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操少女拜尔斯

　　她的日常训练堪称艰苦。里约奥运会之前，她就被预测获得5到6枚金牌。让我们走近不断刷新身体潜能的体操运动员西蒙·拜尔斯。

　　4月的一个晚上，在华盛顿埃弗雷特举办的泛太平洋锦标赛上，19岁的美国体操运动员西蒙·拜尔斯缓缓走向平衡木。她身着紧身运动服，上面镶嵌着4000颗施华洛世奇水晶。她静静地盯着平衡木，神情庄重。她即将在这根平衡木上完成九连翻。NBC的评论员说：“这将是她的终结之战。

　　严格来说这并不正确。拜尔斯是最后几个冲击金牌的选手之一，但是她领先第二名太多了，只要她不出现大的失误，金牌就是囊中之物。从她在2012年奥林匹克运动会体操运动赛场上亮相至今，拜尔斯是第一个3次蝉联体操世界冠军的女性体操运动员。国际体操运动员保罗·泽特说：“我自己也不愿意承认，奥运会上的6块金牌里，她拿走了5块，人们对她的期待太高了。”

　　当拜尔斯在这个比街边路坎还窄的平衡木上单腿旋转两周半，另一条腿向前平伸，然后起跳空中转体180度时，人群中开始发出小声的议论。从运动员严肃的表情上，人们感受到，这精美绝伦的体操表演中隐藏着可怕的风险，这是一种在观看高水平体操运动时会产生的恐惧感。但是拜尔斯却传达出不可撼动的自信。坐在前排的美国体操运动协会主席史蒂夫·潘妮说：“她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体操是诸多奥运项目中，最受电视观众欢迎的一种。但是体操运动对身体的伤害，只有运动员自己知道。当拜尔斯完成一次无可挑剔的后手翻接两次后空翻的时候，平衡木吱吱作响，好像要折断一样。在不远的地方，一个已经弃权的加拿大体操选手只能耸耸肩，苦笑一下，她看到了实力上不可逾越的差距。自从拜尔斯在2013年获得世界冠军以来，体操界就明白了，她已经把其他所有人远远甩在后面。2012年美国奥运会代表团团长艾利·勒斯曼说：“西蒙实在是太强了，美国队有她在，别的队员只要能拿到第二，就是胜利。”

　　拜尔斯停在了平衡木的一端，两次获得平衡木世界冠军的纳斯提娜·柳金在NBC上说：“从这里跳下平衡木，是最难的结束动作。”

　　拜尔斯一次后手翻，由平衡木的一端翻向了另一端，然后她高高跃起，空翻两周转体一周。她飞扬的马尾辫几乎能高到篮球球框的位置。然后，拜尔斯稳稳地落在地上，不动如山。平衡木是拜尔斯第三强的项目，柳金用了一句“前无古人”来形容拜尔斯这套动作。

　　拜尔斯跳下垫子，去拥抱教练艾梅·波尔曼，以及体操前辈玛莎·卡洛伊。奥运冠军、体操运动评论员蒂姆·达吉特说：“包括俄罗斯人、中国人在内，全世界都将看到这精彩的表演，他们也都将感受到巨大的压力。”

　　拜尔斯住在休斯敦北部的郊区，和养父母奈莉、罗恩生活在一起。这里离世界体操中心只有10分钟的路程。这座体育馆是体操运动的圣殿，这里有一个巨大的泡沫运动场，40英尺高的顶棚。这里不允许运动员的亲属进入。

　　在泛太平洋锦标赛之后的几天，我于早上9点在体育馆采访了拜尔斯。她当时正在做准备运动，要徒手在5秒内爬上20英尺高的绳子。拜尔斯身高145厘米，但是身强体壮。她的双腿就像是气动弹簧一样，带着她闪转腾挪。体操运动员身着的那种珠光闪闪的紧身运动服可以帮助他们完成困难动作。拜尔斯在奔跑中急停时，冲击地板的力量超过两个相撞的足球运动员。在无数个夜晚，她穿着这条紧身裤完成训练，按摩双腿。她说：“训练备赛的日子，就是不停地告诉自己，这还不算什么，至少累不死。”

　　体能的限制，并不是青年体操运动员走向顶峰路上的唯一阻碍。波尔曼告诉我：“她多数时候，是一个顶尖的运动员，但同时，她也是一个不太成熟的少女。”拜尔斯在热身运动完成之后，跑进了波尔曼的办公室，告诉教练，有一个男孩刚打了一个耳洞，拜尔斯从来不说那是他男朋友，但是如果那个男孩跟别的姑娘约会，拜尔斯对他绝不客气。拜尔斯和养父母一样，是个基督教教徒，在和他们一起去教堂礼拜的时候，她也会忏悔，自己的购物欲太旺盛了：在一次休假的时候，她跑去奥特莱斯商店买了一个凯特·丝蓓的包和一个迈克·科尔的手机壳。

　　拜尔斯13岁时，开始通过家庭教师进行学习。去年，她高中毕业，这意味着去年全年她都可以备战奥运会，而且还和她所谓的“不是男朋友的朋友”相处了140天。波尔曼说她第一次遇见那个男孩的时候，就对他说：“你要是敢扰乱西蒙的心态，我决不饶你。等过了奥运会，你们怎么着都行。”拜尔斯出生在俄亥俄州哥伦布市。她两岁时，亲生母亲因为沉迷毒品和酒精，被限制了监护权。拜尔斯和她的两个姐妹被寄养到了祖父家。西蒙的祖父罗恩和其第二任妻子奈莉同意收留这些孩子。后来亲生母亲没能重新得到抚养权，罗恩和奈莉就正式收养了西蒙和她妹妹（另一个孩子被罗恩的妹妹收养了）。西蒙把罗恩和奈莉当作了自己的父亲和母亲。

　　6岁时，西蒙开始接受体操训练，进步神速。2012年奥运会时，她还差几个月才满16岁，无法参加奥运会。拜尔斯说：“那段时间我特别失落。”她的运动天赋是与生俱来的。但是作为一个专业运动员，她必须经历严格的训练。拜尔斯还不知道如何掌控自己的力量。在第一次跳马的时候，她直接越过了马鞍，没有用手去支撑，结果得了0分。在2013年的一次运动会上，拜尔斯犯了很多错误：无法在平衡木上站稳、在地面练习时摔倒、从单杠上掉下来。直到波尔曼把她拉下场。

　　那次运动会之后，拜尔斯去看了运动心理学家，还去拜访了卡洛伊。但是，出乎人们意料的是，短短3周后，她就拿了全美冠军，两个月后，拿了世界冠军。从此以后，她一次比赛都没有输过。

　　像绝大多数运动员一样，拜尔斯走到今天这一步，并不是依靠着天赋。她曾说过：“训练过程中，我备受打击，我真想从别人的视角好好看看，我到底是怎么挺过来的。”她曾累得跑步都跑不稳，不是看着天花板，就是看着地面。她也曾在练习转体动作的时候晕倒过（如果你也想试一下这种眩晕，就去YouTube上搜第一视角体操视频）。跳马的时候，她什么都看不见。许多顶尖的体操运动员，在跃向天空之后能否准确落地，只能听天由命。但是波尔曼说拜尔斯从来不需要担心这个问题，她从来没有搞错过落地位置。

　　当我在泛太平洋锦标赛上亲眼看到拜尔斯的表演的时候，我感觉牛顿的物理三定律对她完全不适用。在埃弗雷特，有人把拜尔斯比作迈克尔·乔丹，因为她已经脱离地心引力了；有人把她比作迈克尔·菲尔普斯，因为她的身体无比完美，简直是为体操而生；有人把她比作小威廉姆斯，因为她的实力处于绝对的统治级地位。

　　很多体操运动员说，拜尔斯在场下的表现令他们印象深刻。人们经常看到她在走上赛场之前，和队友们开玩笑、聊天。参加过3个奥运竞赛项目的多米尼克·道斯说：“当你观察我们队的时候，你会发现，队员们没掉眼泪，也没有特别紧张。”当我和拜尔斯相处了一段时间后，我发现她在比赛的时候极其专注，完全注意不到周遭的环境变化。波尔曼说：“她比赛时心静如水。”

　　1972年的慕尼黑奥运会上，17岁的奥尔加·科布特完成了一套魔术般的高低杠表演。她下杠时，双脚站立在高杠上，身体向后空翻，越过低杠，稳稳落地。曾经，体操这项运动属于二三十岁的运动老将。现在，那些可以在空中自由飞舞的新人开始主宰体操。在4年之后的蒙特利尔奥运会上，14岁的罗马尼亚女孩儿纳迪亚·科马内其，在平衡木项目上完成了一套后空翻720度转体结束动作。科马内其第一次获得了全十分的完美评价。在同样敏捷、优秀的同龄运动员中脱颖而出，她们都师从相同的教练——马萨·卡洛伊和贝拉·卡洛伊。

　　但是，十分制评分规则的缺陷已经开始限制体操运动的进步了。为了得高分，一个体操运动员必须完成一套最低难度动作，绝对不能失误。在2006年，国际体操协会停用了十分制评分，推出了一套全新的评分规则。这是一种开放式的评分系统。对于体操运动员，有两项评分。一项是完成度评分，满分十分；另一项是难度系数评分，理论上来说，难度系数评分是没有得分上限的。两项得分相加就是总得分，所以拜尔斯在埃弗雷特的那套动作得到了15.550分。

　　体操运动员现在越来越倾向于完成高难度动作。但是，直到拜尔斯开始活跃在赛场上时，这套评分系统的价值才真正被彰显出来。在2013年世锦赛上，拜尔斯完成了一套极难的结束动作，即直体前空翻两周半。这个动作必须在失去视野的情况下落地。这套动作以她的名字进行了命名：“拜尔斯空翻”。在跳马比赛上，她完成了高难度动作“阿玛纳尔”，并在此基础上多完成了一次转体。科马内其当初只能完成一次空翻，拜尔斯完成了两次。体操运动广播“体操在线”的主播杰西卡·欧贝妮说：“这套评分系统太完美了，从来没有这么理想的制度存在过，在此之后，西蒙·拜尔斯横空出世。”在这项有千千万万个评分细则的运动里，拜尔斯在每一项数据上都能胜出。

　　里约奥运会上，卫冕奥运冠军加贝·道格拉斯必须面对自己的队友拜尔斯，保住自己的冠军头衔。即使拜尔斯选择的动作难度比道格拉斯高很多，但是双方的压力都很大。在体操这项白人运动员占主导的运动里，这场黑人运动员之间的较量不可避免。当拜尔斯在2013年打败意大利体操运动员卡洛塔·菲利托之后，这位意大利运动员对媒体说：“下次比赛的时候只要我们也把皮肤涂黑，就有机会胜出了。”拜尔斯的祖父——依靠政府补贴维持生活的罗恩·拜尔斯说：“生为黑人，对西蒙的人生不利，她总面临各种非议，至少在如今是这样的。”媒体上竟然有人支持菲利托，称：“体操运动近来的趋势，越来越重视运动员的技术，这为不同肤色的运动员打开了新的大门，那些依靠蛮力的运动员开始取得优势，对优雅的东欧运动员来说，却是一种劣势。”不过最后，那名意大利运动员对此道歉了。

　　种族言论充满攻击性，并且极不公正。道格拉斯在风格上更接近科马内其，而不是拜尔斯。这反映出体操运动员在风格、类型上有着明显的区别。有的体操爱好者认为这项运动为了竞技性已经背离了艺术性。

　　4月的一个下午，我驱车来到世界体操中心北方的一个牧场上。贝拉和马萨已经在这里执教超过30年了。他们现在已经成为了美国体操界的代表性人物。他们的训练方式十分严厉，甚至因此饱受批评。有人指责他们用过于苛刻的方式来激励运动员。

　　马萨有一次因为拜尔斯在比赛中没有戴发弓而严厉地批评了她。在备战泛太平洋锦标赛时，拜尔斯有一次训练偷懒，马萨就问她：“是不是被宠坏了？你这个华而不实的家伙。”拜尔斯说，对于众人的喧哗，她可以置之度外，但是对于教练马萨的话，她总是记忆尤深。

　　波尔曼说，从一开始，马萨就一直在怀疑自己训练拜尔斯的策略。拜尔斯每周只训练32个小时，远远少于其他运动员。但是，马萨还是认可了波尔曼的执教风格，可能马萨别无选择。当美国代表队在2015年格拉斯哥世界体操锦标赛上取得优异成绩之后，拜尔斯曾经向媒体说，队里连续3周每天都训练，已经筋疲力尽了。拜尔斯带着一点小小的叛逆说：“我们需要休息。”这给美国体操界带来了不小的震动。没有哪个体操运动员敢公开反对马萨。第二天，马萨·卡洛伊允许队员们出门逛一逛格拉斯哥，但是20分钟后，队员们全都自发归队了。

　　今年早些时候，我在宾夕法尼亚的一个体育馆里面见到了拜尔斯。器材供应商正在给她拍照。拜尔斯说：“我喜欢水晶，喜欢亮闪闪的感觉。”她试穿了6件衣服。她现在还是不能适应自己出名之后的生活。她最近在网上发现一篇网友写的同人小网文，描述她跟别的男运动员恋爱的故事。“有的时候我感觉我不是自己了。”她说。

　　我告诉一个运动员朋友，刚刚见了拜尔斯，她第一反应就是问我：“平时拜尔斯吃什么呀？”我告诉她拜尔斯也吃鸡肉三明治。但是那个朋友却觉得我在愚弄她。参与过1996年奥运会的运动员多米尼克·摩西纳说，她在赛期每天只能摄入900卡的热量。世界级艺术体操选手克里斯蒂·亨利奇在偶然听见一个裁判说她该减肥了后，居然因为过度节食，在1994年死于器官衰竭，当时她只有22岁，体重才20公斤。

　　当我跟波尔曼谈到鸡肉三明治的时候，波尔曼说，她从来没有在饮食方面限制过拜尔斯。波尔曼说：“拜尔斯知道，如果她吃得不好，就不可能有良好的状态。”某天我在拜尔斯家和她一起吃晚饭的时候，才知道教练所言非虚。拜尔斯和她妹妹两个人吃掉了一大块猪排和不少米饭。两个人还喝了不少芬达汽水。

　　波尔曼在养生方面的态度一直充满了弹性。这样有助于帮助拜尔斯保持良好的竞技状态和身体健康。比起其他运动员，拜尔斯真是太幸运了。她只做过一次手术，修复踝关节的骨伤。但是，新的评分标准反而会逼迫不那么有天分的运动员去尝试更困难的动作。今年初，奥运会种子选手玛吉·尼古拉斯在练习“阿玛纳尔”时，因摔倒拉伤了半月板。

　　体操在线一直在讨论体操运动员们的年龄问题。因为在体操运动员退役的时候，正是其他运动员的职业生涯高峰期。波尔曼说：“他们的机会期太短了，等你吸取了足够的教训，经验足够丰富了，却也老了。”奥加·珂布特在1976年那一场比赛中输给了科马内其，她认为，就是因为自己年龄偏大了，身体开始发生变化了。贝拉·卡洛伊也表示，自己绝对不会去训练青春期的体操运动员，因为身体上的突然变化会导致一个运动员之前的学习前功尽弃。一旦体重发生变化，她必须重新学习起跳和转身。拜尔斯从她13岁以来，几乎没怎么生长过。

　　拜尔斯说她并不渴求奥运会的胜利。对于带伤参战的拜尔斯来说，平衡木、自由体操、女子全能是她的强项。她选的动作难度太高了。体操在线认为，就算拜尔斯摔倒两次，一样能拿冠军。但是拜尔斯的高低杠是弱项，不太可能夺冠。这意味着她夺得5块金牌的最主要障碍是跳马。不像其他项目，跳马要求运动员分别用两次跳跃来完成两套动作，而不是完成一套连续的完整的动作。就算拜尔斯的阿玛纳尔能做到世界第一，她的第二跳，也只能达到平均水平。

　　我拜访卡洛伊农场的那天，马萨收到了一封来自印度体操协会的邮件，邀请她去训练迪帕·卡玛珂。她是印度第一位女体操运动员，也要参加里约奥运会。在跳马项目上，她能够完成一套“普罗度诺娃”动作。该动作要求运动员空翻两周半，难度系数分要比拜尔斯的阿玛纳尔高。卡玛珂跟其他跳马运动员一样，想要完成最后一次空翻已经很勉强了，她落地时臀部很容易接触地面。只要她能够完成这个动作，就有机会冲击领奖台。但是，只要卡玛珂失败，她将一无所获，她回国后甚至还要承受极大的压力。波尔曼说：“在做普罗度诺娃这个动作时，你的落地点如果太远了，就容易腿骨折，落地点太近，就容易撞断脖子，有生命危险。”

　　体操运动员谈到体操运动时，经常会谈到死亡率。从这个角度看，跳马里面的普罗度诺娃对很多运动员来说，就是一道生死关——为了赢得荣誉，你是否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去尝试这套动作。1978年的世界冠军艾莲娜·穆新娜在1980年奥运会两周前练习时失误摔倒，脖子扭伤，四肢瘫痪（现代科技为运动员提供了多种多样的护具，讽刺的是，这反而刺激了运动员去尝试更加危险的动作）。我问拜尔斯她为什么不做普罗度诺娃，她抬起胳膊说：“我可不想死。”

　　在泛太平洋锦标赛前几天，拜尔斯宣布，她准备了一套全新的跳马动作。这套动作要求拜尔斯在后手翻转体之后，接侧手内转，同时还要向一个方向转体。这套动作组合几乎不可能完成。我对着录像看了一遍又一遍，她究竟是如何在没把上下半身拧断的情况下完成这套动作的。在诶弗雷特，拜尔斯的这套动作得分高过了她的拿手绝技阿玛纳尔。

　　体操在线认为，拜尔斯很可能把这项运动推向一个新高度。她在不断尝试高难度动作，后空翻两周转体1080度，或者阿玛纳尔后再转体半周。波尔曼说拜尔斯已经开始练习这些动作了。但是随着年龄增大，她的冒险欲望却在降低。波尔曼说：“未来某一天，可能会有3套动作以她的名字命名，我们不会去催促她，我们要等她自己下定决心去挑战自己。”

　　拜尔斯说：“很多人觉得我很厉害，我自己并不这么认为，我必须在奥运会的赛场上，证明我自己。”当她超越自我，被全世界所见证的那一刻，她的体操王者地位，将不可动摇。

　　[译自美国《纽约时报》]

　　里夫斯·维德曼/文 小月遥/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