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王(四)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
  • 发布时间:2017-04-11 11:25

  海翻译突然掏出手枪,气势汹汹地对苏里坦大吼:“你不想活了是不是!我是看在你和我女儿海池尔的情分上,来规劝你的。不退出青年委员会,不收回你的主麻日演讲,连我女儿一根头发丝都别想拔走。”

  苏里坦站起来,气呼呼地说:“对于一个男人,爱情是一回事,为了爱情牺牲一个男人应有的血性是另一回事。我不喜欢您把它们搅在一起。何况我是一个王,我会去做我应该做的事!”

  海翻译气呼呼地坐回椅子上,把枪往桌子上“啪”的一摔,手一挥说:“你走吧,恕不远送。”

  苏里坦扭头出了里屋,“嘭”的一声把门关上,猛地见海池尔站在外屋哭成了泪人,海池尔见他从门里出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扑过来抱住苏里坦不肯松手。

  苏里坦这才意识到今天是来提亲,海翻译的话让他气愤难忍,自己把话说过头了。

  “海池尔,我对不起你。”

  “我知道你嘴上说的,跟心里想的不是一回事情。这事不怪你,只怪我父亲。”

  苏里坦和海池尔拥抱在一起,没发觉海翻译什么时候站在他们旁边,怒气冲冲地看着他们。苏里坦羞愤难当,挣脱了海池尔的怀抱。海池尔跪下来,抱住父亲的腿大哭。苏里坦看到这个情形,强忍着眼泪扭头离开了海池尔家。他身后传来海翻译的怒吼声、院子里噼噼啪啪摔东西的声音。

  第四节 恐怖没有结束

  苏里坦梦见麦王和古丽波斯坦王后,他们种了满院子的瓜菜,过着普普通通的生活。苏里坦不断地向他提出各种内心久蓄的疑问:“父王,离开王宫,被那些人带走以后,您去了哪里?那些人都对您做了什么?”

  麦王看着他,并不回答,给了他一叠厚厚的纸,暗示上面会有答案。苏里坦打开那叠纸,发现那叠白纸上什么也没有。他用目光找寻麦王,麦王已经消失。然后,他听到远处一阵枪响。

  “当王有什么好?当王有什么好!”苏里坦听到自己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

  古丽波斯坦王后用金色的托盘,端来一把漂亮的壶和两只透明的杯子,麦王接过壶,在一只杯子里倒满紫色的果汁,递给苏里坦,示意他喝下去,苏里坦接过那杯紫色的液体,那颜色诱人极了,仿佛美女的眼波,要从杯中溢出来。

  苏里坦端起来要喝,突然想起麦王已经不在了。

  苏里坦对着虚空大声问:“父王,您和王后已经走了,怎么还会来给我们倒果汁。”

  苏里坦举枪对准麦王的胸膛:“父王,他们让我杀了你。”

  “孩子,他们让你向我开枪,你连眼睛都不要眨,更不许哭。”麦王的声音在虚空回荡。

  苏里坦端起枪对着麦王扣动扳机。

  “我走了,你们还活着。我走了……”麦王的声音一遍又一遍震荡在空气里,越飘越远,消散在天边的暮霭中……

  苏里坦被一阵阵奇痒唤醒,睁开眼看到身体上布满了紫红的疱疹,那些疱疹有的像蜘蛛,有的像蜈蚣,从皮肤下面鼓起来,边缘的瘢痕像是蜘蛛或蜈蚣的脚印,一排排密密地排列在疱疹周围。他感觉梦里紫红的液体,像是被注入了他的体内,从皮肉下面渗透出来,在全身的皮肤上绘出各种可怖的图案。

  苏里坦失眠了。他掂量海翻译对他说的那些话,再想想自己的噩梦,越想越觉得害怕。

  突然他听到有人在敲门。在这样的情形下,有人夜半敲门,让他更加感觉心惊胆战。他抖抖索索起来,穿上衣服去开大门,大门前站着两个黑乎乎的人影。

  “县长有急事,让你马上去一趟县政府。”

  “现在都快后半夜了,我已经睡下了,明天一早起来我会去的。”

  “县长要你马上跟我们去。”

  苏里坦跟家人道了个别,跟着两个黑影摸黑往县政府走。

  两个黑影推开县政府的门,苏里坦看见新任的县长坐在办公桌前,他的左侧站着海翻译,右侧立着留八字胡的警察局长,桌子中间摆放着手铐、手枪,那支手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苏里坦,他恍然觉得就是他在梦里对准麦王的那一支。

  警察局长先开口:“知道你最近在库恰都做了些什么事吗?”

  “我没有做任何坏事。”

  “你不要以为我们不知道,对你的行动,我们掌握得清清楚楚。你在迪化与谁见了面,跟谁一道回库恰,回到库恰后,又从事了哪些反政府的活动,你不要想试图隐瞒一丝一毫,老老实实地全部交代出来。”

  “你们既然全都知道了,何必又来问我。”

  警察局长的眼光,像冰水里捞出来的刀子一样冷冷的刺向苏里坦:“你的王位,是怎么来的?”

  “库恰王王位是世袭而来。”苏里坦看着他,想到了在乌市监狱里的那个留着八字胡的将军,他预感到过去的那一幕似乎又要重演了。

  “错了,你祖宗的是世袭而来的,你的王位是我们给的,你现在是恩将仇报。知道我们叫你来干什么吗?”

  “我不知道。”

  县长拿起一份电报,让海翻译把内容翻译成维吾尔文给苏里坦听。海翻译双手接过电报,用汉语念道:

  “根据西北行政公署所掌握的情报,最近库恰城内,由库恰王为首的部分青年,依仗所谓三区革命,拼凑15人的青年运动委员会,从事反政府活动,严重扰乱了社会秩序,影响恶劣,尔等接此电后,务必立即召库恰王面谈。如其有悔改之意,可考虑观察一段时间,予以从宽处理。如其仍顽固坚持反动立场,则镣铐伺候,立即派一排的士兵,押到西北行政公署。”

  海翻译念完电报,县长对着苏里坦发问:“电报上说的,你明白吗?”

  苏里坦沉默以对。海翻译抢着代他作答:“县长,他全都明白,给他念汉语,他听得明白。”

  警察局长指着桌子上的镣铐说:“电报内容你听到了,这个你也看到了吧。这次请你来,要求你代表民众,在明天的大会上表个态。”

  苏里坦感觉自己被一群草湖的毒蚊子围攻,每一个毛孔都被注入了蚊子的毒液。他想起最近青年委员会成员被杀害的一桩惨案,浑身哆嗦了一下,觉得有股冷飕飕的东西从头顶心沿着脊背灌了下来,那种带着死亡气息的冰冷感,让苏里坦头痛欲裂,他放弃了挣扎,那个无奈的声音不像是从他喉咙里发出来的:“我退出革命青年运动,今后不再参与活动,支持国民党政府。”

  苏里坦听到县长长舒了一口气,口气也缓和了,“这个态度还不错,但不能就这么算了。我们要求你再做两件事,第一,明天上午,把库恰的头面人物、达官显贵请到王宫设宴,当着大家的面,宣布退出青年委员会,今后支持国民党政府。第二,在即将召开的全城民众大会上,做重点发言,发言稿由我们准备。若不听从,就按上级电报指示办。”

  “我没钱请客,宫中现在也没有厨师。”可耻,苏里坦心里骂了自己一句,他不敢相信竟然答应了他们,他真想打自己的耳光。

  海翻译斜着眼睛看着他,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冷笑。

  “客人只是以你库恰王名义请,费用由政府开支。”县长答复得很痛快。

  熬到午夜时分,海翻译执意要送苏里坦回王宫。苏里坦看着海翻译一身警官打扮走在前面,腰上别着盒子枪,似乎走路的姿势都变得像个军人,这跟他在王宫经学当老师时的文雅形象完全不同。苏里坦感觉与海池尔的恋情恍然一场梦境,世道改变得真快,他无法相信眼前这个人,就是父王生前倚重的海老师;无法相信那个他爱的女孩,就是眼前这个人的女儿。

  苏里坦出了门,院子里荷枪实弹的士兵虎视眈眈地看着他走出政府大院,大门在他身后重重地合上。他走在夜色里,冬日的北风从他身体上夺走所有的热量,把寒冷呼呼地灌进他的脖子和脊背,他浑身瘙痒变成疼痛,仿佛无数蜜蜂叮在背上,他用手搔了搔后腰,一粒粒大豆一样的疙瘩鼓了起来。

  快到王宫门前时,海翻译把拟好的几页文字交给苏里坦,四处看看,压低声音用维吾尔语说:“你只有这一个晚上的时间,好好想一想。告诉你,要是再胡说,你就会没命了。”说完,扭头离开了。

  苏里坦抖抖索索往王宫走去,他感觉黑暗中潜伏着黑魆魆的影子,那些影子一直尾随他到了王宫。苏里坦正要打开王宫大门,突然从他身后跳出两个熟悉的人影,他俩是青年组织的,听说县政府抓走了他,都很担心,来了解一下情况。苏里坦握住两个青年伸过来的手,他的身子暖了暖,心里却惭愧得发怵。

  他跟两个年轻人在门口道别,推开了王宫的大门。院子里除了风声,很宁静,窗户里透出温暖的光亮,屋里有人影一闪一闪。他吓了一跳,心紧缩了一下。惴惴不安地推开屋门,他看到阿米娜母后还没睡,正披着披肩在屋里来回跺脚,看到他推门进来,阿米娜急切地问:“孩子,你没事吧,我很担心,不敢睡觉,一直在你房间等你回来。

  苏里坦难过地说:“母后,他们为我选择学校培养我,就是为了把我塑造成他们需要的样子。他们让我来做这个王,绝不会给我自主的权力,他们玩弄我于股掌之间,随时用恐惧揉捏我,让我完全听命于他们。”苏里坦脸部的肌肉变得越来越僵硬,表情扭曲,屈辱的泪水涌了出来,像蚯蚓一样爬到鼻子上,流到下巴上。

  “他们明天要让我在王宫请客,宣布退出青年组织。”说完,他感觉自己的眼泪都是肮脏不洁净的,恶心得想要呕吐。

  阿米娜拿来了洗手壶,“孩子洗把脸休息吧,天都快亮了,明天还要迎接那拨人。”

  阿米娜关了门出去以后,苏里坦脱了衣服,发现浑身像被蜜蜂蜇了一样,红一块紫一块,痒得他恨不得把全身的皮都剥下来,用刀子刮掉那种黏在皮肤上的痒,苏里坦捂住被子,在被子里哭到天亮。

  第二天一大早,县政府的人就来到王宫,张罗家宴的事。这次王宫家宴,县政府是以苏里坦的名义宴请的,一帮政府派来的人在忙着煮肉炒菜做抓饭,阿米娜和苏里坦坐在一边,似乎成了外人。不一会儿,被政府请来的区长、乡长、镇长、商会会长、维吾尔协会会长、宗教人士、县政府的头头们都来了,海翻译在中间忙来忙去做翻译,忙得满头大汗。

  宴席进行到中途,苏里坦按要求宣布,他退出青年委员会。一阵沉默之后,海翻译翻译县长的话:“还有谁要退出青年委员会?”

  一个年轻人站起来问:“青年运动组织到底做错了什么?只不过向民众宣传了联合政府双方签署的条例和平协议,这有什么错……”

  年轻人话音没有落地,县政府方面有人打断他,宣布散席。散席前海翻译把县长的话翻译成维吾尔语:“县政府通知,明天下午,在老城河西北的大会场,召开全县民众大会。”

  第二天下午在老城河西北的大会场北边的正中央,用木料临时搭建了一个主席台,南边的入口是砖石砌成的大门。苏里坦到达会场时,许多人已经按指定位置就坐。会议的议程用维吾尔文和汉文两种文字写在纸上,挂在主席台前方。

  主席台前面摆着一排椅子,坐着库恰的头面人物,还有十来个革命青年。会场四面都有一排排荷枪实弹的军警把守,会场南边国民党运输连的炮台上,排列着一挺挺机枪。苏里坦的脑子嗡嗡地响,什么也听不到,只感觉浑身奇痒难忍,他坐在主席台前排的椅子上,手控制不住地伸进领子口去抓挠脖子和耳朵根,他感觉所有的人都盯着他的后脑勺和背部,指指点点。

  熬到了会议最后一项议程,就是库恰王上台表态。苏里坦觉得自己的脚似乎在肿大,像是绑着两只水桶,他摇摇晃晃上了台,抖抖索索掏出海翻译提供的发言稿念完,宣布“退出青年委员会”,同时表示“拥护国民政府”。发言稿里那些歌颂国民党政府和谴责、污蔑青年运动的语言,像毒刺一样从他嘴巴里吐出来时,会场上的许多青年无法相信,这些话就出自刚刚给了他们希望和力量的库恰王之口。

  “让混账王滚下去!”

  苏里坦立刻停下来,希望这些抗议声能对事情有所改变。

  苏里坦看见台下许多青年人高喊:

  “我们不听混账王讲话!”

  “我们要求青年代表上台讲话!”

  一大群青年人将报纸和传单,从会场大门向主席台方向扔过来,会场上乱成了一团。

  苏里坦闭上了眼睛,他害怕看到这些青年人。

  警察局长朝着青年们怒吼:“今天会场上有反动分子故意破坏大会秩序,企图引起骚乱,我要坚决镇压,你们小心小命!”

  一片枪声压过了群众的喧哗,会场四周的军警齐刷刷地向群众开火。南边的炮台上的机枪“嗒嗒嗒嗒”开始扫射,四处是枪声,人们有的四散逃命,来不及逃出去的趴在地上躲避屠杀。苏里坦趴在主席台的桌子底下,等到枪声停息才钻出来,他走出会场时,有人在清点伤亡人数,几名无辜的遇难者倒在血泊中。

  这场流血事件的责任,都被归结到革命青年组织成员身上,当天晚上,警察局堂而皇之地逮捕革命青年,当日散发传单的那群青年,一个也没有放过。

  第一场主麻日演说,是苏里坦做王之后的发自真心的演说,他忘不了那天他的话刚结束,全场沸腾的场景,那是他一辈子最大的荣耀。紧接着的第二场演说,他出尔反尔,这成了他一辈子的污点和最大的耻辱。一日之间,他得到了最无上的荣耀和所有人的拥戴,一夜之间,他又失去了所有人的拥护。

  夜晚,回到王宫,苏里坦对着麦王的画像痛哭,他一边忏悔,一边祈祷:“父王,我向您忏悔。我做了一件对不起您的亏心事,我没能给你和这个家族带来荣耀。库恰城里,所有的人都在嘲笑和敌视我。我觉得对不起您,明明知道是他们杀了你,而我却必须顺从他们。这样活着,我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奇耻大辱。在那么多人面前,出尔反尔,我算什么王。您说过,做了王,所有人都会听我的,从此以后,还有谁会听一个说话不算数的王说话!父王我怕,我知道,他们不是吓唬我,我看见了手铐和枪,他们会要了我的命,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刚刚就发生过这样的惨案。你宽恕我吧,饶恕我的罪过,我想活下去,只想活下去,哪怕不当这个王,我已经从心里罢免了自己。

  “父王,您听见了吗?

  “我不想一场演说就会要了我的命,也许我该隐藏起我的激情。念一篇与我的初衷背道而驰的文稿,那不是我的本意,他们逼着我来宣读,这些恶棍。父王,我只想活下去,我才十五岁。我不能死。我活了下来,而那么多无辜的人,在这次集会后的骚乱中被捕和丧生……”

  第五节 海池尔的选择

  第二天,海池尔来王宫向苏里坦道别。她知道了苏里坦受她父亲的威逼,在集会上说“青年委员会是反动组织”,宣布退出了青年委员会,她没想到他的父亲这么快就与苏里坦成了敌对的双方,她恨父亲,也没想到苏里坦会如此退缩。

  海池尔告诉苏里坦,她跟父亲闹翻了,决定去兰州跟母亲一起生活。她告诉他,为了他们的爱情,她与父亲抗争过,父亲打了她。她能理解父亲在苏里坦流浪时,不同意他们相好,她无法理解的是,现在苏里坦是库恰的王爷了,为什么他还是不同意苏里坦的求婚。

  海池尔坐在苏里坦面前,整整哭了一个上午。送走了眼睛红肿的海池尔,苏里坦哭了大半天,内心像被撕扯开了一样痛。他知道,他们可怜的爱情,最终不是输给了六根金条,也不是输给了海翻译,而是输给了这场残酷的政治斗争。

  苏里坦提亲失败的消息传开以后,海池尔周围的情形确实起了一些变化。

  先是她学校里来了两个搞军训的警官,他们说跟海池尔的父亲是好朋友,提出要到海池尔家里喝奶茶,这被很多人羡慕的事情,摊到了海池尔头上,海池尔很乐意,带着两个警官回来,一路上的行人都看她,让她紧张得发抖。

  回到家,海池尔的父亲不在,家里没有牛奶,海池尔从邻居家端了碗牛奶,烧了一锅奶茶,在里屋的炕上支了小炕桌,端上奶茶的时候,海池尔浑身还在微微打颤。其中那个高个子警官对着她笑笑,他露出两排保养得很干净的牙齿:“小姑娘不要太拘束。”另一个紧跟着说:“我们跟你父亲一起做事,都不是陌生人,不必太拘谨了。

  拘束,拘谨,学校里从来没有人对她使用过这两个词。海池尔不太确定它们确切的意思,从他们的表情,她可以判定,他们看出了她因为过分紧张产生的不安感。

  他们说拘谨、拘束的时候,语气温文尔雅,她发现跟讲纯汉语的人在一起,让她觉得很兴奋。两个警官在海池尔低头倒茶的时候,在不动声色地观察海池尔光亮的黑发和凸起的乳苞,这一点海池尔并没有发觉。他们称赞她秀丽的黑发,毛茸茸的眼睛。自从他们来过海池尔家,学生们军训时就对海池尔另眼相看了,好像海池尔得了一种荣誉和褒奖。学生们知道海池尔的父亲是警察局的翻译官,那两个警官都是海翻译的上司。

  海池尔认为两个警官接近她,来她家喝了两碗奶茶,是因为与她父亲共事才对她格外的友好。那两个警官对她并不像对其他女学生那么生疏,而是带着一种隐隐的亲昵,那个高个子的警官,好几次替海池尔整整衣领和被风吹乱了的头发。

  苏里坦和海池尔从“睡胡杨谷”回来没多久,来海池尔家提亲那次,苏里坦注意到的第一眼,是海池尔家的书架和桌子上的书。“你读的书比我还多。”他的眼睛像羊一样温和,他穿着雪白的长袖衬衫,衬衫的袖口干干净净。他跟海池尔的父亲聊天,眼睛时不时偷偷看一眼忙着倒茶、端水果的海池尔。海池尔没有倒奶茶,她倒的是清茶,她好像心里知道,他不在乎喝的是什么,海池尔知道他心里在乎的是她,他追到了她家里,他的心在她身上。可是海翻译很殷情地找了阿訇来家里,特地宰羊招待苏里坦。

  海池尔的心跳快得让她晕眩。她本来很紧张,还有点害怕父亲不高兴,害怕父亲憎恨苏里坦,认为他不该来找她。父亲似乎没有不高兴,很宽和地跟苏里坦聊天,客客气气地招待他。父亲越是客气,她越是感觉到一股压力,从屋子的四面墙壁从四个方向向她堵过来,让她透口气都很困难。后来父亲说要跟苏里坦谈重要的事情,让她到外屋烧火煮羊肉。

  那天父亲在里屋与苏里坦的谈话,海池尔隐隐约约听到了一些,听不到的部分,海池尔从里屋谈话的气氛也能猜到一些。苏里坦从里屋走出来时,海池尔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就知道谈话的结果一定是父亲拒绝了苏里坦的提亲。海池尔抱住苏里坦,把头靠在苏里坦肩头抽泣,苏里坦全身像冻僵了一样,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抽身离开了海池尔。

  苏里坦走后,海翻译对海池尔说:“苏里坦参加反动组织,谁跟他在一起都会出大问题。”

  父亲早年离开王宫经学府后,跟政府和军界来往密切,海池尔一直有种不祥的感觉,觉得生活里要发生可怕的变化。很快,父亲身上换上了军服,腰里别上了盒子枪,他不再是那个在王宫经学府从容地教汉语、教经的老师,摇身一变,成了国民党的翻译官。

  海池尔反驳父亲:“我并不认为苏里坦参加青年组织是什么反动的事情,因为这跟你效力的警察局有冲突,你才这么恐惧和仇视。”

  反驳的结果是海池尔挨了父亲狠狠的两巴掌。

  海池尔知道,不是一只羊和一个巴掌隔开了苏里坦和她,而是父亲说的他参加的那个青年组织。她所认识的库恰优秀青年,有好几个人参加了那个组织,他们只是宣传革命思想,宣传和平协议,她不觉得这有什么反动的。

  苏里坦提亲失败后,海池尔去王宫找苏里坦,想安慰他。阿米娜摆了十几个干果碟子款待海池尔,油炸馓子摆得像小塔一样高,阿米娜倒了奶茶,不断地往海池尔碗里加奶油,往她的盘子里加各种果酱。在库恰像王这样的家族,阿米娜为家族成员提亲,恐怕从来没有被拒绝过。阿米娜的客气中带着王族的骄傲和盛气凌人的意味,让海池尔觉得伤感。海池尔明白了阿米娜以王宫待客的礼仪招待她,只是为了礼貌地送她走。阿米娜席间谈了库恰城里的一些维吾尔族姑娘,她们的父母很希望把女儿嫁入王宫。海池尔知道阿米娜在暗示自己,会给王娶一个让他本人和整个家族都满意的媳妇。

  海池尔和着眼泪咽下阿米娜夹到她碗里的肉,苏里坦看着她,在一旁抹了抹脸上的泪,难过地扭过头去。她想起十二岁的那个暑假她来王宫帮苏里坦搭屋顶上的鸽子窝,苏里坦递给她半块馕,捧给她一碗清茶,那茶甜得像加了蜜一样。海池尔奇怪地问苏里坦是不是王宫的清茶里加蜜糖,苏里坦笑着说,那是你心里有蜜糖。海池尔没想到那一年喝进去的茶,存储成了今天的眼泪,相隔三年后,那些茶从海池尔的眼里渗出来,像一口枯井里的水一样咸涩地泛上来。

  受了阿米娜的款待,从王宫出来,苏里坦跟在后面送她。海池尔满心忧伤,俩人默默地一前一后地走,谁也不开口说话。秋雨从天空滴落,像海池尔的冰凉的心绪。海池尔从小跟苏里坦在王宫进进出出,阿米娜那么喜欢她,王宫里的人都把她当成苏里坦未来的媳妇。阿米娜向她父亲提亲失败后,在王宫她已经变成了一个不速之客。由此,她想到了父亲给苏里坦的礼遇,也是以一种巧妙的方式友好地拒绝和体面地逼退他。他隆重地招待苏里坦,就是想在苏里坦和海池尔之间制造一种有距离的气氛,礼貌地告诫苏里坦远离海池尔,提醒苏里坦在海家的身份永远是一个客人。

  小时候在经学府,父亲带着苏里坦和她读经,他们整日被诵念《古兰经》的声音包围着,在父亲宽和的目光里,她跟苏里坦一起在新疆红花、沙枣花、葵花、马兰花丛中奔跑,玩累了,在野外跟苏里坦烤羊肉、烤野鱼吃,她喜欢俩人浑身沾满孜然的香味。那个时候,她一心想长大了嫁给苏里坦,跟他生活一辈子,她以为自己一生都会被这样的气味浸染,在这块土地上跟苏里坦一起过王宫的生活。

  现在这一切都结束了,她要离开留给她那么多记忆的苏里坦和王宫,一个人去异地,跟多年不见的母亲一起,开始另一种生活。这种道别太突然了,她看着苏里坦,很想索回点什么。

  她这次向苏里坦来道别,就是想从他这里再索回一些感情,苏里坦送给她两张童年的合影,那是他从家里找出来的,那里面有他们小时候的样子。她跟他站在库恰大桥上,海池尔泪眼朦胧地说:“晚上,我想在王宫旁的花园里等你。”

  苏里坦仿佛看见了海翻译愤怒的脸。他说:“我不敢跟你在一起,我担心父亲对你发火。”

  “不管你来不来,我每天都会等你,直到我离开库恰。”海池尔一副倔强的神情,迎着风站在大桥上,她的眼睛看着沟里的残水。她的眼泪被风吹干后,不断涌出新的来,仿佛两眼不竭的泉水,把她的脸浇湿,他的心也被她的泪水浇湿了。

  苏里坦恨自己的软弱,他看着心爱的女孩离开,他凝固在桥上,没法追上去,也没法退回去。

  海池尔憎恨父亲,父亲让她的初恋破灭了,她不想再看到他,她把自己关在家里不吃不喝,痛哭了三天。她求人给兰州当医生的母亲捎信,告诉了她近些日子发生在她身上的一些事情,她想离开父亲,离开库恰,回到她身边。母亲回信答应接她回兰州,为她的将来着想,建议她最好到兰州来学医。

  海池尔找了库恰的一位中医,跟他请教,准备应考兰州的中医学校。那个年轻黝黑的中医师的诊所就在她家斜对面,挂了印着红十字的半截白门帘。他跟皮肤白净的徒弟一起,整天坐在诊所里面。过去海池尔每次路过那家诊所,看到白门帘,几乎每次都撞见黝黑年轻的中医师,要么在楼道煎药,要么出来洗手,海池尔几乎能闻到他白大褂上飘过来的淡淡的中药气息。

  那天,那个来过海池尔家喝奶茶的高个子警官,忽然掀开诊所的门帘,正好撞见海池尔跟中医师别扭地并排坐着,让中医师教她把脉,警官探了头和半个身子进来,只看了一眼他俩的神色,动作迅速、表情有点犹疑地掩了门出去。海池尔不知道他那一眼推断出了什么,她觉得在高个子警官看来,她和中医师并排坐着,男女间的那种距离,看似充满暧昧。她用直觉推断出了那个高个子警官还会来诊所找她。

  自从那次以后,高个子警官时常来诊所,找借口坐着不走,似乎海池尔跟他之间有了微妙的秘密,他看海池尔时目光从不回避她,笑容里复杂的暗示意味,能直抵她身体里最隐秘的部分。

  高个子警官说想学中医,也要学着给海池尔把脉,在她身边浑身颤抖着蹭了半个小时,也没敢把手伸向她,仿佛她身上有一层保护层,他似乎知道靠他的手,无法抵达她。海池尔也能感觉到,能揭开那层防护膜的手,就隐藏在不远的地方,她眼前隐隐闪过苏里坦的影子。

  傍晚,苏里坦来诊所约海池尔出去走走,说知道她快要去兰州了,有话要对她说。海池尔跟着他在天色暗下来后的街道走来走去。苏里坦最终把她带进了王宫后面的一个棚子,黑暗中海池尔弄不清楚,花香味让她推断那是一个花棚,她甚至不知道这地方有多大,因为里面很暗,苏里坦并没有跟她说一句话,他沉默地拥抱和抚摸了她,解开她的衣服,跟她面贴面站着温存地动作,跪在她面前急切地舔舐她的身体。她毫不犹豫地接受,那种身体最初经历愉悦的痉挛和颤动,他的身体传递过来的震动的频率,那种单纯的满足,让她血脉偾张,身体像破冰的河水般冲动。

  深更半夜,苏里坦带她来到库恰河滩,天空黑暗,河水混沌,无法照出她的影子。她掬了泥沙俱下的河水洗了脸,蹲下身子冲刷掉裙子上的污迹等她回头再看时,发现身边根本没有苏里坦。她没搞清楚,跟苏里坦相拥亲热到夜半,究竟是她的想象,还是他真的与她度过了一个激情的夜晚。那个夜晚的时光,像掉入梦境里的一片叶子,悬浮在记忆的模糊的水面上,让她无法打捞上来。

  第六章 成年

  第一节 “慢表妹”

  求婚遇阻后,海池尔远走他乡,苏里坦心灰意冷。阿米娜做主为苏里坦挑选了维吾尔族的妻子。苏里坦听从母后之命,跟这个先前从未谋面的女子成了婚。

  苏里坦与妻子生活了不到一年,妻子难产大出血,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人浸泡在血泊里,白布苫盖着她小山一样隆起的大肚子,疲倦的双睛闭着,像是睡着了一样,再也没有醒过来。

  麦王的妻子难产而亡时,苏里坦只有五岁,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古丽波斯坦母后躺在被血水洇湿的白布上,高高隆起的肚子上盖着白布。苏里坦的妻子难产去世,又把那个悲惨的场景在眼前重现了一次……苏里坦将这两个场景与自己出生时的场景交织在一起,母后难产而亡的场景、妻子产后大出血而亡的场景、母亲生了他后撒手人寰的场景,三个相似的场景在他的想象和意识中完全被混同起来,他怀疑自己每次看到的都是母亲生他的时候那个血红的场景。难产,让这个家族的三个男人苏里坦、麦王、苏里坦的亲生父亲都失去了妻子。他一个人似乎把三个人的经历叠加在一起又重新体验了一遍。父亲还算幸运,母亲死后留下了苏里坦,麦王与苏里坦丧妻的悲剧完全一样,妻子与孩子同时殁了。

  苏里坦伏在妻子的埋体前大哭:“母后生孩子时,我失去了母后,母亲生我时,我失去了母亲。你生儿子时,我失去了你,又失去了儿子。这个家族想留下一个血脉怎么就那么艰难。”

  妻儿双亡,苏里坦失魂落魄。他与妻子的婚姻虽是母后之命,媒妁之言,然而毕竟那时他对海池尔已经灰心,死心塌地打算与妻子生儿育女,一起终老,妻子在他眼里,是个温良贤淑的传统女性,嫁给他之后,给了他一份宁静的生活。想着妻子在世的种种好处,他好几个月吃不下睡不着,每天几乎不换衣服不洗脸,三天水米未进,痛不欲生,对阿米娜提出要为妻子守丧三年,阿米娜坚决制止,不允许他像麦王那样为妻子守丧。

  妻子十五岁的表妹尼莎罕看到表姐夫对表姐的痴情,主动向阿米娜请求到王宫照顾苏里坦的日常起居。阿米娜看出了尼莎罕对苏里坦情有所钟,在苏里坦丧妻半年后,以需要有人为王族传宗接代为由,把尼莎罕嫁给了苏里坦。

  让苏里坦没想到的是,与他持续了短暂婚姻的妻子,在他的生活中,似乎就是为了让他遇到这个表妹。他这才发现过去由于妻子的存在,他没有察觉自己对妻子身边这个“慢表妹”由来已久的好感。等尼莎罕成为了他的妻子,他才慢慢地回忆起过去与她每一次相遇的情境。

  尼莎罕给苏里坦最初的印象是说话、走路都徐徐缓缓的,用阿米娜的话说,表妹做事情简直能慢到掉了的牙再长出来。

  苏里坦第一次看见尼莎罕,是在他和妻子的婚礼上,亭亭玉立的尼莎罕就在宾客席里,她脸上像四月的梨花雪白粉嫩,头发一丝不乱地包裹在精致的绣花头巾里,发髻在头巾里高耸着,像小山一样。她用戴了网纱手套的手,提着像舞台大幕一样柔顺垂地的墨绿色丝绒长裙,走路从容得出奇,皮靴一尘不染,让人怀疑她的鞋子从来没有接触过尘沙飞扬的地面。

  苏里坦婚后,尼莎罕时常来他家做客。她来敲苏里坦家的门找她表姐,总是选择在不早不晚的时候,家里刚好打扫干净,她表姐开始闲下来。尼莎罕敲了门,绝不会自己闯进来,而是耐心地等在院门口,等主人家收拾停当出去迎接。跟表姐见了面,行过久久的贴面礼后,尼莎罕站定了用一双灿烂的褐色眼眸看着表姐,从嘴里吐出一串串玛瑙一样圆润的问候语。苏里坦觉得她的礼数多得没完,每次迎接她,进屋门前,她必定拉住表姐的双手,站在院子里,从问候阿米娜母后的健康,到苏里坦的事务,再到表姐的心情,然后是家里人的饮食、睡眠、情绪。苏里坦陪着妻子站得腿脚发麻,尼莎罕还在不断地问候。她的问候语密密麻麻地覆盖苏里坦的全家老少,一问几代人,就像挖一窝洋芋,连着秧子和根一起刨出来。世袭库恰王家族是个庞大的家族,七大姑八大姨们都问完了,接着再问候平日来往密切的亲友们的生活,问起来收不了尾,既然问到了这家,那家就不能落下,她的记性也真好,居然能一家不落地问候到,问候语只好越拉越长。每次见面都这样一轮轮问候下来,就算隔几天见一次面,那些问候语也是一句不少,热天,苏里坦站在旁边免不了等得心焦,急得头顶冒汗。

  等表姐回答尼莎罕所有人都平安,健康状态良好,心情也很愉快。尼莎罕这才拉起拖地的裙摆安心地迈开脚步,缓缓地往家门口挪动她摇曳的长裙。

  就是在大冷天,尼莎罕来王宫看她表姐,在外面站那么久,她一点不显出冷了的样子,笑得仍然像春天的花儿一样妩媚,她的问候并不因为天冷就缩减一句,声音也不因为天冷就变得僵硬,她的嘴唇从来都是粉嘟嘟的,似乎从来没有冻得失色过。等问候结束,她并不急着进屋子烤火取暖,而是躬身站在门口,跟主人推让着谁先进屋子,推让的结果最终明摆着还是客人先进门,不然会显得主人不懂礼数,而且每次越推让,这个道理就越是明显一层,可偏偏尼莎罕还是要推让个没完,每一次都像是第一次要踏进这个门似的。苏里坦在旁边看着,急得冒汗了。

  推让半晌后,尼莎罕终优雅地提起裙裾,满脸感激和歉意地抬起她尊贵的脚(苏里坦想,也不知道有没有冻僵),总算跨进了院子。从院子到屋门口的这段路,又要推让消磨掉小半个钟头。她这才连连谢着主人,迈进门槛。进了门之后,尼莎罕也断不会即刻就坐,她必然会再次问候完一家老老少少,与屋里的人一一行礼。

  一再与屋里人推推让让之后,尼莎罕总算上了炕,欠着身子刚坐下,再站起来,把所有的问候语重复一遍,躬下身子互相行礼,互道平安,这才算可以坐定了。

  茶来了,又要一阵谦让,仿佛谁先谁后,是天大的事情,她断不会作为客人,就先端起茶碗,一定是让了又让,让年纪大的先端,如此这般,一碗茶等一圈都放定,也都快凉了,女主人再依次换了倒新的。

  苏里坦心想要做贵族家的女子,就得在这繁文缛节中度日,要练得相当忍饥耐饿才行。他虽然从小接受王宫贵族训练,可以忍着饥渴讲礼仪,在一般生活里,饿得招架不住时,还是会偶尔暴露出在平民家庭孩子的本性。

  苏里坦的妻子每回跟尼莎罕同席吃饭,要招架她把那些礼数都挨个过一遍,也真够委屈了肚子里的孩子。受了几次尼莎罕周全的礼数过后,苏里坦开始对妻子嘀咕“慢表妹”。

  “跟她一起到了别人府上,饭上来了,即使肚子已经瘪得像倒空了的面袋子,尼莎罕不推来让去反复个三番五遍,谁也别想吃到嘴里。我饿得肚子里的孩子都要钻出来叫我吃饭了,表妹的礼数还要行个八遍,我得先把肚子吃得像鼓一样,才敢和她坐在一起吃饭,等到她的礼数结束,不然我的肚子也就剩一张鼓皮了。”苏里坦的妻子埋怨自己的“慢表妹”。

  “可不能只剩一张鼓皮,鼓里面睡着我们的孩子呢。”苏里坦疼爱地摸摸妻子锅一样隆起的肚子。

  “她从小过的是贵族生活,受的是贵族教育,有的是时间,没啥事要她急着去做。”苏里坦的妻子从小过继给不生孩子的姨母,家境远不如表妹。

  苏里坦喜欢看“慢表妹”尼莎罕走路说话的样子,又很怕陪妻子到尼莎罕家里做客,那些礼节必定要反过来再做一遍,这让他对“慢表妹”的喜爱变得有些矛盾。去她家就意味着比她来苏里坦家的礼节还要繁琐好几倍。

  每次苏里坦带妻子到尼莎罕家做客,佣人都得先通报他们的姓名,等尼莎罕穿着打扮停当,衣裙婆娑地带一拨人前簇后拥来迎接,苏里坦看妻子跟“慢表妹”行了贴面礼,面对面站着,“慢表妹”问候完妻子,再问候她肚子里的孩子,问候得“大肚子表姐”口干舌燥,弯腰弯到腰酸背痛,点头点到头昏眼花,这才进了第一道门。如此三番,进到待客厅,好不容易排定了座次,苏里坦只想让大着肚子的妻子坐下喝口茶,平平气,可等这口茶喝到嘴里,没有半个时辰不成。

  女佣用镀金的盘子端出亮晶晶的青瓷茶碗,提来一壶滚水,将茶碗放入金色的盆子,烫了三遍,再用一块洁白的新棉布擦拭,直到那碗发出像镜子一样铮亮的光,这才一一放在雪白的绣花达斯特尔汗上,倒上茶水,用金光闪闪的茶盘托着,一一送到客人面前。

  在客人的推让声中,茶碗渐次放在苏里坦和妻子面前,那碗崭新的光泽,让人觉得再干净的手端着,都会留下手印。苏里坦端着喝了一口,忍不住看看碗边,生怕上面留下口水,或者潮湿的手印,连忙掏出手绢,抹干净,小心翼翼放下碗。且不说碗里茶的味道,只说这待客者的这份用心,就已经让他感觉这茶跟平时的茶感觉完全不同,比琼浆玉液还要珍贵,眼前的世界,仿佛只有这一碗茶,顿时有种感觉,像是第一次喝茶那样新鲜,他一辈子都难以忘掉。

  苏里坦心想:谁若是娶了这样的女人,给你上茶、端饭……冰清的玉碗,温柔的眉眼,轻声细气的问候,享受这样的贵族女人礼数周全的侍奉,岂不是有种做王的感觉。

  真主似乎听到了苏里坦内心的愿望。

  苏里坦的妻子亡故后,尼莎罕真的来到他身边照顾他的生活,每天给他端茶、端饭,帮他洗衣服,苏里坦跟尼莎罕在一起,他常常觉得恍然如梦。起初尼莎罕只是尽表妹的义务,来安慰他,照顾他的日常。一年后,阿米娜做主,将尼莎罕嫁给了他。他曾经幻想过的场景变成了现实,妻子死了,尼莎罕日夜在他身边,代替了她的表姐陪伴他。这样迅速的梦想成真的方式,让苏里坦在悲喜交加之余,也不时地产生轻微的罪恶感,他总感觉是上天为了成全他的梦想,才让他的妻子难产而死。他为自己产生这种想法而心怀恐惧,在心里对尼莎罕的亲近有种本能的抗拒。

  “我真希望你表姐活着,我觉得是我的愿望杀死了她,我怕她在暗地里看着我们。”苏里坦忍不住向尼莎罕吐露内心的忌惮。

  “她活着,活在我的身体里。你爱我,就是爱她。”

  “真主为了使我拥有我心仪的女人,让我以失去妻子和孩子为代价。”

  “真主以姐姐和孩子为代价,让你珍惜现在拥有的。”

  “真主啊,我们之间的缘分,一定要以他们两个人为代价吗?为何母后当初为我娶的不是你。”

  “一切都是真主的旨意。求你把对表姐的爱,加在我身上吧。”

  这个女人以她的温柔和善解人意赢得了苏里坦。

  午夜醒来,迷迷糊糊中发觉怀里的女人换了一个,苏里坦抱住尼莎罕放声大哭。他有点恍惚,夜里自己究竟在跟这对表姐妹中的哪一个行房事,他总觉得,尼莎罕的身体隐匿着另一个女人,他想用哭声把她身体里的另一个女人唤出来。她问他:“我已经在你怀里,你还是那么伤心,我知道你想念我表姐,我也想念她,如果安拉赐命,我也希望她能复活。”

  他说:“我害怕像失去她一样失去你。”

  这种掺杂了恐惧的情感,就像在美酒里放了毒药,让苏里坦既害怕,又上瘾,身体里充溢着一股无法抑制的激情。他想用彻夜缠绵来宣泄激情,冲淡新婚甜蜜中夹杂的那一丝苦涩和伤感。有时候,似乎恰恰是那份苦涩与伤感,延续着这一股甜蜜,让感情更加浓烈,让他亢奋得欲罢不能。当爱与死亡和失落的恐惧绞缠在一起时,那种苦涩和伤感中夹杂着轻虐的快感,让他全身颤抖,他恨不能把所有的痛苦和甜蜜全部倾泻在她身体里,与她分享,让她品味。尼莎罕也能感觉到有时苏里坦的那份激情不是专对她的,她一直在承载着一个男人对两个女人的爱,面对这种强大的力量,她闭上眼睛默默承受着,她柔弱无辜的样子,让苏里坦百般怜爱。

  第二节 王的瘙痒症

  1949年秋,新疆和平解放了。

  解放军先遣队要开到库恰了,苏里坦积极拥护、支持,对和平解放起了很大作用。尤其当苏里坦得知他在迪化认识的那位年轻军官就是解放军的指挥官时,他兴奋了一夜,第二天亲手把五星红旗挂上库恰银行的楼顶。驻扎在库恰的国民党残部四处放火抢掠,抢夺老百姓的财物。他们看见楼顶的五星红旗,把库恰银行洗劫一空,放了把火烧了。

  很快,解放军先遣部队开进库恰城。满城的老百姓欣喜若狂地迎接先遣队。有人编了顺口溜:红色的来了,白色的跑了;白的怕红的,吓得尿裤裆……

  看着那些平时横行骄奢的国民党残部迅速败退,苏里坦预感到库恰几十年的动荡就要结束了,他感谢父王,感谢真主,库恰将在他当王的时代,结束乱七八糟的战争,恢复和平安定的幸福生活。

  不久,苏里坦担任库恰银行副行长,这让他从心里感觉到政府对他的信任。

  红旗飘扬着,苏里坦一个人遥望远方,他想念先王。他终于盼来了他多年来苦苦追求的东西:库恰百姓的幸福。就在这个时候,苏里坦的儿子出生了,他给儿子取名阿扎提(解放)。

  解放军先遣部队来到库恰城之后,要把国民党部队抢劫来的东西一件一件登记下来,还给老百姓。维吾尔群众与汉族之间,语言不通,翻译成了做好工作的关键。

  海翻译当年给国民党当翻译当得呱呱叫,解放军的先遣队来了以后,他又一改往日立场,很积极地帮助先遣队做翻译。很快,有人告发海翻译,说他在国民党军官学校受过专门训练,毕业后专门为国民党获取情报。先遣队查出他是40人的情报组织头目,审问后要法办他。

  海翻译被押送入狱之前,只要求见见苏里坦,他恳求苏里坦通知海池尔:“我除了女儿,没有别的亲人,请你把我的情况告诉她。”

  苏里坦并没有去联系海池尔。他没法向海池尔说清楚,这是时局的变化,并不是他将她父亲逼上了绝路。况且,海池尔如果来看这样一个父亲,只会受牵连。他知道,海翻译曾经犯下的罪,只有死路一条。

  苏里坦更加没想到的是,有一天,他自己也会被送进监狱。

  苏里坦和妻子度过了几年平静的日子。直到有一天,在全县的公审大会上,苏里坦被押上了台,戴上了“反革命”的帽子,因为国民党曾经让他在迪化上过学。

  弓腰站在公审台上,苏里坦的全身就像被套着一个装满了跳蚤的袋子,满身的跳蚤都在喝他的血。难忍的奇痒隐藏在厚厚的衣服里面,别人看不见,苏里坦也惧怕被人察觉。苏里坦在人前所有的愿望,都变成了如何去掩饰这种痒。

  “与人民为敌,就要被人民打倒,再踩上一万只脚。”扎皮带的人说。

  苏里坦身上的痒变成了绿色,对他说:“是,苏里坦有罪。”

  他不断地蹭着全身,特别是四肢的奇痒无比。

  “你这个罪大恶极的封建王爷,你浑身散发着巴依恶霸的恶臭。”打绑腿的人说。

  苏里坦身上的痒变成了红色,对他说:“是,苏里坦有罪。”

  面前的人和桌子开始旋转,苏里坦的眼前开始发黑。

  苏里坦知道,任何时候不能说“不”。在说出“是”的同时,他要把升起的那层痒用大衣裹紧,不让它探出头来。那种痒里有股洋葱和孜然混合的味道,要克制着,不让它散发出去。对方瞪着眼睛,退后了半步。苏里坦不知道这种气味是对对方的抗拒,还是对自己身上那种痒的抗拒。

  不管苏里坦穿什么颜色的外套,贴身总是喜欢穿最爱的白衬衣,这个习惯他不愿意改。每隔一天,尼莎罕就会让他脱下衬衣,给他洗得干干净净。在审判台上,他再也忍不住奇痒,开始疯狂地抓挠,白衬衣上苏里坦抓挠背部时渗出的血点,让他的身体因为那些小小的出口,似乎变得透气了一些,当苏里坦的嘴里吐出“是”的时候,每一个都张着血污的小嘴都替他吐出“不不不”,肺里也变得不那么堵了,仿佛在那些小小的血口上加盖的一层鳞片被打开了。那些鳞片痒痒地黏在苏里坦的皮肤上,让苏里坦的后背冷一阵,热一阵,他无法抗拒那种无所不在的奇痒感。

  回到家,苏里坦急不可耐地脱光了衣服躺在被子里,尼莎罕帮他不住地挠背,想帮他把那些看不见的痒挠下来。苏里坦感觉全身的皮肤都苏醒过来,白天由穿绿衣服,扎着腰带、打着绑腿的人涂在苏里坦身上的红红绿绿的东西,仿佛全都在背部的触觉里显现出来,像破损的油漆或死鱼的鳞片一样从苏里坦背上剥落下来,变成细细的一层粉屑飘落。苏里坦拖着白天被痒折磨的身体,感觉身心像是碎裂后被四处丢掷,生怕骨头散架了再也无法聚拢。只有回到尼莎罕身边,他才能感觉到灵魂回到了自己的躯壳里。晚上,痒和痛交织着,让他感觉自己的存在,他感谢真主,让他活在这个世界上,并没因白天被涂了这样那样红红绿绿的痒,就让他丧失感受能力。

  批斗进行了一个月,苏里坦的白衬衣已经被身体上的斑斑血迹染成了花的,他满脸污秽,头发像毡子一样,身上散发着牲畜棚圈里的味道。尼莎罕想烧水给他洗澡,家里的煤烧完了,没钱买煤。房子里冷得像冰库。

  “慢表妹“尼莎罕把苏里坦冻僵的双脚用褥子裹起来抱着,怎么捂也不热,她用嘴巴哈气试图温暖他,他的脚还是像两块冰坨,她坐在冰冷的炕上抱着他的脚哭。孩子看到母亲哭,趴在他们身边哭。她擦干孩子的眼泪,端庄地从炕上下来,耐心地拿出家里最漂亮的达斯特尔汗,把平时藏起来的金色盘子包在里面。苏里坦看着尼莎罕打扮得像是要走亲戚的样子,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尼莎罕腋下夹着那个包了达斯特尔汗的盘子,穿着一身压箱底的银灰色裙子,慢悠悠地出门了。过了一会儿,苏里坦从窗户里看着她,从煤炭房那边的巷子走过来,那个包裹着达斯特尔汗的盘子端在她手里,里面鼓鼓的,像是装了一大盘抓饭。

  她一改往日的慢悠悠,进了门,麻利地把手里的东西放在饭桌上,打开,居然是一盘子黑乎乎的煤炭。

  苏里坦流泪了。因为怕他冻伤,这个出身王族、重礼仪出了名的“慢表妹”,竟然放下身段为他做贼偷东西!此后两天,她又去偷了两次煤,他劝阻她。她看着他全身的抓痕,看看幼小的孩子,结果还是出去偷煤了。

  冬天燃料奇缺。不少男人和女人也都悄悄去偷煤。队长宣布:禁止偷煤!要抓到这个贼,并施以“倒骑驴”的严惩!任何人都不例外!

  别人偷煤动作迅速,尼莎罕动作最慢。自然就被抓住了。第一天负责看煤的人,心地善良,早年享受过王府的关照,就悄悄放走了她,嘱她不要再偷了。结果,过了几天她又揣着盘子来偷煤了。这次,无论尼莎罕怎么细细哀求,看煤的人都没讲情面。

  次日,尼莎罕脸上就被人抹了锅灰,银灰色裙子的裆部剪了一个洞,倒骑着毛驴,驴尾巴从她的裆部的洞口钻出来,像是穿裙子的女体上,长出了一个巨大的毛茸茸、黑乎乎的生殖器。那该死的驴尾巴,在她的裆口的洞里快活地摇来甩去。驴子不笨,它也知道身上驮着一个漂亮女人,肚子下面那根又黑又粗又长的家伙油光水滑,一截一截地探出来,快探到了地上,苏里坦在心里狠狠地骂这只该死的不知羞耻的牲口。

  路边的男人们捂住了吃惊的嘴,女人们用头巾挡住眼睛,终于,人群里爆发出一阵阵大笑声。

  苏里坦无法替尼莎罕背负那种耻辱,他的王后倒骑在驴上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连一头驴都不如,那样一个优雅的贵族女人,因为嫁给他而落到了这样不堪的地步。他不再觉得自己跟王这个称号有什么关系,他甚至唾弃这个字:呸,一个号称王的人,连累自己的女人,让她饱受羞辱。在自身难保的时候,还娶什么女人。他觉得自己很罪恶,他唯一解脱的想法就是让她尽快地离开他。

  他逼着妻子离婚,他不想拖累心爱的女人。她死活不肯离开他。

  “我已经不是过去你嫁的那个王了,现在我只能给你和孩子带来灾难。”苏里坦冲着尼莎罕怒吼。

  尼莎罕哭着哀求他:“你风风光光的时候,我与你同坐曼帕,我怎能在你活得跌跌撞撞的时候离开你。”

  苏里坦的心都要碎了。他想到前妻难产去世后,因为有了尼莎罕的安慰和照顾,他才恢复了生机。她没有因他失了王位,变成了一介平民,甚至不如一介平民,对他冷过脸。越想越觉得,这样的女人,他绝不能让她守二十年活寡。

  他必须设法赶走她。

  他狠下心来说,“我毕竟是一个王;而你是一个骑过驴的女人,你丢了我的脸,你不配跟我在一起!”

  在苏里坦想尽一切“坏办法”逼尼莎罕离开他的同时,她的亲属也逼她与苏里坦划清界限。尼莎罕在各种压力下,哭着在离婚书上签了名字。

  尼莎罕的眼泪淹没了苏里坦的心。她的眼泪在离别时仍然让他坚信,她是深爱着他的,苏里坦不敢看她的眼睛。她走后,他才抱着孩子一起大哭。

  婚离了。很快,苏里坦被判刑,阿扎提交给了苏里坦的亲生父亲收养。

  已经回了娘家的尼莎罕听到消息后,终于明白苏里坦为什么要逼着和她离婚了,她当即昏倒在地。这可能是她慢而优雅的一生里,做得最迅速的一个动作。

  第三节 被苍蝇嘲笑的王

  苏里坦被关在监狱里面,那座监狱叫“八十墙”监狱,那里只有墙,除了墙,还是墙。

  最先的那几天,苏里坦每天从牢房开在高处、那个拳头大的窗户间铁条窄窄的缝隙里,一步一步数路过的看守走了多少步。那些腿,从影子很长的时候开始移动,移动到影子变短,再慢慢拉长,影子拉到最长时,外面就暗了下来。

  蚂蚁和老鼠在监狱里爬来爬去,忙着打通“八十墙”,钻到外面晒太阳。苏里坦没有办法,他只有被关在墙内,连会打洞的蚂蚁和老鼠都不如。讨厌的苍蝇和蚊子,让他又恨又嫉妒,它们从铁窗细密的栏杆里自由自在地飞进来,又飞出去,似乎在对他说:亏你还是个王,连蚊蝇都不如。苏里坦怀着愤怒,打了一天苍蝇和蚊子,蚊蝇尸体落了一地。他嫉妒它们有翅膀,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穿出高墙。

  接下来,他打死了一只飞蛾,飞蛾摊开的尸体,标本一样紧攀在墙上。干脆让它粘着吧,他想,那是这面死灰一样的墙上贴着的唯一一小块土黄色。过了一刻,等他把目光移到这块土黄色时,发现飞蛾合拢了翅膀,像是被挂在了墙上,一动不动。他又想,权当它是一幅画,就让它挂着吧。

  这是他这天看到的唯一的,没钻出监狱的生命,它每次朝着监狱高窗上的一线光亮冲上去,碰撞到铁栏杆上,被弹回来后,再扑上去撞,居然没被撞死。

  他打死了一只飞蛾,感觉有点亏心。

  第二天醒来,苏里坦第一眼就是去看挂着飞蛾的那块地方,这块墙上挂着的唯一的颜色,像是掉色了,或者被墙壁吸收了一样。

  “它居然飞了。”他想,有翅膀的画,是挂不住的。

  一天,有个秃顶、络腮胡子、瘸腿的犯人,跟苏里坦关进了同一间牢房。那个人盯着苏里坦看了一会儿,说:“你是库恰王苏里坦。我叫斯莱曼,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我们曾经一起从迪化到库恰,我还听过你的主麻日演讲。”他光溜溜的头顶和一双深邃的眼睛在幽暗的监狱里泛着光。

  苏里坦心里在想,感谢真主,但愿他没有听过主麻日演讲之后,自己那次宣布退出青年组织的演讲。

  “后来,你发表退出青年组织的讲话,那天我就在会场散发传单,结果我的腿挨了国民党的枪子。”斯莱曼平静地说。

  “您知道第二场讲话,不是我情愿的,是被他们逼的。”苏里坦感觉自己有点脊梁骨发冷,有气无力地辩白。

  “谁辩解都无效。发青年委员会传单的和退出青年组织的,现在被关在了一个牢房里,我们做了完全不同的事情,结果受到的惩罚是一样的,现在我和你扯平了。”斯莱曼嘲讽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然后嘿嘿笑起来。

  苏里坦知道,他在嘲弄他,也是在嘲弄自己,那一口唾沫,苏里坦还是感觉吐在了自己脸上。斯莱曼发现苏里坦不住地抓挠身体,就拉开苏里坦的衣领,看了看他的症状,断定是体内积聚了毒气,散不出来,需要以毒攻毒。他说,最好是用蝉蜕煮水,只是不清真,也没法捉到蝉。最好用鸽子血擦洗身体,可是鸽子在天上。斯莱曼掀开地上的稻草垫子,一瘸一拐地在牢房里四周查看了一遍,捡了一根稻草,一点一点捅进牢房一角的一只洞口,又朝着洞口撒了一泡尿,一只被惊动的蛇探头探脑爬出了洞。他抓住蛇头,撕开了那条蛇,抠出蛇胆,用蛇血和蛇的胆汁涂抹苏里坦身上抓烂了的皮肤。苏里坦觉得皮肤果然清凉了很多,瘙痒也减轻了。

  “不那么痒了。”苏里坦说。

  “没想到跟父亲学的这点土办法,还用在了库恰王的身上。”斯莱曼重新把稻草垫子铺好,把蛇的尸体塞回洞里,用土埋起来,上面撒了一些烂稻草盖住。

  “请别叫我王,我都是被这王的称号害的。你是怎么被关进来的?”苏里坦乞求他,并关切地询问狱友。

  斯莱曼解放后就做了建筑设计师,有几年还算顺利。后来,他看到库恰城内一座古桥年久失修,桥身开裂,他想看看危桥的程度,就把贴在桥身的标语、大字报统统撕下来,结果被人撞见,没人相信他撕标语的原因。他就这样被送进了“八十墙”监狱。

  斯莱曼七八岁的时候养过羊,那些羊需要拔大量的草来喂,这些草要用筐装回来,父亲就教他用柳条编筐。

  监狱里需要用筐子来运石料,知道他会编筐,割了一堆柳条,白天看着他编,他一个人编得不够快,晚上等看守打盹了,他教苏里坦偷偷帮他一起编。

  苏里坦跟斯莱曼学会了编筐。即使在监狱没有一丝光亮,他也能抹黑编出又结实又漂亮的筐子。

  斯莱曼晃动着亮亮的脑门说:“铁饭碗不好捧,王也不是好当的,这些欲望都会牵制你,拴着你的鼻子,你得像牛一样,为了吃那口草,围着你的槽子转。”

  苏里坦说:“我跟您多学几种手艺,出了监狱,也好混口饭吃。”

  苏里坦觉得斯莱曼的光脑门里不但装了各种生存的手艺,还装满了跟这个世界周旋和抗争的思想智慧。

  编筐需要大量的嫩柳条。柳条干了的季节,苏里坦跟斯莱曼学会了修理刑具,无论做什么之前,都要先念清真言的斯莱曼,唯独在制作刑具的时候,沉默着闭紧了嘴巴。这些刑具让斯莱曼害怕,斯莱曼和苏里坦帮监狱修好了它们,他们自己往往先试用这些刑具,他们被自己修好的刑具摧残。

  斯莱曼一点不像是在坐牢,倒像是住在自己家里,该吃就吃,该睡就睡,一天五番乃玛孜,空了就默念《古兰经》,经文从他的络腮胡子里轻轻地飘出来,在牢房里嗡嗡嗡地盘旋。

  斯莱曼是一个生存能力很强的人,什么都会做。苏里坦跟斯莱曼学手艺学疯了,他用学手艺来忘记自己是在监狱里。

  苏里坦跟着斯莱曼学会了木工,监狱里没人请他去干,他只好在地上画图纸,学着做桌子、椅子、箱子、柜子。又跟斯莱曼学着在地上画施工图,学盖房子,那些房子完全是想象中的。

  白天的疲劳过后,深夜躺在被窝里,听着斯莱曼震耳欲聋的呼噜声,苏里坦抓挠皮肤的瘙痒,让他想起了常年给他抓背的尼莎罕。对尼莎罕的思念,带动了他下体的苏醒,他把手伸进像一块小毡子一样绞缠在一起的粗硬的卷毛里,不住地搔动,一耙子一耙子,像耙开旱地里枯败的杂草。倏地,乱草中沉睡的蛇被惊醒了,窜起来探出了头。他把被子掀开一个洞,眼镜蛇孤零零地挺立在杂草丛里,脑袋不满地左右摇晃。苏里坦没法安抚它,拍打了它两下,让它老实睡觉。它垂头丧气,将圆溜溜的脑袋朝一边歪了歪,缩了回去。苏里坦心里像堵了一截城墙,他丧气地想:宝刀不用的时候,还要套个套子,我这把宝刀也该找个地方磨一磨,挂在腰下多年,再不用怕要生锈了。我算个什么王,老婆孩子都没了,跟一个大男人一起躺在监狱的稻草垫子上。胯下这条懒蛇孤零零的,连个暖暖身子的洞穴都找不到。他握着瘪软下去的蛇头,对它说:伙计,我知道苦着你了,等我出了监狱,一定给你找个窝,好暖暖你,免得你冻僵了。

  窗外,月光清冷地洒在“八十墙”院子里,枯败的树枝映在窗户上,每一棵树枝的影子,都像是在向天祈祷。

  第四节 发明“饿急眼”

  上级号召“除四害、讲卫生”。苏里坦觉得很有用。监狱里老鼠泛滥,有个犯人睡着了被老鼠咬掉了小半个耳朵,监狱长找了一些木板和铁丝,让斯莱曼和苏里坦在监狱看守的监视下做老鼠夹子。斯莱曼和苏里坦制作的老鼠夹子,运气好的时候,一次只能夹住一只老鼠,更多的时候,老鼠吃了诱饵后逃脱,老鼠没夹到,还损失了诱饵,这让监狱长很丧气。

  监狱里想了很多办法,鼠患还是无法遏制。这里的老鼠似乎发生了变异,大得像猫一样,可以吃掉整只鸡,监狱养了很多猫,猫见了老鼠就躲。老鼠夹子太轻了,老鼠拖着就跑,拖到了安全的地方,扔下夹子跑了。老鼠在监狱的羊圈、兔笼下面打洞,咬死了羊羔、兔子,监狱长很恼火。为了帮助消灭这些硕大的老鼠,斯莱曼和苏里坦想出了一个办法,打算造一个节约诱饵的大捕鼠桶。

  斯莱曼和苏里坦把所学的编筐、木工、铁匠手艺全都用在制作捕鼠桶上面,他们给发明的捕鼠桶取了个名字叫“饿急眼”。这家伙就像一个永远也吃不饱的饭桶,用指甲盖大小的羊油作诱饵,放在桶口,老鼠闻到诱饵,就会一只接一只滚进铁桶里。老鼠只能闻到和看到,永远也别想吃到诱饵,这就是“饿急眼”捕鼠桶的聪明之处。老鼠只要接近诱饵,一伸出它贪婪的尖嘴,就会一跟头翻进几米深的桶里,对于老鼠来说就等于掉进深渊,再也爬不上来。

  老鼠一只接一只扑通扑通掉进桶里,那节奏听起来,比敲打手鼓还快活。一晚上桶就装满了,每桶有两百来只老鼠。

  斯莱曼说,本来还可以捕更多,可惜那只桶不够大,桶满了,最后掉进来的老鼠就会爬到桶上逃生。

  只要有一只老鼠逃跑,就会有一只鸡遇害。斯莱曼和苏里坦打算花三个月时间,用洋铁皮焊接一只像房子那么大的桶。

……
关注读览天下微信, 100万篇深度好文, 等你来看……
阅读完整内容请先登录:
帐户:
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