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之下(二)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
  • 发布时间:2017-04-11 11:09

  吃过饭后,李厚燊洗好了碗,跟木子萌一起在院子里赏了一会儿花。“魏紫”又绽出了很多花蕾,他们猜测着哪朵会最先开。李厚燊说,天要热起来了,牡丹喜凉爽,我有空得搭个凉棚,把她移过去。他们像多年的老夫妻一样,谈明天吃什么,谈孩子的学习成绩,谈办公室里鸡毛蒜皮的琐事,虽然并没有太多激情,却有一种相濡以沫的感觉。这种感觉很奇怪,木子萌在前一段持续了十几年的婚姻中,也未曾体会到。

  四

  这一天傍晚,李厚燊出去办事了,木子萌一个人在家,坐在凉棚底下赏花。“魏紫”正是开花最盛的时候,李厚燊说过,过几天就把“魏紫”搬到木子萌家里去,让她家也沾沾喜气。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这个辰光,会是谁呢?李厚燊平时往来的亲友并不多,也鲜听他提起。隔着上半部分镂空的大铁门,木子萌看到一张朴实粗糙的中年妇女的脸,正使劲贴在栅栏的空隙处,朝里张望。见木子萌出来,她发出了一声谦恭、谨慎的问话:请问老板娘在吗?

  老板娘?哪位老板娘?木子萌打量了一下她的衣着打扮,已经可以猜测出对方是“山面上人”了。

  哦……我说差了,你也是老板娘哪!挺好的,挺好的。那女人似乎悟出了一点什么,手足无措起来,指指放在脚边的一堆东西说,这些是我们“山面上人”自己种的,送给你们吃。

  你找李炎炎对吗?

  李炎炎?不晓得嘞。好像,别人是这么叫她的?

  木子萌把门打开了,让中年妇女进来坐坐。

  那老板娘是好人,你也是好人,你们城里女人心眼好。中年妇女把一只红白相间的编织袋拖进院子,打开来让木子萌看。你瞧,四季豆、小葱、老姜,都是我们自己田头园角种的,番薯丝是自己刨的。我说老板娘哪,是个好人……

  中年妇女显出了山里女人爽直泼辣的本性,嗓音变得清亮松脆,叽叽呱呱说了一通。木子萌听了半天,终于明白了,这中年妇女前几年一直在李厚燊家门前的小集市摆摊,李炎炎经常在她的摊头买些凉茶草药,因此就认识了。两年前,她得了胆囊结石,因经济困难,没有去医院看,仍旧来摆摊。李炎炎知道了,二话不说就转身回家,拿出了一千块钱,让她赶紧去看医生。

  老板娘说,有什么别有病,身体是自己的,你把病看好了,自己想做什么都方便。老板娘这话说的,多体贴多实诚!中年妇女说着眼眶红了,抹了一下眼角道,我养了两年时间的病,现在总算好了,可老板娘去哪儿了你知道吗?

  她离婚了,我不清楚她去哪了。听说李炎炎长得很好看对吧?

  其实,根本没有任何人向木子萌提起李炎炎的具体情况,李炎炎到底长什么样?木子萌一直想知道的答案,中年妇女毫无保留地提供给了木子萌:她可是个很讲究的人哪,你知道她经常来我这里买凉茶草药是做什么用的?做美容哪。听说她喜欢养花,人也长得跟朵花似的,皮肤保养得可滑溜了。讲话声音也好听,每天她一出来,这条街上就活络起来了,卖东西的、买东西的,都喜欢跟她讲话。就是,就是衣服穿得清凉了点,我是不好意思盯着看的。听说,她还被老公打了,我听旁边那个卖芦花扫帚的人说的。事情倒是真的,我亲眼看见她眼眶都乌青了。不过她自己没承认,说是起夜的时候没开灯,碰墙角了。唉,她离婚了,老板娘是个好人哪,依我看,是她老公不对,男人打女人就不对……

  中年妇女连连摇头,惋惜了一阵,猛然一拍大腿,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啊呀啊呀”地叫起来说,我认错了地方了,认错了,不是这里,应该是再往西边过去一点的那户人家,那老板娘叫什么来着?

  中年妇女起身,拎起拖了几里山路带下来的土产,向木子萌道过歉,就寂寂地走了。只是她这一拍大腿,把木子萌拍进了一个云里雾里的世界。直到李厚燊回家,她还是木愣愣的。李厚燊听过她的描述之后,皱了皱眉,责怪她不该轻易给陌生人开门,说这一带往来商客多,他又是这里的老住户,难免有些坏人故意来探听情况,万一趁他不在家时伤害到木子萌怎么办?木子萌的思绪还在一个虚无的世界里兜转,没有应答李厚燊。

  一顿心不在蔫的晚饭过后,木子萌和李厚燊一起散步,踱出家门来。

  此时的街市早已散了,小河边几无行人,跟白天判若两处。河埠头只点着一盏昏黄的白炽灯,微弱的光束摇曳在黑暗里,像一枚皱巴巴的柿子。小河在夜色中看起来特别袅娜飘渺,水波上漾着一片薄薄的月亮,在细长的河面上显得妩媚而高冷。

  木子萌看得呆了,李厚燊却叫她大晚上的不要看河水。木子萌问,为什么晚上不能看河水?我妈晚上不让我照镜子,说会越照越丑变成鬼。你说晚上为什么连河水都不能看,会变成水鬼?

  李厚燊把木子萌的手握得紧了一些说,手有点凉,大晚上的,别乱说话。平荣街新开了一间酒吧叫“桃花醉”,听说格调不错,咱们去那里坐坐吧,这么久了,我们还没一起出去玩过呢。

  两人一起往“桃花醉”走去。走过一段黑魆魆的小路之后就进入了大街,明亮的路灯让木子萌不自在起来,她一晃肩,甩掉了李厚燊的手说,你先去定个小包厢,我再过来。这,大概是像他们这种关系的人常用的约会方式。

  不一会儿,李厚燊发来微信,说订座迟了,包厢已经没有了,他在大厅的一个木屏风后面订了个位置,将就着坐吧,酒吧里黑,大家也不会太注意。再说,就算注意了又怎样?

  “桃花醉”的装修如同名字一般醉人,这里只售两种酒:桃花酒和桂花酒。桃花酒是用桃花瓣酿的,呈现出酽酽的酒红色;桂花酒顾名思义就是用桂花酿的,带着淡淡的亮金色。两种酒都好,各来一瓶,李厚燊说。酒是装在一个曲线形陶瓶里的,50毫升。他们坐下才喝了不到半瓶桃花酒的工夫,台上出来一个歌手,顶着红棕色的爆炸头,遮去了大半个脸,上穿黑骷髅头T恤,下穿破洞牛仔裤,怀里抱着吉他。歌手虽然打扮很潮,却分明有股未脱的稚气。

  如此有格调的酒吧,居然请这种不入流的歌手?李厚燊颇有些不屑。

  不料,歌手一开口,那富有磁性的声音便把木子萌深深吸引住了。他唱的是《其实都没有》:

  我也曾经憧憬过后来没结果

  只能靠一首歌真的在说我

  是用那种特别干哑的喉咙

  唱着淡淡的哀愁

  我也曾经做梦过后来更寂寞

  我们能留下的其实都没有……

  歌手双眼微闭,唱得声情并茂,木子萌也听得痴迷入醉。这首歌,好像是特意唱给她听的。歌声如浪涛,一晃一漾地将木子萌推向绵软的沙滩,她的双眼也迷离起来,一时之间,竟然分不清是醉酒还是醉歌了。李厚燊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膝盖上,似在温暖着她这双清瘦微凉的手,也似在安慰她那颗敏感受伤的心。

  木子萌的身子正在沙滩上越来越软乎,越来越沉重,却突然撞在了一块坚硬的礁石上,尖锐、疼痛一下子袭来。她睁大眼睛,“呼”地站起身来。你干吗去?李厚燊吃惊地扯住了木子萌的手。

  在台上唱歌的这个是我学生!小小年纪不好好读书,居然跑酒吧里来卖唱!木子萌情绪激动,仿佛一个母亲为孩子费尽了心力,却现场抓住了不学好的孩子时那种歇斯底里。李厚燊更慌了,悄声劝木子萌冷静点,说旁边的人都往这边看了呢。果然,最后一句话起到了震慑作用,木子萌终于安静下来了。

  歌手退了场,木子萌本想跟过去,李厚燊在她耳边劝道,大庭广众,不是教训学生的时机,等回去再说吧。

  木子萌再也无心在酒吧里坐下去,李厚燊结了账,顺便把喝剩下的桃花酒和那瓶还未开启的桂花酒都一起拎在手里,跟在木子萌身后出了酒吧。木子萌没有回头,却厉声说,你把这些剩酒残羹带过来干什么?我再也不想喝这里的酒了。

  李厚燊不自然地干笑了两声,说这酒拿来做菜很好的,比如煮桂花丸子时可以放桂花酒,炒西芹百合时可以放桃花酒。

  虽然木子萌跟李厚燊就是因为“吃”而结缘的,但今天听李厚燊不合时宜地把“吃”讲得头头是道,不由得一阵恼怒,甩下李厚燊,顾自朝前走去。李厚燊紧走几步追上木子萌,说不要气坏了自己的身体,学生的事明天去学校里再讲,一定要注意语气,他是你的学生而不是儿子。

  你说,我只是他的老师,看到他在酒吧里摇头晃脑的样子,心都焦得跟炭烤一样,要是他妈妈知道了,该有多伤心?我是他的老师,却没能把他管教好,我很惭愧。不,他妈妈也不对,父母在孩子成长过程中的地位,就像母乳一样是不可代替的。当然,这孩子自己也不懂事,他怎么就不知道让大人省省心的?

  木子萌也不知道到底该埋怨谁,便把一腔怨气都发泄到了李厚燊身上,说自己再也不想看到他了,一定要回自己家去。怨我,怨我,李厚燊陪着笑,把木子萌送回家去,并说明天一早来接她去上班。木子萌说了声“才不要”,“啪”的一声将门关上了。

  是夜,木子萌一夜都在辗转反侧,曾经作过美梦的长夜,醒来后真的比梦中更寂寞,她现在憧憬的事情,以后会不会有结果?在半睡半醒中,木子萌一直想着这些不得而知的事,直到起床时头还是晕乎乎的,似乎昨晚桃花酒的醉意还未消散。她带着这种醉意早早来到学校,在晨读时间就把侯家明叫到办公室。侯家明的脸上有一道长而明显的红印子,却满不在乎地龇嘴对木子萌笑了笑,把红印子拉得更长一点了。木子萌怎么也无法把眼前的侯家明跟昨晚酒吧里卖唱的歌手联系在一起,一旦稍稍能联系在一起了,胸口又丝丝缕缕牵扯着疼起来了。

  你的脸怎么了?木子萌觉得在开口教训之前,还是得先表示一下关心,怀柔政策在教育学生方面还是具有明显优势的。

  没事,昨天晚上不小心被一条疯狗咬了几口。

  疯狗?那你去打过狂犬疫苗了吗?

  呵,木老师您真幽默,您应该明白我说的疯狗并不真的是条狗。好了,您别担心了,没事的。

  咳,咳,木子萌尴尬地干咳了两声问道,你近来手头缺钱花吗?

  木老师为什么这么问?

  我……你,在酒吧里唱歌?我还真不知道你歌唱得这么好听呢。但你只是个初中生,怎么能到酒吧唱歌的?你要以学业为重,如果真需要零花钱,木老师可以资助你。

  侯家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身份证,在木子萌面前晃了晃说,花点小钱就可以办一张,很方便。他神情复杂地盯了木子萌一眼,说他最尊重的老师能去酒吧听他唱歌,他觉得很荣幸,虽然他平时打网游买装备、同学交往也确实需要钱,但他在酒吧唱歌并不单纯是为了钱。他谢过木子萌的好意,说以后如果真有用到钱的地方,他会向她借的,那时候,她不要恕不相借就好。说完,他向木子萌鞠了个躬,回教室了。

  侯家明,或者说这个世界变化得太快了,木子萌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便被甩到一边,心头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看来,她卸下班主任一职是完全正确的选择。但她还是不能很好地完成角色转变,以致中午跟李厚燊吃饭时,还在对侯家明一事发表长篇阔论。

  这些话,其实昨晚从“桃花醉”出来时,木子萌已经唠叨过一遍,但李厚燊一直耐心地听着木子萌翻来覆去地唠叨,不去打断她。他曾说过,爱一个女人,最好的表达方式就是做得了家务,听得住唠叨,哄得住眼泪。如果一个男人能够对一个女人同时做到这三点,那必是真爱无疑。当木子萌倾吐完毕之后,李厚燊才叹了一口气道,一个学生,居然让你拿着卖白菜的钱,操着卖白粉的心,唉!

  说到这里,木子萌又想起了自己的女儿,眼泪扑簌簌掉下来,说当初就不该答应让孩子去北京念书。女儿是小棉袄,揣在自己身边才贴心。李厚燊又是好一阵哄、劝,才让木子萌稍稍收住了眼泪。木子萌决定周末去北京看女儿,李厚燊说他也有空,不如陪木子萌去北京,她先去看女儿,然后他们一起去北京几个著名的景点转转。木子萌虽然去过好几次北京,但还没有正式到景点游玩过,心想有李厚燊陪着一起去也好,就当带了根自拍杆,何况他肯定会鞍前马后地照顾着,便答应下来。

  木子萌像个马上要参加班级郊游的孩子一样兴奋,催促李厚燊收拾行李,要带哪些衣物,要买哪些零食路上吃。对于木子萌来说,此行既是看望女儿,也像是新婚夫妇度蜜月,何况还是他们第一次结伴出游,自然要郑重其事些。李厚燊像领了圣旨般连连点头,拿着一个本子、一支笔,一一记录下来。

  五

  从北京回来后,木子萌跟李厚燊之间的关系又似进了一步。李厚燊说想去看看房子,这些年也攒了一点钱,是时候买套大的公寓了。木子萌说她还是喜欢现在的房子,这个院子多美,一旦住了公寓,这么多花花草草怎么办?有人说过,不生长花草的地方,不适合人们居住。还说过,居宅没有花草,主人庸俗易老。

  李厚燊说她是被这个院子迷了眼,其实这房子有很多缺点,比如太旧,结构也不好;门前的集市白天出摊时吵闹,晚上收摊时路面肮脏;最糟糕的是门前的小河,冬天阴森森,一旦到了夏天,河水老臭、蚊子又多,恐怕会委屈了木子萌。

  冬天阴森森?不觉得呀,我到这边来的时候就是冬天。

  李厚燊说,在北京的时候,你不是说过连帝王将相都只能留下一座空殿,我们都该对自己好一点吗?对你好,也就是对我自己好了。我把这房子卖掉,再买个新的房子,房产证上写咱俩的名字,弄个大阳台,也种这么多花花草草,你看行吗?

  木子萌还能有什么意见呢?李厚燊把她想说的话、想做的事都考虑好了,她能做的,就是好好憧憬接下来的美好生活了——比如,能不能让李厚燊再种一盆“魏紫”呢?李厚燊家里的“魏紫”已经暂且搬到了木子萌家里,李厚燊说这花有灵气,放在谁家,就能给这家带来富贵之气。

  这段时间太阳正好,李厚燊每天都拉出一袋羊蝎子骨头,摆在一只大米筛里,放在太阳底下晒。远远看去,日光底下白森森一片。李厚燊告诉木子萌,牡丹喜肥,开花前一个月要施“花前肥”,开过花后半个月内要施一次“花后肥”,在入冬前再施一次“越冬肥”。肥料很重要,特别是“越冬肥”,施骨粉最好。什么叫骨粉?就是将动物骨头放在夏天的毒日头底下晒干,再用小火焙焦,捣成黑灰。过段时间,家里也许会有焙骨粉的焦味,你不要害怕,当然,我尽量等你上班去了再焙。

  木子萌也不知道李厚燊何时收集了这么多骨头,听他这样说时,仿佛有一股焦臭味直冲鼻端。她无端地感觉喉咙受了刺激,禁不住咳嗽起来。虽然只是羊骨头,但这一堆堆森森白骨就这么直白地铺在眼皮底下,还是令人心中忐忑。木子萌心想,这时候牡丹怎么又不怕人工的气味了?何况还是臭味呢。看不出这丰姿卓绝的牡丹,竟长在这样的土壤里!这样一想,她对“魏紫”的好感一落千丈。

  木子萌并不害怕什么,记得和李厚燊一起去北京游玩时,有段自由活动时间,团队中有个男子提议道,每个人出点钱,让导游带大家去定陵看看。李厚燊的胆子似乎比木子萌还小,说,陵园,有什么好去的啊?一想起来就毛孔倒竖。算了吧,咱不去?是木子萌坚持说,那不一样,那是皇家陵园,既然来北京了,就得去看看。李厚燊这才默认下来的。

  在进地宫前,导游特意吩咐,地宫里的东西都不能摸,更不要拍照。有人问,为什么?导游说,反正地宫里的东西都不属于阳间的,你们记住我的话就是了。木子萌不信这个邪,故意伸手摸了摸石椅背,被李厚燊一把拉开了。你忘了导游的话吗,地宫里的东西不能摸,李厚燊在木子萌耳边嗔怪道。

  从地宫出来后,李厚燊神情奇怪,整个人看起来空空的,连平常走路惯有的橐橐声都消失了。木子萌打趣道,怎么了,碰了石椅的人没事,没碰的人反而中邪了?李厚燊神情恍惚地说,地宫里的阴气那么重,真令人不舒服呢,今天真不该来这里的。

  木子萌仔细回忆了一下地宫里的陈设,从哪扇门进去,经过几个殿堂、几条甬道、几扇券门,都清清楚楚地回放在眼前,似乎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气味,李厚燊何以如此敏感呢?

  眼下,木子萌看着满地羊骨头,似乎有点明白李厚燊当初所谓的“阴气”从何而来了。

  这个下午,(4)班有节美术课。木子萌很清楚,无论是其他任课老师还是学生,对美术课都越来越不重视。她越发有一种慵懒感,赶时上班的念头日渐耷拉下来,甚至希望学校干脆取消美术课得了。话虽如此,课还是要上的,木子萌强打精神,给院子里的花浇了水,才来到学校。课上,她发现侯家明的位子空着。下了课后,她问班主任,侯家明今天请假了?班主任回答说,侯家明昨天就没来上课了,也没有向他请假。他看看四下无人,压低声音对木子萌说,昨天我看到几个人来学校找侯家明,看起来来者不善。

  为什么事?木子萌吃惊不小,脸上立刻恢复了当班主任时养成的警觉神情。

  不知道呢。对方没有找到侯家明,就走了。

  怪不得侯家明连今天都没来上课,到底出什么事了?放学后,木子萌心绪纷乱地来到李厚燊家,李厚燊正在接电话,见木子萌进来,便挂了电话去炒菜,说,今天有点事耽搁了,饭做迟了,得稍等会儿。木子萌说没事,反正她这会儿也没什么胃口。她正想把侯家明的事跟李厚燊说,李厚燊却看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他这副模样,弄得木子萌也没心思开口说话了。

  这顿饭吃得很别扭。终于,李厚燊开口问,你今天看到侯家明了没?

  你怎么知道侯家明的?

  我刚刚才知道他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起先你刚回来时,我接电话说的就是这个事。听说他这几天没来学校,是这样吗?

  远房亲戚?挺远的吧,要不然,怎么会到现在才知道?

  是呢,算是拐了好几个弯的远房亲戚。之前不知道也算了,现在知道了,还是要关心一下的。你知道他出了什么事吗?

  听班主任说,侯家明已经两天没来上课了,还有一些校外的人来找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想不明白到底会出什么事情呢,他家里也不知道。唉,你也知道的,他父亲没了,母亲也不在家,这个家也算不上是家了。现在他出点事,我们这些亲戚心里头都不好受呢。

  侯家明,现在不仅仅是她的学生,还是李厚燊的远房亲戚,从某种意义上说,很快会变成他们共同的远房亲戚。木子萌再也没心思吃饭了,硬拉着李厚燊到附近几个电玩室、网吧找人,找到侯家明的迫切想法令她完全不畏流言蜚语了。肯定会在这些地方,这个孩子,一定是打游戏买什么装备欠下了钱,现在躲起来了,木子萌说,如果找到了,你可千万别骂他,欠多少钱,我给还上就是了。李厚燊答,我知道的,眼下先把人给找到。

  遍寻无果。木子萌又拉着李厚燊去“桃花醉”,这个时间点,酒吧还没开门营业。

  木子萌和李厚燊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李厚燊在四处打电话,木子萌坐在院子的阴凉处等消息。几只蚊子在腿上撞来撞去,她拍一下左腿,蚊子又转战到她的右腿,搅得人心更加烦躁了。看来李厚燊说得没错,过去门前有条小河可以数鸭子,现在门前有条小河全家人都得喂蚊子,得赶快去看新房子了。

  一直到傍晚,都没有任何消息传过来。由于近来天气渐热,木子萌没有准备单薄的换洗衣物在李厚燊家,便准备回趟家,并且晚上就不再回来了,叫李厚燊不要来接,在家守着等消息。

  出了门,只见河边乱糟糟一堆人,都步调一致地伸头往河里看。看什么呢?木子萌问围在外层的人。围在外层的人问围在前面一层的人,看什么呢?谁也说不清楚,有人说是在看捞鱼,有人说是刚刚有个女的跳河了,有人说在河里发现了尸骨。木子萌打了个寒噤,没心思看热闹,也没时间等最后结果公布出来,踩着水泥桥面,虚一脚、实一脚地走了。

  由于这段时间都没怎么在家,都是打游击一样转一下就走,家里显得有些脏乱,木子萌一边设想侯家明到底去了哪里、惹了什么祸,一边整理家务。当她忙完家务,洗漱完毕,已是深夜十一点。木子萌打了个电话给李厚燊,想问问有没有侯家明的消息,电话却一直无法接通。这是自他们交往以来从未有过的事情,木子萌心乱如麻。门铃在这样的夜里尖锐地响起来,刺得头皮神经异常疼痛。木子萌一激灵,随手抓起一件外套披在身上,连拖鞋都来不及穿好就跑到可视门铃前。是侯家明,正站在她家楼下东张西望。

  几天不见,侯家明头发凌乱、胡子拉碴,看起来非常邋遢。他进了门,还不等木子萌开口问他,便急着说,木老师,我想向您借钱,一万元。

  木子萌吓了一跳,侯家明,你到底惹了什么祸,需要这么多钱?

  木老师,我知道您是个好人,有时候我都把您当成我妈了。您放心,我借了您的钱一定会还,我多去酒吧唱几首歌就赚回来了。

  我并不担心你还不还钱,而是担心你到底惹了什么祸?

  我不告诉您的话,您就不会借钱给我了对吗?

  木子萌看着侯家明的眼睛,微微点了点头。

  侯家明急躁起来,低着头,在客厅里没头没脑地转了几圈,像只困住的小猛兽。终于,他下定了决心,抬起头说,那好吧,我告诉你。我女朋友怀孕了,现在她的家人到处在找我,我只能暂时躲起来了。女朋友看起来整个人都要变形了,她很慌张,我要尽快带她去做人流,还要给她买营养品,需要一笔钱。

  木子萌惊呆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眼前这张长了几粒青春痘、有点紧张却努力故作镇定的脸却告诉她一切都是真的。她像每一位愤怒至极的母亲一样,想甩手给他一个巴掌,侯家明却将她高高扬起的巴掌攥住了,说,你不是我妈,没有权力打我。

  这句话,击中了木子萌的软肋。她跌坐在椅子上说,要是你妈知道了怎么办?你爸在地下又会怎么想啊?

  侯家明甩了一下头发,擦了一下眼角说,我妈,估计也不可能知道了……

  自从侯家明的爸爸去世后,他妈妈跟了另外一个男人,那男人对她还可以,但他们经常吵架,还打架。侯家明听得出来,那男人是怀疑他妈妈在外头还有别的男人。有一天晚上,他们从家里吵到家外,一直扭打到小河边,侯家明怕妈妈吃亏,就从楼上跑下来准备帮助她。但当侯家明跑到河边时,却没有看到他妈,只有那男人一个人站在河边。问他,他说侯家明的妈妈走了,跟别的男人跑了。从此以后,侯家明再也没有见过她。

  当年,侯家明去报过案,但是没有结果,所以他决定自己去找线索。侯家明清了清嗓子说,此后,他每天都去那个男人的房间外偷听他打电话或者跟朋友聊天,想找出点什么蛛丝马迹来。但是什么都没有,那个男人竟然绝口不再提跟他妈有关的任何事。不多久,他妈用过的东西一点一点地被那个男人清理出去了,虽然不是大张旗鼓,但很快就销声匿迹了。为此,他还与那个男人吵了一架。但那男人说,是他妈妈做出不要脸的事情在先,这样的女人,不值得等她回来。

  侯家明说到这里,禁不住哽咽起来。

  那男人这句话,一定如一枚扎在侯家明喉咙里的鱼刺,鲠在最软弱的地方,咽不下,吐不出,时不时地冒犯他一下。此时,木子萌发觉他还真的只是个孩子,却承受了太多跟年龄不相称的东西,是这些不甚美好的东西把他压弯了。

  木子萌给侯家明倒了一杯热水。水杯在侯家明的双手间冒出一团水汽,氤氲到他脸上,他眼眶里就泛出晶莹的光泽来。

  侯家明继续告诉木子萌,他受不了这样的气,但为了找出母亲的下落,一直忍辱负重。好不容易升上了初中,离开学还有一个星期,侯家明就早早搬起铺盖住到学校了。但是,他忘不了自己的使命,只要有一点空余时间,甚至不惜翘课,他都会潜回家里。当然,这个时候,那男人早把家里的钥匙给换了。不过这点小事根本难不倒他,每次,他都会爬上那男人家一楼副楼的房顶平台,从这个平台再爬过一个花窗,就是那男人住的地方了。刚开始他爬得很困难,后来熟练了,只消两分钟就能爬到平台上。也就在那时候,他发现那男人找了好几个情人。他羞辱自己妈妈的话又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侯家明这时有了一个邪恶的想法,就是要把这一切都记录下来,等有一天,他要狠狠地把这个本子掷到那男人脸上,叫他自己睁开眼睛看看,某年某月某日他跟某女人之间的风流韵事……

  木子萌听到这里,耳畔响起一声巨响,“咚”!那块当时让她心神不宁的巨石,现在从头顶砸下来了,滚过她的胸腔,重重跌在地上,碎成一地粉末。轰隆隆的声音在胸腔里回响,漫漶不清的往事萦绕过来。木老师,侯家明说,李厚燊有一点没有骗您,的确,他认识您之后,跟其他女人都断绝了来往,也只有您戴过他种的“魏紫”。木子萌似听非听,只是感觉眼前的一切都在摇晃,那盆摆在茶几上的“魏紫”摇晃得最厉害,黑红色的花瓣纷纷飘落下来,落在哪里,哪里就像沾上了凝固的血点。

  一股狰狞的血腥味弥漫开来。木子萌摸了摸口袋,想要掏出什么东西来,却听到门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整个屋子都开始摇晃起来了,这一回,连侯家明都感觉到了。剧痛从木子萌身体深处的裂缝中迸出来,还有心中那种嘈杂不堪的感觉,一起往上升腾。侯家明回过神来,一下子就蹿进了她家的储藏室。储藏室的折叠门关上了,但没能关得很严实。那扇门,早在周文纬在世的时候就已经坏了,周文纬修了两次都没能修好。木子萌走过去,把折叠门使劲一拉,“啪嗒”一声,门居然奇迹般地关紧了。原来,之前只是松了一枚螺丝,关门的时候,一直没能卡到正确的位置上去。很多事情,说简单很简单,说复杂也很复杂。就像李厚燊与侯家明,分别是独立个体的他们和牵扯上关系的他们,中间隔了多少故事啊!

  木子萌看看这扇紧闭的门,又看看满地落英,感觉自己的身体逐渐变轻,轻得像一团清爽而虚无的轻烟,没有希望,也没有痛苦,正在被一股冷风悄悄吹散。

  林漱砚  

关注读览天下微信, 100万篇深度好文, 等你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