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成长叫汉西二路

  • 来源:女报•时尚
  • 关键字:童年,青春
  • 发布时间:2014-08-28 15:46

  童年的贫民窟

  无须考证,汉西二路是我生命中第一条有名字的路。那时的我2岁,初次来到大武汉。其实,汉西二路不只是一条路,它是我们对小时候生活的那个区域的统称。那个区域最多的是煤厂,运煤的火车,还有随地可以搭建的顶着油毛毡的黑乎乎的棚户区。晴天,一地的煤灰;雨天,一地的黑水;还有横在你面前随处可见的长满蚂蟥的臭水沟。

  每天,光着膀子的男人女人,揪着灰头土脸的娃,嚷着带着浓重的家乡口音的武汉话,一列又一列的火车压榨铁轨的声音,送来连绵不断的煤灰煤渣,从清晨到日暮,不停不息。我的童年就从这片移民区开始了。

  随手一指遍地孤魂

  我们每天上学必经的路上有几条拉煤的铁路横行交错。如果穿越一段铁路就能穿越回某个时空的话,我们每天就在穿越时空的路上奔来奔去,多么的执著而诗意啊。可只有临时户口的我,作为借读生,每天也只有在铁轨前等火车呼啸而过时,才能平等骄傲地扬起我那乱糟糟的头,哪怕它会喷我一脸带着煤渣的热浪。

  可穿越铁轨毕竟是个技术活,除了要跟呜呜作响的火车斗智斗勇外,有时还得拼人品和拼体力。每日挣扎在铁路上,数十年如一日,就为了去上个学。所以,汉西二路的娃们,从小就是用生命和血泪在书写求学路上的史诗巨篇。

  在煤渣间奔波穿越成为学渣的道路上,没人给你讲白雪公主和睡美人的故事,我们从小在一起讨论研究的课题意义重大而又深远:你是怕人还是怕鬼?汉西二路的娃胆大、叛逆是出了名的。火车和铁轨,让我们童年就习惯了生与死。

  曾经在我们某一届的铁路见闻研讨会上,我声情并茂地讲述了我是如何在清晨的铁轨边发现那只断掉的成年男人手臂的。隔壁的勇,这个向来胆小内向的男孩,却鄙夷地说道,手臂算什么,放学回家的路上,我以为是个黑色塑料袋,拎起来才发现是颗人头。我妹听完赶紧不服地来了一句:切,你们见到的都是死的,我见到活的了。活的?大家都来干劲了。我妹得意地摇晃着头:今天我做完值日回家,一个露阴癖又蹦到了我面前,老子可没那么好欺负,老子跳起来狠狠地踹了他一脚,老子的白球鞋都踹黑了。

  在她一个接一个的老子里,大家兴奋得手掌都拍紫了。就在大家啧啧不已佩服我妹藐视一切恶势力的崇高精神时,艳芳哇的一声哭了:我妈要打死我了,我的自行车被火车撞飞了。随着她断断续续的抽泣声,看着她脸上胳膊上的伤,我们终于明白了这个惊险的故事:自行车轮卡在铁轨里,她差点丢了命,却没从火车手里抢回她的自行车。我们看着她紧紧拽在手里的残余零件,默默紧张起来,害怕她会像大人吓我们时说的那样,被她妈丢到拉煤的火车上运到不知名的地方去。我拉着她的手认真地说:艳芳,你妈要是不要你了,你就到我们家来吧,我们家要你。哇的一声,大家抱头痛哭,就像人生中的第一场生离死别马上要到来。

  就当我已经死了

  艳芳终归没有被火车带走,只是被她妈暴打了一顿,一个星期不让出门。我和她,因此也成了患难之交。在我们15岁那年,终于在汉西二路有了户口。我们是名正言顺的武汉人了,可以挺直腰杆一边大口嚼着热干面,一边大嗓门地吼着地道的武汉话:你莫跟老子斜!那时的我,疯一样的女子,帅得像女版山鸡。

  是的,文身染发,扛刀拼枪的山鸡、浩南们在某个时刻突然席卷了汉西二路。汉西二路突然成了一座空城,但简陋破旧的录像厅却没日没夜地持续爆棚。汉西二路的孩子们像集体被附体了。荧屏上的刀光剑影映着下面一双双闪着绿光的眼睛,有男有女,好似狼窝一般,比少儿不宜的午夜场都让人兴奋。那时的我们,觉得生命终于被点燃了。

  可燃烧得过快,熄灭得也快。在艳芳几天没来学校后,我得知,铁轨还是想念她,它让火车带走了她的双腿。我号啕大哭,仿佛切断的是自己的腿。艳芳办理了退学,很快就被送回了老家,刚开始我们很勤快地通着信,可慢慢地,越来越少,艳芳最后来了一封信说:我这里没有录像厅,也没古惑仔,我觉得我快死了,要么,你就当我已经死了吧。我坐在铁轨边读完这封信,血红的夕阳将我的身影投在铁轨上,拉得很长很长,就像我躺在上面一样,火车一列列地开过,像是从我的身上碾过,撕心裂肺地痛。

  27颗痣

  我渐渐爱上了在黄昏时分伏在铁轨上听火车飞驰而来的声音,均衡的节奏让人心底安稳又踏实。每当铁锈味的热风冲过,我一扭头,总会看见不远处或站或坐的一个人。

  那是洪晓明,那么土的名字配极了他的人。洪家的人都是大块头,而且爱打架,擅用重武器,比如铁链、刀什么的。可五大三粗的洪晓明,在我面前却小心得像捧着一颗玻璃心。即使这样,我也连余光都懒得扫他一下。我明确地跟他表明:爱情就是狗屁。虽然我连狗屁都没闻过。他就这样跟在我后面,不敢靠近。我走两步,他走两步;我停,他也停,不敢多一步也不会少一步。就当他是狗尾巴草吧,铁路边多的是,反正也不多他一棵,我这么想。

  在他跟着我的第100天,我隔着轰隆的火车冲着对面的他扯着嗓子喊:洪晓明,你敢不敢跟我谈朋友?洪晓明着急地竖着耳朵:丹丹,你说什么?我听不到。我闭上眼睛,数着火车的节奏,用更大的声音吼:你敢不敢跟我谈朋友?你敢不敢跟我谈朋友?你敢不敢?吼完,四周一片寂静,没了火车,没了风声,没了一切声音。睁开眼,洪晓明已经站在我面前,涨红了脸,不知是兴奋还是羞涩。我突然有点后悔睁开眼睛了,要是不睁开,说不定我就可以反悔了。

  我和洪晓明谈了两天恋爱,就分手了。原因是我陪他去染头发,这在那个时候还是件挺潮的事。当发型师用药水把他的头发梳成一个大背头时,我惊恐地发现,他的脸上有好多的痣,一、二、三、四……二十六、二十七,数数竟然有27颗,当时少女的心就像被狂风扫过一样,怒发冲冠。我们在他表弟的房子里吵架,我愤怒地指责他:你这个骗子,竟然没告诉我你脸上有27颗痣。他愤怒地还击我,砸碎了那可怜的孩子唯一的家用电器——电饭锅。于是,我们分手了。我说:洪晓明,你就不该认识我。他真的就没出现过了。

  三年后,再见到晓明,他和一个穿着超短裙的女孩子走在铁轨上,嬉笑疯玩,我远远地看着他们走远。又一年后,听说他吸毒了,N年后,听说他从戒毒所出来,然后再也没有了消息。可我仍然记得小学时的他,大老远斜骑着一辆二八自行车,在江堤上飞过,俯冲而下,冲到我面前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花生递给我:丹丹,来,吃花生。然后转身而去,剩下我捧着一把花生,张大嘴巴,看着大大的自行车压着他小小的背影,在绿色的江堤上越飞越远。

  散落天涯

  我突然开始痛恨汉西二路,痛恨这样的生活了。这个城里的乡下,这些整天碌碌无为的人们,这些讨厌的家长里短,还有那每天不厌其烦来来回回的火车。如果可以,我真心想把自己随便丢到哪辆火车上,张开翅膀,迎向那不知名的目的地和新生活。我焦躁,我不安,我学会了抽烟,学会了顶嘴,学会了离家出走又回来。最后,终于学会了沉默。沉默真是个好东西,我可以在自己的世界里任意飞翔,无人阻拦。我掐着手指在内心狠狠发誓,如果离开这里,我永远不要再回来。这沉默的青春气场强大,汉西二路在瞬间又寂静无声了。

  偶尔,一些碎碎念灌到我耳朵里来。谁谁谁又去哪工作了,谁谁谁又嫁到哪里去了。传言里,汉西二路的女汉子们都嫁得远,台湾、香港、比利时……不知是否因为从小的怨气直接烧成了决绝的狠气。真好,大家终于学会跟汉西二路说再见了,带着热干面的香味飘向了一个个我只听说却从未去过的地方。

  随即,我也要走了,去那个遥远的南方城市。临行前,我又在黄昏时分来到铁路边,安静地与自己道别。那里的芦苇地仍在荒凉地疯长,犹如我内心不知名的渴望。汉西二路,我终于要跟你说再见。我知道,它给我的狠厉决绝,能让人不畏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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