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庵 有用的东西都是靠无用支持

  起初我有点儿怕止庵。第一次交集缘于三年前做“萧红热”的选题,采访了他,记得电话里他叮嘱:记得把稿子给我看一下,不要有错误。对他的严谨早有耳闻,2009年,内地出版《小团圆》,他是校订者。原稿复印件中遗漏了一个字,他给补了出来。

  想象中他有文人的嶙峋傲骨,令人佩服却不敢亲近。

  这次去他家拜访,门锁如果硬关可能就锁死了,他见我试图把门关上,赶紧过来阻止,显得有点紧张。记得电话里问他的邮箱地址,他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我却听不明白,正在谈事的他终于失去耐性:“哎呀,你怎么这样啊。”然后又拼读了一遍邮箱地址。

  为了不耽误我上班,采访安排在早晨,离开时他走到窗前给我指路,也重复了好几遍。临关门他一挥手,笑着催促我快走,“上班别迟到了。”这一刻,他恍似家中某位亲近无拘的长辈。

  他的人生颇有戏剧性。他当过医生、记者,还当过外企销售、出版社副总编辑,最终却回归书斋。从读书到编书再到写书,他著作颇丰,被媒体视为“明显与其他研究者拉开了档次”的学者,他谦称自己是自学成材的文学爱好者。

  止庵的父亲是著名诗人沙鸥,大学读的是化学。止庵报考大学的时候,按父亲的意愿选择了学医。在父亲看来,文学不是一门谋生存的技能。止庵是在上大学的往返途中,在床头,在公交车上,修完了他的中文专业。

  回顾四份工作,他觉得都不大有意思,唯一有点儿意思的是最初的两年牙医生涯。因为生活艰难,他四十岁之前很少在床上睡觉,他不讳言转行做自己不喜欢的外企销售是因为收入高,而他一待便是十一年。

  专心是指你把一件事做好了,可能还有余裕干第二件事

  Q=《女报时尚》 A=止庵

  Q:您年轻时几次换工作,在我们看来每次都是跨行业,最初学医,当了两年牙医之后去报社做记者,后来又去外企做销售,还当过出版社的副总编,每次变换的动因分别是什么?

  A:其实我主动换的也就两次。当医生日复一日重复性很强,而且中午经常吃不上饭,晚上回家很晚,很累,所以就到医院的合作报社去了。在报社的五年很清闲,我读了很多书,先秦的书和宋词都是那时候读的。再后来去外企,是因为上世纪80年代末中国社会在转型,北京出现了宾馆、饭店,出租车甚至私家车,慢慢我感觉这个社会的变化把你排斥到边缘,当时我跟朋友说,这些宾馆饭店我可以不去,不去是我不想去,不是它不让我进。

  Q:听您的意思,似乎是因为钱不够?

  A:对,当时整个社会使你变得特别边缘,我对生活水准要求不高,但不能有衣食之忧,当时一个月你很难买一件衣服,很难请人吃一顿饭,真的有衣食之忧了。正好有一个机会去外企,收入跟做记者没法比,但我当时就想最多到40岁我要离开外企,退休回家。在外企工作买了房子,生活的问题基本就解决了。离开时中间有一年要交接,到41岁我就回家了,在家待了五年,看书写书,后来新星出版社请我当副总编辑,当了两年以后我又从那辞职回家了。

  Q:那您做过的这几份工作里,哪一份最有意思?

  A:除了最初的大夫现在回想起来有点意思之外,剩下的工作都没多大意思。这四样工作,最没意思的就是记者,你采访的人都是你不想采访的,你还要问还要写还要给他拍照片,你想想这是多无聊的事。

  Q:您之前的采访说,是当医生让您学会不妄言。那其他几份工作对您又有哪些影响?

  A:对,当医生让我养成了实证精神,比如写传记,要有材料才能写,没有的事虚构那是写小说,你不能拿写小说的态度来写历史、写传记。同时还形成了我的逻辑思维习惯,就是有大前提,小前提,才有结论,什么事都得合理。当记者和销售一共十几年,它们唯一给我的好处是训练得我能和人说话了。我以前不爱和人说话,现在你让我到一个地方讲课,只要是我知道的,没有讲稿,没有PPT,我说一两个钟头没有问题。后来在出版社的工作,让我知道书籍出版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好多作者不了解,觉得出版社能挣多少钱。假如将出书当作买卖的话,在外企那样的公司根本就不许做,因为利润太低。但是为什么还做,因为这些人热爱文化,有责任心,所以大家应该互相尊重,把这件事情做好。

  Q:您之前还说迄今所做的唯一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就是读书。您一直怀有文学梦,那在做不喜欢的工作时,会难受么?

  A:对于不喜欢的工作我的态度是这样的,能不干就不干,干了就要好好干,至少要合格,我不愿意糊弄,我觉得最没意思的记者和销售人员我干得都不坏。但是这工作不应该成为你的全部,比如我在外企出差,我会在箱子里搁一两本书,可以在机场、在旅馆里看,并没有把自己的兴趣排斥掉。人可以有不止一个频道,有一个主频道可能是干这事,比方说上班时间你在这个频道,下班时间你可以调换频道。现在有的人一天到晚只干一件事,或许这样他能在某一领域取得更大成就,可我还是倾向于能干几件完全不一样的事。

  Q:那您现在做的事主要是看书、写书,能不能说之前的付出都是为了有一天能专心干自己喜欢的事?

  A:我还旅行啊。一个人一辈子不能只干一件事,除了这个事别的什么都不知道,这样会把自己弄得很窄。但是做一件事本身需要专心,或许有点矛盾,我觉得专心不是只做一件事,专心是指你把一件事做好了,可能还有余裕干第二件事,这个叫做专心。好多人专心于一件事,别的事都不干了,却连这件事都没干好。

  社会丰富了,在这丰富里你得选择你想要的东西,而不是它的全部

  Q:说到旅行,您已经去过很多个国家,您喜欢的地方有没有共同点?

  A:欧洲的城市视觉冲击力都很大,有很多人文景观。我在布拉格会想到卡夫卡,看见那些城堡你会想起他的《城堡》,看见那些小巷你会想起他笔下的小巷,这跟我的很多阅读有关。比如我到日本,去过最喜欢的几个作家、艺术家的墓地,包括三岛由纪夫、太宰治、小津安二郎、谷崎润一郎,还去过太宰治自杀的地方,以及他写《人间失格》的那个旅馆,我还住过小津安二郎曾经住过的旅馆的同一间屋子。

  Q:对您来说,旅行的意义是什么?

  A:“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是相辅相成的。如果你到巴黎的一个咖啡馆,有人跟你说,这是当年萨特和波伏娃讨论哲学的咖啡馆,那你坐在那儿的感觉就不一样了。如果你没有读过这些书,不知道这些事,你可能觉得这趟旅行没什么意义。旅行很有意思,有些事你光看书不明白,甚至一辈子都不明白,但到了那个地方瞧一眼你就明白了,旅行使人变得更开阔一些。

  Q:您穿的衣服挺好看,您会关注时尚的东西吗?

  A:是吗?(笑)我觉得我懂得一点,一些品牌你顺便就知道了,人多知道一点事没什么不好。严格来说我对日常生活要求很低,但是低并不是差,是很简单。

  Q:但您曾经也追求过物质的生活?

  A:我以前在外企工作,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有钱,什么是奢华,但我确实不是一个奢华之人,也不太追求这些东西,但必要的物质你不能没有,慢慢地这个社会丰富了,在这丰富里你得选择你想要的东西,而不是它的全部。

  Q:那您觉得现在年轻人想要一套房子的要求高吗?

  A:他是应该要,但这个东西需要有一个过程,我在外企待了那么多年才买了一套房子。

  你可以让自己显得很厉害,但是我觉得没有必要

  Q:您的笔名“止庵”源于《庄子》,取自“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惟止能止众止。”为什么取这个名字?

  A:“止”是告诫自己要清醒、不嚣张、悠着点儿;“庵”是想象中读书的所在之处——一个小草棚子。这是在外企上班时取的笔名,当时我不想让人知道我在写东西,我就认认真真在那儿工作,然后回家看书。公司的秘书喜欢看汪国真的诗,常跟我说:“你得学点文化,没文化可不行。”我说我这岁数来不及了。其实当时我已经出了五六本书了。

  Q:出了五六书却假装没文化,这有点不可思议。您那时才30来岁,怎么会这么低调?

  A:读了《庄子》最大的变化就在这里,我以前不是很低调,自己觉得自己有很大能力,很愤世嫉俗,对这个世界很不满意,自恃挺高,觉得这个世界亏欠我的,做什么事都着急。27岁的时候我读了一遍《庄子》,这些想法慢慢就变了,对待事情不那么着急,再后来到外企做销售,那些傲气就都给淘汰掉了。

  Q:但如今社会人人都想出名,人人都希望自己很厉害。

  A:对,但你不能着急啊,你可以让自己显得很厉害,但是我觉得没必要这样。

  Q:您喜欢现在的年轻人么?

  A:我不太喜欢泛泛说现在年轻人如何,因为现在的年轻人也是各种各样的。他们有很多东西是我那时没有的,我会羡慕他们,我年轻时想看书都没有,也没有任何娱乐,生活很枯燥,一回忆就跟看黑白照片一样,没有颜色。现在的年轻人有很多爱好,这是很好的。

  Q:有没有不满意的地方?

  A:如果要说不满意,我觉得现在人把自己的人生目标定的太短,想在几年里完成过去几代人才能完成的一件事,过去要两三代人才能创一份家业,咱们现在两三代等不及,起码也要十年二十年才能做成,但现在人想几年就做成,压力很大。在我年轻的时候,一个人要知道许多无用的事情,但现在人太实际,都只管有用的事情,没用的便不去了解,但我觉得有用的东西都是靠无用的支持着。一个人知道得多没有坏处,现在大家都变成专家,我们那个时候是杂家,我觉得专家还有赖于杂家,光是专家成不了专家,除了这一件事别的都不知道,那有可能这一件事都干不好。

  Q:最后,请给现在的年轻人一些忠告吧。

  A:没什么人生忠告,现在年轻人也不听别人的忠告。我简单说说自己的一点经验教训,第一,知道的东西应该多点,除了一个“专”字,多少要注意一个“博”字,有些没用的东西现在看着没用,将来可能有用。第二,不能太着急,定的人生目标不要太快太短,那样会把自己弄得很累。第三,人的成功有不同的成功方式,不一定非得以社会的普遍标准为标准,成功也要量力而行,得根据自己的特长。

  采写|枚夕 编辑|简洁 设计|萧萧

……
关注读览天下微信, 100万篇深度好文, 等你来看……
阅读完整内容请先登录:
帐户:
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