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七的月光

  一片烟波蓝之中,他褐色的瞳仁像两只游泳的鲸

  初七与小矮人

  1973年的中国在扎克眼中是灰扑扑的,青灰色的楼房街道和深灰色的“老三装”,整座城市像是睡着了,重重地撂在人们肩上。

  直到他遇着躲在剧院阁楼上熟练地抽一支烟的林初七,她身上那件苹果绿的衫子映在了他天蓝色的眼眸中,说不清是因为她微启的朱唇还是迷茫的眼神,他在那一瞬间竟有些着迷。

  其实,作为中英第一批“外派交流专家”,他也曾经见过她,在木偶剧的舞台上,头发鬈鬈秀色无限的她却提着《白雪公主》里头最不起眼的小矮人木偶,谢幕的时候,坐在台下的扎克甚至有点替她惋惜。

  此时,他想着要不要上前问声好,踌躇之间,那女孩从宽宽的窗台跳下来,之后,他明白了红花沦为配角的原因——她有些吃力地走过来,狼狈拖着的右腿像是一个沉重的感叹号。经过他的时候,她的裙裾缓缓蹭过他西装的裤腿角——这是扎克第一次来中国感受到最具象的东方美——神秘的,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于是,他存了点私心,每次轮到她排练时逢场必到,装作不经意问身边的同事:“那个卷发的女孩是谁?”他的“grandma”是留英的纯正中国人,所以扎克能讲一口不太标准的国语。“初七”,那同事担心他不懂,用英文补充了一句“是每个月第七天的意思”。

  小资瘸姑娘

  周末的时候,林初七喜欢呆在音乐学院的小楼上,那是这座城市“破四旧”剩下的唯一一片净土,木质老旧的楼梯踩上去咯吱咯吱像某种乐器,只不过踩踏的机会并不多。楼里住着一批叽叽喳喳的小姑娘,走廊里晒得花花绿绿的衣服裙袜在风里飘,她有些恍惚,如果不是岳亮,她现在也是个无忧无虑的姑娘。

  林初七17岁时,喜欢上院里唱歌最动听的岳亮,那个少言朴实男孩子来自乡下。像故事里最恶俗的桥段,她的家庭激烈反对,甚至不惜用断绝关系来威胁,那时姑娘铁了心,找到妇联硬是敲了结婚章。两人就是住在这座小楼里,那时除了红卫兵大肆宣传的《红灯记》,只有她们木偶剧院还能悄悄排练几个鲜活的故事,于是顶顶漂亮的初七成了绿野仙踪里的多萝茜、胡桃夹子里意气风发的少年,一句句念台词时听着他的歌声,觉得非常满足。

  后来,院里下了留洋名单,排名第一的岳亮义无反顾地飞去了英国学声乐,一开始还互通有无,再后来不知是哪里传来的消息说他留在那里跟一个英国女人同居,准备结婚。林初七不甘心,打了申请报告,却没想到岳亮在那头撤销了她的外国学生经济补助,她连护照都办不了。听到消息的头一天,她急火攻心滚下了小楼的阶梯,右腿堪堪卡在木板间。

  林初七在20岁时,失去了她的爱情和平衡走路的能力。

  她只能垂头丧气地呆在这座小楼里,一开始煎熬懊丧,十分的意气少了八分,只剩下对曾经海誓山盟的爱人的笃信——22岁的林初七是个倔强的姑娘,她在彼时与岳亮结婚的坚持此刻都成了她挽回爱人的执念,她几乎是想立刻动身去大洋彼岸去当面求证她的爱情。

  除了喜欢站在小楼上眺望景色之外,林初七还热衷于和剧院里新来的老外交流,那个中英建交第二年就被派来的黄发外国人,她只在文革前的电影荧幕上看到过。他穿白衬衫、深蓝色西装外套,打红色领结,笑起来下巴像一只桃子有一道深深的印记。

  林初七坐在台子底下,问他英国的街道是不是像中国的马路一样,有没有冷饮店和小吃摊,总之事无巨细,那扎克倒也从不嫌烦,还送她包装精致的香水和手帕,用那双湛蓝的眼睛凝视她,倒让她有些不好意思。

  在那些穿黑色方口鞋和暗色衣裤的姑娘们中,穿鲜艳衣裙的“异类”林初七刺痛了一些人的眼睛,时间久了,剧院里有传闻说“新派来交流的老外在追那个小资瘸姑娘”,同事好奇地问她始末,林初七想了想,没承认,但也没否认。

  不可多得的快乐时刻

  当扎克邀请林初七去西藏路那家价高无比的红房子西餐厅吃晚餐时,她没拒绝。

  她的确是有些私心,回应这些年铺天盖地的同情是一回事,可醉翁之意更在于那个距她千万公里的岳亮。

  林初七穿着自己压箱底的茄花紫旗袍,挽着扎克的胳膊走向摆着烛台的西餐桌,怀有三分真心和七分假意。店里的服务生直勾勾看着这对奇异的男女,碧眼金发外国人和颇有姿色的残疾女,林初七向来爱逞强,装作看不见,偷偷藏起剧院里发的粮票,硬着头皮点了一道葡国鸡,盯着从未用过的刀叉装作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对面扎克利利落落剔下鸡骨架上的肉,看这头皱眉的林初七像卡通人物一样可爱,忍不住拨了自己盘子里的大半部分给她。林初七气咻咻心想,下次一定要吃面条水饺云吞,看这老外对细细长长筷子无可奈何的样子。

  扎克在饭桌上用不太熟练的中文问“你为什么对英国这么好奇?”

  她忙着处理刀叉下那块牛排,没走心地回答:“因为岳亮啊。”话说出口,才暗自后悔。

  扎克满心疑问的抬起头来说:“月亮?moon?”

  林初七愣了一下,继而失笑,笑他移花接木,也笑自己无用的痴情。

  再熟一些时,她领他去那个小楼给他看这些年她留下来的那些木偶,那些没被红卫兵搜罗走的娃娃满满地堆了一个箱子。扎克大着舌头感叹制作的精巧,林初七给他泡茉莉香片,又在厨房搜罗了许久,拿了几个点心。送他下楼回来之后,发现房间里那处老是磕磕碰碰的边角,细细裹上一层棉布,门锁也滴了油不再发涩,“咯嗒”一声,门一开,她的心像被一艘小舟撞了一下,摇摇晃晃的。

  那年夏天,他陪她走过这座城市很多条贴着大字报的街道,看了一场场枯燥无味的样板戏,在那些阶级斗争光辉人物故事中昏昏睡去。她看他被臭豆腐熏个跟头,与瓜子大眼瞪小眼,笑得乐不可支,在呼口气都害怕被定标签的年代,林初七觉得自己何德何能也能有这么快乐的时刻。

  月光下的舞

  年末的时候,剧院里办了场元旦舞会,再爱打肿脸充胖子的林初七也只能次次缺席。可这次偏偏院长顾虑扎克,硬是拖着她坐在那个有点破旧的大礼堂里。

  以往被用作喊口号的喇叭里,如今播放着华尔兹。林初七百无聊赖地弄着裙子长长的裙摆,视而不见几个同事同情又嘲弄的眼神,扎克略有些歉意地看着她,凑在耳边问,要不要提早撤走。半路收兵从不是她的风格,她摇摇头,装作若无其事看着木偶剧里的“白雪公主”在舞池里翩翩起舞,心里酸溜溜的;也有不认识的青年走到她身边羞涩地向她伸出邀舞的手,林初七摆摆手,大咧咧地指了指自己右腿,收获抱歉的眼神。

  好不容易挨到舞会结束,她和扎克并肩走在回小楼,那晚月色很好,有风吹来,若有似无的清凉。林初七有些难过,但又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只能一路沉默。突然,身边的扎克微微弓下腰,伸出一只手,脸上是浅淡的笑意。

  林初七愣了一下,没有任何反应,直到扎克轻轻握着她的右手,然后另一只搭在她的腰间。

  没有音乐,但那个时刻无须音乐。

  他身体重心微微左偏迁就她不灵便的右腿,进退之间,托腰的动作轻柔,像对待一件举世无双的珍宝。她的裙摆微微飞扬,是暗夜里绽放的一朵清幽的栀子。

  咫尺间,林初七抬头看着扎克的眼睛,一片烟波蓝之中,他褐色的瞳仁像两只游泳的鲸。她有一瞬间的沉溺,然后“扑哧”一声笑出来。

  他不解地看着她。林初七摆摆手:“我真是笨的不得了是不是?”

  扎克怜惜地看着她,吻了吻她的额头。林初七心想,这下完蛋了。

  月的轮回

  林初七从小就是个聪明姑娘,她需要从兄弟姐妹中拼命挤出头来,获取父母的注目,于是用功念书、勤工好学,还有些奇思妙想的怪念头,唯独在谈恋爱这方面摔了跤,在暗无天日的坑里摸索了许久,养成打碎牙混着血往肚里吞的本事。

  让她撞见一根肠子通到底的扎克是老天的恩赐,她制造偶遇、进退适宜,披披挂挂演了场戏,意在让他带着自己走向那个做梦都向往的国家,卑鄙的是她,可怜的也是她。

  扎克完成了这半年的考察活动,是该回英国的日子了,理所当然地邀请她同往。

  于是他们拿着户口簿去妇联,还是当初目睹了她和岳亮兴致勃勃盖章带着红袖标的经办人,那个老太太看到林初七点了点头:“正要打算通知你,你那个丈夫寄了离婚材料过来,说是在那头找了个外国姑娘同居了几年,就差和你离婚这一步了。我记得他当初办出国手续的时候就填了永居,本来以为是和你,竟然……”她耽于林初七灰白的脸色剩下的话没说,只留初七整个人掉进冰窖里,冷飕飕的。

  这是她在精确计算扎克上钩与否的概率时,从未考虑到的最大意外,那个成真的传闻此刻成了把她钉在木板上的钢针,几乎能够粉碎让她熬过这些年的骄傲和所有洋洋得意的打算。

  等在门口的扎克看她苍白的脸和哆嗦的唇,连忙走过来扶她的手臂:“初七,我们可以去格林威治天文台,你就可以看到……”

  林初七置若罔闻,一切还未开始就已经结束。

  启程的机票是周日下午3点40分,扎克在机场等了足足三刻钟,都没有等到那个姑娘,却在背包的角落发现一张字条,上面写了大大的“对不起”,他退了机票去了那个小楼,却发现林初七早已人去楼空。

  后来,林初七告别了那栋她挚爱的小楼,去了一座陌生的小城教一群孩子简单的乐理知识,渐渐说服自己所谓“爱情”、“希望”不过是这短暂虚无生命中人类自造的自我安慰,当“事”成为“故事”是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的。

  再后来文革结束后的一年夏天,她收到一封来自剧院的信,信封上写明是“转交”,她打开那封信,却发现里面除了一沓厚厚的照片,别无他物。

  她一张张翻开那些照片,欣赏了月亮从簪子似的月牙变成玉盘的过程,这大概是英国的月亮了吧。原来,他都记得。

  林初七恍惚想起很多年前那如水的月色和那支舞,想来那一瞬间,没有成功和失败的暗算,她的确是爱着他的。

  文|寻找藤井树 编辑|简洁 设计|萧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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