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游纪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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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关键字:文化,岭南,法兰西
  • 发布时间:2015-04-01 13:00

  古人行游四海,自有一种文化的传统,访山水、访名胜、访友朋、访技艺、访博物,其道存焉,从游中览、从览中游,乃是拓宽生命界域的佳途。只可惜百年间风习转易、精神丕变,又兼近岁侈扩“市场”、滥言“消费”,国人终多溺于走马看花、奔波游行而不能享受文化之“游”所带来的高级愉悦。

  友人梁基永礼堂兄,岭南之雅士也,自遨游上庠,周旋学海,近期又受巴黎法兰西学院汉学研究所之邀前往访问。治学之馀,遍游欧洲大陆,饱览异域河山,又留心欧陆馆藏文物及私家递藏之文献与艺术品,与欧美汉学家、画师和琴人多有交游,行屐所至,笔墨亦随,良辰佳景,时有篇章,因留得写生、临本及旅途所绘画稿数十帧。上月过仪清室时,礼堂取欧游画本及近年游览日本、中国台湾等地所作书画小品见览,我虽以往看过许多他的书画,但从未如此集中地欣赏过,眼福大饱不在话下,而心随图景远游泰西东瀛,更得欢喜。礼堂曾为拙绘山水卷子题一引首,跋云:“存簠社盟东游台岛,绢素盈箧,乃邮此见示,直入元人室奥,时余亦浮槎海外,遂题四字于卷端,且待归后并几赏玩之乐。”我至今尚没有将彼卷裱成,而终得以“并几赏玩”礼堂之画,自然要更有意思许多。

  今人每有以“文人书画”自贵者,但细睹其作,画则乱头粗服,书则狂怪难认,题则张冠李戴,跋则文理不通,又动辄以口衔管、徒指抹涂,甚至以舌蘸墨舔而画之,极尽恶搞之能事,断与“文人趣味”毫不相涉。以我看来,礼堂之作的是可称为“文人书画”者,即以其笈游亚欧诸国途中所画汇成的这本《游箧心迹》观之,尤其能见分晓。

  同类事件、同样景致、同种人情,在不同人眼中心中,自然有不同的接受与反映。当今旅者如牛毛,画者亦多如沙数,若无既有的特殊文化性格与情怀,画出的东西也流于平常。礼堂曾谓:“要学好传统文化,心绪便须一旧到底,否则半吊子新思想,比不学更糟糕。”在荣格看来,人们长期生活在一种社会模式里,会“需要一个解放性的改变,而此需要则可以借旅游得到满足”——礼堂的文化之旅和丹青之旅,正是对时俗之陋的反动及对无奈生存于此环境中之自我的解放,他以旧对抗“新”、借美好古雅来消弭平庸流俗所带来的恶感,似有“文化遗民”与“精神贵族”之自觉存焉,因此礼堂的旅迹,恰暗印荣格之将“游”视为“精神的朝圣”,“对俗世的解脱”和“宗教性的超越”,从礼堂在这些画作上的题跋,也能看出一个文化意义上的行旅者的纷杂心情:

  凡尔赛归来,客舍听雨,欣然写此。礼堂时在春天之畔。

  法京凉雨竟日,夜分始霁,客窗远眺,半月含魅,铁塔吐光,忽有感焉。(诗略)

  天竺葵原产非洲,荷兰人初引植于莱顿,遂风靡全欧矣。今夏于莱顿见此香叶品种,忆写其大略。

  东国人多种柿,然非徒供口腹,秋时撷取一枝以作陶瓶清供,极有山林野趣。

  埃斯伯里花园杜鹃正盛,其黄色一种甚罕有,今春见此,即为拟大略。

  泰西盛产奇花,多群芳谱所未备者,暇时辄默记或抄生。此帧偶写薰衣草,又红果不识名者,英伦常有。馀纸写枇杷,法兰西学院中正盛,亦识乡思也。

  情趣、学识、感兴,已然尽蕴其中,较今日之所谓文人画,题识不通,错字连篇者,高下可见。

  文人之“超越”与“突破”,又该有其“执”与“守”。万象在旁,虽欣欣然赏会之,也总会自然而然地与自己的已知关联起来。礼堂熟识艺史,触目山川之际,往往想到古人笔墨辞章:

  诺曼弟省象鼻山所见,尤似宋人画笔也。

  车过北投山中,见丹叶微红,大似思翁画中意境。

  癸巳重九渡海至金门,此间多风,古宅客舍外,蕉竹拂墙,甚有明人笔意,爰为写照。

  翡冷翠城中皆数百载老屋,独无树影,此株橄榄乃仅见之一点浓绿,阅世亦六百年矣。杜诗谓“柯如青铜根如石”,正堪题之。

  (词略)甲午又重阳,重过宇治川赤阑桥,忽忆周美成句,泫然写此。

  与之隔膜疏生者读后大约要诋曰“矫情”,不过惶惑众生大多无情无感,因此见情则惧,见挚情则谓矫滥矣。礼堂一贯用心搜集乡邦文献,行箧中每夹有一两本粤地词家诗人别集,大略海外访学,离群索居,寂寞时要以之自慰,因此常有诗意画与词意画种种,敷衍前贤章句成一图景,诗画相参,意韵互益,细读之下,愈可感会礼堂的幽微心怀。画册之末,附有他旅途中所得的几首绝句小令,录于花笺之上,同样能够体现作为传统文人的才识与情怀。

  潘天寿尝谓画家“无需三绝”,“而要四全”,即作品之中该有诗、书、画、印的相互辉映。文人画者,有时甚至还要超越这“四全”,宜乎数美骈臻,使人如入宝山。《游箧心迹》中诸作尤可注意的地方,还在于礼堂所用画纸,或为清宫旧楮,或为描花诗笺,或为古籍书页隔纸,或为餐厅茶社巾布,可谓特色与趣味并存。如他在巴黎蒙马特邂逅一位曼妙女郎,即取餐布信手为留倩影其上,黄头巾、太阳镜、牛仔裤、高跟鞋,一一具焉。

  礼堂写画,尤善于以小见大,如《吴哥巴肯山前市集所见》,画面唯有一把当地用以劈砍蔬果的红布大刀和两只椰子,却引人遐想彼地市场喧嚣热闹的情境;《洞里萨湖一角》唯见水草倒映,枯槎自横,乃使这片东南亚最大淡水湖顿生萧索冷寂之感,扑人眼面而来。类似这样有趣的小品还有很多,观者宜自体会妙处,若落我言筌,反为不美矣。

  礼堂自幼在岭南画界耆宿指点下参习绘事,倾心二居及倪黄诸家画法,又有西画功底,落笔殆无俗韵;近岁又欲一窥宋元奥义,并融大千、丑簃法式于其间,屡有尝试,亦屡有突破。《游箧心迹》中英国南安普顿河写生小卷,即礼堂新样中的佳制,水墨淡彩的基础上薄罩青绿,精工富丽,却不失贵逸之气。观之反复,真堪击节。

  读书、学问、行旅、交游,本无畛域,《关尹子》云:“一蜂至微,亦能游观乎天地;一虾至微,亦能放肆乎大海。”礼堂无意居“大”,却能借“小”来演说世界、安顿情感,开“游”与“观”的方便法门,着实可欣,而这也或许就是《游箧心迹》的意义与所在。

  甲午小雪后四日于然旨学室

  (作者系作家、文化批评人,暨南大学古典文学专业博士)

  文:谷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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