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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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7-04-11 11:03
一
这一年的天气有些不讲道理。夏天的酷热刚过,气温便迅速下降,每日里西北风凌厉。到了9月,秋老虎该出来咬人了,却又无缘由地下了几场不大不小的冰雹。冰雹过后,燥热一阵,便是漫无边际的雨季。
谁也不知道,那棵树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在漫长的雨季中,这棵原本不起眼的树突然开始疯长。它的成长速度超出了所有人的经验,就如同一把巨大的折叠伞,收敛在角落里,突然用力一撑,就遮天蔽日了。
这棵大树惊动了许多人,连市里的农林专家也来看过。看了以后,他们得出结论,说这是舶来品,就如同公路边四处绽放的粗糙一枝黄花。世界那么大,超出人们想象的怪事实在太多,专家还说,有些地方,都已经出现了巨型乌龟,在公路上爬,都分不清是龟还是汽车。
专家的话并不能让村里的人信服,他们不相信世上还会有车子那样大的乌龟,同样,他们也不相信一棵外国的树,会不远万里来到他们村子。退一万步说,就算是一棵外国的树,也要讲道理,也不能一夜之间长得那么快。
他们怀疑,这树是跟村里发生的一些事情有关。
五年前,镇上开始征收村里的土地。原本一万一亩都没人要的地,镇上出到了两万元。镇里的干部还亲自到村里来做工作,干部们说,土地征收后,这里就会变成一个度假村。有了度假村,外面的人就会源源不断地来这里旅游。这说法让村民们高兴。虽然,他们世世代代在此耕种,但他们对这片土地并没有多余的情感。现在,粮食不值钱,种粮食又那么辛苦,田地早就失去了原来的意义。卖了田,建起了度假村,就像这片地里长出了一棵棵摇钱树,这是多么鼓舞人心的消息。
很快,村里人都跟镇政府签订了征收协议。随后,村口的那条马路,便开始热闹起来,一堆又一堆的老建筑构件被运来,堆放在田间地头。据说,这是从安徽拆来的老房子构件,等土地平整后,它们将会像搭积木一样搭起来,变成一栋栋漂亮的建筑。看着这热火朝天的架势,大家都很高兴。镇上的干部没有骗人,那个期盼中的度假村,似乎依稀可见。
可没过多久,大家发现那些建筑构件堆放在田地里后,便没有了下文。更多的卡车,载来的是砖头和钢筋水泥。那些空地上,建起的不是一栋栋老建筑,而是四四方方的大厂房。厂房外面,搭起又高又长的围墙,墙头布满铁丝网。起先,村里人还不知道这是厂房,甚至还有人传言这是在造监狱。直到房子里的那些大烟囱竖起来,并排出黑色的浓烟时,大家才知道,这是工厂。
工厂越造越多,村子边每天都是车辆来往和机器轰鸣的声音。到最后,征收的那片农田,已经安不下更多的工厂了。于是,他们又打起了村对面那座山的主意。没用多少时间,几十辆挖掘机,就像白蚁一样,将对面的那座矮山啃噬一空。
后来,雨季就来了,而那棵大树也像着了魔一样,一夜之间就从平地里冒了出来。
私下里,就有人偷偷议论,田被填了,山被挖了,这里的风水也就败了。风水败了,怪事就来了,所以才会长出这么样的一棵大树。
二
康的父亲是最早注意到那棵树的。
康的父亲是村长。对于建工厂的事,他一直背负着巨大的压力。当初,是他一起陪着镇上的领导来村里征收土地。领导给村民们描绘度假村那个无比香甜的大饼时,康的父亲就站在旁边。他和村民们一起咂巴着嘴巴,仿佛品尝到了大饼的美味。
再后来,度假村就变成了工厂。工厂带来的巨大噪音,如同怪兽嚎叫,让村民们无法在夜晚安眠。更糟糕的是,那些从工厂里排放出来的污水,流在土地上,竟然寸草不生。村民们受了惊吓,便上门找康的父亲。他们质问,原本说好是造度假村,为什么变成了工厂?康的父亲无法回答,他只能跑到镇上去问镇里的领导。
听了康的父亲的问题,镇干部答道,办了度假村,你们可以在度假村里上班拿工资。办了工厂,你们照样可以在工厂里上班拿工资,这有什么区别呢?
康的父亲说,办了工厂,会有污染。
镇干部有些不以为然,污染怎么了?污染就不办厂了吗?全世界都在办工厂,就我们这里最娇贵吗?
随后,他打开电脑,让康的父亲看了一串数字。
你看看, 1978年,我们的人均寿命是68岁。你再看看现在,人均寿命已经到了75岁。这是多么简单的算术题。1978年,我们有多少工厂,现在,又有多少工厂?如果污染真的有害,人的寿命怎么反而会变长呢?
镇干部的说法听上去很有道理,康的父亲没办法辩驳。最后,他只能打印了一份电脑上的材料,带回到村里。当村里人听说了污染不会短寿的事情后,显得非常高兴。他们不再纠结建工厂还是度假村,甚至,私底下还有些埋怨康的父亲。要知道,卖土地时,大家都是拿了双份的价钱。现在,却又上门去兴师问罪。不管怎么说,这都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工厂就这样顺利地建了起来。村里的人,只要不是生了大病或者老得走不动路,都可以到那里上班。虽然没有度假村,但大家的钱却一分也没有少赚。
不知为什么,康的父亲却死活不肯去工厂。他的身体一直非常健硕,完全可以适应厂里的劳动,但他就是不肯去。不但自己不去,也不准家里人去。康发现,每次说到工厂,他的眉头就会皱起来,像藏了什么巨大的心事。
没事的时候,康的父亲总会去离村最近的那块空地上转转。那儿有一个巨大的排水管,几乎所有工厂的废水都会汇集到那里。废水流过处,草木变得一片焦黄,就像被火燎过一般。这让康的父亲忧心忡忡。他又想起了镇干部的那番话,他依然没办法相信这样的污染会跟他们的生活无关。但他没办法说,就算是有关,又怎么样?相比较而言,人们更愿意相信污染是无害的。
这一天,当康的父亲再次来到这块空地上时,发现那片焦黄的枯草中竟长出了一棵绿色的树苗。不知道是不是那些枯草的衬托,这棵树苗显得特别的青翠,就像刚用颜料涂抹过一般。
这个意外的发现让康的父亲感到无比震惊。这片被工业废水浸透的土地怎么会长出这么一棵生机勃勃的树苗?难道污染真的无害吗?他想不明白。随后,他做了一个小实验,他在那棵树苗边挖了一个引流槽,试图不让工厂排放的污水接近它。然后,他从家中的井里挑了干净的水,去浇灌。让他吃惊的是,浇了干净的水,这树苗很快就变得蔫头耷脑的,就像得了病一样。随后,他将引流槽捣坏,让污水重新流到树的根部。就在这时,他看见了一个奇特的景象,这树就像长了一个巨大的嘴巴,那些污水一流到它的旁边,就不见踪迹。而此时的树苗,微微颤抖,如同经历了最美好的事情。
那天,从地里回来后,康的父亲几乎一言未发,呆呆地坐在房中,失魂落魄一般。当天晚上,他就病倒了。躺在床上,脸变得通红,嘴唇微微抖动,发出一些模糊不清的音节。
三
康的父亲被送到了县里的医院。医生给他照了X光,片子出来后,看见他的胸腔里竟然全是黑的。这让医生也感到很困惑,他将那张塑料片子横过来看,然后又竖过来看,他不能确定康的父亲得了什么病,因为他从没见过一个人的胸腔会黑成这样。随后,他被转到了市里的医院。市里的医院同样不能诊断,再接着,他又被送到了省城。省城的医生皱起眉头说,如果是喉咙里有阴影,可能是喉癌,如果肺部有阴影,可能是肺癌,但康的父亲身体里全是黑的,这就奇怪了,总不可能每一处都得了癌症吧?
就这样,在各级医院差不多折腾了两个星期后,康的父亲厌恶了,他坚持自己没有任何病,要回家。让人吃惊的是,回家后,他似乎真没什么事,依然像从前一样健壮。康发现,从医院回来后,自己的父亲竟然还在长个。
事实上,在17岁的时候,康便已经和父亲齐头高了。现在,他已经18岁了。这一天,当他和父亲站在一起时,发现父亲居然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父亲53岁,照理说,他已经不可能长高了,因为老的缘故,他似乎还应该比以前更矮一些。
可现在,他却还在长个。
后来的日子,几乎每天都在下雨。在漫长的雨季中,那棵原本瘦小的树苗便开始日生夜长。有一天,偶尔放晴,父亲带着康去看那棵树。康站在树底下,仰着头,根本就看不清这棵树到底有多高。只有站到很远处,他才能看见这棵树的树冠几乎已经跟云朵长在了一起。
父亲将手搭在粗糙的树干上抚摸,突然开口道,也许有一天,我会爬到这棵树的顶上去。康觉得父亲的话很奇怪,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说。爬到树顶上去做什么?树顶上最多能看见整个村庄,再远一点,或许还能看见镇子,看见县城。除此以外,还能有什么呢?
康想不明白,但在那一刻,他忽然想起了父亲长个子的那个事情。他有种奇怪的感觉,父亲的长高会不会跟这棵树有着某种联系呢?
三个月后,康的父亲再一次倒下了。
和前一次相比,这次的病情显然要严重许多。父亲躺到床上,就再也没有下来。于是,他又一次被送到了县里的医院。县里的医院依然没有什么好办法,但父亲却绽着太阳穴上的青筋,不肯再去更远的地方。
就这样,父亲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星期。第六天的时候,他陷入了昏迷。他躺在床上,悄无声息,身体几乎没有一点因为呼吸而带起的起伏。康坐在床边,觉得有些害怕。每过一会儿,他都会伸手去探一下父亲的鼻息。只有感觉温暖的气息从父亲的鼻孔里微弱地散发出来,他才会心安一些。
第七天中午,医生将康的母亲和康一起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医生说,虽然无法确认康的父亲得了什么病,但根据他身上的迹象,可以下结论,人已经不行了。医生的话并不出乎康母亲的意料。母亲说,真的不行了,你就给他打一枚强心针,这口气,要留到家里再咽。
下午,母亲办好了出院手续,医生则帮忙安排了车子和人手。傍晚的时候,医生给康的父亲打了一枚强心针。随后,急救车便闪着霓虹灯将康的父亲载回家。
康和母亲一起坐在车子里。母亲显得哀伤而又平静,始终一言不发。路不平,车子一直在摇晃,父亲吊着盐水,也在不停地摇晃。看着父亲,康有些恍惚。他不能相信父亲真要死了。一切显得过于突然,就像被拦腰砍了一刀似的。不知道是不是这种突然的原因,康觉得心里似乎不那么难过,这让他有些过意不去。
还没到半路,康就被车子晃得昏昏欲睡。他努力支撑着不断下沉的眼皮,恍惚间,他突然看见父亲的嘴角歪了一下,露出个笑容。康顿时惊醒,瞪大眼睛。可这时,父亲的那丝笑容已经消失了。康看了看母亲,母亲依旧木在那里,似乎什么也没看见。上车后,她就再也没有改换过自己的姿势。
终于到了家,众人七手八脚地将父亲抬上床,然后,跟着来的医生又给父亲打了一枚针,说这能让他撑过12点。康站在一旁,觉得诡异,对他这个年纪来说,他无法理解这样的行为有什么意义。撑过12点,算是在人间又多活了一天吗?都要死了,多一天少一天,又有什么关系呢?
父亲躺在床上,他看上去依旧平静。现在,康已经没有心情再用手指去试探父亲的鼻息了。医生已经说了,过了12点,他就会死。所以,就算有了鼻息,也没有了任何的意义。
母亲坐在窗边的那把竹椅子上,佝偻着身体,她看上去似乎比平常要更瘦小一些。房间狭小而昏暗,房顶的那个灯泡边聚满了细小的飞虫。不断地有虫子被电灯泡给烫死,掉落下来,但依旧有新的虫子继续朝着电灯泡飞去。
康看着灯泡,有些出神,他的脑子里似乎想了一些东西,又似乎什么都没想。这时,他的肚子猛地一阵抽搐,随后,便是一阵绞痛。他疑心自己是吃坏了什么东西。他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快到12点了。他想守在父亲的身边,可肚子里却翻江倒海的,让他无法忍受。他只能告诉母亲,母亲点了点头。康往床上匆匆扫了一眼,便飞奔着跑向厕所。
康跑到院子里,推开茅厕的木门,刚蹲下去,便听见房间里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哭喊声。那一刻,他明白,父亲已经没有了。
康蹲在茅坑上,不知道时间有没有过12点。一阵风吹过来,掠过他的皮肤,一阵阵紧缩。他看着黑乎乎的四周,似乎有点伤心,又不是特别伤心。他依然不确定,自己的父亲是不是真的就这样死了。
四
父亲被放在一块门板上,用白布蒙住。和尚坐在旁边,念往生咒超度。作为唯一的儿子,丧事期间,每日,康都要跪在人群的最前面。虽然地上铺着干草,但他的膝盖还是被红石板硌得生疼。
葬礼一共举行5天。前两日,前来悼念的亲朋好友还很多。后来,人群便一天天地淡了。直到发殡的前一天晚上,父亲要落材(装入棺材),前来悼念的人才又稍微多了些。
在和尚的指挥下,大家在灵堂前举行了一个简朴的仪式。康看见父亲被白布匹盖着,装进那口棺材里面。那是一口狭窄的杉木棺材,看棺木的边沿,似乎比一块饼干也厚不了多少。在康的记忆中,以前老人死了,棺材都会很宽大,用料也足,就像一条船。而现在,却显得这么寒酸。当然,那时还是土葬。现在,改火葬了,再好的棺木,放到火炉里一烧,也什么都没有了。想想,的确也没有必要浪费那样的好树料。
父亲躺在薄薄的杉木棺材里,身上的白布被掀开。他穿着一身簇新的中山装,四肢收拢,这让他看上去像一条风干的鱼鲞。在那一刻,康盯紧了父亲的脸,企图再次从他脸上捕捉到一丝微笑。可是,直到棺材合拢,父亲依旧面无表情。在那一刻,康才有了一种真切的悲恸。他意识到,父亲是真的死了,再也没有回转的余地了。他脸上的那丝笑容,只不过是自己的妄想。
仪式进行到了晚上10点左右。前来吊唁的人群吃茶聊天,慢慢散去。过了12点,院子里就剩不下几个人了。夜宵也没人吃,零零落落地铺了一桌子。院子里,还剩下一桌麻将,都是父亲生前最好的几个朋友,他们坚持着要再陪父亲一晚。
落完材,母亲也被劝到房间里头休息。事实上,她早就支撑不住了。丧夫的哀伤加上持续的劳累,让她面临崩溃的边缘。
大人们让康也去睡觉,明天是正日子,要火葬,还要摆酒,很多事情要忙,不休息是不行的。康顺从地回到房间里,可躺在床上,他却没有丝毫的睡意。他睁着眼睛回想了一阵,父亲落材的那一刻,他的确很难过。但这种难过的情绪并不坚固,很快便淡了。他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康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一阵,依然睡不着。最后,他索性从床上爬了起来。他觉得有些闷热,便将房间的后窗户打了开来。他趴在后窗户上,无聊地向远处张望着。从这里看过去,能清楚看见那棵长在村边的大树。看上去,它似乎又长高了一些,就像一棵被放大了无数倍的西兰花。这时,康又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他发现了那棵树,现在,这棵树顶天立地生长了起来,可他,却死了。
树下忽然闪过了一个人影。康一愣,这么晚了,树下怎么还会有人?他用力揉了揉眼睛,又仔细辨认,的确是一个人。这个人似乎有些慌张,朝左右打量一番,突然转身往树上爬了上去。
康呆住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认出来了,爬树的那个人居然是父亲。虽然看不清面目,但他绝不会认错自己的父亲。可是,他不是死了吗?自己分明看见他被放进了那口狭窄的杉木棺材。
康来不及细想,因为那个身影在树上爬一阵,很快便消失在了树丛中。康迅速地从后窗翻出去,朝那棵树飞奔过去。
到了树下,康仰起头,朝上张望,只见头上枝蔓纵横,深不见底。看了一阵,康疑心自己是看错了,如果是父亲,几个人都抱不过来的大树,他又怎么爬得上去?
康不肯死心,绕着巨大的树干又仔细走了一圈,终于,他发现了几根从树上垂下的藤蔓。藤蔓贴在树干上,并不起眼。康拉过一根,用力扯了扯,很结实。随后,他又发现,粗壮的树干上竟然还长着一个又一个的小疙瘩,就如同一架小梯子一般。康犹豫了一下,便拉住藤蔓,踩着那些小疙瘩,慢慢地往上攀爬。
爬了一阵,康便觉得两臂有些酸麻。他将藤蔓往腕上缠了缠,试图将身体更贴近树干,或许这样能省些力气。
康低头往下看了看,发现自己离地差不多五六米高了。从这里,可以看见自己家的院子,院子仍亮着灯,灵堂前,一张麻将桌,依旧有人在冷冷清清地打着麻将。在灵堂的中央,端端正正地摆放着父亲的棺材。
父亲会在那里面吗?康有些走神,就在这时,头上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他抬起头,似乎有个黑影,稍稍晃了一下,便钻进了郁郁葱葱的枝叶。
康赶紧拽着藤蔓往上爬,一些细小的枝叶刮在他的身上,窸窸窣窣地响。但康却没追上那黑影,随着攀爬,他的力气越来越少,两只抓藤蔓的手因为酸麻几乎失去了知觉。
此时,正巧旁边伸出了一根粗壮的树枝,康调整了一下重心,晃着身体,踩到了那根树枝上。现在,他必须得休息一会儿。再爬下去,他的手就抓不住藤蔓了。
康坐在树枝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因为枝叶的遮挡,此时已经看不见村庄了。四下里,黑乎乎的一片。康想,如果那个身影真是父亲的话,那他就没死。如果没死,他为什么要装死呢?他为什么要爬上这棵树,他究竟要做什么?
康想不明白,他朝着四周打量了一番。四周的枝叶密密麻麻,似乎根本没有一丝缝隙。康忽然觉得有些害怕,他想起了那口被钉死的棺材。
就在这时,一侧的枝叶中突然透出一束光。康有些意外,这里怎么会有光,难道那是一个出路吗?
康朝着那丛树叶爬过去。终于爬近了,他伸出手,用力将那丛茂密的枝叶扒了开来。就在此时,这树叶突然像流沙般塌陷了,康顿时失去重心,双手乱抓一阵,便往那丛光中掉了下去。
再睁开眼时,康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巨大的空地上。他觉得有些头晕,耳朵嗡嗡地响。在短暂的迷茫后,他揉着太阳穴,慢慢站起来。自己是从树上摔下来了吗?他抬头看,想找那片自己掉下来的树丛,可头顶白茫茫一片,根本就没有什么树叶。
康觉着有些诡异,他用力搓了搓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康往前走,走了一阵,脚下突然“啪”的一声响。因为安静,这声音在空旷中被放大了无数倍。康被吓了一跳,低下头,看见脚下竟然踩着一个塑料瓶子。怎么会有塑料瓶子?康有些发愣,这时,有一股难闻的味道硬生生地往他鼻子里钻。康这才发现,自己踩着的这块地方,竟是一片巨大的垃圾填埋场。
垃圾填埋场?康在脑子里迅速盘转。他记得他们村边的确有个垃圾填埋场,每天,城里的货车都会运来垃圾,翻倒在那里。趁着垃圾还没有被那些压路机轧平,村里人都会去垃圾场里捡一些矿泉水瓶、废铜烂铁之类的卖钱。孩子们是最乐于干这样的事了,这是他们零花钱的来源。康也去过,那些垃圾里面,什么都有。菜叶子,鸡蛋壳,肉皮,塑料袋子,玻璃瓶。康总是忍不住想,这些垃圾一天天地堆高,会不会终于有一天就堆到天上去了。
自己是掉在垃圾填埋场里了吗?可看上去又不像啊,如果是垃圾填埋场,站在这里,一定能看见自己的村庄,怎会是这样白茫茫一片?
康将信将疑地继续往前走。又走了一阵,他终于看见了一条黄泥路。这条路不宽,却很长。不知是不是因为长的缘故,根本看不见尽头。在路的两边,开满着鲜花。这花生得奇怪,长着粉红色的巨大花朵,却没有绿叶,妖艳无比。
康犹豫了一下,大着胆子往这条黄泥路上走去。
奇妙的是,就在康踏上黄泥路的一刹那,路边的那些花居然就亮了起来,一朵一朵的,就如同夜晚的路灯,漂亮极了。
五
康没留意到那条黄泥路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因为路上开始起雾了,这雾气浓重而突然,让他感觉自己像走进了一间黑屋子。
康走得很慢,他感到有些害怕,眼前的一切,显得太过古怪。康开始有些后悔了,自己不该这么仓皇地爬上那棵树,起码应该跟母亲说一声的。现在,她应该还在睡梦中,在为明天的葬礼储存体力。等天亮时,如果自己回不去,母亲就会发现。如果是这样,她该多么的慌乱。她刚失去了丈夫,如果再失去了儿子,她该怎么生活啊?
康胡乱想一阵,这时,他感觉着天气又变得燥热了起来。虽然头顶没有太阳,却比在六月天的太阳底下烘烤还要糟糕。康赶紧脱下衣服,遮住自己的脑袋。又一阵,天气又突然变冷,这让康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冷战,迅速将刚遮到脑袋上的衣服又重新穿到了身上。最后,气温终于恢复了正常,但空气中却开始传来一股腥臭的味道。一开始,康还以为自己又走到了那片垃圾填埋场,但仔细辨别一阵,才发现这臭味来自那些浓雾。这味道黏黏糊糊的,直往他的鼻孔里钻,让他有些无法呼吸。
康看不见出路,只能用手捂住鼻子,硬着头皮往前走。他已经走了太长的路,体力所剩无几。但他不敢停歇,他不能陷在这片浓雾里。
走了一阵,康慢慢察觉到了一个规律,这雾似乎有浓淡。那腥臭味浓的地方,雾气就浓,腥臭味淡的地方,雾气也会淡一些。于是,康便按着这规律往臭味淡的地方去。很快,他的方法奏效了,眼前的光亮一点一点地多了起来。最后,浓雾散去了,他重新站在了又一片巨大的空地前。
眼前的空地和之前的那块空地好像有些不大一样,四处分布着许多的土堆,高高的,就像一个个小山丘一样。康走近其中的一个,看见那其实并不是土堆,而是一个个的垃圾堆。康有些沮丧,他没想到自己刚离开了一片垃圾场,却又来到了另一片垃圾场。
就在这时,康突然发现前面不远处的一个垃圾堆上竟然趴着一个人,这个人赤裸着身体,肮脏极了,就像刚刚从一桶全世界最脏的污水中爬出来。
怎么会突然有个人?康有些害怕,小心地将身体伏下,躲藏在垃圾堆后。
垃圾堆上的那个人并没有注意到康,他只是蹲在那里吃个不停。他从垃圾里不断地翻出一些腐烂残败的食物,然后飞快地塞到自己的嘴中。
此时,康才看清,眼前的这个人身体居然是透明的,那些脏污的垃圾从他的喉管进入他的胃,然后溢满了他的整个身体。他的脸是惨白的,上面还泛着微弱的淡绿色的荧光。在这张惨白的脸上,有着一张巨大的嘴。他睁着眼,眼眶里却没有眼仁,只是白茫茫一片。
就在这时,康看见垃圾堆的另一面又出现了一个透明人。这个透明人弯着腰,正蹑手蹑脚地往垃圾堆上爬。爬到顶上,他就从腰间掏出了一根绳子,绳子上还有个圈套。他将手中的圈套挥舞了几下,突然朝着下面的那个透明人扔过去,不偏不倚,正好套住了那个人的脖子。被套住的透明人用力挣扎,拿着绳子的那个丝毫不慌乱,将绳子使劲地往手上缠,然后一屁股坐下,往垃圾堆的另一侧滑了下去。垃圾堆的顶部,顿时变成了一个支架。随着透明人的下滑,缠在另一个人脖子上的绳子越勒越紧。最后,咕咚一声,脖颈处喷出一股脏污的液体,脑袋掉在地上,翻滚了几下。
滑下垃圾堆的透明人走到尸体旁,在他口袋里摸索一番,摸出一块绿色的东西,然后放在自己腰间的口袋里,四处张望一番,就往前走了。
康趴在垃圾堆上,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直到那个透明人走远,完全看不见,他才站起身来。他用力伸展了一下双臂,因为趴得太久,他的双臂已经有些麻木了。康想,自己得赶紧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
康离开垃圾堆,提心吊胆地走了一阵。所幸,一路上再也没有危险的透明人出现。放松下来的康顿时觉着又渴又乏,身子一软,便斜靠在了旁边的一个垃圾堆上。他无力地舔了舔嘴唇,嘴唇粗糙干裂。他想,自己可能已经脱水了。现在,他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仿佛都能看见眼前闪烁的火星子了。
康靠在垃圾堆上,迷迷糊糊间,他似乎听见了流水的声音。水?他顿时惊醒,这水流声仿佛给他的身体注入了一枚激素。
康挣扎着往水声的方向走。不多久,眼前果然出现了一条河流。康觉得自己心跳加速,他恨不得马上跳进河里,让这河水将自己的身体浸湿。
但这兴奋并没有维持太久,当康看见河里的水时,他又绝望了。河里的水是黑色的,黏稠得就像石油一般,散发着阵阵的恶臭。
康身上那根刚绷起的弦瞬间又松掉了。他瘫倒在地上,很想咒骂,可他却连一点咒骂的力气都没有了。
康想,自己可能要死在这个地方了。死会是怎么样的呢?对于他这个年纪的人来说,死是遥远的,遥远得似乎永远不会发生。康不知道人为什么会死,就像父亲,前一秒还活着,后一秒就成了死人。似乎,生死之间不过就是一念之间,就像一层窗户纸,一捅破,人就死了。
现在,康觉得自己就站在了这层窗户纸的前面。他躺在地上,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康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要逃离自己的身体。
康想,自己现在可能正在死去。
六
眼前似乎有个人影晃动了一下。康翻了翻眼皮,又疲乏地闭了回去。会是那个透明人来了吗?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就算他拿着那根绳子,套到自己的脖颈上,那又能怎么样?现在的自己,跟躺在砧板上的一块肥肉没什么区别。
喂。康听见有人在喊他,这声音就像一根绳子,将他从很远的地方拉了回来。康再次疲乏地睁开了眼睛,这时,他看见眼前竟站了一个胖子。胖子微微弓着身,笑眯眯地看着康,然后伸手递过来一样东西。康斜了一眼,胖子的手中竟是一瓶水。康有些激动,又看了眼胖子,不知道他什么意思。胖子依旧笑眯眯地看着他,手微微提了一下,似乎是在鼓励康将水接过去。康愣了一下,几乎本能地将水夺了过来,仰脖往嘴里灌。他的身体已经干得快要冒出火来了,水倒进嘴里时,他都能听见干枯的喉管发出了丝丝的令人愉悦的声音。
不知道是喝得太快,还是幸福来得太突然了。喝完水的时候,康有些发蒙。好一会儿,他才打个嗝,清醒了过来。他看着眼前的胖子,似乎此刻才真正注意到眼前还站着一个人。
你从哪里来的,我怎么从没见过你?
我从,我从我家里来。
胖子笑笑,那你怎么会到这里呢?
我来找我的父亲。我爬上了一棵树,然后又从树上掉了下来。后来,我就看见了一条路,那条路上还开满了花。我往路上走,再后来,我就到这里来了。
哦。
你能告诉我这是哪里吗?
这里是丰城。
丰城?康皱了皱眉,他从没听说过这样的地方。
胖子想了想,说,不管你从哪里来,你都不能呆在这里。你看看这里,没吃没喝的,又四处是透明人,太危险了。如果你相信我的话,你就先去我那里吧。吃点东西,休息休息,等有了体力,你再出来找你父亲。
康点头答应了。胖子说的是实话,现在,他的确需要找个地方,补充一下精力。虽然,他并不清楚胖子的底细,但那已经不重要了。如果不是他,自己或许已经渴死了。
胖子在前面走,康就跟在他的后头。康发现,胖子走路的时候,脚下会湿。起初,他以为是他脚底下沾了什么东西。仔细看,却发现是他身体里流出来的,落在地上,又黑又黏。康觉得诧异,是因为他太胖了,油脂溢出来了吗?
虽然空气灰蒙蒙的,看不透路,但胖子依旧能熟练地找到方向。终于,走了好长一会儿,胖子停住了身子,转身笑眯眯地看着康,说,到了。康抬头看,看见眼前出现了一个很大的城门。城门不知是用石头还是城砖垒成的,很是笨重。城门上写着“丰城”两个字。
胖子继续往城里走,康紧紧地跟着,生怕跟丢了。进了城,眼前出现了一条两三米宽的路。路的两边是房子,似乎都是一些店铺,挂着“售”的招牌,柜台上放着奇奇怪怪的东西,不知是些什么。康发现路上走着的人,脚下也会流出黑色的油脂,当他们看见脚底干干净净的康时,他们也显得神色诧异。但他们的眼神没有在康身上逗留,而是将头微微垂下,对着康身前的胖子小心翼翼地笑着,似乎是在讨好他。
走完街道,迎面现出一个店,这个店的铺面好像是这里所有的店里最大的。胖子笑眯眯地看了康一眼,这就是我的家了。说完,他就往店铺里走。
康跟在他身后,这时,他看见柜台外站了一个人,身上裹着一块布,微微佝偻着。康偷偷地看着他裸露出的身体,那皮肤竟是透明的。原来,这是个透明人。透明人正和柜台里的一个人说着话,康走过他身边时,看见他的腰上系了一根绳子,那绳子上,还套了一个圈。康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不就是垃圾堆边将另一个人拉断了脑袋的那个人吗?
胖子似乎一点都不怕透明人,他十分轻蔑地拿眼白他:又拿什么破东西来了啊?
看见胖子,透明人一脸谄媚的笑。因为五官长得和平常人不一样,他的笑看上去难看极了。他将背上的包裹卸下来,准备把里面的东西倒到柜台上。胖子赶紧拦住了他:别弄脏了我的柜台,倒地上。
于是,透明人又将袋子放到地上,将袋子里的东西全部倒出来,摊了一地。
康看见地上散落的,有铁块,玻璃片,塑料瓶,还有其他一些奇形怪状的看不出面目的东西。显然这些东西都是从垃圾堆里翻找出来的。
胖子用手挡住鼻子,似乎很怕闻到那些垃圾的味道。随后,他有些吃力地伸出一只脚,绷着脚尖在那堆东西上划了划。不知是吃力,还是没看见好东西,他很快就将脚收了回来。
就这破烂,你还好意思拿到我这里来啊?
透明人听了,赶紧说,哦,对了,我身上还有些别的东西。说完,他便从身上的口袋里掏出两片绿色的塑料片,递给胖子,你再看看这个,这个你一定会喜欢的。
胖子将两片塑料片拿在手里,掂了掂,有些嫌弃地看着透明人,就这垃圾,我也会喜欢?
透明人可怜兮兮地看着胖子,老板,这可是好东西啊,我花了大气力才找来的。你也知道,这种东西外面很吃香的。
那么吃香,你卖给别人去好了,干吗拿我这里来?
透明人赶紧摆手,怎么能呢,有好东西肯定要先送到老板这里来啊。
胖子鼻子里哼了一声,哼,也就是我心软,不忍心看你们白跑一趟。行了,我就发发善心,留下这两片东西吧。
说着,胖子就将那两片塑料片扔在了柜台上,掸了掸手,然后跟柜台后的人说,你赶紧给他一点水,让他滚蛋。臭烘烘的,把我的店铺都给熏臭了。
柜台后的那个人应了,取出一个装着水的小瓶子,递给了那个透明人。透明人接过水,小心地拧开盖子,他并没有喝,而是将水放在鼻子下,用力地闻着。
胖子不耐烦地说,还不快滚。
透明人赶紧盖好盖子,跑出了店铺。胖子扭头跟柜台里的人说,你把这两片东西打磨一下,然后送点吃的东西进来。那人应了,胖子便带着康往里面走。
穿过店铺,后面是一个院子。院子不大,中间搭着一个架子,架子上长满了绿色的植物。康觉得诧异无比,这几乎是他在这里看到的唯一的绿色植物。就在这时,那个胖子终于将一直掩在鼻子上的手放了下来。他的大鼻子微微抽动了一下,然后将眉毛舒展了开来。
憋死我了。你不知道,我就怕出门,到处都是一股脏兮兮的怪味道。
他坐到架子下,招呼康也坐下。
康说,你柜台上那个人我见过。
哪里见的?
康说,我也不知道那个地方是哪里。我看见他将另一个人的脖子勒断了,还拿了那个人的东西。
胖子笑笑,嘿嘿,肯定是他干的,抢了别人东西,就跑到我这里来换水。
他们不是吃垃圾的吗?干吗要换这些水啊。
胖子干笑一声,嘿嘿,就算是透明人,以前也终归当过人啊。只要是人,总想喝上一口干净的水。这是瘾。
康看出来了,这里的水非常宝贵。胖子跟自己素不相识,却给了自己那么大一瓶。想到此处,他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说,你的水那么宝贵,我们刚认识,你就给我那么多。
胖子挥了挥手,说,这是两回事,你怎么能跟那些人比。
正说着,便有人端了些吃的上来。
吃些东西吧,你肯定是饿坏了。
康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狼吞虎咽起来。吃了一阵,柜台上的人又来了,将什么东西交给了胖子。胖子将东西拿在手上,打量了一番,然后点了点头,递还给他。康这时才看清,胖子手里拿的是两片叶子形状的塑料。
那个人麻利地踩到椅子上,然后将两片叶子安到了架子上。这时,康才发现,原来架子上的绿叶子全是假的,有纸片的,也有塑料的,都被做成树叶的形状。康突然想起了那个透明人送来的两片绿色的塑料,他有些惊讶,没想到它们竟是派这样的用场。
七
胖子给康安排了一个临院的房间,他让康先好好休息一下,等恢复了体力,再考虑找父亲的事。胖子还特意叮嘱,出门的话,一定要跟自己说一声,不要擅自外出,不安全。看着弥勒佛一样的胖子,康心中充满了感激,他觉得自己的运气还算不错,到了这样一个鬼地方,居然还能遇见这么好的人。
可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怎么会出现这么多怪异的人,怪异的事?康的脑子里忽然滑过一个念头,丰城,不会是酆都城吧?都说人死了,要经过酆都城,难道自己真的死了?如果是这样,那这一切倒也说得过去。书上说过人死后都会经历一些稀奇古怪的事。可是,如果自己死了,那自己到底是在什么时候死的呢?康将事情从头到尾回顾了一遍,是爬上树的时候吗?还是扒开那丛树叶?死会是这样吗,让人毫无察觉?
康搞不明白,想了一阵,疲倦就开始慢慢聚拢了,像个秤砣,挂在了他的眼皮上。康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睡着的时候,他好像还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和父亲一起挤在那口狭小的棺材里。他听见钉子钉进木头时发出嘭嘭的声音,父亲在身边,一个劲地抱怨,这棺材那么小,你怎么也好挤进来的。
后来,好像有人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在床前站了许久。他不确定这是梦还是真实,他实在太累了,都没有力气睁开自己的眼睛。
醒来时,不知已是几时了。他看看窗外,这里的天色永远是灰蒙蒙的,不明亮,也不黑暗。
走出房间,康看见那个胖子就在院子里,他手上拿着块擦布,正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那些绿色的“叶子”。胖子见了康,又露出了那个和善的笑容,你一定睡得很好,看你的脸色,红扑扑的,多好看。随后,他又叹了口气,其实我以前也像你一样,脸色也那么好。唉,算了算了,不说这些,说多了,自己都会觉得难过。
胖子放下手中的东西,招呼康在架子下坐下。
我睡了多久,现在是什么时候?康问道。
胖子说,什么时候?这我可没办法回答你啊,这个地方没有白天,也没有黑夜。这么跟你说吧,我们这里就没有时间这回事儿。
没有时间?这可真是个怪地方。康想。
我今天想出去转转,看看有没有我父亲的线索。
胖子说,行啊,要我陪你吗?
不用不用,我自己去就行了。
胖子倒也不坚持,他朝外面叫了一声,有个人就将一包东西拿了进来,胖子将东西递给康,我把水和食物给你准备好了,放宽心,你一定会找到你父亲的。
康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将东西接过来。
康出了门,从胖子的店铺里走出来,一直往前走,就能走到城门那里。和进来时相比,今天路上似乎人要少一些。让康觉得奇怪的是,看见他时,市集上的人似乎都有些畏惧,目光不敢直视。走了几步,康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转过头,看见胖子就站在门口,他看见康,弹簧般地露出笑容,轻轻挥着手,示意康继续往前走。
出了城,眼前马上便荒凉了,到处都是灰蒙蒙的,看不清。康站在城门口,忽然有些担心,他的脑子里浮现出了一个透明人伏击另一个透明人的场面。他感觉那些透明人就躲在垃圾堆后面,等他过去时,突然甩出一个绳圈,将自己的脑袋套住。
空气似乎要比之前又差了许多,没有风,细小的尘土颗粒悬浮在空气里,带着腥味,一动不动。走得快些,几乎都能感觉到那些尘土打在自己的脸上,生疼。很快,康便觉得自己的鼻孔里粘上了什么东西。他不敢太用力地呼吸,生怕一用力呼吸,那些尘土就会将自己的鼻子堵住。
康没有方向,只能凭着感觉往前走。也不知走了多久,他突然听见了一阵哗哗的流水声,近了,还是那条黑色的河流。康有些诧异,难道自己走的和昨天是同一个方向?他犹豫了一阵,转过身,又朝着另一个方向走。他估摸着自己走出了很远,早已远离了那条河流,可最后,他却又听到了流水声。
就在这时,康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难道这四周都被那条黑色的河流给包围了?可这讲不通啊,如果此处都被那条河流所包围的话,自己又是怎么从外面走进来的呢?
康不能再走了,现在,他必须得赶回去。他已经快没体力了,身上带着的吃喝也没了。可往回走,康又意识到了一个新问题,回去的路在哪里?到处都是灰蒙蒙的一片,根本就没有路。
自己怎么这么大意?怎么光顾着出来,就没记回去的路呢?
康硬着头皮慢吞吞地走,他企图从脑子里挖掘出一些来时的印象,但这四处都是同样的雾,他根本没有任何记忆。就在康有些手足无措的时候,他看见了地上有一些黑乎乎的东西。他脑子一闪,想起了胖子还有城里的那些人。他们走路的时候,地上就会留下那些黑色的汁水。难道?
康顺着这些黑色的印迹走。让他惊喜的是,走了一阵,他果然就看到了那个巨大的城门。现在,他可以确认了,的确有人在跟踪自己。会是胖子吗?他为什么要跟踪自己,怕自己走失吗?康不知道。
回到店铺的时候,胖子正躺在架子下的躺椅上,一边喝水,一边欣赏着头顶的绿色叶子。他总是在架子下呆着,这似乎是他最喜欢呆的地方。
看见康回来了,胖子便坐起身来,笑眯眯地看着他。
怎么样,有收获吗?
康看着胖子的脸,心想,难道你没有跟着我吗?但他不能说穿这个事。
康摇了摇头,走了好多地方,奇怪的是,无论我怎么走,可最后都会走到那条河边,这里是不是被那条河给包围了啊?
胖子依旧笑眯眯地说,我以前也是觉着这附近是被那条河给包围了,可是,如果是这样,那你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康摇着头,他想不清楚。
那我父亲会在哪里呢,他会不会就躲在这里的某个地方,也在找出去的路啊?
胖子摇了摇头,你父亲肯定不在这里,如果他在,我肯定会知道的,这里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情。
康相信胖子的话,这里的一切都瞒不过他。可是,如果父亲不在这里,他又会去哪里呢?
对了,他会不会从那条河游过去啊?
胖子一愣,脸上又恢复了那丝柔和的笑容,这样吧,你转了一天了,也累了,先休息。等你休息好了我们再说吧。
吃了东西,康回到房间里。他躺在床上想那个跟踪自己的人。
会是胖子吗?康不确定,他没办法从他的脸上看出端倪。他为什么跟踪自己呢?还有,父亲到底来没来这里,如果来了,他是不是已经找到出路了?为什么不能游过那条河,胖子欲言又止的,到底什么意思?
康躺在床上,没睡,他一直在想父亲的事。后来,是胖子来敲门,他说他要带康出去。胖子并没有说去哪里,康不好问,只能跟着他。出门前,胖子还到柜台上取了一小瓶的水。
路上,胖子一直在跟康介绍街两边的店铺,他告诉他,哪家是卖新鲜空气的,哪家店是卖食物的。正说着,他突然转了个弯,走进了其中的一家小店铺。
店铺的门口挂着一个售字,有一个柜台,柜台后站着一个伙计。伙计见胖子来了,赶紧热情地迎出来。两个人说了些什么,胖子便将水递给了那个人。那个人拿了水,便往里间走。再过一会儿,他就带了个人出来。
胖子跟康做了个手势,两个人往外走。那个带出来的人就像木偶一样地跟在他们身后。几个人一起,穿过了市集,走到了城门口那里。此时,胖子便停住脚步,从口袋中取出一条薄薄的纱巾,围在脸上,只露出一双眼睛。康觉得他看上去有些滑稽,就像一颗没有剥皮的土豆。
几个人在肮脏的空气里缓慢地走,最后,就走到了那条黑色的河流边。胖子冲着那个人低语了几句,那个人便继续直愣愣地往前走,就像看不见眼前有一条河似的。康赶紧叫他,他似乎听不见。康想伸手去拉他,胖子却阻止了他。他站在一边,缩着手,冷冷地看着。
就这样,那个人走到了河沿边,一脚踩在空气中,身子一斜,就掉到河里去了。那人掉入河中后,只见一丛白沫迅速地窜往河的深处。几乎就在瞬间,白沫消失了,那个人也消失了,眼前,除了黑色的河流,什么都没有。
康站在河岸上,呆若木鸡。
胖子看了看康,你现在明白,为什么我说没人能过得了河了吧?这河里的水,经受不住任何的重量。
八
胖子躺在架子下的躺椅上,康坐在旁边发着愣。他不知道自己在这个地方已经呆了几天了。这里没有时间,他没办法计算。
每天,他都跑到城外去找出路,可最后依然还是走到那条河边。那条他来时的路似乎消失了,把他遗失在了这个地方。胖子倒是不催他,每次出门,都给他准备好吃喝的东西,并鼓励他,说他一定会找到出路,找到父亲。让康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的是,胖子对他找到父亲的希望似乎远大过他。
院子里的那口棺木应该早已送到火葬场了吧?康想,现在,母亲肯定也已经发现自己失踪了。真不知道她会急成什么样。她会像自己找父亲一样去找自己吗?她会注意到那棵大树吗,她会不会也爬到这棵大树上来?
康不知道,他想,或许自己根本就不应该去找父亲。父亲死了,还有母亲。而现在,他们两个,他都失去了。
哎,跟我说说你吃过的那些好东西吧。
康奇怪地看着胖子,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胖子说,就是你吃过的,你觉得最好吃的菜。嗯,就比如炒青菜。你肯定吃过炒青菜吧,绿油油的。不瞒你说,我每天最想的就是青菜。
哦,炒青菜我知道的。我在家里,我妈妈常做。我们家的青菜特别好吃,都是我父亲自家地里种的。
胖子眼睛亮了,那你赶紧说说,你们家的这个青菜是怎么做的。
康想了想,说,我记得每次炒菜前,我妈就会弄一点肥猪肉,在锅里煸出油来。然后,把猪油渣取出来,将那些猪油重新加热,再将青菜和猪油渣一起倒进去,大火用力地炒。不能多炒,炒久了就软了。青菜要硬一点的才好吃,又香,又脆,又甜。
胖子盯着康,用力咽了一下唾沫,你们家每天都能吃到青菜吗?
当然,自家地里种的。撒了种子,很快就能长出来。想吃,就去割一些。
胖子啧啧道,你们这一家子也太幸福了吧。他向后用力躺倒在椅子上,唉,真好啊。现在,我要好好地回味一下这道炒青菜了。说完,他将手放在肚子上,闭上眼睛,满脸的回味。
康看着胖子,觉着很好笑,不就是一盆青菜吗,干吗这么激动?
这时,天突然变黑了,还起了风,吹过来,头顶的塑料叶子便相互碰撞,响成一片。
胖子迅速将眼睁了开来。
康惊异地问道,天怎么黑了,是到夜里了吗?
胖子摇了摇头,不是天黑了,是要下雨了。
康一阵激动,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原来这里也会下雨啊。
胖子没有搭他的话,而是转身往屋后走。过了一会儿,从屋后传来一阵响声,康扭头去看,只见那里出来好几个人,抬着一口大缸。他们将缸放到院子正中,然后又跑到前面柜台,取来各种大大小小的塑料盆。
康好奇地问道,你们在做什么?
接雨水啊。
康恍然大悟,难怪你这里有那么多干净的水,原来接的都是雨水啊。
可话刚一出口,康又觉得有些不对劲。如果这么轻易就能得到水,为什么那些透明人会花那么大的代价到这里来换水?
想到此处,康不由得扭头去看胖子,胖子似乎也猜到了他的心思,他笑盈盈地看着天,不再说话。
那些人放好盆和缸,又跑回后面去了。胖子也拉着康躲到屋檐下避雨。
不一会儿,天越来越暗,最后,就像蒙上了一块黑布。突然,几声电闪雷鸣,豆子一般的雨点就劈劈啪啪下来了。看着雨,康感到一阵莫名的兴奋。他将手伸到雨中,让雨水打在手上,冰冰凉凉的。他已经好久没见过雨了。
但很快康就将手缩了回来,他感觉有些不对劲。雨里似乎有一股刺鼻的腥臭味道,仔细看,这雨竟是黑褐色的,落在地上,滋啦一声,几乎都能冒出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