蚌埠 新城已无旧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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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4-01-25 09:43
奔跑的故乡
被雾霾天困在家的周末,我听到微信提示音,打开一看是老王发过来的语音信息:“刚旁边桌说今天要一醉方休,扭过头一看四个爷们叫了三瓶啤酒。真好意思!”
老王不以为然的面孔仿佛近在眼前,无所不在的雾霾似乎散去了一点,起床,穿衣,想起我们啤酒必须论箱算的少年时代。
那时候我们还在安徽蚌埠二中读初中,却已经“老王”、“老张”满口乱叫,家长会的时候把我爸听得一愣一愣的。他回家后忍不住问我:“你算老张,我算老几?”然后,到了我们真的一只脚迈进“老王”、“老张”身份里的今天,我们却都天南地北地各自老去,唯有关于珠城的旧梦,始终藏在心底,恍若少年的根。
记忆里大坝下的淮河总是青灰的,火车总是开进夕阳里的,这是属于那个旧梦的颜色。
我的故乡蚌埠,在许多人的眼里,它可能依旧是个连名字都念不准确的小城,可在我的心里,它是跑也跑不到边,声色味齐全的游乐场。
好像和故乡有关的记忆总是和奔跑有关,我们在操场上奔跑,在小巷里奔跑,在大坝上奔跑,书包带四散开拖在身后,心跳声被放大成兴奋的鼓点,头发被汗水打湿了粘在额头。而在奔跑的另一头,是突如其来的大笑,无穷无尽的打闹,和妈妈们如同神兵天降的咆哮。
那些岁月,触手可及,浮光掠影的故乡小城,呼啦啦少年在其间。
长长的铁轨
很多人,譬如我和老王,长大以后都离开蚌埠去了远方。这座城市本来就指向远方,顺着它交错密布的长长铁轨。
从我有记忆的时候就是听着火车汽笛声长大的,在这里,半个城市的人都习惯了枕着汽笛声入睡。蚌埠有一百年前就已经存在的第一座淮河铁路桥,日落的时候,火车从桥上呼啸着穿过夕阳的景象,是少年心中不能触碰的柔软。
于是许多故事都和火车有关。很多男孩交到的第一个女朋友,都是因为帮忙买火车票认识的。儿时的春运与现在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人以各种姿势被塞进车窗,再把露在外面的手和脚努力填进去。每个当地人家多多少少,总能找到和铁路系统相关的亲友,最不济也熟知可以从哪里不经过检票而绕进站台。
读大学的第一个寒假,老王带回了他的姑娘,那姑娘要在这里转车,去向北方城市。我记得我们几个伙伴努力压抑着笑,看那时瘦得像条抛物线的老王人模狗样地牵着姑娘走在前面,姑娘的行李在我的手上,买好火车票的哥们在贵宾厅里恭候。
那姑娘后来去哪儿了?没人知道。就像没人知道我的第一个姑娘去哪儿了一样。唯有关于火车的记忆,还留在我们心底,但那自豪也被时光碾压得变了味。蚌埠它没有随轰隆隆的高铁赶上这个时代,那些曾经在这儿转车的姑娘和从这儿出发的少年,最终都没有留下。
总有些人有些事,被我们用力地甩往身后,这样才可以获得向前的力量。这是有关回忆的动量守恒定律。但因为我们最擅长的都是走弯路,所以总会在下一个转角再碰上那些曾经被我们甩往身后的人或事。
淮河和大坝
除了夕阳下的铁路桥,淮河是最大的游乐场。我们称之为“大坝”的,是每天必去报到的地方。
春天摘柳枝,夏天捉知了,秋天偷玉米,冬天打雪仗。大人则用半导体放着音乐,笨拙而故作镇定地练习交谊舞步。老奶奶悠然地坐在阳光里,挑剔地瘪着嘴审视周围。到点了自会有利索的媳妇出现,带走她和屁股下的那把藤椅。
如果说火车给这里的人们对远方的向往,大坝给我们的却是一份接地气的气定神闲。黄昏的时候,各家妈妈叫孩子的呼唤声在大坝上此起彼伏,随之出现的是满身灰尘的我们,以及妈妈几下不痛不痒的拍打声。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一幕仍然在我的记忆中栩栩如生。在你的心里,有没有这么一个盒子,里面藏着许多宝贵的记忆碎片,每当你有一点点被生活吓住了的时候,就找个角落坐下来,打开这个盒子翻看?
而我的盒子里,就是这样的大坝黄昏,妈妈的埋怨声,一路奔跑后渐渐平复的心跳声,远处草木灰的气味,渐渐掉入淮河里的太阳。
每一个童年都需要由一道水流构成,长江,黄河,或是家门口的小溪。淮河对我们来说,除了意味着长得跑不到尽头头的大坝外,还有每年蓄水期结束时吃不完的鱼。它们被我妈从集市上三两块钱带回家来,在一个红水桶里苟活个三五天,然后成为美味的红烧鱼或是鱼冻。
不走心肺
蚌埠在安徽这个狭长省份的北边,民风也多少令同一个省份的南蛮子咂舌。后来我爱过一个皖南的姑娘,分手后我多少有些怀念她对我娇叱“讨厌”而不是“滚”的那份温柔,但也同时庆幸不用再为吃米饭还是吃面食斗智斗勇。
但在那些正宗的北方人眼里,我们大约还是不算地道的南方人。这是这个城市微妙而尴尬的地方。南北分界和交通枢纽,共同成就了蚌埠的自得其乐、左右逢源、不走心肺的大杂烩文化,既不同于黄河之霸气,也不同于长江之婉约。
许多年以后,一个名叫李毅的蚌埠孩子一路踢着足球,成了这种文化的代言人,发展出令举国振奋的新鲜词汇。男孩基本都是球迷,要么是足球,要么是桌球,或者像我和老王一样跨界奔波。市中心体育场虽然只有煤渣跑道和没有草的草皮,但仍然成了市民们的健身房。
放学后,书包就地摆成两排,就成了球场,踢累了再到旁边打两局桌球,输了的人可以选择顿屁股,或者买汽水。这里虽不是莫斯科,却也同样不相信眼泪。有个男孩因为爱哭,很快就成为“吃饭喝水打泡泡”故事里的那个“泡泡”,少年的成长经历就是这样残忍。
对豪情万丈的淮河孩子来说,除了跳舞和踢球,吃当然也很重要。吃同样也是南北荟萃,既有和发小一起大快朵颐的麻小,也有永远在排队的南翔小笼。天气好的早上,我妈带着我提前半小时起床,到南翔小笼吃一笼小笼包,喝两碗豆浆,然后暖暖和和地穿过马路,去对面的蚌埠一小上学。中午的时光则属于黑暗料理,校门口的小商贩兜售的糖稀,在上课铃声响起的前一秒钟会紧急打折出售,这是我最早掌握的市场经济学。校门口看门的老大爷自制的糖醋萝卜片和五香豆腐干,在校长睁只眼闭只眼的默许下,渐渐像南翔小笼一样排起长队。
关于吃这件事情,不得不提的还有鸡蛋灌烧饼。高考前的夏天,每天早上我都是伴着它的香气背诵英语范文。一口松脆的饼,一个复杂的定语从句;一口绵软的蛋,一个冷僻的生词。
深春的寂寞
在麻小一条街喝啤酒的时候,我和老王都说过许多现在想起来会脸红的傻话。老王说过他要当画家,结果现在妥妥当当地当着公务员,妥妥当当地养着肚子上的救生圈;还有个兄弟说要留在蚌埠建一个全国最霸气的足球场,现在已经在美利坚合众国的星空旗下宣过誓。
我和前面说的那个皖南姑娘,说过我们要在婚礼上一桌摆一盆红得像火的小龙虾。结果你知道,我弄丢了她。
2013年5月,我回了一趟蚌埠。以往每年都是在春节的时候回来,被故乡打了节日强心针的繁华蒙住了眼睛。而在这个深春我才发现,它其实早已在寂寞中沉沦。坐1路公共汽车经过胜利路,路两边竟是苍老的面孔,他们的儿女想必如我一般,早已离开这里去了外面的城市,满足于一年一次的虚假的繁华。
我坐在蚌埠二中门口,看扯着大嗓门的少年互相招呼着放学。时间走了这么久,心境却仿佛一瞬间就能将我带回从前,我恨不得一把拉掉这身上心上捆绑着的束缚,加入那些带着汗水亮晶晶的面孔,再和他们到市中心的球场上去好好地撒一把野。
然后,我又在黄昏时分站在铁路大桥的旁边,看火车像记忆中那样呼啸而过。背景是夕阳下渐渐喧嚣又逐渐热闹起来的蚌埠,它从未长大,亦不会老去。我突然跳起来,像在梦中对着小伙伴那样,对着天空高喊:快跑啊!不要停下来。
文_乐颖 设计_Feni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