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多了很多桑树养了很多蚕

  那是不可言喻的需要,能让最野的孩子停止聒噪

  01

  当风无声地翻阅页面,吹起各式各样的色彩和形状,一阵颤栗就从字里行间掠过,字母之间会释放出成群的燕子和云雀。书就这样一页一页飞了起来,柔和地渗入那片被它浸满缤纷色彩的风景。有时候书静静沉睡着,风轻柔地朝它呵气,然后它会像百叶玫瑰般慢慢张开叶子、花瓣和眼睑,一片一片,一瓣一瓣。他们都看不见东西,睡眼惺忪,像天鹅绒一样柔软。在它们的底层藏着天蓝色的瞳孔,孔雀的精华,一窝吱喳不停的蜂鸟。

  我首先是被一种不可捉摸的,压抑的异类趣味所吸引,那里有令人难以喘息的奇妙画面。

  就像我们被构架出后来许多年的思维,视野,以及行为方式一样,我们从小就被灌输着要多读书。比如,学习不好没关系只要学习态度好,态度好的意思是少调皮多读书。再比如,人穷人丑,人不出众人无奇遇,也要多读书。

  小孩子们不会把学习和读书当作救命稻草,但也会在最单薄的年纪里遵循大人们的指令。在这些指令下,连环画与卡通书被束之高阁,我们开始步履蹒跚地认识客观世界。

  与其他的孩子触摸着被精心挑选的世界不一样,我有自己的一些选择权。父亲的书柜有较大的容量,他也没有过多控制我的欲望。我开始接触白纸黑字交汇之后产生的柔和或激烈的光芒。只是在我的第一本古龙小说被班主任没收,而隔壁桌小胖的《鲁宾逊漂流记》却得到表扬之后,我明白了一个问题,好小孩要多读积极向上的世界名著,不能由着性子在未知的黑暗里瞎逛。在我的第三本武侠被没收之后,我又明白了一个问题,自己确实当不了好小孩。

  坏小孩也有坏小孩的好处,不怎么听话,有一些固执。虽然读书没有让我获益巨大直接成为科学家、学者、富翁,但我始终保持着读书的习惯,读感兴趣的书的习惯。

  《鳄鱼街》是我感兴趣的书。说起来也是惭愧,因为班主任的原因,我曾经固执地对国外名著表示过不屑,认为中文才是最好的描述语言。我的班主任是错的,我也是错的,我们可以崇拜,可以欣赏,可以盲目,但不能狭隘。终究不能永远都是莽撞少年,文字神奇而匮乏,有局限也有可能,挑自己喜欢的就好。

  那么喜欢的标准是什么。是满身光环的作者吗?是一枚千锤百炼的好标题?还是丰满茂盛的句子和曲折神秘的情节?随便吧,用布鲁诺·舒尔茨书中的话来说,当你读完最后一字时,它留下一道诡异迷乱的味道,在灵魂中掀起了混杂着兴奋与饥渴的骚动。

  总之,那是不可言喻的需要,能让最野的孩子停止聒噪。

  02

  父亲在我们面前慢慢地枯萎。他蜷缩在那一堆巨大的枕头之间,银灰色的头发像是一丛丛灌木般狂野地竖起。他低声地喃喃自语,完全沉浸在某种复杂隐秘的事件之中。我们看得出来,他的人格分裂成许多水火不容、截然不同的自我,他经常大声和自己争吵,使劲又激烈地和那些人谈判。他先是对他们又是游说又是拜托,但转眼之间他仿佛成了这群事主的领袖,竭力充当他们的和事佬。

  我读书的习惯来自父亲。我有很多习惯来自父亲,抽烟喝酒、为人处世,甚至某一句口头禅的语调神态。所以我喜欢看所有讲述父亲的书籍,这些书里的父亲们形态千奇,各有神采,但也许是因为作者们都已是壮年,他们的父亲在不同之余又同样的苍老干瘪,像失去了颜色的泄了气的气球。

  父子的纠葛比情人之间更复杂。父亲基本上沉默而强硬,简单粗暴有杀气,提着砂锅大的拳头,挺着不弯曲的脊背,说一不二,威风凛凛。他们似乎什么都会,能修能扛能吃苦,许多人最开始的英雄都是他们。那时能跟着他出去吃一顿灯光切碎桌椅的火锅是最兴奋的事,那意味着你能听到许多关于父辈的故事,在那些故事里父亲是江湖客。

  骑快马,走夜路,喝着最烈的酒,顶着最猛的风。

  可惜,他们不谙争辩,或许是不屑。许多事情被他们用最不可理喻的方式处理掉,更要命的是他们老去,同时男孩们开始长大。雄性之间更容易成为敌人,新老交替意味着权利易帜,地位改变。佝偻了,秃顶了,父亲不再是山海一般,神兽一样,那些深植于儿子心里的无数个故事正在以各种可笑的方式老去。图腾倒塌,但是你身上关于他的烙印,像星光照进骨髓,挥之不去。

  《鳄鱼街》里布鲁诺·舒尔茨的父亲同样在老去,被作者以一种夸张的,魔幻的方式老去。也许是这种方式太过于神经质,即使这本书包含着作者丰富的生活经历,我仍旧对那些父亲的章节和内容别有青睐。在布鲁诺·舒尔茨所特有的情感指向捉摸不定但语义密度丧心病狂的风格轰炸下,我常常会从段落里被粗暴地挤出来,继而看到自己的父亲将会如何彻底老去,将会以什么形式与我告别,与他自己告别。

  那会是一种怎样的痛苦和割裂。

  然后,我会重新读下去。读诸多不可思议的矛盾和隐喻,读作者用本该属于上个世纪30年代诗歌气场的语言成功劈开我陈旧而羞愧的想象力。

  03

  妓女们穿着蕾丝长洋装,开始在街上来来去去。她们也可能是理发师的太太或是咖啡厅乐队指挥的妻子。她们带着肉食动物般拖曳的步伐向前走着,在她们不太友善的脸庞上,堕落的生活留下了若隐若现的瑕疵。她们的黑眼睛也许是歪斜的,她们或许有点裂唇,又或许缺了鼻尖。

  除了父亲,布鲁诺·舒尔茨笔下还有许多古怪朴素的人群和建筑以各种乖张、丑陋、坦诚的形象存在着,鳄鱼街上的女人,布满乞丐的广场,千篇一律的公寓,肥大茂密的植物,这些在作者生命里如空气一般时刻交融的元素包裹了他短暂的一生。

  我知道。与父亲一起,最终会消失在生活里的,还有家乡。

  少年永远不会知道自己一次稀疏平常的远行是彻底离开的号角。

  当然不会知道,年轻人的眼睛都在头顶上,满脑子的新奇自由,所顾之处尽是奇妙远方。大人们多年来的庇护让我们蒙住了看向身后的目光,迫不及待是告别腐朽的基本态度。越来越多的回报和欲望,让人们不再用复杂丰满的感情与老家发生一些关系,那个似乎被凝固的地方成为一种尴尬的连接。

  直到一个漫长而空洞的瞬间,击溃你冷落已久的某一根神经,也许是文字,也许是影像,也许什么都不是。

  在儿时的记忆中,老家不是野草横生的孤岛,而是所有现实和虚幻事物的统称。那里有人迹罕至的郊野,能抓到硕大的野兔,烧起野火连绵数里。有老人吓唬孩子时频繁提起的,看不到尽头的山林树海,里面住着书里传说的荒庙与僧人。

  更寻常见到的,仍旧是杂乱无章的精明小贩,盯着某处发呆的皱皮老人,放学不回家的顽劣儿童,叛逆期冗长的毛头混混。除了菜市场,小镇上没什么热闹的地方,稍微条件好一点的家庭会挑选一个周末去车程两小时的市区添置物品。虽然如此,但家乡的骨架极其稳定,有许多手艺人,这些人会搭房盖屋,会理发织布,会修锅砸铁,他们可能做不到多么出色,但在老老实实的生活里缺一不可。于是,家乡有了继续生存下去的底气。

  可惜的是,这些人像父亲一样老去,他们的孩子也像我一样离开,这种可喜的交替和进步剥夺了家乡的活力,让它有了分崩离析的结局。我无法改变这种局面,但我可以让它像德罗戈贝奇小城之于布鲁诺·舒尔茨一样,在臆想与记忆的重叠里无限存在。

  在那里,我仍旧会在父亲健硕勇武的肩头,在凛冽的冬天期待四月的到来,仿佛那时会突然多了很多桑树,养了很多蚕。

  这是读书的意义。

  文|庆之 编辑|简洁 设计|萧萧

……
关注读览天下微信, 100万篇深度好文, 等你来看……
阅读完整内容请先登录:
帐户:
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