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罗米修斯之火

  爱情,有时候是普罗米修斯也无能为力的火种。

  顺火

  每天早上,陈竹来到办公室的第一件重要的事:打开全部的窗子换气。

  即使是雾霾天气也不例外,即使是沙尘暴也不例外,因为办公室的空气永远比外面差。

  禁烟令实行一年了,公司里的烟民依然臭不要脸。对于想要举报他们的人,来一个灭一个。所以,办公室里本来有三个不抽烟的人,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剩下的两个不是被灭口了——他们教会了这两个人抽烟。

  当烟民们来到办公室,不抽烟的人会被关进老板骆宽的封闭玻璃隔间,同时把骆宽交换出来一起抽。陈竹抗议道:“早晚有一天我会举报你们!”

  有人说:“举报也没用,这幢别墅是老板五年前买的,对吧?我们都是老板的朋友,对吧?那换句话说,我们不是在公共场所抽烟,我们是在朋友家里抽。”

  骆宽自己就是个烟枪,还特喜欢顺火。对于顺火的人,你要坚信,那不是偷,那只是不经意地拿走了别人的打火机而已。骆宽以前是个很能混的人,不管去哪儿浪,总能顺回来几个打火机。后来他正事儿多了,不爱出去了,他就开始顺自己人的打火机。

  所以那间封闭玻璃隔间是个非常矛盾的所在:一方面,它保持着小范围的新鲜空气(里面有一台空气净化器),另一方面,它是火种的发源地——桌面,沙发,茶几,地毯,随处都能找到打火机。

  陈竹在想,天底下第一个顺火的人应该是普罗米修斯。盗走火种,触犯天条,被绑起来,每天被老鹰啄脑门儿。

  现在,她走进玻璃隔间,把所有的打火机收集起来,装进一个袋子。

  然后走出别墅,把袋子扔进马路对面的垃圾桶。

  扔得太近烟民们会捡回来。

  扔远点会被拾荒人拿走,太好了。

  中南海

  九点以后,懒鬼们陆续爬来了。照例,陈小姐被绑架进了玻璃隔间。“乖乖,在这里好好地淘宝。”他们把一个职场女性上班的爱好理解得如此简单粗暴,其实呢陈竹还喜欢自拍。

  有人掏出一包0.8中南海。“点儿八”,不能读成“点八”,那儿话韵是代表北京、牛逼和接地气,尽管中南海点儿八是一种抽起来有股臭脚丫子味儿的烟。

  “嘿!嘿!嘿!打火机呐?”果然有人在嚷嚷了。

  连一个哪怕已经坏了但是有望修好的一次性打火机也没有!

  一个等待点燃的烟头可以让所有的烟瘾汉子放弃自尊,能让地球变方,能让历史改变。“求你了,拿出来。”骆宽耐着性子恳求着,在烟瘾面前,尊卑长幼是可以忽略的。

  陈竹上着网,看都不看骆宽一眼,真的要造反了。

  肺叶在哭泣

  骆宽走了。昂藏七尺的男儿为了一根烟折腰的样子真是可怜啊可怜!

  当人类在绝望的时候,创造力是无穷的。有人找到了一个电蚊拍,把烟杵在上面,嘬了五分钟,着了。

  为了接续火种,他们开始了一根一根地接力。

  这得是一群多么懒的烟鬼啊,连出门去买一只打火机都不肯。

  整个上午,香火没有断过。消防喷水器几乎报警。

  陈竹在想,她妈的,我要不要辞职呢?在这种地方生存——是的,这里的“生存”二字取原义,而不是比喻义。呼吸着二手烟三手烟,肋骨里面的肺叶在哭泣啊。

  再好的工作也要以让人活下去为基准对不对!

  “不要再抽了,再抽我就辞职!”陈竹走出玻璃隔间,对所有人咆哮起来。

  骆宽吓得一抖。“陈竹啊,你吓死我了,我心脏病都要犯了。”

  “心脏病不是我吓的,是你抽烟太多了,还有,你招我来时要先告诉我这里所有人都抽烟啊!”陈竹声音颇大地说。

  她走到桌前收拾东西。一边说:“我忍你们很久了,你们欺负我,明明是你们不对,可是现在我失业了,你们应该给我捐款……”

  宽心面

  有人按熄了烟头,当然就有人“啧”了一声表示可惜。那可是上午唯一的火种,熄灭在普罗米修斯·骆的手上了。

  骆宽走到陈竹身边,打开钱包。陈竹气疯了。“你还真要给我捐款啊!”她把骆宽的钱包甩到远处。

  “我只是想请你吃午饭。”骆宽不紧不慢地捡回钱包,翻出很多零钱。“辞不辞职都要吃午饭啊。”

  中午的时候,在面馆,骆宽给陈竹点一碗宽心面,自己也点了一碗一模一样的。

  “一模一样的,你傻不傻啊!”陈竹说。

  “我就觉得你这碗里的特好吃,看着很保险,懒得换花样。”

  所以陈竹也总结出一个结论:抽烟的人都特别懒。抽得越多的人越懒。懒得连换一碗面都不肯。

  以前,这家面馆的外卖也点了无数次。可这次却觉得这面条意犹未尽,意味深长。有时候你的一个决定可能不需要用很久去思考,你只是顺从自己当下这一刻的所思所想。然后,你按着这个决定的方向往前走,错开了那些应该错过的人,走向另外的人生。也许,这是一件好事。

  “打火机在马路对面的垃圾桶里,你要去捡回来吗?”陈竹说。

  “不要。”骆宽低头吃面。

  “不算丢脸,就当拿回自己的证件之类的。”陈竹怂恿道。

  “不要。”骆宽继续吃面。

  “那去买一个新的打火机,去!”陈竹拍一元硬币在桌上。

  “想抽烟,不用打火机也能抽。”骆宽慢吞吞地把最后一根面条吸进嘴里,“南极科考队员用冰块聚焦最后点着了火种,避孕套灌水聚光也能点着烟,对着浴霸或者小太阳取暖器也能点着……所以不是打火机的问题,是我现在不想抽烟。”

  隔了一会骆宽又说:“你别辞职了,为了表示我……们挽留你的诚意,我戒烟怎么样?”

  别教她学坏

  陈竹还记得自己第一天来这个别墅上班的情景,他们为了欢迎她,特意把墙壁刷白了,挡住了十年来的烟垢。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公司会对一个新来的员工如此热情,其实呢,他们只是在礼遇一个美女。

  面试完,骆宽下令:办公室该打扫打扫了。

  但是很快墙壁上的烟垢就浸透了新漆,露出本来的焦黄色。有人开始怂恿陈竹也来上一根儿。这时,玻璃隔间里的骆宽说:“别教她学坏!”

  她还记得开会时,所有人都要抽烟。“老板,烟呢?”骆宽慢吞吞地从裤兜里掏,掏掏掏,掏出一只袜子。他们大笑。他继续掏,掏出几张发票。其实陈竹不知道,一群彼此熟识的烟鬼,如果当中有一个人说,我戒了,是非常危险的,即使是老板也害怕触犯众怒。而骆宽更不好意思说:我想戒烟,陈竹不喜欢抽烟的人。

  而陈竹只知道他是一个可恶的烟鬼。

  皮囊

  骆宽说:“陈竹你心情好点了没?要不然,我们去看人体切片展吧。你不是一直想把世界上最恶心的东西给我们办公室的人拌饭吃吗?”

  陈竹是一个热爱恐怖片,热爱电锯狂魔,喜欢看残忍展览的美女。早在2012年,她在网上看到了《人体秘密.宇宙内部》这个展览之后,就惊为天人,那时她大学还没毕业。她把图片发到自己的主页,她的主页很红,因为那里面还有很多她的自拍。帅哥们都来留言,“美女,怕怕吗”“需要保护吗”“到我怀里来”。骆宽觉得那都是些有贼心没贼胆的男人,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那一年,他也碰巧在网上搜索过《人体秘密.宇宙内部》的图片。他搜到了陈竹的主页,发现这个美女有颗虎胆,觉得她很有趣。从那以后,他成为她的粉丝。2014年,她毕业了,要找工作。于是他给了她一个线索。

  “有一间小公司,也许适合你。”

  现在这个展览在莫斯科举办。早在“烟辞事件”发生前,骆宽已经找朋友研究了去俄罗斯的方案。两人,一男一女,20次火车,经满洲里、哈尔滨,穿越西伯利亚森林,抵达莫斯科。路上149小时,票价700美元。去程6天,回程6天,在莫斯科如果可以呆上8天的话,再加上今天,一共是21天。21天可以完成两件事:一,把烟戒了,二,把美女追到手。谁能把事情想得如此缜密周全,只有我们的大老板骆宽啊。

  给你一根烟

  “你还真不抽烟了,好好笑。”在火车上,陈竹嘲讽骆宽。

  “科学家说,戒烟只需要21天。”骆宽说。

  火车离开中国国境了。在夜晚,车声伴随着夜雾,要下雪了。骆宽在左,陈竹在右,这是一间上等卧铺。

  “你睡了没?”

  “还没。”

  “出去走走?”

  “好啊。”

  所谓出去走走也就是离开包间,来到长长的火车过道上。透过车窗玻璃,十二月的西伯利亚森林如同倒悬的黑色海洋近在眼前。有一个站,站台上有人在卖冰淇淋。你试过在零下36度的气温里吃冰淇淋吗?而那款红绿相间的香草冰淇淋只有一只了,一只,他们合吃,算是接吻吗?

  一周封闭在火车里,想不发生点什么都难,但是,想发生点什么也很难。骆宽百密一疏,忘记了上等包间也至少是四个人,上铺两个面相很凶的俄罗斯倒爷总是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看,是要打劫、还是只是因为寂寞,很难说清楚。

  他们抵达了莫斯科,终于看到了梦寐以求的人体切片展。

  那些标本被风干横切成片,展开、摆好,拉长成五六米的多米诺骨牌。看着真瘆人,陈竹说:“风干之前放点盐就好了……”

  “还得放点花椒。”骆宽说。

  “一条一条撕着吃,喝啤酒。”陈竹说。

  “想想都美!”骆宽接茬说。

  也有抽离了全部的脂肪血肉和骨头只剩下血管的人。也有肌肉在做各种动作时的凝固造型。也有心脏、肺和大脑被单拎出来摆着。陈竹看得很兴奋,而骆宽走在陈竹身边,烟瘾让他一直在打哈欠。

  莫斯科的旅馆,骆宽当然只会订一间房。

  但是一间房有两张床,他比陈竹先睡着了。

  半夜,陈竹跟他说:“喂,你忍得很辛苦吧?我给你一根烟好不好?”拿出一包七星。

  “你怎么会有烟?”骆宽问。

  “有时候,比如深夜做梦了,又孤独又伤心,我会抽一根烟。”

  “抽烟的时候想什么?”

  “跟你想的差不多吧。”

  “我抽烟时,会想想你。”

  “想我什么呢?”

  “说实话吗?想得最多的是你要是穿上苍井空老师那种比基尼,该有多性感……陈竹啊,我喜欢你。”

  “但这种喜欢,只是出于对皮囊的情欲啊。”

  是不是爱呢

  君子一言九鼎,骆宽真的戒烟了,陈竹也没有辞职。而烟民们都学会自觉到室外抽烟了。

  每个中午,骆宽都对陈竹说:“今天吃什么?”

  大家觉得老板现在的举止太落于行迹了,真是看不下去啊。

  陈竹呢,这种时候都很尴尬。她很想说“不要问我”,“你自己去吃”,“我只想静一静”。

  但是如果这样说会更尴尬吧。

  有人吃饱了滚回办公室,点上一根烟,骆宽大吼:“出去抽!”

  “天啊,我要报警,烟鬼戒烟了!”抽烟的人讪讪地开玩笑。

  有五天没有吃午饭了。同事们觉得这两个人一定被什么怪东西诅咒了。后来终于有好事者给他们圆场:哈哈哈,你俩恋爱了。

  他俩异口同声地说:没有。

  又异口同声地说:真没有。

  最后他们一前一后地离开了办公室,理由也都一样:不舒服,头痛,回家趴会儿。

  陈竹做梦梦到自己在吃人体切片,吃起来不是咸的啊,像苏打饼干一样,还跟旁边的人说,快吃,吃饱一点。旁边的人没吃,在点烟。

  气醒了。

  他戒不戒烟真的那么重要吗?骆宽,只是一个职场上的熟人,一起旅行过的伙伴,繁华都市里孤独的年轻女子谁不会遇见这样的人呢,不能上升到爱情这么高的维度去思考的。

  那天傍晚,陈竹听到门铃声。

  “让我进去,我只说一句话就走。”骆宽的声音。

  “男人都是这样骗炮的对不对,‘我只说一句话就走’,然后就不走了。”陈竹说。

  “你要是这么想,那既小看了我,也小看了你自己。”

  陈竹放骆宽进来,递给骆宽一根烟。

  他不接,看来意志很坚定。

  然后他说:“我得罪你了吗?其实我说的是大实话,你能不能读点男性心理学,我对你要是没有对苍老师的那种热情,我怎么能算个男人呢!”

  骆宽都急得结巴了,“但是我,我告诉你,你对我不是皮囊的吸引,这一点可以肯定。戒烟,是为了我身体健康,能陪着你一起活到七老八十。我觉得,这是爱情。”

  说完这句话,他真的走了。

  十分钟后,他发来一条微信。“明天,我会在办公室宣布我是你的男朋友。”霸气十分的侧漏。

  但是陈竹很忧愁。

  这是爱情吗?

  陈竹觉得爱情不应该是这样的节奏。

  我们不是风干的标本,而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爱情,是要两个活人共有的化学反应,而不是单独一人去努力啊。

  “但我没有爱上你啊。”陈竹想了半小时,最终发了这样的话。

  她好像听到一计心碎的声音,但她是喜欢残忍事物的女人,伤害和受伤都不怕。唯一怕的是屈从于好感,而谵妄了爱情。

  文|榛生 编辑|杨小果 设计|萧萧

……
关注读览天下微信, 100万篇深度好文, 等你来看……
阅读完整内容请先登录:
帐户:
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