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俄罗斯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获诺贝尔文学奖,引得一干不入流作家突然间发现了“非虚构”的概念,于是一拥而上,准备在这股大潮里淘金。他们既无基本的新闻训练,又无实地的采访经验,把些蹩脚的小说,也挂上了非虚构的标签。
实际上,国内早有扎扎实实的非虚构实践,作家邹波的《现实即弯路》即为其中较为优秀的作品集。
在邹波的陈述中,我们可以发现,他是一个被动的采访者和小心的打探者,他戒心重重,深怕当事者的完整叙述会重构事件——他们并非故意撒谎,只是陈述本身需要逻辑自洽,才可能顺利进行,为此,陈述者难免要对细部进行合理化加工——这种合理化的重构,是绝大多数普通记者所乐见的,却是邹波最为警惕的雷池之域。所谓非虚构,正在这里奠下了第一块不同于普通新闻的基石。
邹波曾用非虚构笔法重构1987年的大兴安岭火灾,追述蒙冤者庄学义从森林到滨海的绝望逃亡,其深静幽古,甚至让那场遥远的大火本身,都具有了一种半固态的凝脂感。
关于大兴安岭火灾,大多数人会记得费翔的《冬天里的一把火》,这被视为一种谶言。而我永生难忘的则是,当时恐怖的火球在山野与村庄上空翻滚飞行,所过之处,一片赤地……
带着这种惨痛的情绪底色,邹波在多年以后深入大兴安岭林区,所见到处是空洞与衰败,森林在后退,人们却在离开,只有旅途上尼姑送给他的馒头热气腾腾。
邹波知道,火灾发生时,庄学义正在黑龙江省图强县林业局长任上,他全力指挥救火的结果,却是阴差阳错地被指为火灾祸首,随后锒铛入狱。实际上,连大兴安岭深处的驯鹿都知道,火是从漠河方向来的,图强完全是受害者。可那一场火,声势实在过于浩大,无边的浓烟蒙住了人们的眼睛,过分的疼痛麻痹了人们的神经,替罪羊的抗议与呻吟,没有人能够听到。邹波说,连他当年收看审判庄学义的新闻时,心里也在默默地咒骂:这个放火的凶手!
然后邹波发现,真正伤害大兴安岭森林的,并不是那场大火,而是大火平息后的砍伐狂欢。林木过火,一定会死掉吗?不是的。树木自有顽强的生命,春风吹又生是它们内在的骄傲。可是,庄学义入狱,上层的雷霆震怒得到抚慰之后,从春到夏,从官到民,对森林的谋杀才正式开始。链锯响处,大小树木都来不及呼救。那场火,像庄学义一样不得不背起了黑锅。这一点,很像百多年前的圆明园,你知道,石头与青铜是烧不坏的,真正把圆明园彻底变成废墟的,是跟在英法放火歹徒身后的黄皮肤黑眼珠的劫掠者。
我知道,“非虚构”是邹波一个固执的梦,因此他的报道与叙述,不遵从事件自身演变的轨迹和逻辑,无视“起因、发展、高潮、结局”这种程式化的顺序,他按照自己心灵情感的起伏来安排节奏,穿插细节,选择故事,完成结构。这当然会显得凌乱,可这种凌乱,恰恰与生活自身的样貌高度契合。生活永远接近罗生门,真实从来难以被揭示。当事者与旁观者只能奔走在事物的侧面,他们所见的一切注定是片断的,扭曲的,甚至是残破的。因此,那种全景描述式的、因果链坚实如钢的所谓新闻,往往显得太过自信自大,是在以纪实的名义掩盖虚构的本质。由此,邹波的非虚构,就从一般意义的新闻队列中脱颖而出,获得了独立的资格与荣耀。
以庄学义的逃亡故事为例,邹波的报道,更像是采访手记,以披露内幕、粘贴花絮为主。这就相当于,他本来允诺要领我们去看一场大戏,却把我们直接带到了后台,掀开幕帘,偷窥演员如何上妆卸妆,看她们嬉笑过后疲惫不堪的冷脸,看她们光鲜戏装下流着怎样的臭汗。生活如戏,他就这样把好端端的一台戏硬生生地戳穿了。他的非虚构,初看起来,是在与传统的纪实新闻相区隔,可实质上,指向的却是生活本身。
文-王元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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