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文学史的“塔外人”

  • 来源:小康
  • 关键字:木心,文学
  • 发布时间:2013-05-13 16:40

  他曾被称作“被遗忘的文学大师”,但也有人说,他是“被高估的文学大师”。若木心在世,未见得会欣赏“高人”、“仙人”一类盛誉。他并非文学之神,但经历几多人事浮沉,他始终未曾悖逆自己、悖逆文学,这样的人未必需要赞美,但需要尊重,需要理解

  “他们没有眼睛哎!爬过去,爬过去!”木心望着寓所北墙上的爬山虎,密密匝匝的,让他有莫名的欣喜,他曾如此对学生陈丹青说。

  这成了陈丹青多年后依然记起的细节,那是1980年代的末尾,世道风云变幻,而木心独自栖居在纽约,只与文学为伴,有意无意与周遭一切远离,这是他一贯的生活做派。生活中的一切,他只对自己会心微笑,于是变得简单。

  1989年至1994年,以陈丹青为代表的远赴纽约的艺术家们,聚在木心门下,用五年时间听他讲述世界文学史。

  那段时光让陈丹青感觉弥足珍贵,甚至有时回想不免疑惑:“我们真有过漫漫五年的纽约聚会吗?”

  那五年里,木心是陈丹青他们的“校长”,一路讲课,似乎也是他对自己文学人生的回忆。他在第一节课开讲时罗列了即将讲述的庞杂计划,并打算:“讲完后的笔记、讲义,集结出版,题目是:《文学回忆录》。在两岸出版。”但五年的“文学远征”后,他却谨慎起来,总是轻蔑地表示,那不是他的作品,不高兴出。

  在陈丹青看来,木心是一位学贯中西的文学家,有着非凡的文学见解,却几乎不为外人道,就像武侠小说里痴迷武艺的大侠,偏居桃花岛深处,自练修为,自我满足。木心的名字,不在中国当代文学史里,却在《美国文学史教程》中,“他是中国文学的塔外人”。

  如今,木心的学生陈丹青,拿出那五年的听课笔记,以《文学回忆录1989-1994》之名集结成书,后人可否藉此看清那个“塔外人”?

  俨然一场“文学远征”

  1982年,纽约,27岁的陈丹青遇到55岁的木心。

  那时,陈已经度过在苏北的8年知青生活,也已经画出《西藏组画》两年有余。1983年6月,他更是成功在美国举办个展。而青年艺术家陈丹青见到木心时,所有的骄傲都丢在了一边,木心和他“剧谈痛聊”,让他顿时“听得不知如何是好”。

  彼时的中国大陆,刚刚从十年“文革”中走出,陈丹青这样的青年,大多处于一种“无学”的状态,木心的出现,让陈丹青突然明白,此前的自己,有太多荒废和无知。

  与木心交流常让陈丹青有醍醐灌顶之感,他不愿独享这份奇缘,打算喊上一些同样“漂”在纽约的国内艺术青年一同来听。

  上世纪80年代的中国理想主义荡漾,很多青年远渡重洋,画家张郎郎就曾这样描述当年:“没有现代嬉皮那么疯狂,属于古典雅皮。文化张扬,作风浪漫,生活清苦。”

  当陈丹青将木心介绍给阿城、何立伟等人时,他们“众皆惊异,不知如何是好”。于是一众人常相约聚于木心家中,通宵畅谈。最后,他们干脆提出:要不,老师您给我们开课吧。

  于是在1989年的元月15日,在画家高小华的寓所内,木心先生开始了他的第一节文学课。他当时说:“平时交谈很多,鸡零狗碎,没有注释,没有基础,如此讲十年,也无实绩。很久就有歉意了,今年就设了这个讲席。”

  陈丹青还记得,那天满室哗然,很久才静下来。木心穿浅色西装,笑盈盈坐在靠墙的沙发上。那年他62岁,鬓发尚未斑白,显得很年轻,至于讲课的方式则商定如下:地点,每位听课人轮流提供自家客厅;时间,寒暑期各人忙,春秋上课;课时,每次讲四小时,每课间隔两周,若因事告假者达三五人,即延后、改期,一二人缺席,照常上课。

  最初木心打算教授一年,不想一路讲来,不觉五年光阴过隙,按照木心后来的说法,这俨然是一场“文学的远征”。

  当时在场的学生,有画家、舞蹈家、史学家、雕刻家、经济学家……木心告诉眼前的青年才俊们:“中国的经济问题、政治问题、文化问题,不用一个世界性的视野,无法说。”

  “世界性的视野”,在当时的中国青年们看来弥足珍贵,因为他们都度过了漫长的封闭、断裂的生活。

  木心很谦虚,他开宗明义地提醒各位:“我讲世界文学史,其实是我的文学回忆。”屠格涅夫也曾出过一本题为《文学回忆录》的小册子,木心起初感到未必非读不可,可读后却发觉它如此引人入胜。至于他自己,则遵循福楼拜的忠告:“呈现艺术,退隐艺术家。”

  “不知原谅什么,诚觉世事尽可原谅”

  木心讲课,没有腔调,在陈丹青等人看来,倒更像是一场聊天。他语速平缓,从不高声说话,“只顾兴味悠然地讲,其状貌,活像谈论什么好吃透顶的菜肴。”

  这不免让陈丹青他们这些当初的青年人感叹:“我猜他不会天真到以为众生的程度与之相当,但他似乎相信每个人果然像他一样,挚爱文学……不止十次,我记得,他在某句话戛然停顿,凝着老人的表情,好几秒钟,呆呆看着我们。这时,我知道,他动了感情,竭力克制着,等自己平息。”

  木心绝少诉说自己的生活,五年讲课间,难得的,他说出早岁直到晚年的零星经历,包括押送与囚禁的片刻。他说,和朋友讲课,可以说说“私房话”。

  木心本名孙璞,字仰中,号牧心,笔名木心。舅舅是作家茅盾。1927年2月14日生,浙江乌镇东栅人。1946年,进入由刘海粟创办的上海美专学习油画,但随后又转到与他的美术理念更为接近的林风眠门下,入杭州国立艺专继续探讨中西绘画。

  上世纪50年代末,32岁的木心,在国庆十周年夜,躲在家偷学意识流写作。六十年代“文革”前夕,他与李梦熊彻夜谈论叶慈、艾略特、斯宾格勒、普鲁斯特、阿赫玛托娃。

  1971年,木心在“文革”期间被捕入狱,囚禁18个月,所有作品皆被烧毁,三根手指惨遭折断。狱中,木心用写“坦白书”的纸笔写出了洋洋65万言《The Prison Notes》(狱中笔记),手绘钢琴的黑白琴键无声地“弹奏”莫扎特与巴赫。

  陈丹青说,那些手稿,他亲眼见过,“正反面全都写满,字迹小如米粒”,这让他“惊怵不已”。

  出狱后木心被判在上海一家工厂劳改,1977年至1979年再次被软禁。

  80年代末,身处美国年逾花甲的木心,生存焦虑远甚于流落异国的壮年人,这时,他被陈丹青们遇见,并从此被更多国人知晓。

  然而谁能猜透,这个“塔外人”的内心?

  木心是受过时代磨难之人。在陈丹青看来,木心不肯放过文学,劫难也不曾放过他,但没人知道,他是怎样实践了尼采的那句话:“在自己的身上,克服了这个时代。”

  2011年秋,木心昏迷前两个月,贝聿铭的弟子去乌镇,与他商议如何设计他的美术馆。木心笑说:“贝先生一生的各个阶段,都是对的;我一生的各个阶段,全是错的。”

  至于那曾让木心啧啧称奇的纽约寓所北墙的爬墙虎,忽一日,房主未经告知,全部将其拔去。陈丹青记得,当日的木心如临大事,走来找他,狠狠瞪大眼睛说:“那是强暴啊!”

  不知道在给陈丹青等人上课的那五年,木心是否有内心的慰藉。有次上课,大家等着木心,太阳好极了,他进门就说,一路走来,觉得什么都可原谅,但不知原谅什么。

  那天回家后,他写了一首题为《杰克逊高地》的诗:“五月将尽/连日强光普照/一路一路树荫/呆滞到傍晚/红胸鸟在电线上啭鸣/天色舒齐地暗下来/那是慢慢地,很慢/绿叶藂间的白屋/夕阳射亮玻璃/草坪湿透,还在洒/蓝紫鸢尾花一味梦幻/都相约暗下,暗下/清晰 和蔼 委婉/不知原谅什么/诚觉世事尽可原谅。”

  对于“文革”,木心在文章里从未控诉或回忆,只留下一句淡淡的俳句“我白天是奴隶,晚上是王子”,以及一句感慨:“诚觉世事尽可原谅。”

  真是如此吗?

  木心临终前,陷入了谵妄,时常认不出人,也说不出有条理的话。他对陈丹青说:“你转告他们,不要抓我……把一个人单独囚禁,剥夺他的自由,非常痛苦的……”

  “逍遥漏网的人”

  1984年,台湾《联合文学》创刊号特设“作家专卷”,题名《木心,一个文学的鲁宾逊》。编者导言里说:“木心在文坛一出现,即以迥然绝尘、拒斥流俗的风格,引起广大读者强烈注目,人人争问:‘木心是谁?’为这一阵袭来的文学狂飙感到好奇。”

  梁文道说,耐心的读者或许就会慢慢明白:木心为什么和“文坛主流”截然不同。

  自1982年起,木心长居美国纽约,并盘桓南北欧,游历甚广,从事美术及文学创作,出版了12本小说、散文和诗集。

  他的这些书,刚刚在大陆出版时,人们曾以为他是台湾作家,或是不知从哪儿来的海外作家;而他最初在台湾发表作品时,那边的文学圈子也在探听是不是一个民国老作家重新出土。

  陈丹青分析说,自1949年到“文革”结束,近三十年,欧美文学的译介几乎中止,在改革开放之前,中国的文学界受到太多非文学因素纠缠,而在一个新建立的共和国里,一套崭新的文学语境笼罩一切特别是在京沪等地,在党和政府的领导下,学院和作协系统的迅速发育,成为一时正统。

  而木心,显然不在此列,他一直是个嗜书如命、精赏文学的书生。在纽约,他曾在讲课时说,马雅可夫斯基如果逃出苏联,在欧洲写诗,多好,他无疑是个天才。

  “要马雅可夫斯基做歌功颂德的顺民,他不肯,最后在党内文艺圈批他攻他,最后只得自杀。”木心说,他曾写过一首长诗,题名《火车弥撒》,借马雅可夫斯基的例子,写党与艺术的矛盾。

  木心还说过,自己要是活在五四或者抗日时期,不会去写反帝反封建的诗。抗战、救亡,他会参加。但写诗,他不会弄“同胞们,杀鬼子”这种调子。

  在给陈丹青等人的讲课中,木心说:“五四,劲是足的,生命力是强的。抗战后,就没有文艺了,再往后,文艺忘了本。1949年后,歌功颂德、反右、反胡风,五四一点元气,完全斫伤。近十年,恶补了一阵,对西方现代文艺,生吞活剥。”

  这位书生,早在三四十年代,就知悉欧洲的意识流、意象主义、存在主义等等,后来又对战后文学如“黑色幽默”与“垮掉的一代”了然于胸。1949年,木心22岁,那时,张爱玲曾预言道:“来日时势变了,人人都要劳动,一切公平合理,我们这种人是用不著了。” 木心却仍是坚持写着。

  到了木心出国前,他“大量私下写作的自我想象、自我期许,竟是遥不可及的西方现代主义。”这让晚辈陈丹青惊诧和敬佩。

  “文革”后,特别是进入80年代,文学复兴,诗人和作家成为一种荣耀的称谓,“地下文学与先锋诗陆续见光,渐渐组入共和国文学史话。”但即便是在那时,木心也处于这部史话之外。在陈丹青看来,他就是一个“逍遥漏网的人”,“漫长,彻底,与世隔绝,大陆时期的木心没有任何举动试图见光。”

  青年学者许知远曾提过一个概念:“祖国的陌生人”。虽然情景并不相同,但似乎恰好能概括木心的“塔外人”姿态。

  “你终于闪耀着了么?我旅途的终点”

  到纽约后,木心犹如鱼归大海。他疯狂地读书,不断写作,在这个自由之城,他找到了与他早年阅读衔接的可能。

  陈丹青回忆说,那些在纽约住了很久的港台文人,在与木心交谈后,常常感到惊异,因为木心是如此的“与世界文学不隔”。

  23年之后,学生陈丹青将老师木心的讲课笔记出版成书时,在后记里特别写道:“木心的一生,密集伴随愈演愈烈的文化断层。他不肯断,而居然不曾断,这就是本书潜藏的背景:在累累断层之间、之外、之后,木心始终将自己尽可能置于世界性的文学景观,倘若不是出走,这顽强而持久的挣扎,几几乎濒于徒劳。”

  到了90年代,木心写成《诗经演》三百多首,满心狂喜;进入新世纪,学生陈丹青每回走去看他,他总走到小阳台桌边,给学生看那些毫无用处的新诗。

  而自1989年至1994年,连续五年的“文学课”终要结束时,“结业”派对被安排在女钢琴家孙韵寓所。应木心所嘱,学生们穿了正装,分别与他合影。

  陈丹青记得:“木心如五年前宣布开课时那样,矜矜浅笑,像个远房老亲戚,安静地坐着,那年他六十七岁了……他的发言的开头,引瓦莱里的诗。每当他借述西人的文句,我总觉得是他自己所写。”

  木心当时说的是:“你终于闪耀着了么?我旅途的终点。”

  1994年,木心悄悄回到故乡乌镇,家中祖屋不复当年模样,后花园上起了一家翻砂轴承厂,工匠们伴着炉火劳作。失望伤感的木心写下《乌镇》一文:“在习惯的概念中,‘故乡’,就是‘最熟识的地方’,而目前我只知地名,对的,方言,没变,此外,一无是处……永别了,我不会再来。”

  2006年,木心作品简体字版终于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第一本是《哥伦比亚的倒影》,并配有《关于木心》小册子一本,因为国内的读者实在太不了解他。同年,应故乡乌镇的盛情邀请,木心决定回国定居,时年七十九岁。

  回乡第五年,木心去世。

  乌镇是个小镇子,殡仪馆也是小小的,挂着俗怆的绸布和标语,看起来十分可笑。陈丹青赶来,花了两天两夜,才布置成体面得体的样子。

  媒体人胡赳赳说:“木心先生的去世,据称是肺部感染引起的器官衰竭。我宁可相信,他死于孤独。”一点依据是:“木心晚年不喜见人,犹怕光线,白日亦要拉上窗帘。谁理解他?怕是丹青也不能。”

  (本文内容参考《文学回忆录1989-1994》)

  关于木心

  木心,本名孙璞,1927年2月14日生于浙江乌镇,1982年定居纽约。他读书、绘画、写作,在纽约时给陈丹青、曹立伟等一群中国艺术家上课,讲世界文学史,历时五年。2006年起,在陈丹青的推介下,木心的作品得以陆续在大陆出版。2011年12月21日,木心逝于故乡乌镇。

  文|《小康》记者 谈乐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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