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水羁鸟恋旧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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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4-08-28 15:49
自行车后座
我在丽水这座浙西南小城生活了二十年,丽水的“丽”念第二声,这是我学到的第一个多音字。
小学的时候,我妈经常踩着她那辆笨重的自行车从城市一头穿到另一头接我上下学。城市太小,摩托太吵,私家车太过,一辆凤凰牌正好。梅雨季节,一阵孩子气的雨经常淋得整座山城透心凉。石板路坑坑洼洼,苔藓疯长,落脚的触感一片黏腻。我坐在后座,缩在我妈的红色雨衣里,紧紧抱着她的腰。
我对丽水最早最深刻的记忆,不是她的古城墙或闻名全国的龙泉宝剑,也不是列入世界遗产的青瓷,而是躲在雨衣里听到的那许许多多的声音。凤凰牌自行车在青石板路上飞驰后一定会发出一串清脆的车铃声,那是正走在熙熙攘攘的中山街;老太太嬉笑怒骂的搓麻将声,那是经过了四牌楼;操着方言叫卖瓜果蔬菜的吆喝声,那是路过了四牌楼右边的农贸市场。
“龙泉安仁鱼头啦!送豆浆送花生送豆腐干啦!”我也经常学着耳畔越来越远的叫卖声躲在雨衣里小声念过,想着反正妈妈听不见又会傻里傻气地笑起来。
妈妈的这辆凤凰牌好像是家和丽水城的纽带,从学校到家只有五分钟的车程,却能看见车辙从很远的地方一直延伸进我家小院,车胎上总是粘着从中山街带来的湿漉漉的青苔。
老叶家的饼
妈妈是典型的丽水女人,心思细,甚至有些小家子气。
我读高中的时候住校,周末回家,妈妈因为早餐的事跟爸爸大吵一架。妈妈希望早餐一家人能坐在一起吃,而爸爸却没心没肺地说“老叶家的饼多好吃啊”,气得妈妈摔下筷子就出门了,顺便踢倒了门口她那辆凤凰牌自行车。哗啦啦的一阵铁皮撞地的声响,吓得爸爸捏着买来的饼和我四目相对不敢吭一口气。
囿山路供电局门口的老叶饼摊在丽水摆了差不多二十年,老叶家的饼,总是占据大多丽水人的清晨时光。
从早上六点到中午十二点,时常能听到食客驾轻就熟地下单:“老板,来饼,萝卜丝加雪菜,五花肉打底,虾皮多放,葱花别忘了!”或者是“老叶!两个饼打包动作快点我钱丢你兜里!”一声吆喝过后,老叶一阵行云流水:先擀张薄薄的面皮,均匀地贴上五花肉,再铺上萝卜丝、雪菜,接着将面皮收口,擀成圆饼状,放入油锅中慢煎。等到表皮微黄的时候,挑开一个口子,将加了虾皮和葱花的鸡蛋液灌到饼里……如果是周六日,在店门口蹲着吃饼的人能排满一整条马路牙子,就着清晨雾腾腾的湿气和饼摊的蒸汽,慢慢地吃,谁都不着急。
爸爸爱吃雪菜肉馅的,我爱萝卜丝虾皮馅的,我们偶尔趁妈妈不在,会躲在吃饼的人堆里,用手里的大饼碰一碰干一杯再吃会更香。读大学我去了杭州,早餐可吃的东西多了起来,但任何一条街上的鸡蛋灌饼跟老叶家的都不能比。就算有虾皮有雪菜,却都不是丽水那个味。
丽水那么小
到杭州的前几年,我一点都不想念丽水。头一年去杭州的火车上,坐对面的阿姨操着一口北方腔问我是哪里人,我脱口而出,丽水。她迟疑地问,那是哪儿?
我解释半天仙都啊龙泉啊,她更加迷茫,我只好摊摊手说,就是浙江西南的一个小山城,她这才“噢”了一声不再说什么。我才知道,原来丽水那么小,不认识她的人太多了。
于是我开始背西湖十景,读杭州城历史,研究杭州地图,记杭州每一处好吃好玩的地方。再被问到是哪里人的时候,可以假装一下自己是杭州人,或者不清不楚地用一句“我在杭州啊”模糊对方的印象。
“杭州好美啊!”“南宋御街看上去很好玩!”“西湖音乐节好棒!”每每听到这样的回答,我的心里百般滋味,自卑又愧疚,小心翼翼战战兢兢。
我开始学会不解释我的家乡在哪里,慢慢的,好像真的过上了杭州人的生活。吃杭帮菜,习惯晚上九点后就没有的公交,在杭州看陈绮贞演唱会,在杭州度过折腾的青春,甚至爱上杭州的男生。我们在网络游戏里相识,他的学校和我的学校相隔半个城,我经常要坐一个小时的公交去见他。在我眼里那男生有江南男生所有的优点,浓眉大眼,皮肤白净,说话轻柔。交往后的某一天他不小心看到我的身份证,惊讶地说原来你不是杭州人。
我说我从来没有说过我是杭州人,他却一意孤行地认为我虚伪,欺骗他,后来我们分了手。
回学校的路上正值下班高峰期,都说杭州的堵比京城更甚,离学校只有三站,却四十多分钟无法挪一步。车里有人开始用杭州话跟司机抱怨,我坐在车尾默默地看着前面的喧闹,发现旁边却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这些浮光掠影终于让我警醒,原来我一直不属于这里。我冲到后门拍车门嚷嚷着让司机开门,刚开口眼泪就掉了下来,我嘴里说“司机开门司机开门”,心里却在想,我想回丽水,回丽水。
我才发现我是那么想念丽水,一辆单车就可以从城南骑到城耳边没有这些纷纷攘攘,脚步不会这样急匆匆。在怀抱里老去
我像当初抛弃了丽水一样,丢盔弃甲地从杭州逃回来。
下了火车,经过母校缙云中学时,我给高中的同学胖子打电话。我回丽水工作让他很惊讶,却仍旧放下手里的事赶来跟我碰面。
我跟胖子去看操场边风雨长廊里的藤萝,想起高中时暗恋的那个学霸。
那时候的我是不折不扣的学渣,听说学霸晚自习下课会去操场跑步,为了装作偶遇,我每天晚上去操场蹲点。和火炉媲美的丽水,太阳落山后,水泥地蒸腾上的热气也依然能烤得人脚底板发烫,胖子说,他还记得每天傍晚都能在窗口看见我像一只狒狒在操场边蹦来蹦去。即便每天都不落下,却压根没有偶遇学霸一次。倒是记住了这种紫色植物叫藤萝,花语是沉迷的爱。
当初暗恋的那个人和大多数同学都飞往一线城市打拼奋斗,经常会看到朋友圈里谁又获得了什么成就,可是我心里早已不再有波澜。因为我知道,在外撞得头破血流的时候,能为我疗伤只有丽水,因为这里是我的家乡。
我们绕着市图书馆的矮墙走了半天,居然找着了当年校门口卖冰棍的老阿婆。十多年了,她的业务拓展了许多,过油炸的鸡皮已经超越老叶家的饼成为了新的丽水一绝。我拿着一根白糖棒冰,蹲在巷口吃了十串鸡皮。
恢复夏令时以后,丽水的时间走得更慢,早上上班路过市政公园,一群大爷精神矍铄地打太极,晚上下班,一群老太踩着拍,步调一致地跳佳木斯。
月初的时候,在杭州的闺蜜托我给她妈订生日蛋糕,邮箱里躺着远在澳洲的小伙伴发来的讯息:澳洲阳光很好,但也时常怀念丽水潮湿多雨的暮春时节。
现在我会偶尔沿着当年我妈载我上学的老路走一走,中山街摇摇欲坠的古城墙现在已经被当作文化遗迹很好地保护起来,路过四牌楼的时候,仍旧有一群穿着汗衫打麻将的老太太嬉笑怒骂,出来右拐是农贸市场,皮肤黝黑的汉子和三五妇女扎堆,砍价的时候唾沫横飞……我终于不只是听着那石巷雨声,看着,也挺有意思。
前段时间搬家,又看到从前那辆载着我上下学的自行车。多年不用,座垫已经摇摇欲坠,车胎多了好几块修补的痕迹。我说丢了算了,妈妈坚决不同意,再三表示这是她跟爸爸婚后三年才舍得买的奢侈品。
丽水人呵,念旧,也恋旧。
今年门前的红石榴树又开始结果,红彤彤挂在树梢分外喜人,整整二十年,我看着它一轮轮开花,一轮轮结果。四岁的小侄女开始上幼儿园,我教她念丽水,写家乡。
丽水太小,有些人选择远方,那里富庶繁华;我留守丽水,只因故土难离。唯有在她的怀抱里,才能转身即达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