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抱珍宝 行走的人

　　除了你没人给我酒喝

　　李山在酒吧驻唱的那几年，每逢他的演出，台下常有个短发姑娘在。

　　姑娘长得有点像王珞丹，五官清秀，气质衣着也素净得像学生。在那堆摇着洒瓶兀自嗨翻天的神经质二逼青年里，姑娘抱着一瓶苏打水慢慢抿，有种格格不入的寂静。

　　时间长了，大家没法不注意到那姑娘，小伙们都知道了她叫小蓓。

　　李山有天跳下台中场休息时，接过兄弟们递的啤酒，随手甩给小蓓一瓶。她狼狈地跳起来接过那支隔空飞来的喜力，手忙脚乱差点仆街。

　　后来唱完歌，李山收拾完的时候，看见小蓓正往出口走，走路的姿势有点奇怪。李山觉得不对劲，追到酒吧门外拍了拍她的肩。小蓓转过来，脸上有两陀醉酒的红晕。她笑眯眯看着他：“谢谢、谢谢你的酒啊。”李山还是第一次见到喝一瓶啤酒就能醉的姑娘。他叹了口气，跟小蓓说，你住哪，我送你。

　　那天李山打了个摩的送小蓓回家。摩的司机开得很快，夜风迎面吹来，特别惬意，小蓓在风里张开双臂傻笑不已。

　　熟了以后，李山就说小蓓：“以后不会喝酒别在外头乱喝知道吗，碰到坏人怎么办。再说你看你喝醉了那个傻笑的样子，哎，丑得惨不忍睹。”

　　小蓓满不在乎：“除了你没人给我酒喝。”

　　她没啥酒量，不过对于一个南方姑娘来说还算过得去。那还是因为小时候父亲每每独饮时，把她抱在腿上，用筷子蘸一下给她舔舔，给这么蘸出来的。

　　小蓓很快成了李山的小跟班，她喜欢李山所有的朋友。这一年她刚大学毕业，见个谁都喊哥哥姐姐。大家在一起玩，缺个跑腿买水打火机的，小蓓跑得比兔子还快。一堆人出去打野地CS，跑出一身汗，小蓓是自愿留下给大家看衣服的那一个。谁不喜欢什么习惯什么她都记得明白，把大家照顾得很好。

　　李山的朋友们都很喜欢小蓓，甚至包括李山的女朋友毛球。小蓓对李山的那点小心思大家都看在眼里，但没人在意，因为李山和毛球的感情看上去坚不可摧。大家也承认小蓓是个知尺度的好姑娘。况且像她这样的黄毛小丫头正是容易动心又多变的年纪。谁也不会把她的小心思太当真。

　　毛球惦记小蓓，出差旅游碰见好吃的好玩的还总记得特别给小蓓带一份。但李山对小蓓却有点刻薄。情感里的爱与被爱总是那么不公平，爱与不爱又太过分明，单向被爱着的那一方难免会滋生一种肆无忌惮。小蓓剪了个蘑菇头，很可爱和她很搭的发型，可李山偏要冷冷吐槽“像扣了顶锅盖。”小蓓爱穿文艺范的棉麻连衣裙，李山毒舌，你怎么穿得跟个村姑一样。

　　小蓓一般不理他，笑眯眯当耳边风。有时话实在是难听了，小蓓脸色一暗，稍后又满面阳光地忙着给大家端茶倒水。

　　人人都当小蓓对李山的喜欢不过是小姑娘的一时新鲜。像李山他们这种搞乐队的，身边少不了一堆被青春、摇滚、荷尔蒙迷得七荤八素的小姑娘。李山很厌烦，觉得那么容易动心是一种病，得冶，而且只有时间能冶，说白了就是幼稚。

　　未接电话

　　地震那天，李山急得穿着拖鞋就狂奔去毛球公司找女友，结果那天毛球没有去上班，李山回来以后在自己落家里的手机上看见了97个未接来电，其中41个是毛球的，46个是小蓓的。山摇地动里，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最在意的人。

　　李山乐队的贝司手那天在租住的城中村村口碰到了小蓓。在大家都急慌慌奔出、远离那些质量可疑的房子的时候，小蓓逆着人群跑进去了，一望即知，她是担心李山奔着他去的。后来，小蓓出来了，在大马路上等了许久的她有点绝望了，她满头大汗地坐下来，在乱成一锅粥的惊叫声和脚步里，在满地的拖鞋饮料瓶里，有种立地成佛的味道。直到远远看见了李山，她自顾自笑了一下，却转身走了。那时候，李山并没有看见她，他正在与毛球深情相拥。小蓓那一刻笑容里的欣慰和悲伤，都让贝司手不忍直视。

　　那一天毛球和李山第一次吵架，吵得天崩地裂。吵架原因是李山一直不愿意见毛球家长，地震让毛球不想一拖再拖了，就私下跟家里说了自己男友的事。毛球是正儿八经的富二代，爸妈没催着她毕业立马回家是想放她在外头吃点苦，现在见宝贝女儿勾搭上个穷小子，第二天就从浙江搭飞机跑来力挽狂澜了。结果李山在毛球妈面前不战自降，直接蔫蔫道，我们只是普通朋友。于是毛球妈安安心心地回家了。毛球怒了，发完飙开始翻李山手机，翻出小蓓那46个未接来电，毛球就炸了窝。

　　“你是不是一开始就没打算和我有结果？这小妹妹原来是接盘侠？”

　　轮到李山开腔了，但他一句话都不想解释。如果没有那场地震，没有见到路人死的死伤的伤，他可能觉得生活就是混混日子简简单单。

　　几天后毛球就跑回老家，她把李山彻底拉黑。

　　小蓓知道这件事后很愧疚。她跑去找李山道歉。李山维持了在她面前一贯的嘴贱和高冷模式，“别什么都往自己身上糊，这事和你能有几毛钱关系。”

　　小蓓再劝李山去追回毛球，李山就烦了：都说了不怪你了，你还鸡婆什么，我追不追的，轮到你一个小屁孩子操心吗！

　　小蓓就闭嘴了。她站起来，在屋里转了圈，看了看表，问李山：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李山马上恬不知耻地乐了：辣子鸡！她点点头，在屋里摸了个塑料袋就出门去了菜市场。演唱会

　　毛球走以后，小蓓待李山更是掏心掏肺地好了。毛球在的时候，小蓓能拿出来的好是小心翼翼掩之又掩的，是从给大家的好里分给李山的一等份。

　　而对朋友仗义厚道的李山对小蓓依旧刻薄。有天小蓓在路边碰见一个追着她问路的男生，问完东边问西边，问完路就问她的裙子在哪买的，大家一听都觉搭讪意图明了，只有一旁的李山冷冷张嘴就来：“你小心点，他肯定是想抢你包。”

　　那次大家在KTV一起玩，小蓓借着酒壮胆问：“毛球都走了三年了，你怎么还没有交新女友？”李山点点小蓓的头：“身边单身的都是你这种前平后平的二杆子，我哪能将就。”这话太过分了，连朋友们都听不下去。贝司手仗着和李山关系铁，伸手就拿麦克风在他头上抽了一计。李山也不生气，继续K他的歌神张学友。

　　2011年，张学友二分之一世纪演唱会西安站的消息放出来，穷鬼李山就开玩笑说，屌丝有屌丝的办法，我有个朋友租的房子在体育场附近，我已经准备好到时跑他家去拿个望远镜趴窗上看。

　　没几天，小蓓挺不经意地对李山说，她有个朋友公司有票，是用来送客户的，说到时用多的能送给她，到时有的话她给他和毛球拿。那时李山和毛球还在一起。李山当时就骂小蓓：“小孩家家，学啥不好，净学人瞎话，一张票从几百到一两千，人家有票不会拿去卖黄牛去送你干啥？”

　　到九月，演唱会要开了，小蓓真的摸出两张票来，还是A区，说朋友那果然有剩的。

　　那天晚上，李山就和小蓓一起去看演唱会了。看完演唱会，已经是晚上近十一点了。体育场附近人山人海，根本打不上车。李山再耍贱，也只好走路把小蓓送回去。一路上，小蓓走路蹦蹦跳跳的，去踩路上两个人的长影子，像只小兔子。李山白了她一眼：“小屁孩！”伸手就揉乱了她的蘑菇头。

　　到小蓓家门口，李山塞了一把钱到小蓓手里。小蓓不肯要，李山的脸就虎起来了：“拿着，我知道票是你自己买的，你的钱又不是大风里刮来的，是你一分分挣来的。你老大我比较穷，就这几百块，你要是看得起就拿着，吃点好的，别为了看场演出亏自己。”

　　小蓓回了家，把手里的钱一张张捋平，夹在书里放起来，那七百二十六块钱，她后来一分也没舍得动。很久以后还能清晰记起李山在街口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放弃毛球吗，那天地震后，毛球说，如果我跟他们老板一样有出息就好了，开着私人飞机在半空，看世界陷入末日般的混乱。

　　你要不要跟我走

　　在李山的朋友们终于开始下赌注买他和小蓓有没有戏的时候，李山竟然离开了西安。他选择了当北漂一族，相信北京会有更多适合他发展的机会。

　　中间有段插曲是，李山去北京之前其实曾经当着队员们的面问过小蓓，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那几乎是唯一一次李山没有在她面前戏谑贫嘴，他问的表情很严肃，也很柔情。试问，还能有跟你爱的人驰骋江湖，更快意恩仇的事情么？但小蓓还是看出了他内心的犹疑。看了一会，她笑着摇了摇头说，不要。

　　李山走后，小蓓哭了。这六七年里，她的第一声啼哭像一只小手，轻轻拨动了所有人心中的某根弦。这六七年里，大家都目睹着小蓓一点点成熟起来，穿起了高跟鞋，用起了兰蔻唇膏，从公司小职员做到了组长的位置，气质里多了一些从容淡定，刚毕业的小毛孩都开始顺从地喊她蓓姐。大家都有点怜惜这个把最好的时光都给了李山的小尾巴，那么多岁月里的美她还不曾翻阅。

　　倒是李山在京城如鱼得水，吃得很开，很多广告短片和影视宣传片都用了他做的电子音乐当背景，他还担任了好几部知名影视剧的音效师，名字在序幕上定格了那么零点几秒。

　　李山在微信对小蓓说，我过得不错，但日子很苦。幸好你从前拒绝了我。你这样的好姑娘总有一天会碰到属于自己的爱情的。李山发过来一张自拍。他在超市推着手推车，里面放着米、啤酒、蔬菜以及一扎长长的风干鱿鱼。

　　学会自己做饭啦？

　　嗯，没你的辣子鸡做得好。改天我开车回去带你们兜风，你给我做。小蓓打了很多字，最后一个个删掉，改成，就晒命呗你。她不再是那个只会说好的姑娘。

　　她把李山的自拍删除前，掠过他的目光里，那一眼，分分明明，是最终谢幕岁月的珍重与哀伤。

　　爱的欲望打败了离开的欲望

　　后来跟贝司手吃烧烤。隔着一张油桌，小蓓对贝司手说：“即使他的神情里没有犹疑，我也不会和他一起走，虽然，我的确很爱他。”你能理解吗？虽然很爱他，一直爱着他，在他问要不要和他走的时候依然在爱着他。但是我不会跟他走。小蓓说，2007年那个晚上，当她路过酒吧，听到里面那个声音在唱在水一方时，她忍不住第一次进了酒吧。台上的人就是李山，他站在舞台上，穿着一身黑衣，灯光打在他脸上。她静静地站在台下望着他，人群的喧闹在那瞬都静止，她在那时就喜欢上了他。那是她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她从来不敢告诉别人，我爱着一个高处的人。那些最常见、最真实、又最不容易被承认的爱，就是我们爱上一个比自己站在更美丽世界的人。他披着光芒站在前方，一路上的风雨因此都被省略。好像在这个世界之外又偷偷拥有了一处玄妙的机关，美好到想向全世界开启，又害怕被任何一个人偷窥。

　　她决定无论如何，要遵循自己的心意去爱着他。可她能怎样去爱呢？李山的不爱那么分明。爱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是这世界上最伤筋动骨的事情。站在他的不爱面前，她曾经自卑沮丧。李山给她的当众难堪，不止一次使她想掉头黯然离去。

　　但是没有，很显然，因为爱的欲望打败了离开的欲望。后来，她开始相信，这世间的每一份爱都是有定量的，都有用完的时候。她在这样的绝望里找到了希望。因为相信有定量，她允许了自己继续爱他。因为相信爱有期限，所以爱开始有了节制和底线。她爱的过程是目睹一根火柴燃灭的过程，结局除了回忆的绚烂只能余下灰烬。

　　绚烂吗？是的。越长大她就越明白，李山所做的一切都值得她感恩。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保护她。他不爱她，就诚意十足地宣判了她的出局。这一份情意，比普通男女间玩暧昧和耍流氓更可贵。她感激他，至少李山是一个靠谱的人。

　　所以，她断然不会接受他最后的邀约。她瞧不起他在爱之外的任何怜惜和感动，瞧不起他内心的迟疑。这是一个悲观主义者的自我保全。贝司手说，你真是蠢萌。可说完却背转身去悄悄擦了眼泪。他道，山哥说，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有这样一个小屁孩，她对他的爱比毛球多了5个未接来电。如果命数有变，那5个电话或许就等于他一条贱命。小蓓得知后神情很安慰，仿佛那么多年的爱恋都有了最完满的回应。贝司手吃了一根薯条，只有他自己知道最后那关于5个电话的谎言，是他私自加上的。他更没有告诉小蓓，李山今天跟一个无线小演员私订终身了。

　　当他望向窗外，阳光满地。在他看来，无论李山还是小蓓，不管这一对多么貌合神离，他们原来才都是懂爱的人。

　　爱情可不可以是一个人的事情？没有人知道标准答案。但正如小蓓在爱着李山的时候，觉得自己并不孤独。她成为一个独自怀抱着珍宝在行走的人。纵使谈一场始终必然失去的恋，她用来爱的那六年，也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