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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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7-04-11 11:22
第一章 艾则孜
第一节 王宫生活
库恰王宫宽大的会客厅里的长桌上,水晶做的干果碟子里,五颜六色的干果堆金砌银,晶莹剔透的碟子像星星一样,密布在长长的达斯特尔汗(大餐布)上,一只巨大的金盘里大如车轮、金黄如太阳的馕像王者盘踞正中,两边两只银盘里,两种宽细不同的馓子盘得像金丝玉带,芳香四溢的伽师瓜切成月牙形,在达斯特尔汗四周摆成放射状,像盛开的金菊花瓣。四只茶壶雄踞达斯特尔汗四侧,像卫兵把守着城门,护卫着胜利的果实。壶身精美的几何形和花卉图案纵横交错地缠绕,雕了繁花的弯曲壶嘴像四条斑斓的花蛇,壶顶端的盖子上镶嵌着钻石,手柄用紫檀木包裹着莹润细腻的和田玉,紫檀木上镶着红宝石,艳丽彩绘亮晶晶的,夺人眼目。
艾则孜又听到了王宫里那震彻心扉的节日鼓号声,这种声音预示着他又可以见到那个美丽的库恰舞女了,他的脚步随着鼓点的节奏轻快起来,他的心被音乐激荡着……王宫门前,一面大鼓、十二面中鼓、十二只小鼓,四只大号,两只小号分两列排开,留着美髯、头上缠着小山一样白缠布的鼓手们兴奋地敲鼓吹号,陶醉地踏着鼓点的节奏,像禁不住被狂风骤雨吹打的红高粱一样摇摆。盛装的维吾尔族男女老少在王宫前载歌载舞,女人们穿着彩虹一样的裙子旋转得像七彩的灯笼,男人们的袷袢上镶着的粗犷花边随着舞步的节奏闪动。艾则孜看见那个跳龟兹舞的女孩环佩叮当,高耸的棕黄色发髻上插着玫瑰,纤瘦的双臂涂了芳香的玫瑰花油,手指上染了朱红的海娜,面纱半遮半掩,一双灰绿色的明眸燃烧着火苗,销魂的睫毛眨出火星,男人们简直快要为她疯癫,围着她狂呼乱唤,手舞足蹈。年复一年,艾则孜迷恋着她的美貌和舞蹈。节日一年一年地到来,每逢节日她都在王宫前,身着华服,衣袂飘飞如蝴蝶翼翅,飞天般轻盈旋舞如风。她的舞技越来越精湛,这善舞的精灵,艾则孜以她为画样,暗地里画过不下一百幅这位舞女的画像。她是他有生以来遇到的最优美的女子,他知道自己不会与一名舞者有交集。艾则孜平常的去处是经学府和清真寺,他认为他的妻子应该是手执泰思碧赫(念珠)口不离诵,端庄沉稳的女子,这样的舞女不属于王宫,就像善飞的鸽子不属于精美的笼子。
艾则孜自小跟随麦王,寸步不离。麦王去哪里执行公务,都会带着他同行,艾则孜像是麦王的随从文书。麦王的权利主要是宗教特权,他教艾则孜管理宗教事务,如何任免阿訇和宗教学府的教官和较大的清真寺的伊玛目和哈提甫,还有清真寺、经文学府、代管马扎(墓地)地皮、店铺、水磨、果园等有收入的单位督官。王宫这些大大小小的事物怎么去处理,艾则孜都非常清楚。
一年一度的开斋节,麦王不到清真寺,阿訇便不敢开始礼拜。节日时辰,王宫里打鼓宣布开始过节,艾则孜随麦王一起去清真寺领拜。清真寺门前已经站满了来礼拜的老少男子。见到麦王走来,人们自动散成两列,弓腰颔首,手抚胸口向麦王鞠躬行礼。麦王站住,向人们回礼,并走到古尔班面前,与他拉手相互道“萨拉姆”(平安)。
满脸大胡子的库恰城商人古尔班,是麦王最信任的人。古丽波斯坦王后与古尔班大叔是表亲,从小一起长大。
他再次对麦王弓腰行了礼,拍拍艾则孜的肩头对麦王说:“艾则孜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孩子,才15岁,就能帮助麦王处理很多事务了。”
“古尔班大叔,我是担心父王太辛苦,平常尽量多做些杂务。”其实艾则孜对处理王宫的事务并没有太大兴趣。他的爱好主要在文学、绘画和书法艺术上。可他不敢这么说,怕伤了父王的栽培之心。
“老人常说,多嘴的人肚子里没货,这孩子从不多言,可他是王宫里最有学问、读经书最多的人。”麦王抑制不住得意之色,抚了抚茂盛的八字胡,厚厚的嘴唇像盛满了玫瑰花蜜的小碟子一样,盛满了笑意。
古尔班笑了:“我亲爱的王公,请您不要忘记代我问候您的猎鹰们,这些勇士为您捕获了不少狐狸吧。每年看看古丽波斯坦王后穿的狐狸皮大衣,就知道您猎获的都是最漂亮的狐狸。”
父王养了很多猎鹰,他喜欢让艾则孜陪他打猎。每个礼拜,他都会给他的四只巨鹰蒙上皮子的眼罩,骑着他的蒙古马,由七八名护身卫士跟随,带着猎鹰们出去,到了猎场解下皮眼罩,放猎鹰去捉黄羊、狐狸和兔子。
听古尔班这么说,麦王也笑了:“亲爱的古尔班商总,你不问候问候我的鹦鹉吗?他们可是在经常念叨您呢。”
父王为王后养了一雌一雄两只鹿和两只鹦鹉,两只鹿和一对鹦鹉都很恩爱。那只公鹦鹉说“我是王爷”,另一只雌的就会搭话“我是王后”。父王听了就会满意地哈哈大笑。
“古尔班失礼了,我要问候您宠爱的鸽子们和那对鹦鹉小精灵,还有美丽尊贵的雌雄双鹿。择日我要登门拜访,像亲吻我的孩子一样,亲吻这些可爱的生灵。”
麦王笑了笑说:“哈哈,那样的话鹦鹉恐怕要啄您的胡子,小心鸽子们会把你的胡子当做草丛做窝。对了,等那只母鹿生了,王后说要请你喝鹿奶呢。”“噢噢,愿古丽波斯坦王后玉体安好,愿真主保佑她平安地为您生个孩子,有这样贤良的王后,是库恰人的大幸,感谢安拉赐她平安。”古尔班再次躬身行礼。
“王后是这个世界上最善良的女人,安拉一定会保佑她。”麦王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云。艾则孜知道麦王是在担心王后的身孕,王后有几个月无法下地了,她的胎位不正,医生担心她难产,一直在帮她按摩推移扭转胎位。麦王十分疼爱妻子,那是他的亲表妹。麦王不像历代的王那样三妻四妾,他说这一生只娶一个妻子。
麦王跪在清真寺最中间的一块紫色图案的礼拜毯上,蠕动厚厚的双唇祈祷着,其他的人也随后齐刷刷地跪了下来。
“安拉乎艾克拜尔(安拉至上)……”麦王领拜,礼拜开始了。
阿訇的诵经声在清真寺的一根根廊柱间环绕,随着清真寺中间那个通天梯,钻出寺顶,盘旋在银白色寺顶的月牙上。诵经声惊飞的鸽子,扑棱棱呼啦啦掠过白杨树的树梢,打着鸽哨飞向高空……
礼拜刚结束,有佣人来禀报,说王后难产大出血。艾则孜和麦王奔回王宫,王后身体上已经蒙上了浆过的白布,粗硬的白布下,王后的肚子高高隆起,鲜红的血水渗出来,染红了白布,佣人们围着炕悲声四起。
麦王关掉了王宫的大门,将音乐声隔绝在外。家人和佣人们换上了素服,男人腰上系上了白洋布,女人们头上戴上了白纱巾,门厅里所有为节日布置的鲜艳的装饰,都被撤下,换上了素色的,窗帘和门帘都换成了白绸。门口所有开花的植物,都被剪下了花朵,开花的树木被蒙上了一层白纱布。那一天,王宫所有的花朵都凋零了,所有的快乐的声响都被拒之门外。
父王在王宫的日子,原本像节日一样,库恰城里每天诵经声和木卡姆音乐响彻整座城。在古丽波斯坦母后去世后的三年时间,麦王再也没有在王宫举行过大型的麦西热普,这样没有乐舞的日子在王宫持续了整整三年,艾则孜三年没有再见到那个库恰舞女,他只有端详自己为她画的画像,她在画像和梦里向他微笑,为他起舞。
直到麦王娶新王后阿米娜的那几天,歌舞音乐又开始响彻王宫和整个库恰城。
王宫白殿前,乐手们用一只像抓饭锅那么大的大鼓,八只低音鼓、八只高音鼓架在白色大殿前面的城门上,配上两只大唢呐、两只小唢呐连续奏了七天,库恰全城里的男女都来王宫门前跳麦西热普。《婚礼之歌》响彻大街小巷:
在欢乐的婚礼上,
我们把喜花喜纸洒满衣裳
呀儿呀儿,呀儿呀儿——
我们轻歌曼舞在婚礼上,
心情多么快活,多么欢畅
呀儿呀儿,呀儿呀儿——
红皮亚孜(洋葱头)一层层的剥啊,
柔嫩的心儿一丝丝甜
呀儿呀儿,呀儿呀儿——
巴郎子(小伙子)的朵斯提(朋友)多呀
多情的姑娘啊发辫儿长
呀儿呀儿,呀儿呀儿——
欢快的音乐和歌声穿越一条又一条巷子,传播麦王新婚的喜讯。
那场迎亲的盛宴持续了七天。父王请了库恰城最有威望的阿訇,在清真大寺念了尼卡哈(婚礼仪式),做了礼拜,传民间艺人到王宫会客厅演奏木卡姆,王宫前面的茶馆里,有学问的人被父王请来,给参加婚礼的男女老少“说书”。
王宫后院里,阿訇们将宰好的羊剥好了皮,挂了长长的一溜准备下锅。烤肉苏塔孜(师傅、匠人)们支好了一架架烤肉炉,把串得红白相间的新鲜羊肉架在烤肉炉上,诱人的肉香和木炭味香顿时弥漫在风中。主妇们切好的黄、红两色胡萝卜丝堆积如山,洋葱和孜然浓郁的气息,在主妇们的手指尖穿来穿去,钻进馕坑里新烤的烤馕的麦香里,裹进焦黄香脆的烤包子里,挟着炸油饼和炸馓子散发出的香味,在空气里荡漾。
老街街口的空地上,筑起了一排巨大的灶台,支起了十二口大锅,每日由库恰城里最好的苏塔孜,做好大锅大锅的羊肉抓饭,让男女老少尽享王宫婚礼的慷慨。老城的民众自发地沿街支起了大大小小的桌子、摆好椅子,街上来来往往,都是庆贺麦王婚礼的人群。来迟了没有椅子坐的人们,干脆坐在街边店铺门前的葡萄架下铺上地毯和达斯特尔汗,围坐在一起吹拉弹唱。女人们把糖果和花瓣抛向天空,任孩子们热闹地争抢,把鲜艳的纱巾系在年轻女子们的头上、脖子上,让人们分享婚礼的喜庆。男人们把羊肉抓饭一盘接一盘端到客人们面前,年轻巴郎子举着长嘴壶,茴香玫瑰花茶像高山上奔泻而下的清泉一样,注入客人们的茶碗里。
七天七夜,整个库恰城都被浸泡在欢声笑语里,空气中弥漫着烤羊肉、烤包子、香馕、羊肉抓饭、馓子、油饼和茴香玫瑰花茶的香氛。
麦王去接20岁的新王后阿米娜的那天早上,笼子里的鹦鹉叫着“我是王爷”“我是王后”。麦王神色有些落寞,他打开笼子,留下了“王爷”,托人将“王后”送了人。
麦王从沙城把阿米娜接到王宫的那天傍晚,王宫的白殿两侧拥满了来看新王后的人群,人们把鲜花摆在道路两旁,把花瓣撒在麦王和新王后的“哈迪克”崭新的棚顶上,女人们把玫瑰花香水洒在“哈迪克”的轮子将要碾过的路上。
鼓手们改变乐曲的调子,奏起欢快的《夏地亚纳欢乐曲》,这是麦王每次打猎或外出归来时,最喜欢乐手们弹奏的曲子,这次麦王听了似乎很生气,掀开“哈迪克(一种马拉的交通工具)”的帘子,莫名地对乐手发火,说他们弹奏得不如意,要狠狠地惩治他们。他命令佣人在马厩背后的牲口圈里铺上毡子,让乐队在圈里彻夜为牛羊弹琴奏乐。
第二天,王宫里孤独的公鹦鹉不住地叫着“我是王爷”,“我是王爷”,没有“我是王后”脆生生的回应声,公鹦鹉的公鸭子嗓音,听起来有点沉闷单调。
挤奶工去挤奶,回来说,或许是牛羊听了一整夜音乐,耳朵累得都耷拉下来,吃草都打盹。不过,早上挤的牛奶出奇地多,也特别好喝。艾则孜没觉得。他看到了新母后毫不回避地盯着他看的眼神,一想到这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妖艳女人,要代替他的母后做王后,他内心就有种奇怪的不适感,觉得吃什么喝什么都淡然无味,心里比失眠了一整夜的牛羊还要烦躁不安。
第二节 愤怒的鹦鹉
库恰王宫门前的大路,是父王的赛马场,每逢赛马会,全城的骑手都会集到这里。父王会骑着他喜欢的阿勒泰马参赛,艾则孜也骑着伊犁马去助兴。
麦王每次去赛马场,都是头戴黑色或白色帽子,身穿长短满族袷袢,脚蹬厚白底的布鞋,手持五尺长的烟斗。
那时候,大地上各方军队混战,一场战斗接着另一场,北疆、南疆,盛世才、马仲英,甚至还有苏联人的介入,各方打得难分胜败。
不久,库恰城里发生了暴动。县长带着老婆和孩子,向麦王求救,麦王命人放了绳梯,让县长一家从绳子上滑下城墙,从后门进入王宫。
县长神色慌乱,战战兢兢地对麦王说:“麦王,我已经无路可逃了,只有你可以救我一家老小。”
麦王命艾则孜引县长一家九口,进入王宫的地下室躲藏。这一家九口,平时锦衣玉食,兵慌马乱中急着逃命,孩子跑丢了鞋子,赤着脚,眼睛里充满恐惧,县长满脸尘土,衣服也撕破了,县长太太头发蓬乱,怀里抱着的女婴,用小手摸索着母亲的乳房,哭叫着找奶吃,艾则孜看着心里酸楚。
艾则孜意识到,战争没有是非对错,只有争权夺利,你死我活,让无辜的百姓受害。他希望战争停下来,全库恰城的百姓都能恢复和平宁静的日子,他将重新见到库恰的美丽舞女,将有机会专心地研究诗歌、艺术和书法。为此,他每天都在专心祷告。
艾则孜记不清什么时候,战斗渐渐停歇,有了暂时的宁静。麦王放下长刀和枪,穿起维吾尔族的服装,又开始到清真寺领拜,带着艾则孜访民情,问疾苦,安贫良。艾则孜觉得父王仿佛是从魔鬼的蛊惑中醒悟过来的人,在这个乱世里,他努力远离血腥、凶残和暴烈,在王宫的宝座上,努力做让艾则孜敬爱的父王。
王宫里的公鹦鹉,声嘶力竭地喊“我是王爷”,“我是王爷”。
麦王对艾则孜叹气,“它是这王宫里的王爷,我现在变成一只笼子里的鹦鹉了”。
“父王,真主会保佑我们,烧杀抢掠百姓的,无论举着什么旗帜,都是强盗。”艾则孜宽慰麦王。
麦王对着鹦鹉大喊:“强盗!”
“强盗!”“强盗!”鹦鹉一遍又一遍愤怒地大喊。
十二月的一天早上,麦王正在喝茶,王宫忽然冲进了上百名骑兵。看装束,分不清是哪一方的军人。麦王的四十名士兵无力抵抗,麦王和卫兵被他们用枪顶着,他们说,盛世才督办让麦王去和田有公干,带上家产和卫兵即刻出发。
麦王来不及安抚年轻的王后和两个儿子艾则孜、苏里坦,他匆匆带上了王宫的所有的黄金和自己的卫兵,在盛世才士兵们的押送下,上路了。
过了十日,有人来王宫报告说,麦王被押往和田途中,在塔里木河边宿营时,趁盛世才的士兵熟睡,带着自己的四十名士兵逃往沙城。他钻进了大干沟里,带着士兵沿着干沟骑马而逃。盛世才的追兵向麦王开枪,给麦王牵马的卫兵不慎,将驮在骡子上的十多斤金条遗落逃亡路上,这个袋子里集中了王宫里所有的黄金。麦王避开丢了金条的那条路,改道逃往沙城。
麦王来到沙城的一位阿吉家,刚端起茶碗喝茶,一个骑白马的人来报信说,有一百名骑兵追赶麦王来了,他们骑的马都是短尾巴。麦王一听到短尾马(被割掉尾巴上的鬃毛,打仗用的战马),知道来者不善,打马向东逃命。
没过几天,又有一个军官来到王宫,他自称陈队长,劝艾则孜把麦王找回来,他说:“盛世才督办对麦王一直很有好感,也知道他没参加南疆造反。如果麦王回到库恰,盛督办既往不咎,会让他继续平平安安当王爷。”
艾则孜害怕战争,他不愿父王裹进战争的任何一方。现在看到“平平安安”的希望,他告别了王后,连夜带着食品、衣物和信,跟陈队长去寻找麦王。在沙城,他得知父王在这里。陈队长留在城外,艾则孜进城,找到父王,请劝麦王回城。
艾则孜跪下来含泪哀求麦王:“父王,我不希望这样打来打去,这些年,人们杀来杀去,每一方都标榜自己为正义而战,这仗打得如此混乱,我真的无法判断谁代表着正义。父王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我不希望我们去杀人,也不希望别人来杀我们。父王,我不想我们死后都下地狱。”
麦王眼睛直视着前方,根本不看艾则孜的眼泪:“你的眼睛被驴踢了吗,你难道看不到我们现在已经生活在地狱里。这战争哪里有绝对正义的一方?打人的人都说自己在为正义而战,各方都想用武器来夺取最大的利益,没有人来怜悯你。”
“父王,盛督办对您很有好感,他说您没参加造反,要给我们和平,您要不相信我的话,我向真主起誓!只要您回去,这场战斗就可以停息,王宫里不能没有您,库恰民众也都盼着您平安回去。现在盛督办也让您回去,求您不要放弃这个机会。”艾则孜跪在地上抱着麦王的双腿大哭。
麦王听了艾则孜的话,一副无奈的样子:“我也盼望回到库恰,哪怕像鹦鹉一样囚禁在王宫,也比这样在外面四处逃命要好。”
此后,麦王带着艾则孜和贴身护卫,悄悄出城,跟城外等待的陈队长一起,回到库恰王宫。
回到王宫的第二天,陈队长又来了,这次他带着二十名士兵,一改往日态度,径直取下了王宫里麦王的挂像。
公鹦鹉大叫着“我是王爷,我是王爷”。
“你在笼子里做你的王爷吧。”陈队长恶狠狠地说。
“强盗!强盗!”公鹦鹉扯着嗓子喊叫。
陈队长掏出了枪,鹦鹉躺在笼子里抽搐着,蹬着爪子,嘴上滴着血,还在愤怒地叫“强盗,强盗。”
陈队长每天派两名士兵“保护”着麦王,不准麦王离开王宫半步。
两个月后,陈队长被调走了,又换了别人来“保护”麦王。
早上,麦王刚做完乃玛孜,有个人来到王宫对麦王通风报信说:“王爷啊,您不避一避是不行了,我听到了他们要暗算你的消息。”
陈队长在王宫的行径,让艾则孜明白自己上了他们的当,骗父王陷入困境。面对麦王,艾则孜羞愧难当,悔恨撕扯着他的心。
当夜,艾则孜带人在城墙上掏了个洞,乘着卫兵睡着了,艾则孜和麦王在家人的掩护下从洞口逃出,骑马到了沙城的一位亲戚家避难。到处都有盛世才军队的搜捕,麦王和艾则孜二人连夜逃往塔里木。盛世才部队跟踪追击,在山里转了三圈,在严寒的十二月份,盛世才部队在塔里木附近包围了麦王和艾则孜,俩人被逮捕后,双双送进了监狱。
第三节 怀疑自己在地狱里
在阴暗潮湿寒冷的监狱里呆了半年,艾则孜全身生了疮,他的囚服被老鼠打满了洞,衣服跟溃烂化脓的皮肤粘连在一起,散发出死尸腐烂的味道。他不断地发着高烧,夜夜被噩梦纠缠。
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艾则孜醒来,感到脖子上疼痛难忍,发现自己的身体正被一窝老鼠撕咬,一窝蝎子叮在脖子上,吸他伤口的脓血。
他不敢睡觉,也无法挪动自己。老鼠和蝎子根本不在乎这是一个还在呼吸的活人,它们把他当成一具尸体,他睡着了,它们就会窜出来,在他身体上爬来爬去,用尖利的牙齿撕扯他的皮肉。有时候,他也觉得自己已经是一具尸体了。这座监狱幽闭如同地狱,他怀疑连真主也不再听得到他的祈祷。
年轻的王后阿米娜来监狱探监,给艾则孜看了麦王的字据,说他是麦王抱养的孩子。艾则孜听到这个真相脑子转不过弯子。他一直认为自己是麦王和古丽波斯坦母后的亲生儿子,他内心一直忠诚于麦王。活了20年,他竟然连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就要死在监狱里了,他想,如果在死之前,哪怕能看上生父生母一眼,也死得心安了。
阿米娜已经答应用苏里坦换他出狱。她还告诉他,盛世才已经下了命令,只要苏里坦一到,就释放艾则孜。
听到将要获释的消息,艾则孜没有丝毫喜悦,他只觉得绝望。精明过人的阿米娜为了救他,竟然听信这帮人的鬼话,把可怜的弟弟交给这帮人,他担心年幼的弟弟也被他们杀害。他们已经杀害了跟麦王一起入狱的很多人,现在又要把苏里坦骗到这里,换他的命,他觉得自己很羞耻,对于死去的麦王和毫不知情的弟弟,他都感觉自己是个罪人。
“感谢慈爱的真主,听到了我的祈祷,派出天使来解救我,没想到这个换命天使竟是弟弟。”艾则孜内心和身体都在撕扯着痛。艾则孜不是没有想过当王,但他更喜欢传统的建筑、绘画、音乐、舞蹈、书法艺术。如果这个王位,要以失去他所钟爱之物来换取,他宁可不做这个王。但在这种境况下,由弟弟当王,他内心百味杂陈。
出狱的时候,艾则孜内心不停地祈祷:“真主啊,请保佑这个家族,让王位在它所在的地方等着他的后人,而不至于就此失落,不要让我们的百姓陷入无边的动荡与黑暗。”
多年后,他不想去打扰弟弟的生活,对自己的儿子也一直回避自己的身世和经历,只是没想到这仍然给弟弟带去了莫大的困扰和烦恼。
第二章 苏里坦
第一节 我将来会做王
父王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情,就是放飞他的鸽群,检阅鸽群会让他心情很晴朗,等鸽群上了天,他才开始这一天地上的活动。苏里坦的目光从小追随鸽子,也许只是对父王的一种追随。父王最喜欢鸽子,王宫的天空是属于鸽群的。翙翙的鸽群,翅膀在风中震颤着空气,有两百多只,不,也许更多,周围许多人家的鸽子都飞到了王宫。鸽群飞上蓝色的天幕,直冲云霄,它们排成漂亮的队列盘旋,渐渐飞远。
苏里坦喜欢跟阿依看天上盘旋的鸽子。鸽子活生生地飞在天上,头顶上的天空也是活生生的。
沙城很有名望的塔什老爷把年轻貌美的女儿阿米娜嫁给了父王做妻子。父王与新王后结婚没多久,王宫里变得不太平了,苏里坦看着穿着军装的人出出进进,麦王带着艾则孜天天在外面打仗。
在混战中,县长一家无处可逃,苏里坦看到艾则孜哥哥带着县长一家,让他们藏在地下室里。外面稍稍太平了一些,麦王吩咐阿米娜王后,带县长去沙城她父母那里避难。苏里坦每天和佣人去给县长一家人送饭,因为只有他能听得懂他们一家讲的汉语。县长的小女儿叫月儿,脸又白又圆,县长让她叫苏里坦哥哥,她叫得很清脆,像早晨小鸟的叫声。
直到事态平息,县长从沙城回到库恰来找麦王,说整夜提心吊胆,不敢合眼。麦王下命令,让自己最信任的心腹带了十名武装人员,整日整夜护卫县长左右。县长见事态平息,每日按二两银子付酬,打发给了十名侍卫。麦王责怪让他不要付报酬,县长对父王说,他们一家九口的性命,无法以金银来衡量。
枪炮声又开始轰鸣,苏里坦和母后守在王宫里,听到外面震天动地的爆炸声,吓得魂都要飞了。苏里坦听艾则孜哥哥说,弹药库被炸了,死了很多人,剩下的汉族士兵服毒自杀,许多汉族人带着自己的家人跳崖。活下来的汉族人很害怕,到处躲藏。
麦王给全城百姓下令,保证库恰城汉族人的生命、财产的安全,并派兵马进城,将四处藏匿的汉族男女老少统统带进王宫,腾出宫里的房子,铺上被褥,将他们安顿下来。
就在那天,麦王喂养的两百多只鸽子,在阿訇的诵经声里升天。洁白的鸽子,脖子上沾染着鲜血,躺满了王宫的院子。鸽子的血滴进王宫的银碗里,复活了奄奄一息的服毒者。鸽子死了,那些受伤的人和服毒自杀的汉族人,在鸽子的尸首旁醒来。
苏里坦端着血红的银碗,站在院子里,抬头看着每一寸寂静的天空,天上一只鸽子也不再飞过,他和艾则孜哥哥一起,为死去的几百只鸽子和几百个被鸽子血救活的人祈祷。
第二节 月儿在王宫
库恰恢复安宁后,县长为了表达感激之情,要将自己的孩子外加许多金银首饰和衣料,送给麦王。
县长说:“王爷,您的大恩大德,我这辈子报不完,下辈子还要报。我们汉族报恩要把最珍贵的东西献给恩人。我把女儿月儿真心诚意送给王爷做女儿”。
麦王坚决推辞:“乱战当头,无辜的活人我都会救,何况我们是朋友。孩子是你们的骨肉,虽然我们没有女儿,但不能要你们的女儿啊。”
县长说,“我们全家人的性命,都是王爷给的,对于我们一家,您就是救主。您只有儿子,没有女儿。我和妻子商量好了,把小女儿送给您。孩子小,只要您不告诉她实情,她就会永远把你们当作亲生父母。”
“这么小的孩子,怎么能离开父母。”阿米娜王后在一边叹息。
“如果嫌小了难养,我把孩子们都带来了,随您挑,挑哪一个我们都会很感激!”县长带着妻子和孩子,齐刷刷地跪在王宫的地毯上。
“不不,我们怎么能忍心……”麦王为难了。
县长恳求麦王收下孩子:“我们祖先有句老话,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你不收下这小女儿,我们就长跪不起。”
县长一家长跪在地毯上不肯起来,几个大点的孩子跪在地上磕头,麦王怎么制止也不肯停下。县长太太怀里的孩子饿了,开始哭叫。县长太太侧过身跪着给孩子喂奶。
阿米娜王后去扶县长太太,县长太太顺势把怀里的女儿,送到王后手上。王后看看孩子,又看看麦王,两手捧着孩子,像捧着一个热馕。
麦王哈哈一笑着说:“这个孩子还在吃奶,我们就收下那个大点的女孩吧,我们会按维吾尔的习俗,养大这孩子,将来就嫁给我儿子当媳妇吧。”
县长单腿跪着拉住麦王的手说:“高攀贵子,三生有幸,求之不得,求之不得。”
苏里坦听了父王的话,羞怯地看着县长旁边淡黄色皮肤月牙脸的小女孩,心里把父王的玩笑当真了。
每隔几天,麦王和王后就去县长家送孩子,假说孩子整日整夜哭闹,养不了,让他们留下孩子,无论说什么县长和太太都不动心。看看这孩子实在送不回去,麦王只好派人把孩子放在县长大门口,让苏里坦和佣人守在一边,等着县长家的人出来抱孩子,等了半晌,县长家竟然装作没听见月儿的啼哭,大门关得严丝合缝。
那场灾难死了很多人,苏里坦在灾难后得到了真主意外的恩赐,月儿就这样留在了王宫。
麦王按照穆斯林的习惯,请了库恰城的阿訇给月儿取了名叫“阿依努尔(月光)”。月儿从此成了王宫小公主阿依,只要她发出娇滴滴的哭声,王宫的地都要跟着颤抖。麦王抱着她,王后给她喂羊奶,唱着歌哄她睡觉,阿依一天天长大,开始用维吾尔语叫麦王和王后“阿塔(爸爸)、阿娜(妈妈)”。所有的人都围着她,苏里坦有点失宠,可是他心里愿意。自从阿依来到王宫,王宫里快乐的气氛就格外浓。
麦王和新王后有了一个漂亮的小女儿,他们的开心谁都看得出来。这让苏里坦能想象到,将他从亲生父母身边抱来时他们的快乐。这样想着,他觉得自己很幸福。麦王出去骑马的时间减少了,抱着阿依逗乐的时间多了。有时候他去放鸽子,新王后带着苏里坦和阿依,一起看鸽子,新王后嘴里哼着歌儿:
我的宝贝儿本是富家女,
牛羊满圈一个好家底儿。
王爷阿塔为你撑腰壮胆儿,
尊贵的阿娜照料你饮食周全。
哎宝贝儿,月亮似的胖宝贝儿,
你就是天上那漂亮的月亮。
你的眼睛就像羊儿一样逗人爱,
你甜甜的小嘴儿,
就像招人疼爱的月牙儿。
哎,宝贝儿,我的小宝贝儿,
我的眼睛几乎不能离开你,
哎,可爱的宝贝儿……
苏里坦上了学堂,学了不少汉语,用汉语叫阿依“月亮妹妹”,她瞪大毛茸茸的眼睛看着苏里坦,只要叫她“阿依”,她就高兴得手舞足蹈,直往苏里坦怀里扑过来,叫他“阿卡”(哥哥)。
阿依的脸从一个淡黄小月牙,慢慢地变圆变白,看起来真的像一枚小月亮。她穿着小裙子跟着苏里坦,在王宫的花园里追蝴蝶。苏里坦跟她说:“没有白给你起阿依努尔这个名字,晚上你要是站在花园里,没有月亮,你也能把王宫的花园照亮。”
这话阿依听懂了,咯咯一笑:“我们王宫以后不用点灯了。”
苏里坦笑了:“对,晚上坐曼帕(用马拉的轿子)赶夜路,也不用点灯了,可以省很多油。”
“你是说我是一只省油的灯,嘿嘿。”她笑得很得意。
“什么叫省油的灯?”苏里坦拍拍脑袋。
“不省油的灯,就是说那些难伺候的人。”
“难伺候,为什么说是不省油呢?”苏里坦糊涂了。
月儿露出石榴籽一样好看的小碎牙,追过来说:“你不是省油的灯,你是太阳。”
“月亮追不上太阳!”苏里坦跑开,逗她追赶上来。
吃过晚饭,苏里坦一使眼色阿依就跟出来,一起去花园玩月亮追太阳的游戏。她太小了,苏里坦在花园里躲起来,她找不到就急得跺脚,她跑回去告阿塔和阿娜说:“太阳躲起来了,外面没有太阳了。”
阿塔、阿娜安慰月儿,哄她睡觉:“阿依乖乖睡觉,太阳明天会自己出来的。”
阿依害怕黑暗,跟她捉迷藏,苏里坦不敢躲得太久,不然她会吓得大哭大叫,让父王和母后以为他欺负了她。每次他躲躲闪闪几下,故意自己跑出来,假装被她追到了。她扑到苏里坦的怀里,拉住他的衣袖:“抓住太阳了,看你往哪儿跑!”
“太阳看到月亮就停下不跑啦!”苏里坦假装投降。
阿依罚苏里坦在王宫的秋千架上推她荡秋千,他推她一把,她就咯咯地笑。
阿依笑的时候,又白又圆的小脸,忽远忽近地在秋千架上晃动,真像一枚小月亮。
我将来会是王!
王是什么?
是苏里坦。
嫁给你,我就是王后。
对,你想过会嫁一个王吗?
我不想嫁给王。
那你想嫁给谁?
我是月亮,我想嫁给太阳。
苏里坦很郑重地说:“阿依,我将来真的会当王!”他担心阿依把这个游戏只当成是小孩子的一种游戏。
“等你当了王,那我就当你的王后。”阿依的口气那么肯定。
“阿依,我喜欢你,在你进王宫之前,我没有伙伴。王宫里那个沉默寡言的艾则孜哥哥,只看经书、画画,不爱陪我玩游戏。”
那时候,小孩子怎么可能明白,月亮属于夜晚,太阳属于白天。它们也许黄昏或者清晨,在天际相遇,当白天来临,夜晚结束,月亮就会离开,剩下孤独的太阳挂在天上。
第三节 坐着曼帕走亲戚
麦王和母后带着苏里坦和阿依,坐着曼帕去县长家里“走亲戚”。
“阿依,你很小的时候,父母有事出远门,就把你留给了我们养着。”
“父王,您的笑话漏风了。”
阿依看看父王,看看母后,他们很认真的样子,让她害怕。她求救地看苏里坦,苏里坦用双手捂住脸,转过身子不去看她。
阿依很委屈,忍不住哭了。
“是你们想把我送给汉族人家,硬说他们是我的爸爸、妈妈。”
麦王和王后对视着,说不出话。
麦王和母后,每个月都会带着阿依“走亲戚”,阿依每一次出门的时候,都会恳求地看着他们,不情愿地掉眼泪。麦王和母后每次都要说很多让她高兴的话,哄干她的眼泪。
苏里坦觉得很失落,阿依有自己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月儿不是他一个人的。
去了多次之后,阿依开始跟哥哥姐姐说汉话,跟他们亲热地打闹。
苏里坦也改口像她家人一样叫她月儿,只有父王和母后还是叫她阿依。
月儿还是那个阿依。只是脸上的笑容少了,蒙上了一层朦胧的雾。苏里坦看得出她不开心,却猜不出她是因为离开王宫不开心,还是离开自己的家不开心。苏里坦发现,阿依每次看望家里人回来以后,都躲在过去捉迷藏的王宫花园角落,背着人偷偷地哭。他心里能理解阿依。他每次去看望自己的父母回来,情绪也会低落好几天。怕麦王和母后难过,他把这种情绪悄悄藏起来,不让父王和母后看见。
阿依已经很久不跟苏里坦捉迷藏了,她的忧郁的情绪开始跟他捉迷藏。苏里坦以自己的心理来推断,阿依难过,是觉得亲生父母不在身旁。他主动带她去看她的家人。阿依跟兄弟姐妹越来越熟悉,她心里原有的那层隔膜被亲情融化了。她跟父母和兄弟姐妹之间越来越亲热。苏里坦心里失落的情绪越来越重,苏里坦开始担心,这家人会夺走他唯一的妹妹。
月儿和哥哥姐姐追逐,不小心摔倒在地上大哭。苏里坦扶她起来,帮她拍掉裙子上的土。月儿的哥哥跑过来掀开裙子,去摸阿依的腿。苏里坦硬拉着阿依,逼她跟他回王宫,她不肯回,苏里坦打了她一巴掌,她默默地掉眼泪,一副无辜的样子,苏里坦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气恼。
苏里坦不愿意再陪着她回家,其实,月儿那时已经可以一个人回家了。
后来苏里坦一直后悔,最后一次去月儿家他竟然那么凶地对待她。
“月儿不愿意回到王宫了,她把我们忘了。”苏里坦想月儿了,就跟父王埋怨。
父王说:“汉族人讲情义,只要你对他有恩,十年二十年他都会记得。放心,阿依不会忘记我们。”
阿依荡过的秋千架,空空地挂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似乎无论苏里坦做什么,阿依都在秋千上看着他。
一个人坐在院子里,苏里坦忍不住哭了。那个秋千在阿依来到王宫之前,是他经常一个人坐在上面荡的。他想到了自己的父母,他才两岁,就被抱进了王宫,这么多年,苏里坦都很少去看父母,不知道他们心里该是什么滋味。
苏里坦还记得自己刚来到王宫时,父王和母后一直让他改变用左手拿东西的习惯,理由是,一个王不能动不动伸出左手待人接物,这于情理、习俗不通,是为王者的大忌。
麦王和王后从来不打骂他,为改变他在父母亲家里养成的用左手吃饭的习惯,麦王罚他站在太阳底下暴晒,后来他慢慢改过来了。他觉得,王宫希望他遗忘自己的出身。他本是麦王弟弟哥哥的儿子,麦王要把他变成自己的儿子,他就必须有所改变,一个习惯用左手的王,将来是会遭人笑话的。他们想让他与过去决裂,他们这种隐秘的愿望,只有通过改变他的这一最明显的习惯为标志,只要他学会用右手做事,在他们眼里,他就是一个与过去不同的人。作为麦王之子,至少要与过去的那个穷巴郎子有所区别。
自从苏里坦改变了用左手的习惯后,有段时间,他确实变得没有那么想念家人了,他觉得自己变了一个人,似乎真的成了父王和王后的孩子。每当他想念父母的时候,就会本能地伸出左手打量。在只剩一个人的时候,他会用左手干活,用左手偷偷拿东西吃。
苏里坦有种奇怪的感觉,每次用右手拿东西吃,似乎都喂到了另一个人嘴里。只有用左手吃饭的时候,才能把小时候的那个穷小子,跟做了麦王之子的他连接起来。在四下没人的时候,他会时不时地给那个过去的穷巴郎子喂点吃的,现在苏里坦过上了好日子,不能忘了他,让他一直忍饥挨饿,苏里坦心里会很不安。
苏里坦出生后,父亲按照习惯每月抱着他去剃头,一直到两岁进了王宫。想到剃头店里剃刀掠过头顶后爽快的感觉,他就想念父母。刚到王宫,谁给他剃头,他都大哭闹,无法制服。父母告诉他,苏塔孜(师傅)第一次给他剃头就预言,他将会抱给一个富贵之家,父母干脆给他取名“苏里坦”。此后,苏塔孜每次给他剃头,都会把头顶的一撮头发留得跟王冠一样,所有的小孩子中,只有苏里坦剃着像公鸡鸡冠一样的发式。麦王从人们口中听到了这个预言,在抱养了苏里坦以后,还把苏塔孜的剃头铺搬到了库恰城里。苏里坦的头发,麦王从不让别人动,一直都是这个剃头匠剃。因为只有这个剃头匠,能让苏里坦不哭闹。
阿依妹妹的头,从小也是这个剃头匠剃的。他给阿依一直剃一种发式,就是用剃刀从头中间剃出一条白色的分界,把头发一剖两半。苏里坦不喜欢这种发式,觉得这让阿依的头变得不好看,可是剃头匠从来不改变他剃刀的方向。
苏里坦猜测,也许剃头匠预见到这孩子是属于两个人家的,也能预感到终有一天,她会离开王宫。这个发式,就是把一个完整的人,从中间分成两半的感觉。
苏里坦想,剃头匠能预料他会被抱养给富贵之家,阿依妹妹离开王宫这件事,他肯定也早就料到了,只是不便于说出口,因为这不是一件高兴事。或者他那神奇的剃刀,很自动地沿着命运线,为阿依画出了以后的道路。
苏里坦知道,他长大会做王,虽然他还不知道王是什么。他担心自己永远不明白王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