帽子不见了

  • 来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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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7-04-11 11:13

  小偷聚道改邪归正,做了一名橱柜装修工。这一年,业务繁忙,老板又是加薪又是奖金,腰包里石硬。临近年关,他早早打电话给老婆,口气从来没有这样响过。但老板说,年前还得帮他干点活。这活要紧,老板说,不做好它,我过年不踏实。

  “过了年不行么?

  “不行,不能再拖了。那样,我的耳朵会生冻疮的。”

  聚道“噗”一下笑了。

  “这是真的,这么冷的天,我的耳朵好好的,可到了过年那几天,我的耳朵就要生冻疮。你的耳朵生过冻疮吗?那滋味可不好受。”

  “我才不会呢,我整天戴着帽子。”

  “你那帽子多难看。”

  聚道笑了笑,这顶帽子是某年春节去一个庙里游玩上香时,庙里的师傅送他的,虽然确实不太好看,但戴着舒服啊。

  聚道到了主人家。女主人开门,很好看的一个人。聚道就多看了一眼。聚道喜欢琢磨人。女主人戴一条铂金项链,手腕上却戴了一只银镯子。聚道觉得有哪儿不对,不搭配么?但他一门心思要早点把活做好,这念头只闪了一下。打过招呼,聚道走进厨房。厨房在正门的左手边。女主人很惊讶,说,阿冰不来么?聚道说,老板忙死了,还有很多钱没有讨进来呢!女人便露出不快。她把大门关好,又去打开来。她倚在门框上,看着聚道。聚道觉得后脑勺上有一股灼热的光刺得他不自在,忍了忍,终究忍不住,转过头去便与女主人的眼光对上了。聚道一惊,忙转回来,蹲到地上。他从电工包里拿出工具,一把一尺多长的起子,一把半尺长锋刃闪闪发光的凿子,接着是美工刀、榔头,后来又拿出一只电钻。女人有点害怕,渐渐退到客厅里。聚道并不理会,蹲下来,打开一扇厨门,旋起螺丝。女人泡了一杯茶,笑眯眯地说,师傅哪儿人啊?聚道说安徽的。女人说,那儿真美啊!女人不久前去过宣城,她惊讶于那儿保存完好的古建筑,连绵起伏的群山,随便站在一个山坡上往下看,就是一幅幅极美的山水画。

  “竟然还有这么好的地方,还是那么大的一片,那些白墙黑瓦啊……”女人大概是文化人,说起话来一套一套。但聚道才不感兴趣呢。“总是这里好。”一句话就堵住了女人的兴致。聚道最恨人家问东问西,查户口似的。女人没有问下去,走进卧室,换了套衣服,拉开门跟聚道说要出去一下。聚道转过头才发现女人像换了个人似的,似乎有一个太阳落在他眼前,明亮得使他不敢再抬一下头。女人到门口时特地打了个电话:“哎你呀赶紧回来,我有要紧事啊,大过年的,你放心啊?赶紧的。”挂完电话跟聚道又补了一句,我老公马上就到。

  女人走了有几分钟,聚道才轻松起来,伸了个懒腰,走到厨房门口。这是一幢跃层,装修得还算豪华。聚道突然涌起想参观一下房子的念头。他干这门手艺好几年了,可干活的房子,大多还没有住人。他有点犹豫,似乎再进一步,就是超越禁区。最终他还是走进客厅,在米黄色的沙发上坐下来,颠了颠屁股,然后站起来,顺梯子走到二楼。二楼右手边有一间小房,门敞开着,里面放着密密麻麻的书。他坐到书桌前,按了按皮靠椅的坐垫,坐上去。他拿起笔筒里的一支毛笔,往空中画了几个圆圈,甚至还晃了晃头。但他马上意识到什么似的,有点慌乱地站起来,顺楼梯跑了下来。

  聚道曾经是个好学生,特别是书法,得了乡村教师父亲的真传,写得很有骨架。逢年过节,乡亲们要写副对联什么的,父亲就把这个好事交给他。他往往能得到许多美食,一碗猪血豆腐,一碗氽鸡蛋。初中毕业后,父亲生病死了,他与许多村民一起,上城里打工。工作哪里好找,走投无路的时候,就干起小偷小摸的勾当。他不晓得是怎么陷进去的,反正肚子饿了,情急吧。先去建筑工地上偷点东西,换点钱,塞饱肚子,后来,就干起大的来,撬门,爬窗。但他能控制自己,够度日就好。这不,自从学会这门手艺,有了固定收入后,就不再冒险了。

  这会儿,他跑到厨房里,喘了几口气,蹲下来,又开始工作。大约十来分钟,男主人还是没有来。他又站起来,要去卧室看看的念头越来越强烈。卧室就在客厅的右边,女主人大约走得急,忘了锁门。暗红色的床罩,米色的床架,在上面躺一下会是什么感觉?脚上套了鞋套,踏在结实的木地板上。衣服可真是脏。得脱掉外套,裤子就不脱了,反正就躺那么一会,用手拍一下不会留下痕迹的。现在,剩下的就是男主人到底几时来。得算好听到钥匙声,自己从床上起来走到客厅的时间。凭自己的身手,三秒钟,就可到客厅,问题是得稍微整理一下床罩。有了,在大门口放上那两只材料箱,足够阻挡一下的。妥当了,就行动。聚道脱掉外套,现在才觉得,真是够脏。其实衣服的质量不错,但穿过几次后,就随便了。刚开始穿的时候,躺在地上拧螺丝,总要垫张报纸,后来就不管不顾了。反正地上也很干净。

  他走进卧室,摸了摸软软的床罩,躺下去。真的很舒服。他躺下后,还想翻几个身。他仰躺、侧躺、俯躺。他忽而想起女主人,那么白的皮肤,那么暧昧的眼光,那么亲切的声音……

  响起敲门声。他一时有点迷糊。敲门声又响起,比先前更响了。他一骨碌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到门口,打开了门。

  “忙着哪?”男主人弯腰换掉皮鞋,走进来。

  “嗯,嗯。”聚道还没有从惊慌中回过神。

  主人没有进客厅,跟他进了厨房。

  “两块换好了,嗯,不错。”

  聚道不自然地笑了。

  “一颗螺丝锈掉了,拆不下来。”聚道侧身躺到地上,把头伸进橱柜。

  “歇一歇。”

  聚道把头探出来,立起,接过一支烟。

  男主人身材很瘦小,有点萎靡不振的样子。聚道想,这小子倒有艳福。

  男人不抽烟。看见聚道抽完,又递上一支。然后走到客厅。突然,聚道的汗毛直竖起来,他一摸头顶——帽子,帽子遗在主人的卧室里了。

  “大哥,大哥。”他叫道。

  “什么事?”

  “有一扇门的螺丝锈掉了,要一个工具,我没带来!你能不能……”

  “叫阿冰。”

  “老板肯定没工夫。”

  “狗日的。”男主人拿出手机,“阿冰,你这师傅说有个工具没有带,我呢还有事要出门,什么?你……放心?你让我放心?我当然相信你,可是这又不是你啊!什么?有事你负责,好,你说的你说的……好吧……好吧。”

  聚道听出来,男主人还有事要出去,不放心他呢。他暗喜,但不动声色。他看见男主人焦急地走来走去,就说,大哥,怎样啊?明天我要回家的。男主人说,要不,你在家里等?

  聚道说:“一个人啊?”

  “麻烦你了。”

  “有快餐面么?”

  男人说,有啊有啊,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又打了个电话,确认阿冰下午一定来,才放心。出门前,他特地在房内走了一圈,锁上了所有的门。

  现在,或者说几个小时内,这个房子是聚道的世界了。不过,他可活动的地方并不多,除了客厅,就是厨房卫生间,这颇有点被缚住了手脚的感觉,聚道有点无所适从。继续换了一块厨门后,他就坐到客厅的沙发上,泡上了一盒方便面。沙发斜对着卧室门,枣红色,七字形的锁,不是那种复杂的锁。男主人走得急,也许没有走进卧室,但也许进去过,不过,先填饱肚子再说。方便面是不够塞的,最好弄点饱肚的干货。茶几下就有一只紫红色的饼干铁盒子,打开来看了看,是各种形状的饼干,拿几包,应该没问题。方便面和着饼干味道不错,但总是缺点什么。这时候,他看见了那只酒柜,它藏在那弧形的楼梯下面。没有锁,里面有许多高档的名酒。聚道其实是一个诚实的人,但是,喝上一点总无关紧要吧。他就喝了点茅台,这酒谁不知晓呢,谁不想喝一口呢?好的听说要上千元。他抿了一口,觉得与二锅头也差不了多少,但总归香味足。他虽然还想喝,但他是节制的人,就点到为止了。然后,他又看到了红酒。这种酒倒是尝过一回,正月里回来,老板请客,老板说尝尝、尝尝,很不错的。聚道就喝了一小杯,可实在没有什么味道,几乎就是葡萄酒坏了的那种滋味。他最喜欢的还是啤酒。啤酒不多,是听装的,打开就少一听。聚道倒有点为难。聚道不想被人看作小偷,虽然喝一罐啤酒不算偷。他就喝了一罐,他想等老板来了,直接与老板讲清好了,反正老板与房东是朋友,一杯啤酒算什么呢?其实,两杯啤酒也不算什么。这么一想他又喝了一罐,虽然是隆冬季节,酒的度数也低,但聚道本不是好酒量,这一来,就有点晕乎起来。他靠到沙发上,想迷糊一下,头一靠到软软的沙发,竟睡下去了。

  总是不踏实,但就是想睡,脑袋要炸的感觉,他忽而又想起帽子。乘着酒兴,他从工具箱的隔层里取出一些细小的东西。那卧室门的锁没有想象得那么简单,但聚道是谁啊,花了点时间,到底还是打开了。但没有帽子。他认真地找了一遍,还是没有,酒就醒了一半。聚道退回客厅,人涣散下来。聚道不迷信,想肯定是男主人藏起来了。这样一想,来了勇气,又去打开卧室门。衣柜里只挂着几件衣服,再没有什么了。柜底有一只小纸箱,掀开上面的毛巾,却是一些女人的短裤。聚道拿起一条,竟是镂空的。这样的短裤,老婆是没有的。他忽而想起女主人,穿着它,会是怎样的呢?他决定要去买一条给老婆,老婆也许会因这个礼物而动情,以前怎么没有想到呢?柜上还有一只顶柜,是放棉被的,有点高,需要移动床头柜爬上去。聚道知道男主人不会这样兴师动众,但还是上去看了,自然没有要找的东西。聚道有点犯晕。这个十五六平米的卧室,太一目了然了。床底下,窗帘后,早在第一次就搜索过了。整个房间都没有上锁的地方,这多少让聚道有点失望。当然,聚道是不想要主人家一丝一毫的,但这时候,不禁让他产生一个疑问,这户人家的贵重东西到底放在哪儿呢?

  这激起了聚道的兴致。他走到楼上去。书房的门关着,但没有锁,这又让他大失所望。也一目了然,只有书桌上有一只抽屉锁着。他很容易就让它开了。也没有什么东西,只有几本黑本子,打开来看,不过是主人的日记,聚道是不喜欢看书的,但这一回却认真看起来,并且深深吸引进去了。主人的文字简洁明了,聚道想,要是书都写成这样,他也会买书看的,譬如主人最近的一篇日记这样写:他妈的,这家伙,竟然当众辱骂我,真想一个耳光扇过去。总有一天,会有他好看的。

  聚道知道偷窥人家的隐私是不道德的,但还是忍不住又看了几页,他看到了这么几行字,是用很粗的笔写的:我跟她讲,为什么要去寻找呢?寻着了,又有什么意思呢?所以说,老娘们有时候是弄不灵清的。不喜欢看书的聚道,这时候真的有了阅读的兴致,但他懂得这会儿自己的职责,尽管还很想看,最终还是忍住了。书是真多,密密麻麻地竖在书架上。不过,在聚道看来,那些书,实在是一些无用的东西,他倒是认真看了看书名,只有一本叫《情人》的书,让他停留了一会。

  书柜是直接做上去的,聚道习惯使然,就在书柜与木地板的接壤处发现了一丝缝隙,他跪到地上,把脸贴到地板上,果然从里面发现了一点蛛丝马迹。他用一根极细的铁丝,就那么轻轻一拨,一张红币就露了出来。他把它抽出来,就像魔术一样的,一张接一张地不停跑了出来。仔细一看,原来每张纸币都用五毫米的透明胶头尾粘住。聚道没有为自己的发现而高兴,不过,主人的这个创意倒是让他叫起好来。他拨拉出十多条这样的纸币,这是劳动的果实,要是以前,他会毫不犹豫地收入囊中,可现在的聚道不是以前的聚道了。但如果不留下点纪念,又不是他的风格。于是他就摘了一张,把它粘到另一组上,然后,按原样移了进去。

  主人的这个创意,激起聚道潜伏于胸中的原始斗志,他想,我一定会胜过主人的。这人貌似大方,其实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吝啬鬼、小心眼儿。还有女主人,她会把最贵重的东西放在什么地方呢。其实,就这么一点空间,可藏的地方实在不多,他是懂得排除法的,这方法很好,往往能起到事半功倍的作用。有时候想想也真好笑,明明是自己的家,却要挖空心思地把东西藏匿到自以为是的地方。其实这样的地方往往是最不牢靠的。当然,也有反其道而行之的人,譬如在破皮鞋里塞进几样贵重的东西,这样就得考验聚道们的智力了。一进门,就得了解一下主人的性格,当然这方面的学问很大,一朝一夕是学不来的,必须实践实践再实践。

  聚道于是坐下来,仔细地分析。最后他来到厨房,在朝窗的橱柜下面煤气表的边上,找出一包东西,当然,取出这只小箱子,完全靠智力,一般的人,就是告诉他地点,恐怕也找不出来,这就是所谓隔行如隔山的道理。东西包裹得很好,就是浸在水里也跑不进潮气。聚道小心地打开来,有一块金条,两条项琏,好几副手镯,都是纯金的。突然,他的脑子里闪过一束明亮的光芒,他一下子就理解了早晨看到女主人时的那种感觉。原来是那只银手镯。他想起老婆也有这样一只银手镯,也是时刻戴在手腕上的。它已经很陈旧了,失去了光泽,他觉得老婆应该有一只金手镯,也许还应该有一条金项链。老婆的手镯是祖传的,辟邪的,所以必须时时刻刻地戴着。也许女主人也如此吧。她有这么多贵重的金手镯,却戴那么一只并不值钱的银手镯,原因只有一个,这个手镯是祖传的。

  这时候,聚道想起老婆,他的心里就涌起一种温情,这个女人爱上他,是多么的勇敢啊。那个时候,他犯了一点错误,没有人看得起他,但这个女人一如既往地爱着他。在结婚的时候,她不要求他的任何饰物,她说,有这只可以辟邪的手镯就够了。“人家的看法?”老婆说,“我都不怕,你还怕什么?”老婆的话在这个时候陡然在脑中闪出。

  但聚道还是觉得老婆应该有一只金手镯。不过,眼前的这包东西他却包好给放了回去。

  下午二点的时候,阿冰来了。

  “老板,我喝了他家两罐啤酒。”

  “算什么呢?”

  “我有一顶帽子不见了。”

  “什么?”

  “也许我没有戴来,”聚道说,“也许在路上被风吹走了。”

  “一顶帽子嘛,心痛什么?”

  “可是,那是我戴了好多年的帽子啊,”聚道说,“没有了,今年过年,我的耳朵也要生冻疮的。”

  老板被聚道的话逗笑了。

  第二天,聚道打了个电话给房东,说橱门装得好不好啊。男房东说,应该好的吧,怎么你还不回去?聚道说,还有点事没有办好呢?这时候,电话里传来女人的声音,说,师傅啊,一扇门有点紧呢,不过,要过年了,等过了年再说吧。聚道说,这怎么行呢,我一定要弄好它,你们等着,我就来。女人说,真不用麻烦了。聚道说,不行,我老板说,他刚做橱柜的时候,你们帮过他,可是那时候他不懂,用了不好的材料,老早就想来换了,可是忙忙忙,就拖到现在了。他就去了。实际上是一点小毛病,螺丝紧一紧就好了,但聚道却花了好长时间来弄好它。

  女主人泡出茶来,男主人依然不停地递烟。聚道说,昨天,我好像忘了一样东西在这里了。女人说,什么啊?我都打扫过,没看见什么啊?男人说,不会有的,不会有的。

  聚道说,也许落在别的地方了,我现在的脑子有问题了,会突然迷糊一阵子的。男人说,正常的,我也一样,其实,所有人都会这样的。

  聚道告辞出来的时候,接到了老婆的电话,什么时候回家啊?聚道说,可能还要迟两天。老婆就发了火,两天后是什么时候?聚道才吓了一跳,两天后是过年了。然而,他说,我有一样东西弄丢了,我要找到它。老婆说,什么东西啊?他说,总之是很重要的东西,不找到它,过年也不安心的。老婆说,是你的魂吧。聚道说,比魂还重要呢。聚道还想说什么,那边已经掐断了。

  走到小区门口,聚道看到一只大垃圾箱,下意识地走过去,拨拉起来。他多么希望看到自己的帽子啊!

  王建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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