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间公司经得起抱怨

　　哭

　　马莉第一天上班是被段小志领进去的。

　　斜眼门卫向她要工作证，她说自己是新员工，没办证，门卫于是不让她进。马莉心想，你一臭门卫，凭什么不让我进，以后我就是这儿的主人翁了，你算什么啊，眼神那么不好，明天说不定就被炒鱿鱼了。她边这样想着，边往电梯里面挤，门卫一个箭步冲上来，拎着马莉的衣领，在众目睽睽之下，硬是把她从电梯里拎了出来。彼时，电梯里挤满了人了，大家却像没看到似的，在马莉被拎出去之后，电梯门被无声地关上。

　　马莉哭了。她曾经畅想过无数次，自己的上班第一天，却从未想过会哭。

　　僵持了大半个小时，门卫终于答应打电话去马莉的部门，问是不是有一个新员工叫马莉，并且说如果有，你们派人下来接。

　　段小志看到马莉的第一句话是“原来你就是被从电梯里拎出去的那个女孩啊”，马莉刚止住的眼泪又忍不住要流下来，段小志毫不同情她，叹了一句，这么娇气以后怎么混。马莉火了，说什么叫娇气，一个门卫，他凭什么？段小志相当夸张地做出一个“很遗憾”的手势，说，美女，凡事要动点脑筋，你想他长成那样能在电视台当门卫，肯定有原因嘛。

　　那个门卫是台长的亲戚。每次马莉进出的时候，他都用斜眼盯着她。人们说，当他盯着你的时候，其实是盯着大门；当他盯着大门的时候，才是盯着你。斜视是世界上最奇妙的病症，因为视线之不可被捕捉，而容易让一个人变得肆无忌惮。

　　圣诞节，大家纷纷给斜眼门卫送大红苹果，马莉买了一张圣诞卡片给他，第二天，发现自己的圣诞卡片在垃圾筒里。马莉又惊又气，却不好发作，你能跟一个门卫说什么呢，何况东西送给人家就应任凭人家发落。

　　段小志知道这件事后，笑马莉表错了情，他说：“底层劳动人民从来不需要无用却好看的东西。”

　　破晓

　　马莉在电视台的日子似乎从第一天起就注定了不会一帆风顺。电视台也不是她想象的电视台。除了主持人打扮得漂亮一点，其他人都是怎么丑就怎么穿，穿得越丑获得的尊重越多。当然，你可以不把钱花在买衣服上，却一定要把钱花在买包、买手机、买翡翠上。江湖传言，电视台的女孩爱穿七分袖衣服，就是为了比拼谁的玉镯子更宽。卡迪亚在这儿是没有市场的，人们要的是高端大气的真金白银，就像做环保节目，宣传不要穿皮草的那位女主持，下了节目就将自己裹进貂毛大衣中，大家也丝毫不觉得有违和感。

　　“电视里演的都是假的”，没有哪个地方，比电视台的人更信奉这句话。

　　马莉觉得幻灭，跟段小志聊起这个。段小志一针见血地说：“得了吧，你进电视台是靠毕业证还是学位证书？是靠你过了英语六级还是获过主持人大奖赛冠军？看着别人污秽就觉得自己纯洁，这没意思。”马莉想跟段小志吵架：没错，她进电视台是因为父亲的关系，但因此就可以放弃一切纯真的理想吗？段小志仿佛看透了她，摆摆手，示意她别废话，快干活。

　　那个晚上，段小志将马莉一个人扔在后期制作室中，既不教她怎么做，也不说她做得究竟好不好，只是让她不断地做，剪辑剪辑，将一切剪成碎片，将一切推倒了重来。

　　快天亮的时候，段小志看了一遍马莉做的东西，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默默地拿出原始素材，花半个小时做好了，然后指着自己做出来的东西对马莉说，就用这个。

　　“我做了一整夜，你都没仔细看一下。”马莉委屈地说。

　　“一看就知道不能用，跟仔不仔细看没关系。”段小志语气坚决，更加触怒了马莉。

　　“那你为什么让我做一晚上，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教我怎么做，一开始就告诉我做成什么样是可以用的？”段小志仿佛没有看到马莉的怒火，边往外走，边扔了一句，我有告诉你的功夫，自己早做完了。

　　黑夜已经过去，太阳尚未升起，这个时间段，名为破晓。马莉流着眼泪收拾东西。几乎每一天，她都是在别人将要起床上班的时候，将疲惫的自己甩在铺着海绵宝宝床单的床上。

　　面粉厂

　　过完春节，台里的重头戏是备战“3.15”，马莉被抽调做外景记者，其实就是别个针孔摄影机搞暗访。段小志说马莉长得纯洁，像学生，商家对这样的人通常不设防。与马莉搭档的是冯全。冯全比马莉大，但长得显小，是个军品迷，每天都穿着不知哪国的军服，斜眼门卫一见到他，就像被春风吹过的桃花，笑容满面。虽然不知道冯全的来头，看门卫的样子，马莉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第一天，他们去电脑城查卖假U盘的，冯全说我从小练过散打，万一打起来你就跑。第二天去采访问题面粉加工厂，第三天去A货商店，既没有遇到取证困难，也没有碰到危险，工作顺利得像雨滴从雨衣上流下来。这是马莉进电视台后最开心的几天，她觉得自己终于做了一点与理想接近的事情。

　　节目即将播出的时候，冯全告诉马莉，他们暗访的那个问题面粉厂得到风声，托关系来说情。

　　“还会播出吗？”马莉关切地问。

　　“难说。每年这时候都有人来说情，台领导有时候扛住了，也有扛不住的时候。”冯全说。

　　马莉觉得沮丧，自从走出校门，她特别容易沮丧。

　　节目播出那天，马莉正好休息，守在电视机前看“3.15”特别节目，节目很长，她以前所未有的耐心看完，才知道自己等待的是什么——没有面粉厂。

　　马莉觉得很闷，打开窗户。冯全在楼下探头探脑，听到开窗的声音，仰起头来，目光正好碰到了马莉的脸。“我找你，去喝一杯。”冯全的脸像太阳花一样开放着。

　　脆弱

　　冯全追求马莉，马莉拒绝了，因为段小志的一句话，“他是副市长的儿子，你赶紧抓住机会”。

　　对于这个原因，段小志并不认可，他说马莉一定是不喜欢冯全，如果真的喜欢，才不会在乎他是谁的儿子——好像做副市长家的儿媳很丢人似的，这实在是矫情。

　　整个春天，马莉沉浸在面粉厂的哀伤中，好像是她生的一个孩子夭折或者走失了。直到五月立了夏，她才慢慢缓和过来，台里来了两个实习的学生，小王与小张。马莉与他们泡在一起感觉特别自在。与她一样，他们也是对这个单位失望的人，马莉能够理解他们的失落，或者说是他们的失落，让马莉觉得不再孤单。

　　马莉听段小志打电话，知道两个实习生最终只能留下一个。中午吃饭的时候，她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小王与小张。“这么个破单位，还挑三拣四的，你们赶紧找别的单位算了。”他们没吭声，仿佛在思考马莉的建议。

　　那日，马莉正在值夜班，台长助理忽然亲自跑到她的办公室，神情紧张地问，小张是不是经常对台里不满，还说过朱台长的坏话？马莉一惊，连忙说我不知道。过了几天，助理又跑来问她，小王是不是偷偷拿过台里招待客人的中华烟，马莉还是说不知道。台长助理便严肃地说，你跟他们走得最近，现在除了你，谁都作不了这个证。

　　马莉特别困惑，既然没人能作证，又是谁告密呢？那么小圈子的谈话。她把这件事悄悄告诉了冯全，冯全说这还不简单，肯定是小张跟小王互相咬。“我以为他们根本不想留在这儿。”马莉觉得自己很傻。“越是抱怨的人，越不想走，倒是那些平日里不怎么说话的人，说离开就离开了。在电视台，这事儿我看得多了。”冯全说。马莉有点不服气，问为什么，“因为爱抱怨的人都有颗脆弱的心。”

　　那一刻，马莉几乎有些喜欢冯全了。

　　挑剔

　　春节，马莉在电视台工作满一年半，已经可以像段小志一样半个小时内搞定一个晚会的剪辑。她买了一只雕漆的手镯，还有一只是象牙的，在一片翡翠手镯中格外显眼。然而，她不再觉得戴翡翠手镯是俗气的，不再轻易地瞧不起任何一个在她的眼中缺乏正义感与责任感的同事。当那位刚做完环保节目就裹起貂皮大衣的主持人坐在她旁边吃饭时，她还能与她聊聊米兰时装周最新资讯，她不再轻易显摆自己的道德优越感，而只是觉得自己有那么一点点特别，或者说总在刻意地追求那一点点特别，这特别之处也并非为了证明他人是恶俗的，而只是各人的喜好与底线不同罢了。

　　批评别人是很容易的，看到别人的问题也很容易。抱怨一间公司是很容易的，找到一同抱怨它的人也很容易。如果不能因为抱怨而改变什么，抱怨本身就会成为一种挑剔。没有公司能够经得起挑剔，正如我们每一个都是平凡的人。

　　文_金箍棒 设计_Feni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