茄瓜菜豆的日子

  手术50天后爸爸回家了,沿着由南往北再自东向西的铁轨,一路摇荡而去。这条路线对于我的家人来说异常熟悉。二十年间,正是沿着这条铁轨,我们为了上一代的病痛而回,为了下一代的养育而来,因为团聚、因为婚丧无数次折返。即便路程从二十年前的42小时缩短到现在的35小时,心情却始终不曾轻松。留在月台上,向着某个车窗挥手,挥手,看火车在自己面前隆隆地启动,加速,渐渐走远,消失,这样的场景每次都让人觉得沉重。

  不过这次不同。弟弟新添了宝宝,爸爸恢复了健康,明亮的温暖和欢乐确凿地呈现在我们眼前,将十年的忧郁一扫而空。生活终于展现出应该有的模样。列车消失的时候,我知道这就是迟到的开始。

  我的茄瓜菜豆的日子到来了。

  原来,外面的天气这样牵动屋里的家事。晚上洗出大盆的衣裤被单,晴朗的早上就可以一件一件挂出窗外,长长短短、宽宽窄窄、红橙蓝绿地在晨光和清风里摇曳。阳光灿烂的时候,可以把棉被左右错开,晾在五线谱一样的衣杆上,一床床铺开来,像一个个在草地上伸展成大字晒太阳的人。雨水下落的日子,空气潮湿凝重,家务全歇,就要关起窗户,煮一壶奶茶,打开顶灯,缩进沙发,盖上毛毯,一起听几段久石让,看一篇莫泊桑。不晴不雨又寒又冷的时候,最合适洒扫除尘,地板上的浮尘混着无名的纤维滚成卷卷尘絮,从床底下请出来,台布上的墨印汤迹用棉布抹去,大小的花瓶、高低的书架一一擦过,餐边柜、墙边桌铺上过去做窗帘剩下的白底小花的布,空间就变得细腻柔软。

  周末是采购的日子。菜场里,瀛洲猪半部五花挂在铁钩子上,髓满脂肥的汤骨一根根陈列在案前,小排立斩、大排现切。冷鲜肉摆在冷柜里,红红白白,隔着玻璃一条条看得清楚。挤挤挨挨的菜筐里,小青菜、鸡毛菜,白梗朝外绿叶朝内,聚成一个个客家土屋;短叶蓬蒿、平梗生菜,脆嫩轻散,凑成一片片琉璃瓦檐。红嘴的菠菜、绿裙的杭白,长的束成把短的凑成堆,笑闹喧叫的样子扯住人的衣襟不能走开。塘里的藕过了青春,老成不语,静静地和青皮萝卜呆在一起;红萝卜白萝卜一起从合身的箱子里运来,训练有素齐齐整整;南瓜冬瓜敞着怀露出满腹鼓鼓的籽,分坐在同一把长刀的两边。鱼盆虾盆横七竖八地拼在一处,满满的河鲫鱼塘鲤鱼,满满的昂刺和多宝,满满的沼虾基围虾白米虾,只只条条都懂得生的危机,跳荡翻滚,水花四溅。只有旁边的梭子蟹大闸蟹,沉默着被指头粗的棉绳缚住腿脚,那不停吐出的细密白沫似乎在告白焦虑的心情。

  满菜场的五彩绚丽,满菜场的纷纷攘攘,到一排豆腐摊前戛然而止,一块块豆腐魔芋洁净端庄,多汁的内酯多肉的卤水,薄如蝉翼的百页,厚实坚韧的香干。清一色豆腐西施两颊粉白双手灵巧,轻轻摇着小小的切丝机,一边收金黄色的豆丝,一边细声细气地说:“阿姨,格烧汤阿鲜来……”

  上班的日子只消做一顿晚饭。周末采购好菜蔬,回来按量分装冷藏,鱼洗净,按条冷冻,肉骨汆水,加姜块花椒小火炖一夜,按顿盛出。下班回来,锅子里米饭和南瓜蒸出温暖的香气,搪瓷碗里香菇木耳水发得饱满。换上棉袄,戴起围裙,莴苣刨丝冬笋切片,生姜斩粒小葱切碎,虾用红酒烧出果香,肉用花雕煨出绵厚,一点海盐一点蔗糖,几滴米醋半匙海米。叮叮当当半个小时之后,水汽升腾起来,香味弥散开来,一边拿出碗盘出菜,一边唤女儿盛饭。短短的夜两个人也自有片刻欢腾。

  每一餐都会拍出照片来,发在家人微信圈里,爸爸妈妈看见我们的饭菜,看见我们吃空的碗盘,就知道我们的日子的模样。我们不要担心,只要快乐。餐桌上一直摆着一只大盘,装满纸皮核桃和小贡桔,里面再放一只小碟,盛着洗净的葡萄干。旁边的玻璃杯里总备着一寸高的凉开水,水蓝色的热水瓶就放在旁边。女儿五点钟一个人回到家里,打开灯,看见的就会是这样的一个桌面。

  几千公里的铁轨一路绵延,从二十年前通向不可知的未来,也从做女儿的家通向做妈妈的家。我们用了太久的时间等待平静的那一刻,付出了太多为了独立的一天。所有这些都是因为爱,都是为了爱。我的茄瓜菜豆,就像五线谱上跳跃的音符,不正是一支尘世生活的歌吗?

  文/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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