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相见不欢(上)

  喜桥回到省城第一个见到的人,就是柳欢喜。他短信得知了喜桥抵达的时间后,就提前赶到了汽车站,帮喜桥提并不怎么重的行李。这在喜桥完全是个意外,她并没有告知柳欢喜自己在哪一个站下,他却很准确地推测出喜桥会抵达汽车北站,这样的细节,在江中鱼,大约即便是相守更长的时间,也难以记住并上心。所以当喜桥看到柳欢喜在秋天的阳光里,朝她微笑着走过来的时候,她心里浮起细细的波纹,那波纹是温暖的,家常的,琐碎的,像一尾鱼游过掌心,有可以握住的妥帖的幸福感。而飘忽不定的江中鱼,在和谁亲密或者私语,喜桥自动地将这些忧虑,推到了生活巨大的背景布上。她现在只想要一个结实的像柳欢喜能够在人群里当着许多人的面给予她的那样的拥抱,或者牵手。她忽然觉得,这才是她需要回归的生活的潮流。

  柳欢喜在出租车上,就向喜桥讲起过几天金小贝如何去朋友报社实习的事情,又说,再运作一下,并让金小贝努力表现表现,或许留在报社,也不是一件多么难的事。喜桥心里感动,她本来以为柳欢喜会适时炫耀一下他是如何办到这件事的,或者给喜桥诉苦,如何低三下四求了朋友帮忙;不曾想,柳欢喜对此只字不提,却只叮嘱喜桥该如何让金小贝好好表现,及接下来的运作事宜。喜桥其实并未怎么仔细听柳欢喜说的话,她觉得有些疲惫,于是将头靠在柳欢喜的左肩上,并随着汽车的颠簸,一下一下地轻轻触碰着柳欢喜的身体。柳欢喜似乎怕打扰了喜桥的安睡,犹豫了两次,到底还是将喜桥的肩膀,给搂在了怀里。喜桥觉得身体颤动了一下,她闭着眼睛,伸出手去,从背后,伸进了柳欢喜的衣服里,很慢很慢地,用丈量一般的认真,一寸一寸抚摸过他的脊背。

  如果和司机之间,有一个隔板隔开,喜桥想她会疯狂地主动亲吻柳欢喜的。可是在多事司机喋喋不休地抱怨本城破败的交通状况的絮叨声里,她却只能用指尖在柳欢喜粗糙的脊背上行走。柳欢喜也感觉并接纳了喜桥的暗示,用更紧的拥抱,回应她已经开始有些急促的呼吸和意乱神迷的眼神。

  两个人直接去了柳欢喜租住的房屋,因为那里距离车站更近。下车的时候,喜桥的手有些湿漉漉的,脸也泛着一抹潮红。司机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她却完全顾不了那么多了,只拿了行李,牵起柳欢喜的手,就像回家一样,熟练地快步走进了小区。

  两个人做了很长时间的爱,长久到喜桥都忘了凡尘生活,包括许多人的电话打过来,都完全没有听见。是外面的天光暗下来了,喜桥才觉出肚子有些饥饿,起身要去找吃的,柳欢喜却吻吻喜桥的额头,温柔道:别动,我帮你去找,知道你回来,我特意准备了一些吃的,当然,我没有想到,你会来到我的床上。喜桥忽然伸手揽住柳欢喜的腰,用撒娇的语气问他:那么,现在我上了你的床,你打算除了给我准备吃的,还做些什么?

  柳欢喜注视着喜桥热烈的眼睛,没说话,只俯身下去,一下子咬住了她的乳头。喜桥被咬得又情迷意乱,并明白了柳欢喜没有说出口的话,他想一辈子这样跟喜桥水乳交融下去。

  是的,水乳交融。喜桥觉得那一刻,她与柳欢喜,就已经融为一体。她在柳欢喜的身体里,因为她对他生出的世俗的依恋,得到的满足,竟是与在江中鱼的精神世界里一样。她本以为,世俗的世界,与精神的世界,是完全分开的,不想,世俗生活的渐趋圆满,原来也可以带给人另外的一种精神上的慰藉。在柳欢喜再一次进入喜桥身体的时候,他咬着喜桥的耳朵,喃喃问她:愿不愿意嫁给我?

  喜桥只说了三个字:我愿意。好在金小贝实习的报社,距离喜桥很远,算是省城的一南一北,否则以唐翠芝那股子省钱劲,肯定会让金小贝住在喜桥出租屋里,而且还能够顺便替她监督喜桥的一举一动,尤其,是与男人间的交往。

  金小贝很快上了手,他实习所跟的记者,也恰好是柳欢喜的朋友,当然,也可能柳欢喜之前就交待好了,让朋友照顾这个未来的小舅子。喜桥没问,柳欢喜也没有说,他悄无声息就将事情做好而且不会邀功的低调,让喜桥心里想要嫁给他的想法,更浓郁了一些。金小贝倒是每天给喜桥汇报工作,将报社里的大事小情都用对自己有利的观点,阐述一遍,完了他还会对唐翠芝重新添油加醋地描摹一番。喜桥其实不愿意关心金小贝的事,她觉得那只会给自己添加烦恼,因为她总会忍不住对金小贝种种自私的指责别人的观点,给予训斥,她实在懒惰耐心地教育引导,她觉得金小贝这样被唐翠芝娇生惯养出来的性格,不是能够凭借她一己之力,给予改变的。她甚至因此有点愧对柳欢喜,觉得自己嫁给他,还将一个大大的累赘一起给嫁过去了。金小贝给自己说也就罢了,给唐翠芝再描摹,就有些让喜桥提心吊胆,怕一不小心,就将喜桥说过的“逆耳忠言”,抖露给唐翠芝,并将最初的意思拐上一百八十个弯,再跟喜桥斤斤计较某个字句的含义。

  怕金小贝将喜桥跟柳欢喜的关系,用某种不恰当的描述,讲给唐翠芝,而且喜桥自己也觉得她可以将柳欢喜,由幕后推到台前了,她才下决心将唐翠芝接到省城来,跟柳欢喜这未来的女婿,见第一面。

  在见面以前,喜桥需要先做通柳欢喜的工作,她不知道该怎么推出这样一个时时刻刻揣着一颗手榴弹,将别人尤其是喜桥给炸上一下的岳母。她还得暗示柳欢喜,这个岳母,可能不只是这一次光顾了他,此后她还会无数次地来骚扰,并时刻准备着她心情不好时的突然袭击。

  这样的担心,在江中鱼那里,连想也不用想,他根本就不是一个接受世俗生活中的喜桥的男人,当喜桥降落到世俗中的时候,江中鱼就成了一个背景,而突出来的花花草草,则成了柳欢喜。喜桥现在顾不上江中鱼,她被生活的流水推着,需要解决已经推到眼前的一个礁石。

  在一切还没有正式确定以前,喜桥并不想搬到柳欢喜那里去住,尽管他已经多次暗示过她,也委婉表达过,希望能够晚上与她一起读一本书,或者说说笑话,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是网上或者手机聊到星星都隐去了,才各自抱着枕头意犹未尽地睡去。她并不是保守,而是怕柳欢喜因此看轻了她,或者因为太过熟悉,而失去了结婚的兴趣。这一点,倒是让她自己出乎意料,她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在意起婚姻,尤其,对一切都算不上出色的柳欢喜,会这样“怕”了起来。所以她只是找了理由,隔三差五地留宿在柳欢喜的房间里。既享受他做的饭菜,在正式进入婚姻之前,尝一下谈恋爱被男人宠爱的感觉,也算是在枕头边上,先给柳欢喜吹吹耳旁风,让他感觉到这个危险的岳母的气息,或者,一头母狮即将森森然地一步一步逼近的恐慌。

  喜桥开口谈论这个问题说的第一句话是:欢喜,岳母在你心里,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

  柳欢喜正在翻一本军事方面的书,听了喜桥的问题,笑出声来,而后回她:起初应该是敌人,两军相对,剑拔弩张,只看谁能够获胜,将阵地占领,当然,一个是守城,一个是攻城。等到女婿一方终于攻破之后,岳母就开始大开城门,欢迎品尝城内各种吃食,并传授各种经验,给自己女儿,让她学会如何跟这个攻克城市的敌人和睦相处,恩爱一生。及至再过上几年,女婿就应该成为了岳母的同盟军,联手对付家中那个多事的老太婆了吧。

  喜桥听了,笑得肚子都疼了,她用拳头轻轻捶着柳欢喜的胸口,说他可真是活学活用,看这劲头,将来对付岳母是小菜一碟。

  柳欢喜嘴里抹了蜜一般甜:可不是,我得让咱妈有不是亲儿胜似亲儿般的温暖。

  喜桥在暖起来的气氛里,慢慢腾腾、小心翼翼地问出一句:那么,如果咱妈跟慈禧太后似的难以伺候,你还能保证像亲儿一样温暖体贴么?

  柳欢喜这次认真看了一眼喜桥,而后带着疑惑问她:怎么会呢?你这么知书达理,咱妈肯定也是一明事理之人,丈母娘看女婿,都是越看越顺眼,况且,我们也不会和父母天天生活在一起,常常过来住住,只能增加感情,我还愿意伺候下咱妈呢,她一个人住,多孤单呢。

  喜桥鼻子一酸,有些感动,可是她也知道,当柳欢喜接触唐翠芝之后,就不会这么宽容体谅了,那种将唐翠芝的一句话,掰开了揉碎了来一点一点分析琢磨的烦恼,他没有过,也不会理解,更无法在初次接触时,能够完全地融入。喜桥只能引导他正视即将到来的第一关,也是非常重要的一关:与唐翠芝见面,将柳欢喜介绍给唐翠芝。

  喜桥继续循循善诱:正因为我妈一个人生活,所以性格上可能有些你无法接受的地方,如果她真的是百般刁难人的老太太,你怎么办呢?

  柳欢喜放下书本,伸出臂膀来,将喜桥搂进怀里,又用力抱了一下,笑道:我连你都可以对付,对付咱妈,那更是小菜一碟,即便她百般刁难,也总有刁难烦的一天,我全当伺候皇后娘娘还不行?

  喜桥笑:我可是跟你说实话,我妈这皇后娘娘,是真的很难打交道,我怕你应付不了,所以提前打预防针,你何时做好心理准备,觉得能够见我妈这位皇太后了,就告诉我,只是,你可千万别轻敌啊,你离与她成为同盟军,还差十万八千里呢,她得跟你先斗个一百八十回合不可。

  这一番憋在喜桥心里许久不敢抖露出来的真心话,还真是让柳欢喜吓了一跳:说得这么严重,好像我要上刑场劫刑似的;不过听你这么说,我恨不能立刻见见岳母大人,跟她交交手呢!而且,早过关,早得佳人不是?你知道,我等不及要从你娘家,将你抢过来了。喜桥白他一眼:只怕你得了手,就再也不珍惜了。

  柳欢喜将舌尖探入喜桥的口中,含混道:怎么会呢,你知道你在我心里,已经是一枚再也不想放弃的珍珠了。喜桥想,既然早晚都要面对,那就索性,让暴风雨来得更早一些吧。江中鱼在喜桥确定好让唐翠芝来省城的那天,出现在她的办公楼下面。唐翠芝听到慕南山敲门,而后做个下楼的手势之后,还以为慕南山有事找她,结果无声无息地跟到慕南山的办公室门口,他回头瞥见身后的喜桥,奇怪道:楼下又有一位男人拿鲜花等你,你跟着我这老气横秋的人干吗?喜桥听到这个“又”字,心里紧张一下,并敏感地意识到那个男人一定是江中鱼,她也顾不得慕南山在嫉妒她,只丢了句抱歉,就噔噔噔下了楼。

  一出楼门,果然见江中鱼倚在车门口,用很悠闲的姿态,看着天空上的云朵。看到喜桥下来,也不顾楼上有没有喜桥的同事在看,就径直走过来,将她一把拉到怀里,亲了一下。喜桥心里忽然觉得别扭,身体也便挣脱了一下。江中鱼感觉到了喜桥的疏离,立刻放开了她,而后用满不在乎的语气说道:恰好路过,看看你,最近还好吧?今天天气这么好,不如,我们去兜兜风?

  喜桥讨厌江中鱼这幅神态,她也习惯了他在喜桥表现出疏离后,即刻现出的浮夸相,好像他跟喜桥,根本就是浮生过客,身体恰好碰到了一起,觉得合适,就在一起过了一个良宵,而天亮之后,则可以挥手不带丝毫留恋地离去。

  江中鱼愈是这样,愈是让喜桥在讨厌的同时,觉得心里疼痛,这很像一场拉锯战,江中鱼松了,喜桥自然就紧,她也不听江中鱼接下来要说的废话,直接拉开车门,坐了进去。这辆已经旧了的帕萨特,喜桥想起来,还是江中鱼前任有钱女人留给他的。江中鱼一点不觉得有什么,开得很是欢畅。而此刻,他看到喜桥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吹个小痞子呼哨,就发动了车。

  一路两人都没有话,江中鱼的车也不知道要开向哪儿,喜桥自然也不会问,她与江中鱼在一起,一切不符常理的事,都不必诧异或者吃惊,江中鱼自有他的道理;喜桥只需要安静坐着,接纳他所有亮出的牌就足够了。

  只是在汽车拐过一条曲折的小巷,喜桥一抬头,看到巷口一家叫“大富婆”的中老年妇女服装店之后,忍不住笑了起来。

  江中鱼也显然看见了这个店名,开着车就捏了捏喜桥的左手,调戏道:笑什么?难道在我心里,你不是小富婆么?给我钱装修,还不提回报,你可真像聊斋里的狐狸精,来了携金银财宝过来,走的时候,招呼也不用打,悄无声息就离开了。

  喜桥转头看他,用审视的视线,而后生气道:你呢?聊斋里的书生们好歹还念旧情,你却携款逃走了事!

  转过巷子,车恰好开到一处护城河边。已经深秋,河边上并不见多少人走。江中鱼将车急刹停下,喜桥没有心理准备,吓了一跳。而江中鱼则顺势搂过喜桥,很霸道地将舌尖刺入她的口中。喜桥想要挣脱,却让江中鱼变得更为蛮横。他忽然丢下喜桥,下了车,而后打开副驾驶旁边的门,将喜桥强行拽下车来,又像塞一个猫猫狗狗一样地,将她塞入后车座上。

  喜桥知道江中鱼想要她的身体,她忽然不再抵抗,任由他蹂躏肆虐。她看到车窗外的天空,是灰色的,树上的叶子,已经快要落光了,有那么一片,还挂在上面,摇摇欲坠,马上就要离开的样子。喜桥想,她就像那片树叶吧,知道时日不多,所以赶紧地抓住枝头,做最后的一搏。至于要搏到什么呢,喜桥也说不清楚,至少,那目标里,暂时,是没有江中鱼的,因为,江中鱼不是人生的一个目标,他至多,算是一个片段吧。

  结束以后,江中鱼很快起身,他没有拥抱一下喜桥,喜桥也没有主动地依偎在他的肩头。两个人隔着一拳的距离,却犹如千里万里一样地孤独。喜桥心里空空的,似乎永远都填不满,什么东西也填不满。

  江中鱼吸了一支烟,眼睛看着窗外萧瑟起来的秋天,慢慢说道:你有了新欢了,对吧?

  喜桥犹豫一下,而后否定:没有。江中鱼扭头过来,捏了捏喜桥的下巴,嘲弄道:撒谎之前先问问自己的身体,都干涸了,不允许我再进驻了,还说没有?

  喜桥的身体,掠过一丝的疼痛,是被江中鱼给弄疼了的。她第一次,从江中鱼的身体上,发现了自己心里的变化,她没有想到,这么快,就会从身体上先拒绝了江中鱼,她不是一直爱江中鱼爱到心里绝望的么?如果是现在,江中鱼再说向她借钱,她还会不会那样倾其所有?

  喜桥不知道答案。她只觉得一切都像梦境一样虚幻,她不想去回忆过往,而前面的生活是怎样的,她也完全不知。甚至,此刻如何跟江中鱼结束每一句都近乎窒息的对话,她也不能够确定。江中鱼不知吸完了第几支烟,这才将烟头扔出去很远,下了结论:你今天是不打算告诉我了,是吧?

  喜桥有些走神,她忽然想起来,这一片护城河,是她和柳欢喜第二次约会散步时,路过的地方。那次柳欢喜牵了她的手,他明显有些紧张,手心里都出了汗。喜桥在心里笑话他,一定是没谈过几次恋爱。

  喜桥出神不知有多久,才忽然意识到江中鱼的最后一个问题。她慌慌地将头扭过来,但又躲闪着江中鱼的视线。她正努力地想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江中鱼就启动了汽车,并头也不回丢给她一句:不用告诉我了,我已经知道答案了,既然那个人可以让你过安稳的结婚生子的生活,那么,我就祝福你们。哦,结婚的时候,记得分我一块喜糖吧,喜桥小姐?

  喜桥的眼泪,刷一下涌了出来,她很想拦住江中鱼的车,还有他的人,可是,江中鱼已经加快了油门,秋天在车窗外飞驰,喜桥分给江中鱼的那一片心,也被那风驰电掣的速度,给丢在了后面。第二天上班,喜桥在楼道里遇到了慕南山,慕南山话里有话:啥时结婚,跟楼下还是楼上的结婚,记得提前透露给我们一声,让我们也跟着高兴高兴。喜桥心里恨恨道:跟谁结反正都跟你没有关系!

  慕南山似乎看穿了喜桥心思般,又接上去道:虽然两个人都跟我们没有关系,不过帮你鉴定一下,也是好的嘛,年轻人,别一冲动,就进了婚姻的老巢,到时候后悔起来,就楼上楼下都丢了。

  喜桥知道几天前慕南山让她去当陪酒专员,借她的美貌去给一个领导献媚,她婉言拒绝,得罪了慕南山,所以慕南山借发现了她的秘密,来说风凉话。但是鉴于她的升迁,至少有四年还掌握在他的手中,她也只能忍气吞声,应付慕南山道:慕局长,您放心,到时候第一杯酒,肯定敬给您喝。

  慕南山嘿嘿一笑:这可不对,应该是你们父母嘛!

  喜桥知道慕南山故意玩笑,却不接他的茬,依旧一本正经道:都说父母官父母官,您作为我的顶头官,当然跟父母一样重要。

  慕南山这才收敛了不正经,在一个职员走过来的脚步声里,咳嗽两声,道:那份文件尽快写完发给我吧。喜桥“嗯”了一声,就赶紧走开,溜进了办公室的格子间,打算一上午也不再起身。

  中午在楼下饭馆吃饭,喜桥一个人要了醋溜山药和清汤面条,正低头吃着,对面有人坐了过来,一抬头,竟是柳欢喜。喜桥下意识地环顾了一下四周,还好暂时没有别人。这小饭馆几乎成了单位的食堂,所以喜桥不愿意让人看到自己在和柳欢喜约会,其实看到了又能怎样呢?她也想不清楚为何柳欢喜在自己这里就始终见不了光,她不是明明已经决定嫁给他了么?到底是什么阻碍了她将柳欢喜领到众人面前?

  柳欢喜似乎没有察觉到喜桥的一丝紧张,很开心地将一个时尚的袋子放在桌面上,而后也不言语,等着喜桥吃完,或者让她自己主动打开看里面的东西。喜桥其实注意到了里面是两条款式一样的围巾,一件火红色的,一件烟灰白的。

  喜桥笑:这么鲜艳,好像迫不及待要娶谁似的。

  柳欢喜现出男人少见的温柔:当然要娶你,我现在真想单膝跪在你的面前,向你求婚,不过,那天在床上,已经求过了。

  喜桥这次有些紧张,怕柳欢喜一冲动,真的做出这种的举止来。而且,她无意中瞥见,在一个角落里,竟然坐着慕南山,刚才她怎么没有发现呢,他甚至还在笑笑地看着自己,和一个同事抿着一杯小酒。她这等于上演了一出爱情剧目了吧,只是观众有些不怀好意。喜桥神经紧张,嘴上也语无伦次起来:别这样……大庭广众的……你在哪儿买的……你吃饭了没?

  柳欢喜依然一脸兴奋:我恰好路过,看到橱窗里的两条围巾,觉得特别适合你和……咱妈。

  喜桥心里又是一紧张,她知道柳欢喜尽管片刻的犹豫,称呼“咱妈”其实也是认真的。她没有理由怠慢这样的真诚,可是也无法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包括慕南山,就直白地流露幸福和喜悦。

  喜桥脑子里像是有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每分每秒都帮她决定着十字路口处的去向。可是这样微妙的变化,只一根筋走在通往婚姻的大道上的柳欢喜,却无法发觉。

  柳欢喜继续介绍:我记得你提及咱妈喜欢紫色的,红色的当然给你用,喜庆,咱们两个名字里都有喜字,我总觉得是这个字让我们走到一起的。我还给我妈……不,也是咱妈打电话了,她说要过来看看你。

  喜桥吓了一跳,并忍不住喊出了声:啊,那什么时候?

  柳欢喜被喜桥的反应弄得有些糊涂,但随即他又安慰喜桥:别担心,我妈人很和善,她看见你喜欢都来不及呢,绝对不会像电视里演的那么难缠的婆婆。

  喜桥也觉得自己的反应有点过了,连忙掩饰:呃,不是,我大姑娘上轿,头一回见,还真的是有些紧张。要不,我们先定下我妈见面的时间,然后再见你妈好吗?我其实更紧张我妈,我给你说过她的。

  柳欢喜笑:你越是这样说,越是挑起我见她的兴趣了,异性相吸,咱妈肯定会喜欢我的。

  喜桥这次真的乐了,为柳欢喜这样的自信和质朴。跟他交往越多,她越觉得柳欢喜值得依靠,虽然她与他,在精神上,始终隔着一些什么,她似乎不肯将一颗心,完全地交给他。可是,精神又能左右了多少日常生活呢,她也只是在夜晚入睡的时候,觉得精神会有所不甘,但毕竟,那已经是临睡前的梦境了。

  喜桥还第一次发现柳欢喜肉肉的鼻子,小嘴巴,粗重的眉毛和小小的眼睛,有男人的味道,他还有刮得略略粗糙的胡子,她想起来,她亲吻那里的时候,心里浮起的全是暖意。

  她推开身边的碗盘,仔细地擦了桌面,而后拿过那两条围巾,打开来,用手掌抚摸过去,终于被那围巾的柔软打动,又用脸贴上去,喃喃道:我妈她肯定会像我一样喜欢的。

  柳欢喜这次的笑容里,荡漾着的全是幸福,那幸福让喜桥都觉得嫉妒。喜桥几乎忘了角落里慕南山的存在,直到他走过来,看着喜桥笑道:买这么大红的围巾,我猜你们两个的喜酒,我快能喝到了吧?

  柳欢喜礼貌地站起身来,喜桥正想要介绍,慕南山却看也不看喜桥,就主动自我介绍:我叫慕南山,跟喜桥一个单位的,算同事也算领导,如果喜桥愿意将我当成领导的话。

  慕南山这话说得有些暧昧,听上去有多重意思,喜桥心里骂,可是脸上还得满面春风:我们这位领导最爱开玩笑,跟我们一点架子都没有。

  柳欢喜不知喜桥说的假话,当了真,竟是伸出手来热情握住了慕南山:喜桥在您手下做事,真是幸运,等我们结婚的时候,一定请您喝酒。

  慕南山哈哈大笑,引得周围人都看了过来,好在那个陪慕南山的同事走了,其他人皆不相识,否则喜桥真是得钻地洞,她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对付这个刁钻的又想着利用她做陪酒专员的领导。好在他见好就收,一边说着“就这么定了,我可记下了”,一边告别走出了门。

  喜桥看着慕南山的背影,触到那个围巾,忽然有点生了惧怕,如何对待一个又一个的人,似乎远比婚姻,还要可怕得多。

  安宁

  巨蟹座女子,80后人气作家。文风犹如个性,兼具柔软温情与犀利幽默。已出版长篇小说与作品集23部。代表作品:《蓝颜,红颜》《试婚》《聊斋五十狐》《呼伦贝尔草原的夏天》《笑浮生》。曾获2009年度冰心儿童图书奖、2009年度北京市政府优秀青年原创作品奖等多种奖项,另有繁体版在台湾等地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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