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怨最凶的人留到最后

　　哪里能免得了抱怨

　　燕南不小心撞入了一个人的微博，博主竟是十几年前的旧同事。微博所有的内容都是对公司的控诉，从规章制度到人事关系，从素质低的保安到心眼小的同事，任何一个看他微博的人，很难不心生同情，这是怎样一个人间地狱啊，简直就是地球被外星生物占领后，人类的生存现状。

　　假如时光能够像iPod上的HOME键，轻轻一按便退回到从前，燕南可以清晰地看到林信染过的亚麻色头发上白色的发胶颗粒。林信皮肤黑黄，不懈地致力于美白事业，用那些对于刚毕业不久的小年轻来说算是相当奢侈的名贵护肤品，他的名言是年轻时一定要在脸上用好产品，等年纪大了，你拿那些东西泡澡都没用了。

　　大约因为高消费的缘故，林信格外需要钱。

　　钱，大家都需要，尤其在那样一个同样干活，有人一个月发十篇稿子，有人一篇都发不了的地方，所谓竞争，赤裸裸地体现于个人收入上。其实每个人都不舒服，无论是发了十篇稿子的人还是一篇都发不出的，没有人能笑到最后，人如蝼蚁，只有老板是巨人，一个小手指就能捻死一片。

　　在这样的地方，除非是神，否则免不了抱怨。只是，除非遇到巨大的不公，平日里，燕南不好意思总是说这儿不爽那儿不爽，像个有倾诉强迫症的慢性病病人似的。她清醒地知道，自己并不是被绑架来的，而是过五关斩六将，哭着喊着非要来的，她也清醒地知道，在运气不错，努力也足够的时候，她的收入还是可以比同龄人高那么一点的，虽然付出的努力也比他们多。

　　林信则是抱怨得特别凶的那一个，并且他总能知道一些小道消息以佐证种种的不公平，比如刚来的前台小姐是某位集团大佬的三叔的儿子的女朋友。

　　起初，燕南不排斥与林信在一起，觉得他正直、仗义、敢言，听他说话常有种酣畅淋漓的感觉，大家都挺喜欢他，除了他那稻草人似的头发，以及口袋四季常备的润唇膏与便携装香水。

　　我是那样的人吗

　　在一个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地方，竞争通常是无序的，何况资源那么有限，老编辑又已经至少霸占了八成的资源，新编辑之间，抢作者、抢选题的事情经常发生。

　　燕南并不知道在林信手上发过稿的那位方楚就是田晓红，奇怪的是，田晓红也没有提这件事。她们在北京的一间五星级酒店的大堂咖啡厅里见面，地方是田晓红选的，她刻意要了一杯红茶，当服务员端来一小杯牛奶时，不满地说，红茶里面应该放炼乳。

　　田晓红的文字能力相当一般，社交能力却是一流，能采访到别人采不到的人，所以最后，燕南收到的并不是一篇稿子，充其量只算是一份经过粗加工的采访录音，长达两万字。燕南花了两天时间，将它写成一篇三千多字的文章，署了田晓红的名字。稿件顺利过审，杂志出来那天，林信在座位上发出一阵杀猪般的叫声。

　　这是我的作者，我的作者，我的作者……他飞一般地奔到燕南桌前，嘴里的那句话带着空旷山谷的回响。“啊，我不知道，田晓红也没有说。”

　　燕南辩解道。“现在你知道了吧？”林信盛气凌人地说，面目比他无数次抱怨的老板还要可憎。“是啊，那下次不约了。”燕南说。

　　“你准备怎么解决这次？”林信的话让燕南摸不着头脑，她只是误闯了他的领地，退出就好，难道还要留下买路钱？

　　林信要的还真就是买路钱，他给出了两个方案，一个是编辑费一半归他，另外一个是去主编那儿评理。燕南并不想把这件事闹到主编那儿去，她面子窄、脸皮薄，又不喜欢事情变得复杂不可控，于是果断地选了方案A。林信满意地点点头，伸出兰花指，抚了一下因为激动而掉下来的刘海。

　　第二个月，田晓红主动发了一篇稿给燕南，燕南说你还是把稿子发给林信吧。田晓红不干，说实话告诉你吧，林信说我的稿子改起来太费劲，必须找别的作者帮我改，每次都要分稿费给那个作者，其实稿子就是他自己改的，想分钱。你稿子改得比他好，人也好，我跟定你了。

　　燕南为难，向私交尚好，比自己早来两年的编辑请教，那人说：“切，别理他！”

　　稿子见刊后，林信又笑嘻嘻地来索编辑费，燕南鼓足勇气，说要不咱们还是找主编把这件事解决一下。“哎呀，真讨厌，跟你开玩笑呢，我是那样的人吗！”林信从口袋里掏出润唇膏，沿着嘴唇细细抹了一遍，扭身走了。

　　一方面坚定不移地忍受

　　最爱抱怨制度的人，往往也是在制度中浸淫最深的人。慢慢地，燕南便看出了林信与自己的不同。林信可以在任何时候抱怨领导，抱怨公司，抱怨一切可以抱怨的人，面对利益的时候，却瞬间会成为他所抱怨的那一切的维护者，只要这种维护能让他受益。

　　燕南与林信慢慢疏远，更懒得听他的抱怨，她将不满埋在心里，努力去消化去适应，并且做好了忍不了就滚的打算。有什么好说的呢，如果愿意留下来，说明你对一切是认可的，或者即使不认可，至少可以忍受，又或者，这里能够给你提供的恰恰是你所需要的，无论哪一种选择，都没有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何必要将你每天身处其中长达八小时的地方，描绘得像地狱一样。

　　年底，林信出了件大事。在之前的几个月，他几乎包揽了所有人物采访稿，收入雄冠整个编辑部，慢慢地便有传闻，说林信的那些人物采访稿都是他自己根据网络资料编写的，收稿费地址是他的亲戚朋友。传闻归传闻，谁也不相信他那么胆大包天，但事情的确比较奇怪，那些“作者”以前谁都从没有听说过，也没有写过其他任何稿件，忽然之间，就成了写稿能手。

　　主编大约也听到了风声，开会时假装随意地说，林信，你那几个新作者不错，我去北京，请他们吃个饭。“好啊”，林信说，脸却忽然因为着急而红了。

　　过了几天，主编真去北京了，而林信的那几个作者，出差的出差，生病的生病，竟然一个都没见到。如果只是这样，最多不过是大家心知肚明，偏偏阴雨屋漏，其中一个帮林信收稿费的“朋友”口风不严，竟然跟别人讲了这件事，而那个别人，恰恰与主编关系不错。

　　几乎算丑闻了，不宜公开，在编辑内部，还是开了一次简短的会议。

　　林信不仅退还了那些稿件的稿费、编辑费，还被罚了不少款。那段时间，每个人的耳朵里都塞满了林信的哭诉，不外乎是因为公司的规定太不人道，因为竞争太激烈，才逼着他走上了“歪门斜道”，如果制度能人性化一点，如果领导能体恤下属一下，他林信断不会如此，这是一个逼良为娼的世界，娼不如盗，反正都不是好东西。这样拙劣的表演，竟然也收获了一些人的同情，燕南也同情林信，却不是同情他被制度逼成了现在这个模样，那不过是他放纵自己的借口而已，而是同情他的自虐——一方面坚定不移地抱怨，一方面坚定不移地忍受。

　　为了留下来，林信甚至不惜拎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去主编家求饶，翘着兰花指抹眼泪。

　　虚弱产生抱怨

　　燕南在那家公司做满三年，25岁生日那天，辞职了，三年，足够让她明白这是一个不适合自己的地方。

　　之后，燕南换了两家公司，最后成立了自己的公司。最初的一两年，林信在QQ上联系过燕南，一开口就是还是你爽啊，终于逃离了魔窟，燕南很想顶他一句，谁拴着你呢，你没儿没女，有手有脚，但想到林信接下来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她便硬是将这句话咽下去，说句很忙，便闪了。

　　时间过得真快，当燕南在林信的微博上，看到他说，终于拿到了房产证，倒很想打电话向他祝贺一番。她想起当年林信为了得到这套房子，游说主任，讨好主编，立志向表决心，等房子到手，却每一天都抱怨公司是黄世仁、周扒皮，竟然要干满15年才能办房产证，好像他在拼死拼活地要那套房子之前，不知道这个规定似的。

　　那套房子，燕南从来没有想过，如果要用15年的时间换一套房子，她会觉得太亏待自己。然而，林信一定觉得自己是占了天大的便宜，他是为了占便宜而存在的，这也正是那些不尊重员工的企业主从来不愁没有人为自己做事的原因，只要吊一根胡萝卜在前面，他们就可以不顾体面，不怕风吹雨打，鞭打脚踢。

　　功利心令人虚弱，而虚弱产生抱怨。婚姻中，怨妇最怕离婚，职场中，抱怨得最凶的，总是最能够忍受的人。最终，那些抱怨已经成了他们生活或生命的一部分，是他们体现话语权与存在感的重要方式。相反，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人，懒得抱怨。

　　撰文_金箍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