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小姐

　　手机

　　林桦气急败坏，在玩具厂门口的花圃边上拦住张耀，她想讨回一个公道。

　　这个公道原本不必讨，如果林桦没有换新手机。但谁让林桦看到满大街的苹果手机，也攒钱买了一个。苹果手机调有声无声是一条小杠杠，这条小杠杠往上一拨是有声，往下一拨是无声。

　　就是这里出了错。林桦不知道什么时候拨错了，上班的时候手机响了，违反了厂规，张耀路过，狗仗人势地扣了林桦100块。100块虽然不多，但却影响到了林桦的声誉，她又没接电话，凭什么扣钱？

　　林桦的眼窝很浅，容易掉眼泪，张耀怕影响不好，把她拉进了对面新开的一家茶餐厅。茶餐厅有新开店的优惠，65元两人套餐，林桦看了一眼，说不喜欢，然后点了一个菲力牛排吃了起来。

　　菲力是牛里脊肉，又叫眼菲力，价格自然比较高。张耀看着对面吃得津津有味的林桦，忽然笑了，并且越笑越大声。笑完了他还夸张地擦了擦眼泪，说，喂，你一个月拿多少钱？

　　不一定，两三千吧。

　　那你用不止一个月工资买一部手机？

　　林桦听出点意思来了，她觉得张耀看不起自己，觉得自己虚荣。没错，狗仗人势的附加品就是狗眼看人低。她擦干净嘴巴，问：拿一两万一个月的白领可以买一个包，为什么我就不可以买一只手机？

　　然后她走了，走着和解无效的步调。张耀看她那个配餐里的可乐一口都没喝，拿过来喝掉，觉得今天的可乐特别甜。

　　而这个女生也有点意思。

　　梦想

　　张耀28岁，单身，当初舅舅让他进厂帮忙，他死活不肯。后来舅妈无意说了一句，我们厂里的女工美女很多哦！

　　舅妈是闽南人，说一口软塌塌的闽南普通话，语调虽软，却很有说服力。张耀进了厂，发现舅妈说谎，那些女工里面，50%不够美，40%已婚，而剩下的10%实在芳踪难觅，散落在厂里各个角落。

　　张耀没事喜欢叹息，还喜欢大笑，他长得吊儿郎当，像所有略有些家底的小开一样，有点玩世不恭，有点愤世嫉俗，有点抱负，又有点笨。没错，他笨得连女朋友都交不到，因为说话太直接，并没有多少女孩喜欢他。

　　现在他又在厂里的培训室里看到林桦。她拿着一个笔记簿，签字笔沙沙地写着什么，他忽然觉得她的侧脸有点像自己喜欢的黄圣依。他走过去，发现林桦不是在记录什么会议精神，而是在画画。画什么呢？

　　好像一头猪！他评价道。

　　林桦怒了，这是维尼熊好吗！怎么会是猪！

　　明明是猪，这嘴，这耳朵，啧啧。

　　每个人都有梦想，林桦的梦想是做一个画画的，而最大的失败就是老被人否定。这把她又激怒了，觉得自己倒霉极了，怎么老是遇到张耀这个白痴？

　　但张耀不这么想，他觉得遇到林桦是一件有趣的事。他想，有时候，厂里还真的需要一个厂花，这样多提高异性的出勤率啊。

　　选择

　　那是2010年的小城，什么稀奇的事都没有发生，在林桦心里，除了自己离梦想越来越远，以及生活中不断有一个讨厌的男人出现。

　　在小城甚至连苹果手机都变得不好玩，因为很多需要位置信息的软件不好用。林桦在一个穷极了的午后痛定思痛，决定去卖了那部手机，至少还能卖2000多块吧？买几件花衣服也好啊。

　　她去了手机城，她有一个朋友在那里卖手机。她去的时候朋友在忙，那个柜台呈回字形，她坐在没人的一边百无聊赖，连自己的手机被偷了都不知道。

　　这样，去卖手机准备好好购一番物的林桦，顿时一无所有起来，除了一张早已经拔出来的SIM卡。卡上连个号码都没存留。她不情愿地拨了3354，那是张耀的短号，他们厂里赶时髦，给每个人都办了集团号。

　　林桦一开始很痛恨这种虚伪的集团号，上班都不能打电话的集团需要集团号吗？但她现在很感谢集团号，半小时后，张耀出现在手机城。张耀借了她300块，买了一个样式古老的手机，然后带她吃了一顿饭。她还是点菲力，他问她：喂，你和牛肉有仇啊，每次都点？林桦说，我上大学的时候……

　　你上过大学？哈哈哈。张耀的嘴真的挺贱，林桦的脸暗下来，你还听不听？你说。我爸得了病，我不想念书，又想赚钱，正好我表姐在这个厂，待遇还不错，离家近，所以我就来了。

　　张耀不说话了，他想了半天，憋了一句话：那你家住哪？就厂门口那家茶餐厅后面啦。

　　那我有空去探望一下伯父。

　　不用，他去年去世了，以前我每个月都省吃俭用，想让他用好药，这下都省了，所以我买了个手机，没想到今天也丢了。

　　张耀愣住了，他没想到这个漂亮的女孩身上有这么郁重的故事，他甚至想到自己前几天去KTV唱歌，看到里面浓妆艳抹的陪唱的小姑娘。

　　人生就是一场选择啊，他想。无疑他赞赏她的选择。他想到自己异常一帆风顺的人生，忽然有点沮丧，觉得自己一事无成。进而他展开联想，想应该怎样让自己的人生变得有意义的时候，林桦发出抗议的声音：喂，我借你300块，又蹭你一顿饭，你不至于入定吧？我下午还要补觉，明天还要上班！

　　小店

　　张耀没有再扣过林桦的钱，哪怕是50块，不是林桦没有再犯错，而是她很快就辞职了。

　　她在市民广场东边的地下通道里租了一个靠墙的铺位，卖日用品。吹风机剃须刀发卡垃圾桶手机贴膜纸手动榨汁机，琳琅满目，坐在摊位上，像去了超市一样有满足感。最让她高兴的是，她可以在属于自己的墙上画各种自己想画的画，并且让客人们看到，这样也算是实现了梦想的一部分吧？

　　她每天坐在一个板凳上，跷着二郎腿，斜挎着包，没客人的时候就照照镜子，或者在墙上画画。有一天她在照镜子，发现镜子里出现一个人头，扭头一看，是张耀。

　　张耀嬉皮笑脸的，当了老板也不通知我？

　　我和你很熟啊？

　　至少请你吃过饭嘛，剃须刀怎么卖？

　　那天张耀买了两个剃须刀和一个吹风机，还有一个青蛙形状的地垫。林桦边收银边想，真看不出这家伙还是走的卡通路线，平时装得那么酷。

　　这以后张耀时常来光顾林桦的摊位，倒不是扶贫，他觉得她卖的东西也挺有意思，关键是还能过来斗斗嘴。有一天他扔给她一个手机盒，里面是一个新的iPhone。他没有说送，只说是家里亲戚才带了一部，先借给林桦用用。他的理由也很不错，你在这里很无聊，打打游戏也好啊。林桦忽然笑起来，说，用来网恋也好啊。

　　张耀顶她的嘴，你敢！

　　旁边卖手表的大婶就笑了，说，这个老板，想追你。

　　开店的管每个人都叫老板，却不知道张耀原本就是林桦的老板。林桦笑一下，算是否定，张耀也笑一下，是肯定。

　　其实有这样一个女朋友也不错嘛。

　　梦游

　　林桦没有成为张耀的女朋友，一年多后，她转掉铺子，攒够了钱，又重新回了学校。

　　在学校里，林桦才觉得自己是自己，而过去四五年的自己，则像是一个梦的女主角。你们做过噩梦吗，有时候从很高的地方摔下去，以为自己会死，但又很坦然，不会很害怕，因为知道是一场梦，自己并不会真的死。

　　真的就是这种感受，从知道爸爸生病的那天开始，到回到学校，日子都像在梦游。

　　林桦成了班里年龄最大的女同学，但所幸学艺术的人都不大在乎这些俗事。他们没有孤立她，甚至以她为领袖，因为她身上有一股独特的气质。大概是见过了人生的艰辛苦难以后的淡然。

　　她还保有吃菲力牛排的习惯，定期去校门外的一家茶餐厅。每次她都会想起张耀。她走的时候没有和他道别，她想那些别离啊再见啊其实都是不要紧的事。但其实她很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那张还挂着集团短号的手机号已经丢掉，他找不到她了吧。

　　这天她推门进去，准备吃最后一顿牛排，然后和这里道别。没错，她要毕业了，加上以前的学分，很快就修满了。

　　她发现靠门最近的位置，一张似笑非笑的脸，像是回到了那一天，她找他要个公道，而他请她吃饭。

　　他指了指对面的位置，示意她坐下。然后说了三句话。

　　第一句是，你们学校不错，高材生哦。

　　第二句是，毕业了吧，不小了，可以嫁人了。

　　第三句是，不如咱俩凑合吧？

　　林桦想了一想，握住了张耀递过来的手。如果人生是一场梦，所幸的是，梦里出现了一个人，能与你同行。

　　撰文_杏仁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