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爷爷的元旦，和你就差2000块钱书而已

　　读鲁迅日记，我经常有一种幻灭感。1913年他32岁，和我今年一样。32岁时候，我的学问固然远远不如他，但更可怕的是，翻翻他的书账，我就知道自己越往后学问会越不如他。

　　一

　　鲁迅爷爷的元旦总是来例假。

　　例假一般要持续四天。在教育部上班的时候，他的元旦总是：“一日晴，大风，例假”；“二日晴，例假”；“三日晴，例假”……

　　例假的时候，鲁迅爷爷也颠儿颠儿跑出去玩，却经常玩得不开心，各种抱怨。

　　比如1913年元旦，他听说先农坛的文物免费开放，大概和我们故宫展出《石渠宝笈》差不多（当然，故宫可不免费），鲁迅爷爷就跑出去看。

　　结果是人山人海，“但人多耳”。想想鲁迅爷爷161cm的身高，顿时更加同情，只剩下看人头了。

　　他去参加教育部里的元旦团拜会，也经常闹得不开心，主要是没吃爽。

　　有一年元旦，部里开茶话会，鲁爷爷就没吃好，说人家“有茶无话”，还埋汰饼干像石头一样硬，公家太小气。

　　二

　　众所周知，鲁爷爷是喜欢吃零嘴的。单位的东西不好吃，他就一定要自己掏钱吃爽。

　　于是一月里，他常常约了朋友去过嘴瘾，“食面包、加非”。“加非”这个词，每次看到都要反应几秒钟，才确认鲁爷爷不是吃的加菲猫。

　　他还一定要找机会下馆子，特别是到菜市口去吃“广和居”。这家馆子是鲁迅爷爷平时最爱去的饭馆，据说炒腰花、五柳鱼和三不沾很出名。鲁迅爷爷在正月的日记里，动不动就到“广和居饭”“饭于广和居”。

　　你如果穿越到民国，想找鲁迅，到这家馆子蹲点几天，一定能等到他。相反地，如果换了馆子，鲁迅就经常吃不好，比如同和居，吃得“甚不可口”，回家就狠狠记一笔。

　　大家都知道鲁迅喜欢记账，一分一毛都算得清清楚楚，却不大了解他也爱记吃的账。

　　比如正月里，谁送了他一只板鸭、两条鲫鱼，他又送了谁一只火腿、一点羊肉、果子蜜饯，自己又买了什么吃的之类，都记得清清楚楚。所以我们才知道他1924年正月十七胃口大开，买了十四个糖包子吃。

　　还有一年元旦前，他大半夜里饿了，甚至“晚烹两鸡，并面食之”，真是吃货里的战斗机。

　　三

　　鲁迅爱喝大酒，喝到胃痛，正月前后经常犯病。有一年正月甚至胃痛得半夜爬起来吃重碳酸素特。

　　他自己也知道喝酒不好，多次反省，但是然并卵。晚上去看朋友，又复豪饮，“饮酒一巨碗”。有时候大饮于陶园，喝到十点才回家。

　　说了吃，再说说他的睡。鲁迅爷爷的起床气是很重的——他睡觉有个习惯，最怕别人说话打扰，一旦被人吵醒，后果很严重，更何况是过年过节，起床气就更大了。

　　比如他恨猫就是这样。猫晚上喜欢叫春，鲁迅爷爷被吵醒后，经常“大怒而起”，和兄弟一起，拿竹竿把猫儿痛打。

　　他和hu（暗指“福”）建人有一段恩怨，就是和睡觉有关。1912年的时候，鲁迅爷爷的邻居经常有hu建客人，晚上大说闽南语，经常惹得鲁迅爷爷大怒。

　　他在日记里痛骂：“半夜后，邻客以闽音高谈，狺狺如犬相啮”，说人家像狗叫。

　　四

　　第一次鲁迅爷爷算是忍了，没拿竹竿去打。但没过几天，那个hu建人又来了，继续半夜挑战鲁迅爷爷的底线：“又来闽客，夜半犹大嗥如野犬”。

　　鲁爷爷忍不住了，出去把人大骂了一顿，对方才稍微收敛了一点。

　　到了年底，我查鲁迅爷爷的日记发现hu建人搬走了，房子腾空了，估计很有可能是受不了鲁迅爷爷的白眼而搬走的。

　　可是hu建人走了，问题就解决了吗？当然没有，很快搬来了更厉害的。

　　1914年正月，邻居王某处又来了一个客人，半夜“高谈大呼”，吵到天快亮了、公鸡都叫了还不停，鲁迅爷爷又是大怒，“辗转不得眠”。鲁爷爷出门要求对方小声点，没想到这个客人可比hu建人不讲理多了，居然回骂鲁迅爷爷，而且还用英文骂人，“以英文杂厕”。

　　鲁爷爷无可奈何，恨恨而罢。事后他还搞了一番调查，发现那人姓吴，家住松树胡同，不知道鲁爷爷是不是打算半夜去飞他砖头。估计此时此刻，鲁迅爷爷会想念讲理的hu建人了吧？

　　五

　　你瞧，这就是鲁迅爷爷的元旦，逛街、吃饭、喝酒、吵架，好像和你我的元旦过得也差不多不是？

　　可唯一有一点不一样的，那就是：疯狂买书。

　　鲁迅爷爷过一个正月要买多少书呢？吓死你。

　　比如买书最少的一个正月之一，1913年正月，他在逛街、下馆子、感冒、和人吵架之余，买了多达53册书。

　　其中都是些什么书呢？有《全唐诗话》八册，《水经注汇校》十六册，《寒山诗集》一册，《樊南文集补编》四册，《功顺堂丛书》二十四册，另外还有贯休画十六应真象石刻十六枚。

　　他还从兄弟那里搞书。这个月，他搞到了《卢那画传》一册，《有形美术要义》《茶店闲话》，还有日语的《小供画册》等等。

　　这还不包括他只看不买的书。比如正月十八，他还跑到琉璃厂去蹭书看，看到一套从清朝学部偷出来的书，每卷要五十金，觉得太贵了，鲁迅爷爷很鸡贼，“看毕还之”。

　　六

　　这年全年，他平均每月要用25块8角钱买书，至少相当于我们现在人民币2500元。而他一个月的收入里八分之一都用来买书了。

　　鲁迅也经常感叹，自己买书花钱太多，每当算账的时候、整理书籍的时候，都笑话自己：

　　“下午整理书籍，已满两架。置此何事？殊可笑也。”

　　但自嘲归自嘲，在下半辈子的每一天，不论过节还是平时，他继续买书不误。

　　他的书账记载，24年里鲁迅爷爷一共购置图书达到16万多册，花的钱相当于今天100多万人民币。

　　是的，鲁迅爷爷的元旦和我们一样，吃喝拉撒，吵架赌气，过着平凡的日子，唯一不一样的，是他在平凡的吃喝拉撒吵架赌气中，又买了2000多元书而已。这是他和我们的唯一区别。

　　读鲁迅日记，我经常有一种幻灭感。1913年他32岁，和我今年一样。32岁时候，我的学问固然远远不如他，但更可怕的是，翻翻他的书账，我就知道自己越往后学问会越不如他。本已很渺小的自己将越来越渺小。

　　有时候被读者骂：你凡事叨逼叨，特么还以为你是鲁迅吗？我就想：我真的没有，鲁迅爷爷读的书特么可以把我火化一百次呢。

　　文－六神磊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