌,谭咏麟、张国荣、梅艳芳、刘德华、林忆莲、巫启贤、梁咏琪、苏永康、谢霆锋、陈升、郑中基、熊天平、许美静……全是十几年前红起来的歌手。十几年后,歌手们有的恋爱又分手,有的嫁人又再嫁,有的疯了,有的发胖,有的离婚,有的入狱,有的人号称自己永远不老,有的人不再唱歌当起评委,有的复出有的湮没,有的人死去。

  十四年过去,歌手们的人生也改变了,这世界没有什么是不变的,何况二十岁的少年那区区一句诺言。路通了,星言发动了车,把卓刀泉留在身后。那箱磁带,一千八百盘流行歌曲,可以码成一个床头柜,也许早都被人抽出肠子卖作废品,星言只能用叹息来怀念它们。可星言并不知道,十四年前,在她搬离租屋的时候,箱子里的磁带悄悄地多了一盘,变成一千八百零一盘,多出来的那盘,况贰灌了一首他自己唱的歌,他唱的是星言最爱的张信哲。

  《我是真的》。

  ——我是真的爱你,我也许难以相信,所以离开你去证明。他改了几句歌词。

  可惜星言从没听到过那首歌。

  2011年,星言和况贰的学校校庆了。老咖们都回来了,被在校的学生们称为前辈。星言的系因为学生少,所以回来的人更少了。星言在为数不多的身影里搜索,不怀什么希望,没有什么指望,但是,有一个人回头了。

  十四年后,况贰见到星言说的第一句话还是:“个斑马。”

  2011年,这世界已经没有什么大明星了,随便一个歪瓜裂枣都可以当明星。这世界也没有磁带这种东西了,上网点击一下,音乐就是一些解码,随时下载到电脑里。

  世界变化得如此剧烈动荡,还有什么不会改变的东西吗?

  星言心中那片种着小仙人掌的荒原,此时下起了雨。

  仙人掌熟透,开出洁白的大花朵。

  一生能遇见的最大幸福,也许就是两个相爱的人最终等到了彼此。

  十四年后,他还未娶,而她仍未嫁。

  撰文_榛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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