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自那天下午窑洞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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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5-12-14 09:44
周粥粥
射手座B型,书评人,随笔作者。当过老师,对陌生的文字领域充满好奇,考据癖患者。
所有的相逢,都是久别重逢。
这句耳熟能详的台词,在谈到读书时,再恰当不过了。
九月的时候,一个朋友无意中提起最近在看《高士其自传》。听到名字,我愣了一下,那似乎是我很小的时候就翻阅的大砖头。几经追问,才知道,是科学出版社最新出版的著名生物学家、科普作家高士其的自传。
初始的懵懂
那并不是我记忆里的传记启蒙书,讲的却是同一个人。我的那本,蓝色的封面,上面是手绘的高士其的画像。有二十多年了,那时,奶奶家刚从窑洞搬到新建的平房里。而在平房和窑洞之间,是一株巨大的葡萄藤开枝散叶铺开的院落。夏天,这里连同阴凉的窑洞,便成了家里头大大小小四五个孩子的乐园。院子里太晒,就去窑洞里乘凉。破旧的窑洞里堆满了各种废弃的东西。有爷爷留下来的挂红英的清代朝官的帽子,听说是太爷爷留下的;有废弃的桌椅,横七竖八地摆在黑暗的看不见光亮的最里面;还有一个和我差不多高的正方形的积满了灰尘的大箱子。
一天午后,不记得大家都去哪里了,我一个人在窑洞里玩,好奇的我想知道这个高高的箱子里究竟有些什么,就搭着一只凳子,打开了这个神秘的大箱子。是书!在打开的瞬间还散发着些许霉味。看样子,已经有些年头了。伸手拽出来,有《农家要事》、《葡萄种植指南》以及老黄历之类的书。就在我根本没发现什么好玩的东西的时候,一本当时看来很厚的《高士其爷爷》印入眼帘。他是谁?在这个几乎全是农人的家里怎么会有这样一本书呢?我来不及细想,弹了弹上面的灰尘,就翻了起来。
这一翻,不可收拾,一个下午,我都躲在窑洞的窗前,一页页地看这个与我生活的世界全然不同的人!在他小时候的家里,有樟树、有榕树!那是些怎样的树呢?和西北的白杨树又有什么区别?而他,在读大学的时候,转系去学了细菌学,大学是什么样子?细菌学又是什么呢?……整整一个下午,这些问题萦绕在我的脑海。他的《细菌的衣食住行》、《虎列拉》等科普短文,他改名字中的“仕”为“士”——“扔掉“人”旁不做官,每一样都无法让我和家里的小世界联系起来。我被这本书完全占据了。这是一个全然不同于我生活的世界,这个人和我身边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以至于晚上的时候,我还抱着它。随后的几天里,一有空,我就在角落里看起来。父母诧异于我的安静,现在的我同样诧异于自己的痴迷。对于一个七八岁刚刚识一些字的孩子而言,高士其的一生,是我难以想象和理解的。我甚至并不懂得这是一本介绍高士其的传记。而对传记的热爱,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仿佛一个旁观者、一个窥探者,在隐秘的角落,阅读一个人的生活和生命。在相似处欣喜若狂,在相悖处好奇犹疑。
在图书十分匮乏的乡下,直到大学,我都没有读过多少现在看来是课外书的读物。常常翻在手里的,除了这本传记,便是从爸爸的同事那里掳掠来的《西游记》和《上古神话演义》。这些又有些什么好看呢?吴承恩在每篇的开头,所写的长诗,总要死掉一些脑细胞才看得完,却又并没有多少实际的意义。而唐僧那个笨蛋,总要冤枉孙悟空好些回。上古神话里的人,也没有多少好人。舜的父母和妹妹总是处心积虑地想要害死他。那时候的我,已经对神话、故事中的人物充满不信任的芥蒂,阅读只是逃避教科书的一种方式罢了。
无知的焦虑
再一次遇到《高士奇爷爷》那样让我日思夜想,废寝忘食的书,是我高一时。那一年,上大学的哥哥暑期回家带了几本书——《福尔摩斯探案集》《艾森豪威尔将军》。天哪!这都是些什么人?我如饥似渴,被书中的叙述带入一个又一个场景,那里,时而是神秘的英国街巷,时而是战争中的美国政坛。我被这些未知世界的故事打动,热切地盼望着自己也能到大学里去看一看那不一样的属于阅读的世界。
三年后,初入大学,进到图书馆的一刹那,我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哲学、伦理、心理、历史、政治、地理……这些分类的每一个字我都认识,但它下面的绝大部分书,我都未曾听过。如果有什么能够挽回一点我那可怜的自尊心,便只有文学下的一些课本上学过,然而却并不熟悉的作家作品,像卡夫卡的《变形计》、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史铁生的《我与地坛》。
像一面照妖镜,图书馆照出了我的无知。从此,我将自己交付给了那座不大的三层小楼。它先是赐予了我作品本身,接着将我抛掷其中,我还来不及爬起,就被新的作品和主题覆盖。
那些课本里原来单薄的名字,现在丰富了起来。《我的地坛》里,史铁生是个文字的高手,每个句子都充满了诗意。18岁的我们不能理解残疾对于生命、或者说对于一个年轻男人的意义。在《务虚笔记》里,他却换了个面孔,时而神秘、时而庄重,除了身体和生命,他也探讨爱情,探讨死亡。作家们在这里都有了年龄和故事。
2005年3月,班上的国强同学参加了一个纪念海子的活动。晚上,他在QQ和我谈起海子,谈起如今诗歌的没落,谈起诗人的死亡,谈起海子临死前带在身边的海雅达尔的《孤筏重洋》和《康拉德小说选》。他的叙述,让我陷入了深深的迷惘——除了《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我对这个所谓伟大的诗人几乎一无所知。在同龄人面前,我陷入了一种无法完全对话的窘境。如果说大学前的无知,是城乡差距、东西部差异造就的知识鸿沟,那么在同一所图书馆,这种知识储备上的差异,让我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坐而言,不如起而行。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了图书馆,找出了所有与海子有关的书,从《海子传》到《海子的诗》。整整一天,我沉浸在诗人的世界,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学习的焦虑、或者说摆脱无知的渴望从来没有那么强烈过。诗歌或写作总归是私人的艺术,寻得到一丝共鸣都可以称得上奇迹。然而,死亡却是每个生命必须面对的命题。可以说,阅读海子,带给我的除了文学上知识储备的丰富,更多地则是对于生命的憬然。几乎是第一次,我认真地想到了自己的死亡。
今天的人们会站在心理学的角度说,人一出生,就会面对关于死亡和分离的焦虑。而那时的我,却以为死亡只是书本里的字句。海子的阅读,将我领入了诗歌艺术和死亡哲学的领地。那一阵子,骆一禾、戈麦的作品,成了我床头的新常客。随着对他们进一步的阅读,帕斯捷尔纳克、保罗·策兰、茨维塔耶娃,这些原本陌生的名字,都成为了融入记忆的东西。他们的诗歌里,不只有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样的诗意,更有《死亡赋格》中“清晨的黑色牛奶我们在夜里喝”那样的沉重。正像海德格尔所说:“诗人,在他成为真正的诗人之前,定要受时代匮乏性的诘难,时代的匮乏性使他必须对他自己整个的存在、全部的天职发出诗意的追问”。
这些诗人如此,我们在对他们的阅读中亦面临时代的诘问,我们要做怎样的人,在大地上写出怎样的诗句?
使命的召唤
在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日益分野的今天,阅读一本看似对考试、对赚钱、对找工作、对升职似乎毫无益处的传记,诗歌,小说或学术作品有何意义呢?随着阅读越来越多,我的这种疑惑也越来越深。所幸,书读百遍,其义自现。
文字本只是一种叙述,文字背后的人生与思想才更让人着迷。当我们打开一本书,阅读就变成了一种召唤,召唤我们在短暂的生命里找寻灵魂的对话者,从而应对自我经验的残缺、个体对话的孤独,以及最后的死亡。卡伦·霍妮这位研究个体命运与时代关系的女心理学家,在《我们时代的神经症人格》里,向我们解释了当下时代焦虑的普遍性。而阿尔弗雷德·阿德勒则在《自卑与超越》里为我们指明了方向。推己及人,推己及人类。他们连同他们的作品让我肃然起敬。
这不只是诗人小说家或心理学家对我们感性的催眠。看看那些在今天创造出伟大企业的人的生活:“如果你把每一天都当作生命中最后一天去生活的话,那么有一天你会发现你是正确的。”《乔布斯传》里,17岁的乔布斯在读到这句话后,每天自问:“如果今天是我生命中的最后一天,你会不会完成你今天想做的事情呢?”当答案连续很多次为“不是”的时候,乔布斯便知道自己需要改变某些事情了。改变这个世界便成了他的使命。前不久,脸书创始人马克·扎克伯克在清华的演讲中,也同样重复了这句话,改变世界。
我没有这样宏大的理想或使命。我所有的,不过是不枉来这人世一遭——不人云亦云,不随波逐流。每个个体都是唯一,每一本书也都呈现出个性,那么我们阅读的人,从阅读中汲取养分的人,也便拥有独特的思想。共享这些经验,突破自身的局限,或许就是一种对自我使命的追逐吧。这样想来,作为编辑的我,每天坐在办公桌前,我的心中都充满希望,因为在文字连接的另一头,是一个有着自我思想的独立个体,他正在或即将和我对话。
这大抵就是阅读之于我的意义吧。
文/周粥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