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塑与建筑的默契

　　亚历山大·考尔德和简·普鲁威联展

　　巴黎高古轩画廊正在展出美国雕塑家亚历山大·考尔德和法国设计师简·普鲁威的双人联展。他们二人相识于上世纪50年代，是朋友也是合作伙伴，在作品媒材和创作理念上的相似偏好，使其作品并置展出在画廊中时，显得格外宁静和谐。

　　矗立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部的大型风动雕塑《螺旋》（La Spirale）是一位美国雕塑家与一位法国建筑师默契合作的结晶。如果说建筑和雕塑都是空间的艺术，那么建筑师和雕塑家的对话所使用的就是空间的语言。现代主义打破了古典雕塑沉重、凝滞的框架，雕塑开始变得轻盈、流动。而与此同时，现代建筑也放弃了繁复的柱头、华丽的立面，转而以简约的界面营造出丰富的空间关系。日前在巴黎高古轩画廊举行的亚历山大·考尔德（AlexanderCa lder， 1898-1976）和简·普鲁威（Jean Prouvé， 1901-1984）的双人联展，无疑是一曲由两位现代主义大师共同演奏的空间赋格音乐，十分耐人寻味。

　　考尔德和普鲁威相识于20世纪50年代，不谋而合的艺术理念很快将两人拉近，他们成为了好朋友兼合作伙伴，在建筑、雕塑和设计领域有大量的交流。他们都偏爱轻质、高硬度的材料，比如铝和薄片钢。这一类材质本身细薄的形状和锐利的轮廓，具有很强的工业感和现代性；而这些特质最终无疑也渗透到了创作的成品中，无论是雕塑、建筑，还是家具。这使得两位艺术家的作品放在一起既和谐、又丰富。我们很乐意在《可拆卸房屋》（Pavillon démontable）附近看到悬挂着的《红色的凯旋》（Rouge triumphant）和《三根横杠》（Lestrios barres）；相同的材质，不同的处理，则让《弗拉维尼桌子》（Table Flavigny）的简单质朴与《植物与嫩枝》（Planteset Pousses）的轻盈诗意形成了有趣的对比；而当微风吹过的时候，《铝合金百叶窗》（Brisesoleil en aluminium）和《植物与嫩枝》的细碎的金属撞击声和闪烁的反光同样让人感到愉悦。

　　这两位艺术家都很注重作品造型的整体性，以及各个部分彼此的关联。在解释自己的创作理念时，考尔德说：“在我的作品中，潜在的形式感就是宇宙的体系，或者其中的一部分。因为对于作品的形式而言，它是一个相当庞大的模式……我指的是这样一种想法——孤立的形体在空间中漂浮，它们有着不同的形状和不同的密度，也可能有着不同的颜色和不同的温度，有些是静止的，另一些则以特定的方式活动着。在我看来，这就是形式的源泉。”普鲁威谈到自己的设计作品的时候则说：“首先是要理解所有一切是一个整体。”因此，他们的作品虽然都以工业材质组合而成，但各个组成部分之间绝非彼此孤立、互相隔绝；相反，它们是彼此呼应、相互关联，处于一个更大的整体结构中的。

　　亚历山大·考尔德：在空间中漂浮的形体

　　亚历山大·考尔德出生于艺术世家，祖父和父亲都是职业雕塑家，母亲则是一位画家。但从小在艺术氛围中长大的他，却在大学阶段选择了工程技术专业。这样特殊的经历，则造就了考尔德雕塑艺术的独特品质——工业感和抽象性。

　　从古典时代起，雕塑就是静止的、具有体积感的三维空间艺术。而考尔德打破了这一固定的模式，将线性的二维、运动性和生命感引入了雕塑。那些用铁丝结构勾连起来的纯色的金属片，随着空气的振动，轻轻地摇曳。难怪杜尚会诗意地将考尔德的动态雕塑描绘为“风与树的升华”。考尔德的雕塑不像古典雕塑那样以笨重的体块占满空间，而是像现代建筑一样，以轻薄的界面围合三维的空间，将它纳入到雕塑本身中。因而，在他作品中，实体和空间没有突兀的界限，它们彼此变换、互相交融，空间是开放的。

　　考尔德的艺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特质？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将线性的元素引入雕塑中的呢？这应该从他的艺术经历说起。童年的考尔德在父母的工作室中长大，工作室中各类工具都激发着他的想象力，他经常会找一些废弃的铁丝以及别的令他觉得有趣的材料来自己做玩具。11岁时他就用弯折的铜片做成小动物，当作圣诞节礼物。大学毕业后，他进入纽约的艺术学生联盟学习，早年的作品轻松、幽默，颇有灵气。他曾经在马戏团待过一些日子，画了大量的钢笔速写。1927年，他放弃了钢笔，开始直接用铁丝造型，用细铁丝直接勾勒出形体的变化。这些铁丝做成的马戏团“速写”极受欢迎，铁丝轻巧的特质，使得这些作品在空气中会形成微微的震颤。

　　考尔德的工作室里放着来自世界各地的奇妙玩意儿，它们都是以最原始、最独特、最轻盈的材料制成，包括日本的纸鸢、多色锡纸制成的阿拉伯灯笼、巴西的羽毛玩具、来自法国农村的薄锡片风向标，还有各种反光镜。它们散落在桌子、椅子和窗台上，或是从天花板上吊下来。当微风吹过，满屋的玩具便开始了它们神奇的运动与闪烁。无疑，这一切都预示着他后来艺术创作的走向。

　　1930年，考尔德去蒙德里安的画室拜访，当时对方正在一面“白墙”上摆色块，将剪好的各种色块移来移去，推敲画面的结构。这一情景让考尔德大受启发，可以说这次拜访注定了一种新的、抽象化的雕塑风格的诞生。某种程度上，考尔德的动态雕塑就是蒙德里安抽象绘画的三维版本。考尔德将平涂的有色金属片用铁丝串起来，悬挂在空中。这些金属片的色彩和蒙德里安的抽象画一样，固定为有限的几个颜色：红、黄、蓝、白和黑。它们的形状和大小有着微妙的变化，但会给你一种强烈的印象，就是它们构成了一个有机不可分割的整体。这些金属片，随着空气的颤动，轻盈地变换着位置，给观者以曼妙的视觉感受。

　　考尔德的雕塑是现代主义绘画的三维延伸，它既有米罗的率真童趣，又有蒙德里安的理性抽象；它既像结构主义那样严谨缜密，又如超现实主义般梦幻诗意。因此，他是独创的，他的雕塑在现代主义的抽象简洁中蕴含了有自然意味的、生长的韵律感。他的大型雕塑之所以特别适合作为公共雕塑，被放置在公园、广场乃至市政府楼前，正是因为它们能够有机地融合于环境。他的动态雕塑以运动描绘了空间中的虚幻体积，而他的静态雕塑通过线与面来表现体积，而非占据实际的三维体积。因此，它们以响亮单纯的色彩构成城市的装饰，却丝毫没有对空间形成压迫，它们是包容的、开放的。

　　简·普鲁威：简约质朴之美

　　出生在巴黎的让·普鲁威是法国最具创造性的建筑师、家具设计师之一。他的父亲也是艺术家，因而他从小耳濡目染，沉浸在艺术氛围中。他一生中结交了很多艺术家和设计师朋友，比如：新艺术运动大师埃米尔·加莱（Emi le Ga l le）、艺术家路易斯·梅杰列（Louis Majorelle），以及建筑大师勒·柯布西耶（Le Corbusier），但他本人却不如朋友们的名声响亮。

　　普鲁威早年在昂吉安（Enghien）小镇的铁艺作坊中做学徒。1924年他在南锡（Nancy）开设了自己的铁艺工作坊，为南锡的蒂耶尔酒店、巴黎的一些商铺以及圣让德吕兹（Saint Jean de Luz）的赌场制作铁门护栏等。然而，真正让普鲁威声名鹊起的是他的建筑和家具设计作品。

　　正如普鲁威自己所宣称的那样，他首先注重的是整体性，更强调设计的功能性，而不是造型。无论是设计建筑还是家具，他都首先从材料本身和功能的角度出发，首先把握整体结构，然后再具体推敲细节。做铁艺出身的他非常偏爱轻质的铝材和薄的钢材。他从不对钢板以及铝合金的部件做任何修饰，而是让它们就那样裸露在那里，质朴而粗犷。在他的设计中，找不到任何华而不实的东西，他将更多的精力放在对功能和实用性的考究上。

　　《可拆卸房屋》是普鲁威最具代表性的建筑设计作品之一。在二战后，大批欧洲人流离失所，他们的房子被战火的硝烟焚毁，于是，重建家园成了当时最迫切的问题。普鲁威与他的设计团队一起设计了这种可移动的预制房屋，其建筑构件都是由工厂加工好的预制钢架和板条，这样的房屋仅需两三个人，用一天时间就可以搭建起来。然而，这种超前的现代主义建筑，在当时却遭到了各界官员的反对，甚至有人讥笑它是“人住的机器”，认为这种简单的建筑缺乏一种家的安稳。

　　而事实上，普鲁威在设计这种预制房屋的时候，充分地考虑到了房屋的功能与居住的舒适性。以其中最具代表性的《热带房屋》（Maison Tropicale）为例，这是1949年普鲁威的工厂受法国政府委托，为非洲的法属殖民地专门设计的可批量生产的可移动预制房。由于非洲气候炎热，普鲁威在设计时尽可能地考虑到了通风和隔热。首先房屋底层架空，既防潮又隔热；其次房顶采用双顶结构，可保证室内外空气的流通；最后在外墙上还留有圆形通气孔，能最大限度保证通风。这类房屋都采用了相同尺寸的标准构件，但由于采用了可滑动的金属板，室内空间可以根据需要灵活分割。尽管高昂的飞机运输费用导致了成本的飙升和计划的流产，但这一经典的预制住房设计仍然在建筑史上留下了光彩夺目的一笔，甚至到现在都不乏可借鉴之处。这也是为什么它们如今频频亮相于各大展览，并且当时的一些预制构件，近年来在艺术品拍卖市场屡飙高价。

　　这位现代主义建筑师在家具设计领域所取得的成就也毫不逊色。上世纪20年代中叶，电焊技术还是金属加工业的新兴发明，普鲁威就把它运用到了家具制造中，以这种工艺制作的金属薄板家具带有强烈的现代工业美学气息。欧洲的家具一向以典雅华丽著称，无论是巴洛克的厚重繁复、洛可可的轻盈优雅，还是新艺术运动的精雕细琢，都将大量的精力放在了外部的装饰上。而普鲁威反其道行之，放弃了复杂的形式，而以简约的外形营造更舒适的使用体验。他设计的桌椅，多半有着略显粗笨的外形、外露的零件以及没有任何装饰的面板；但从造型上看，比例极为合适，有些地方处理为微微的弧度，完美地贴合人体的曲线。这些简约朴拙的家具，在当时曾经因其低廉的造价和不加修饰的外表而被认为是社会底层人群的专属物。如今，它那充满工业感的造型则成为一种时尚，被认为是设计师的个性与独创。不仅仅当时生产的家具被社会各界名流竞相收藏，而且连普鲁威家族授权给维特拉公司（Vitra）再生产的“普鲁威经典家具”（Jean Prouvé Classic）售价也颇为可观。

　　现代主义所带来的革命是全方位的，无论是雕塑、建筑还是设计领域，人们的审美趣味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曾经束缚人们的各种条条框框如今早被抛弃，曾经被人讥笑嘲讽的各种大胆尝试目前早已成为新的时尚。在这一进程中，艺术家和设计师则扮演了开拓者的角色，他们打破，他们创立——考尔德如此，普鲁威也如此。这个展览所展示的，就是在现代主义进程中，两位大师间的默契。

　　文 Article>赵晖 Zhao Hui；图 Pictures>巴黎高古轩画廊 Gagosian Gallery，Pari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