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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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7-04-11 11:23

  从会说话开始,父王就请了阿訇教苏里坦经文,学习正规的宗教礼仪。每隔两个月,就有严格的考试等着他。后来苏里坦进了汉语学堂,跟一个姓海的回族翻译学汉话和汉字,海翻译的女儿海池尔跟苏里坦同桌。苏里坦每天缠着海池尔教他汉语,让她读汉语书给他听。苏里坦是一个安静而肯钻研的孩子,这让老师很高兴。海翻译说,苏里坦将来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嘱咐海池尔好好教他学汉字。无论什么苏里坦一学就会,海池尔总是用崇拜的目光看着他。

  阿依离开王宫以后,海池尔在苏里坦心目中渐渐代替了阿依。他把对阿依的喜欢,加倍地倾注在海池尔身上,有时候,他甚至分不清,自己是跟阿依在一起,还是跟海池尔在一起。她们两个同样有着毛茸茸的眼睛,雪白的皮肤,乌黑光洁的头发,同样以小鸟一样的声音叫他哥哥,海池尔只是比阿依多了一份含蓄和羞涩,眼睛里有着躲躲闪闪的火花。苏里坦做什么,海池尔都紧随其后,俩人在学堂几乎形影不离。因为父亲是经学府的老师,海池尔整日被诵念《古兰经》的声音包围,这一点她是跟阿依不一样的。苏里坦约海池尔一起摘新疆红花、摘沙枣,两人在葵花地和马兰花丛中奔跑追逐,他喜欢闻到风中飘来海池尔浑身好闻的香豆子和孜然香味。海翻译知道两个孩子喜欢凑在一起,也总是以默许的眼光看着他们成双成对、欢欢喜喜地满世界疯跑。

  情窦初开的海池尔,一心想着长大了嫁给苏里坦,跟他生活一辈子,苏里坦也认为有一天他会把这个回族女孩娶回王宫里,让她给他生一堆既会说维吾尔语,又会说汉语的孩子,他喜欢被海池尔的气味浸染,跟她一起在王宫过快活的日子。

  直到那一天之前,苏里坦都是开开心心的,王宫里平平静静。

  那一天,麦王的挂像被取了下来,那些红色和蓝色的有锯齿边的旗子也被扯了下来,那些墙上历代先王的像,不知道什么时候,全部被撤了下来。窗户上印着丁香和石榴树的影子,天窗上的天是灰色的,鹦鹉被打死了,几只猎鹰扑棱着翅膀飞走了。黄胡子、蓝眼睛的苏联人管着麦王和艾则孜哥哥,谁都不准迈出王宫半步。

  直到那一天之前……可是那一天注定要来临。

  那一天,苏里坦放学回来,看见王宫的大门被贴上了白色的字条,上面是黑色的汉字“封”。王宫里的人都被逐出了王宫,王宫的大房子和所有财产,都分给了穷人。

  王后离开了王宫去迪化,打探麦王的消息。苏里坦无处可去,变成了一个流浪儿。他想到了麦王救过的县长一家,这个时候他希望能躲到阿依家,让县长帮他渡过难关。

  他找到了县长家的老房子,忍不住拐到了他家门口,门紧闭着,邻居说他家早就搬到迪化去了。

  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来到了海池尔家的院子里。

  他从窗户里看见了一个小姑娘,她穿了一条红色的裙子,美得像一朵含苞的玫瑰。他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像一只手一样怯怯地伸过来探问着,他压在内心的问候一下子向她打开。

  少女的羞涩让她躲在彩色花格玻璃背后,不敢抬起头来。苏里坦看到了她披散的头发,发际线从正中间分成两半。

  苏里坦站了一小会儿,小时候剃着阴阳头的小阿依在他眼前晃动,他仿佛听见有人叫他哥哥,转回头,彩色花格子玻璃窗内,那个红裙子的少女不见了。他在心里默念:那个曾经成天跟在我后面,闹着要玩“月亮追太阳”游戏的小女孩,快点追出来吧。

  苏里坦刚想进屋,原本虚掩的屋门突然从里面紧闭。海翻译的身影匆匆地躲进门后。苏里坦轻轻敲了几下门,里面没有声息。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他不知何去何从。

  单薄的衣服被风掀起来,脏污的鞋子踩在一堆驴粪上。那堆驴粪似乎在提醒他,他看见的其实是他的幻觉。他羞惭地低下头心里一酸,沮丧地转过身离开那座大院子。

  苏里坦走在风中,夜晚的冷风吹干了他的眼泪,月亮怕冷似地躲到云层里去了,暗淡的夜空只有几颗小小的星星在陪着他。

  那天夜里,苏里坦找到离王宫不远的一条干沟,从附近抱了一些麦草,铺在干沟的一个涵洞里,把外套脱下来盖在身上睡了。

  早上起来,苏里坦觉得身边热乎乎的,一只瘸了一条腿的流浪狗似乎把他当作了自己的主人,趴在他的身边睡得正香,旁边是几块羊骨头和吃剩的馕的碎渣。

  第四节 苏里坦回到克孜利亚尔

  苏里坦回到了他的出生地克孜利亚尔(红土崖)的父亲家,他第一个去看的是那个父亲挖的地窖,那里面藏着几年来父亲从王宫一点一点背回来的财宝。王宫的财产被没收了,他把希望寄托在家里的那点金银玉器上,或许那些东西能使他和父亲免于困境。

  当他跑到屋子的墙角,看到的却是一个塌陷的大坑,地窖已经被掀开了,地窖里的东西被洗劫一空。父亲牵着驴在饮水,看到他飞快地奔过来,丢开驴缰绳,抱住他,抖动着灰白的胡子,老泪纵横。

  麦王在位的时候,有很多人向王宫进贡马牛羊和上等的丝绸、布匹、红木家具,朝廷隔几年也因为麦王护卫边疆有功,赏赐上万两金银和不少财宝,金盘子、银碗、瓷器、玉器,要多少有多少。清朝的皇帝退位后,国民政府维系亲王世袭制,但麦王嗅到世道有变,王室以后的排场不会持续,他开始将得来的一部分金银、玉器和瓷器留出来,以备不时之需。

  隔一段时间,麦王都会让他的哥哥、苏里坦的亲生父亲麦麦提,到王宫接苏里坦回去,借机装一些金银,让麦麦提背回去秘密保存在乡下。麦麦提嘱咐苏里坦,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包括新王后阿米娜。在他看来,阿米娜王后是个极其奢华的女人,她的每个纽扣恨不得都用金子做。他担心那些衣服上的金纽扣,在阿米娜不注意的时候,会一颗一颗被人剪下来偷走。

  为了存放那些金银、瓷器,麦麦提挖了半年,挖通了一个很深的秘密地窖,直到家里的梯子够不到窖口,他才停止了挖凿。地窖入口藏在屋子拐角的墙根下面。麦麦提把下地窖的梯子藏在炕洞里,只有苏里坦回去了,才会从炕洞里抽出来。麦麦提说,要是有人发现了梯子,找到了地窖入口,下到地窖里,只要抽掉梯子,盖上地窖口,他们就别想活着上来。地窖里的沼气,能在喘三口气的工夫,把活人憋死。

  梯子在炕洞里熏得很黑,苏里坦每爬一次梯子,手上、脸上就要黑几天,到了王宫佣人说,这孩子晒多了乡下的太阳,每次回来,就像在炕洞里熏了好几天。听到炕洞,苏里坦就一惊,生怕他们知道了父亲藏梯子的地方。

  苏里坦把担心告诉父亲,父亲果断地劈开那根胡杨木的梯子,当柴禾烧了,改用牛皮绳子吊着苏里坦下去藏金银。

  地窖洞口留得很小,平时用一个巨大的木头墩子挡着,木头墩子上堆着废弃生锈的马笼头,裂开的驴臃子(马和驴脖子上的套子),还有沾满灰尘和鸡屎的断裂的稻草绳。苏里坦藏了钱币后,会把干了的鸡屎、鸟粪撒在木墩子上的陈年烂稻草上,作为无人来动过这里的标记。

  麦麦提移开巨石一样的木墩子,先把装了钱币的布袋子扔下地窖,再用牛皮绳子绑住苏里坦的腰,让他先把脚伸进去,再侧着肩膀,钻进地窖口。苏里坦拽着牛皮绳子一寸一寸,像一个水桶一样悬吊着,眼前越来越黑,浑身的血越来越凉,苏里坦的脚慢慢地触到了柴草和松软的土,他的手向四周摸过去,除了黑暗,什么也摸不到,皮袋子里的金币也是黑暗的。苏里坦解开布袋子,凑到跟前,靠触摸分辨上次盖在柴草底下的皮袋子。每次往皮袋子里装好钱币后,他摸索着扎好袋子口,重新埋回到沙土里,再盖上柴草。在黑暗里埋皮囊的感觉,像埋一个死人,漆黑的地窖里,他感觉自己在掩埋自己。当他每次在冷颤中被吊离地窖,看到窖口的阳光,呼吸到空气,他都觉得自己似乎死过一次。

  “我的孩子,你在打哆嗦,多下几次,就不觉得害怕了。”麦麦提安慰儿子。

  “我冷,觉得自己差点死在地窖里了。”

  “孩子,地窖口开着,你不会憋坏的。”

  “辛辛苦苦攒钱,就是为了埋在这样的土坑里吗?像埋死了的先王一样?”苏里坦觉得很害怕。

  “孩子,死亡就是你在地上的影子,跟你很亲近,难道你害怕自己的影子吗?”

  现在埋在土里的金银财宝全都没了。苏里坦看着父亲跪在地窖口流泪。

  驴子嗅着地窖里翻出来的干柴和稻草,打了一个喷嚏。麦麦提停止了哭泣,捡起驴缰绳,把驴子拴在一边,对着地窖吐了一口唾沫:“孩子,钱财相比性命就是粪土,我们活着就是安拉最大的恩赐。”

  “父亲,这是谁干的?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不知道是哪里的贼偷的,我一觉醒来,地窖就成了一个空空的大坑。”

  苏里坦站在地窖边,他心里唯一的一点念想,肥皂泡一样在干烈刺眼的太阳底下无声地破灭了。他跟地上的影子相对站着,影子矮矮的,比平时要黑。

  直到这一天,古尔班大叔受王后之托,来找苏里坦,送他去迪化。

  第三章 迪化

  第一节 去迪化

  古尔班大叔虔诚地跪坐在路边的沙地里,沙子松软地围裹着他,苏里坦距古尔班大叔不远不近地跪着,保持做礼拜的可靠距离。四处扩张的野风像是被什么东西镇住了,四野似乎愣了一下,寂静下来,苏里坦感觉他和大叔似乎被幽闭在巨大的空旷里,古尔班大叔带着祈求的诵经声在旷野里轰鸣,震颤着薄薄的晨幕。仿佛是这晓礼的声音把天幕渐渐拉开,诵经声唤醒的天光泼洒下来,一线深深的暖意从高处降落,照在古尔班大叔的后背上,照临礼拜毯。一阵旋风卷过旷野,苏里坦清清嗓子,迎着风张大嘴巴,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窄窄的小河追着一条大河那样,跟古尔班浑厚的声音汇聚在一起,追着一阵旋风苍莽远去……

  做完了晨礼,风又开始呼呼作响,古尔班大叔甩开鞭子,赶着两匹马拉的马车继续赶路。苏里坦坐在马车上,古尔班大叔宽阔的后背,为苏里坦挡着旷野尖利的风沙。

  歌声从古尔班大叔浓密的胡须里飘出来,他长长的胡子和他长长的袷袢一起,被戈壁干燥的秋风吹得上下翻飞,土白的袷袢上粗粗的蓝色竖条一根根向着四野飘飞,似乎他袷袢上的蓝色竖条指向哪里,他的歌声就流向哪里。那一条条蓝色真宽阔,像一条条道路或者河流,通向远方的路。马车沿着眼前的路咔哒咔哒地行进在茫茫戈壁上。苏里坦佩服古尔班大叔能在那么多路中,认得准通向迪化的路,两匹马昂首挺胸,目光坚毅,似乎知道目的地在很远的地方,在古尔班大叔的鞭子声里甩开四蹄不懈怠地向前奔跑。

  古尔班大叔用长袷袢裹紧身子的时候,歌声就缩回到他的袷袢里面,再沿着他的胡子倒回他的喉咙,被他锁进肚子里。恰好这个时候,苏里坦的肚子完全空了,早上吃的那半个馕的威力已经慢慢减弱,古尔班大叔的那些歌声似乎要回到它出发的地方,重新去填充被唱空了的肚腹。

  古尔班大叔努力收紧睡觉也不离身的缠腰布,里面包裹着盘缠。那条离开库恰城时洁白的缠腰布,已经变旧变黄,上面留下他一次次解开缠紧后的一道道折痕和污垢,这一路的风尘,似乎都争抢着在上面留下斑斑点点的痕迹。

  为了盘缠不落入其他人的缠腰带,古尔班大叔每夜都让盘缠紧紧地贴在他的肚子上。夜晚几十个人一起住在客栈的大炕上,他总是最先抢占靠墙的位置,然后用苏里坦的身体把他和其他住客隔开。

  每住一次客栈,苏里坦都闻着一个陌生人的气味入睡。客栈里疲惫的住客粗重的呼吸声、呼噜声,夹在外面的风声和狼嚎中,更显出戈壁野店的荒寂。

  赶路的人们并不因为路途辛苦,就撇了一天五番乃玛孜,他们天不亮就起来净身做晓礼,然后匆忙吃了东西,准备出行。出客栈以前,古尔班大叔给牲口饮足了水,苏里坦要给随身带的葫芦和皮袋子灌满了路上饮用的水。

  古尔班大叔从不在客栈花住店和马饲料以外的钱。早上打开炒面袋子,用滚烫的水冲一碗油茶(用羊油炒熟了的麦粉,加了芝麻、核桃粉等,用开水冲泡后变成粥糊状的一种食物),美美地吃上一顿,然后出发。

  车上装着大馕的麻袋慢慢变矮,装着柴禾板的麻袋还是鼓鼓的,苏里坦坐在上面可以看得很高很远。古尔班大叔不希望加快袋子们变矮的速度,这些柴禾板是用来在降温降雪时取暖用的。有时候,路上找不到客栈,古尔班大叔和苏里坦需要开水冲泡油茶,只要路边能捡拾到索索柴和红柳,就绝不会动用柴禾板。他们带了足够多的油茶,车上要坐人,装不下太多的柴禾,只有省着用。戈壁滩上可以烧的柴很少,离路边不远的骆驼刺、白刺,被路人铲起来烧了,一望无际的旷野上只有沙子和石头。

  “我的骨头颠得散架了,肠子都要颠出来了。”本来像搓衣板一样的路,开始变得像长了大大小小的瘤子,马车的颠簸让苏里坦浑身不适,感觉屁股都要颠开花了。

  “木头做的马车还没有散架,难道真主给你的骨头会散架吗?我的孩子,肠子是不会颠出来的,倒是有可能把你的屎尿颠出来。”古尔班大叔的胡子在他不满的时候总是滑稽地翘起来。

  “马跑得比平时快了起来。”

  “它似乎闻到了水汽,前面应该有条河。”

  马拉着车跑了半晌,果然有条河横在远处。这条河一边是高高的土崖,一边是乱石滩。在戈壁上见到水真不容易,在路上有时候马一天喝不到一口水。这样的时候,就要把皮袋子里人喝的水省出来给马喝。

  古尔班大叔在浅滩上的野柳树上拴了马,让马先饮水。苏里坦从车上的馕袋子里拿出一个大馕,馕已经硬得像石块一样。古尔班大叔接过馕,用力地向河水上游抛出去几十米远,然后开始蹲下来洗手洗脸。等馕漂过来时,他已经洗好了,接住河里的馕,掰开一小半递给苏里坦,馕在河水里泡得很软,轻轻一咬就在嘴里化开了。

  吃饱了肚子,古尔班大叔去野柳林后面小净,回来从车上拿出礼拜毯,铺在碎石滩上做宵礼,天色在古尔班大叔的诵经声里越来越暗。宵礼的诵经声渐渐地把天幕合上。

  宵礼下来,古尔班大叔吩咐苏里坦在葫芦和皮袋子里装满水,连夜赶路,“我记得这一带除了刚才过了的那条河,附近没有河水,也没有客栈可以歇息。”

  “我们走了多少天了,应该快到迪化了吧?”

  “我们出来三十六天了,我想我们只要顺利地穿过了这片野柳林,再走上一天就可以到迪化了。愿安拉保佑我们。”古尔班大叔诵《古兰经》的声音在风中低回。

  路两边大片大片的野柳林密密地覆盖着盐碱滩,天色越来越暗。古尔班大叔的鞭子频频地落在马背上。

  夜黑透了,风在半空游走,震颤着低低的夜幕,怕黑的野柳树弓起背,像是要从地上拔腿逃走。苏里坦坐在柴禾的麻袋上,仿佛被一个巨人举在半空。野柳树梢在他头顶打着旋,拼命把他的头发往上旋,像是要旋到黑色的天幕里。麻袋一颠,眼前的树就被惊得抖动,树叶像他身上的汗毛刷刷地竖起来,马的鬃毛黑云一样掠过翻滚的野柳,旷野上的风惊魂未定。

  “好多年不做生意,也不走这条古道了,路边野柳林茂盛了很多,这在古时候就是商人们运送丝绸的路。秋天这片野柳林很干旱,现在我好像闻到了浓重的水汽,这两匹牲口该不会拉错了路吧。”古尔班大叔挥挥鞭子,似乎在问两匹马。

  马车从颠簸行进变成了打着趔趄前行。黄羊从马车前蹦跳而过,惊飞的野鸡、野兔,像暗夜里的精灵倏然隐现在路的尽头。

  “我们闯进了一片看不清的地方。”古尔班大叔抖动着长胡子,拼命地挥动手里的鞭子,辕马用尽力气拉车,累得东倒西歪,车轮几乎纹丝不动。

  “这里被水冲淹过,车轮陷进泥巴里了。”古尔班大叔从马车尾部蹭下去,“你坐着别动,我下去推车。”

  用力过猛的辕马摔倒在泥沼中,随着车一起慢慢下陷。

  “泥巴太深,漫上膝盖了,车动不了。”

  古尔班大叔将馕袋子和柴禾袋子绑在一起,变成一个褡裢搭在马背上,再解下备用的那匹马,把车上的被褥搭在马背上,让苏里坦趴在马背上,跟馕袋子、柴禾袋子捆在一起,然后用鞭子打马,让它拔出蹄子往前走。

  古尔班大叔用麻绳将两块柴禾板绑在脚上。马的四蹄歪歪斜斜地往前踏,苏里坦不断地回头去看,古尔班大叔脚上绑着木板,手里捏着木板,在泥沼中匍匐着前行。

  “往前走,用力踢马肚子,不要下马,不要回头看,不然你和马都得陷进去。”风把古尔班大叔的喊声送到苏里坦的耳朵边,就像一把沙子呼呼地掠过他,旋即向着远处飞散了。

  苏里坦努力蹬了蹬马肚子,马深一蹄子浅一蹄子趔趔趄趄往前走。马驮着苏里坦走到了干燥的地方,马蹄在龟裂的地面发出嘎达嘎达的敲击声,苏里坦脱离泥沼了。古尔班大叔被扔在泥沼中间,用全部身子贴着泥地往苏里坦这边爬过来。

  苏里坦回头只见身后的马车在泥沼中已经陷得只剩下小半个轮子,马头和马耳朵竖在夜幕的泥沼里,像是从地里长出两瓣仙人掌的叶子。

  古尔班大叔泥人一样从泥沼里爬出来,胡子粘成了一撮泥锥子。他上下牙齿打着颤,咕哝声从胡子里传出来,“得找一个地方,把身上的泥巴清理干净,好好歇一晚。”

  古尔班大叔找到了一个背风的大坑,把麻袋里的柴禾板拿出来,从帽子里取出一盒用塑料纸一层层包裹着的洋火,点燃了一堆篝火。俩人围着篝火将身子和衣服烤干,把衣服上凝结的泥巴揉搓拍打干净。苏里坦借着火光依稀看出,衣服上留下了泥巴脱落后留下的污渍,污渍周围是一圈圈的盐碱。

  古尔班大叔舔了舔赤裸的胳膊,“这个泥沼里的泥像盐一样咸。”

  “是汗吧。”

  “你看这些白颜色的小疙瘩,一粒一粒的,结在衣服和身体上。我怀疑这里不是泥沼,是一片盐碱湖。”

  苏里坦紧挨着古尔班大叔躺在烤干的被褥里,天当屋子地当床,仰面看天,天上的星星像一个个灯盏挂在天上,苏里坦眯起眼睛,那些灯盏像是要从天上砸下来,随时都会点燃他和古尔班大叔躺着的大地。苏里坦听着戈壁的风声呼呼地啸叫,从大坑边缘掠过,马在身边躺着,时不时警觉地竖起耳朵、打着响鼻。苏里坦闭上眼睛,眼前清晰地浮现出阿依和海池尔的影子,他仿佛觉得她们都在很远的地方寻找他、呼唤他,风把她们的声音吹送到他的耳边,渐渐地,苏里坦在无边的冥想和古尔班大叔的祷告声覆盖下睡着了。

  醒来,阳光像麦芒一样刺过来,天已经大亮。苏里坦睁开眼睛,闻到了油茶的味道。

  晨光中,苏里坦看见古尔班大叔用三块石头围起的小灶,上面架着的铁壶里,水嘶嘶冒着热气,大叔一手端着油茶,一手拿着一大块馕,看到他醒来,大叔快活地朝他挤挤眉眼,长长的胡须随着咀嚼食物的节奏,一颤一颤,一副得意的样子。

  从库恰出来的第三十七天,苏里坦和古尔班大叔骑着马进入了迪化。这天早晨,他们在路边的河里给马饮足了水,脱掉身上的脏衣服在河里洗了,换上了干净的袷袢。古尔班大叔带着苏里坦大摇大摆地走进一个干净的饭庄,解下已经变黑的缠腰布,抖出银票,买了两盘抓饭,那抓饭的味道,胜过了苏里坦在王宫从小到大吃到的最好的食物的味道。

  第二节 在迪化

  苏里坦乘坐库恰生意人古尔班大叔的马车,走了一个多月才到迪化,别人送他去迪化,说是为了让苏里坦去读书,而真正支撑苏里坦战胜路途的困顿,不畏险阻去迪化的,是可以看见他的父王。

  那天,走进关押麦王的迪化监狱办公处,苏里坦仿佛走进了一个恐怖的剧场,他感觉自己站在一个空旷的舞台上,从此他人生这台演出开始了。

  他被带到了一个穿着中山装,留着山羊胡子的汉族男人面前,“山羊胡子”的第一句问话,让苏里坦想到麦王常问他的那句:

  “你长大了,想不想做王。”

  “我想见我的父王。”

  “你父王被苏联人抓走了。”

  “我只想见到父王。”

  “你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就是王。你父亲是王,所以你以后也要做王。”

  “当王有什么好?”苏里坦憋着满肚子眼泪。

  “所有人都会向你低头。”

  “我不想当王。我想见我的父王。”苏里坦知道这个人在撒谎。他不会在父王面前低头,将来也不可能在自己面前低头。

  “你来迪化是为了什么?”

  “见父王。”

  “你先答应去读书,就会见到你父王。”

  “你们不会骗我?”

  “你愿意吗?”

  “只要我读完就可以见到父王,我就愿意去读书。”

  “读书是要掏钱的,每月伙食费、理发、洗澡加零花钱。差不多三十块钱吧。你有钱读书吗?”

  “没有。王宫都已经没收了,我们没钱付。”

  “我可以给你钱,供你读书。你要好好学习,小学毕业后我会直接送你上中学,然后上大学,大学毕业还可以把你送到口里去学习,你将来会成为一个比你父王还要厉害的人物。

  “我想见我父王。”

  “你先去读书,等苏联人放了他,我就接你去见他。”

  “我想见父王,家里人说他被关在这里。这么久没有他的消息,我要见我的父王,对家人有个交待。”

  “我问了监狱长,你父亲不是我们抓的,是苏联军队。现在他人还在苏联,不在迪化。我们这里没有人。只有一些你父王留下的东西,可以拿给你,让你交代给你的家人。”

  父王留下的东西?苏里坦心里突然不安,直觉告诉他,麦王就是他们抓的,而且,麦王很可能被害了。这是他的第一个反应。他们在说假话,但是他不敢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好,这是麦王的东西,你拿回去交待家人吧!”

  苏里坦从“山羊胡子”手里接过父王的照片,一件深绿色布面的羊皮大衣,一件白色的衬衣,一条棕色的裤子,一支木柄上装饰象牙和宝石的马鞭。照片上麦王留着威风的八字胡,背着手,牵着马,马鞭和马的缰绳,在他的身后隐现。

  麦王身上的这些东西,把麦王的信息一下子灌输到了苏里坦的脑子里,他在那一刹那有点恍惚。

  苏里坦最后一次见麦王的时候,麦王穿着那条棕色的裤子,白色衬衫,棕色的裤子,深绿色布面的羊皮大衣,他只有在出门的时候才穿这身衣服。

  绿色代表生命的尊严,是荣耀,是真主赐予的幸运的颜色。麦王让画师在王宫前为苏里坦画第一幅画像时,苏里坦就穿着麦王特地为他定做的一身深绿色衣裤。麦王留下的这幅他自己的半身画像上,他穿的也是深绿色的羊皮大衣。象征生命的绿色,转眼成了死亡的颜色,捧在苏里坦的手中……麦王一生都爱绿色,这件麦王留下的羊羔毛皮里子,深绿色布面大衣就是照片上的那件。在苏里坦的心里,麦王是绿色的,像一棵挺拔的青杨树。

  “好了,现在你可以走了。”“山羊胡子”摆摆手,示意警卫把他带出去。

  苏里坦感觉自己走下了舞台,厚厚的幕布在身后重重地合上。

  他一直认为那是一场梦境:

  他觉得自己瞬间变得跟父王一样老,而父王成了穿着深绿色中山套装的男孩,站在王宫门前的牌子下面等他回去。也许留下照片和深绿色大衣离开的那个人不是父王,而是他,此刻是父王怀抱着他的照片和衣服站在门口,恍惚中,他不知道是自己的魂魄离开了他,替父王去赴死,还是父王的魂从画框和皮大衣里钻出来,依附在他青涩的身体上。

  麦王的鞭子,这就是他看见麦王骑马时,带在身边的那一支,现在它怎么会变得那么短小?原来在苏里坦的眼里,它酷似一把长剑。

  苏里坦恍然觉得自己站在一个漆黑的舞台上,追光打在麦王脸上。麦王就站在他面前:“孩子,有人让你枪毙我,你也不要眨眼睛,更不能哭!盛世才杀了我,下令让你来读书,我的孩子,你必须先见过这个有着杀父之仇的人,从他那里领取钱去读书。”

  “父王,你告诉我,他们是我的仇人。你教过我,对待仇人要拔出刀剑。”

  “不,那样库恰就没有王了,一座城重要,还是一个人的性命重要?”

  “父王,你的性命不是一个人的,它是属于库恰城的,比一座城还要重要,他们不能杀了你……”

  “父王!”苏里坦在梦里一般大喊着。他突然发现,浑身被奇痒围攻,那些痒像一把跳蚤,从他的衣领灌进他的衣服里,扑过来袭击他的身体,大片的风疹块,一阵一阵从他的皮肤上凸起来。他的呼吸开始变得困难,心脏像秤砣一样往下坠,拉得他快要倒下去,他用力把沉下去的秤砣往上提,提到了嗓子眼上,嗓子被秤砣堵住,打不开,脑子开始犯晕,屋子的四堵墙像是要倒下来。相片和羊皮大衣顺着他的手往下滑,一阵哆嗦提醒他竭力拉住它们。

  他听见了一阵枪声。比起晕眩,苏里坦更害怕此时此刻听到的任何声音,他的魂魄已经不在他身上,任何声响都会惊跑它,他不敢动,不敢出声,也不敢掉眼泪,他甚至没有眼泪,只有浑身的冷汗在冒。他努力稳住怀里揣的秤杆上失重的秤砣一样摆荡的心脏。他发软的双腿无力地跪倒在地上,求安拉保佑。

  苏里坦的腿脚像灌满了生铁水一样,膝盖像是陷在一大片泥沼里,难以自拔。他发现自己跪着。古尔班大叔同情地看着他,接过他手里麦王的衣服,帮他擦掉眼泪,拽他起来,说先送他到迪化的姑姑家缓一缓再去学校。苏里坦一想到去姑姑家可以见到母后,似乎又获得了一种力量,把自己的膝盖连同魂魄,从那间阴森的大门口的地上艰难地拔了起来。

  第三节 学校里的日子

  苏里坦在姑姑家与她的儿子约好,隔一个礼拜天的中午各自从学校走两公里半的路,在一家维吾尔族饭馆吃一顿饭。姑姑家很远,要坐半天的马车,姑姑的儿子在迪化的另一所学校住校。苏里坦学校里的生活艰苦而又单调,最要命的是疯长个子的时期,却吃不饱肚子。

  苏里坦每次跟姑姑的儿子一起吃饭,两个人只要一碗馄饨解馋,再讨一碗面汤,买两个馕泡在面汤里。面汤里有股馄饨味,闻着馄饨味,吃着泡的馕,效果跟吃馄饨差不多,两个人用气味安慰一下味觉,喝热乎乎的汤,喝出一身热汗。跟亲人一起吃饭的那种感觉,让苏里坦肠胃舒展了一些,苏里坦用肚子里的一堆面,盖住平时在学校随米饭吃下的那些稻糠,肠子多少能安宁上几天。

  学校里的饭是定量的,每顿填进肚子里去的东西不够半饱。半生不熟的米饭,饿极了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学校的米饭里有一半是带壳的稻子,苏里坦总担心稻芒扎进胃里。第一次吃饭,他边吃边捡,拣出小半碗带稻壳的米,结果饿了半天肚子。后来先是拣出来,觉得肚子不饱,再从桌子上捡起来强咽下去,吃得喉头发梗,像咽下一把碎石子。有经验的同学告诉他,合着米一起吃,闭着眼也就咽下了,单吃稻壳会卡在喉咙里。慢慢地,他学会了用开水往下灌稻壳米饭。

  在学校,苏里坦几乎不敢回想王宫里的生活,那些精致的手工馄饨的味道,羊肉和洋葱剁在一起拌上孜然的馅子,放了白胡椒的羊肉汤里,蔓菁炖得绵软如泥,上面飘着让人心里发颤的油花和翠绿的碎薄荷叶。记忆一次次被想象加固后,洋葱羊肉馄饨成了他最想念的食物。

  学校发了一身棉衣棉裤和一身单衣单裤,冬天天气太冷,苏里坦干脆把单衣单裤罩在棉衣棉裤上。棉衣裤往下掉带籽的棉花,掉下一团,苏里坦就捡起来,塞进透风的地方,好再挡一挡寒气。到了春天,脱了棉衣棉裤,单衣单裤已经洗出很多网眼,可以钻过虱子,

  最尴尬的是一开春,裤子短了一截,吊在腿肚子上,苏里坦不停地把袜子往上拉,好遮住裸露的小腿,袜子偏偏拉破了,只好找块破布像打绑腿一样缠在腿上,裹着这样的裹腿布,苏里坦不好意思再上街跟堂哥一起吃馄饨,也不敢从人前走过,见了人,总是躲在一旁,趁人家不注意时再快步跑过去。

  好不容易熬过了两年,到了第二年夏天,苏里坦突然发起高烧,学校让他自己联系亲属找医院去治疗。苏里坦在巴扎(集市)上找了一个赶车的大爷,把他拉到姑姑家的那条街上。下了马车,他凭借记忆找遍了那条破旧的巷子,最后找到了那个门牌号。院门上令他绝望地挂着一把铁锁,看来主人不经常出门,黑乎乎、锈斑斑的铁锁上,没有经常摩擦形成的光亮。

  苏里坦觉得身体里的水分快要被太阳晒干了,发烧的身体像一截点燃的木头,他的眼睛在不断迸发飞溅出火星子。他用力眨掉眼皮上那些火星子,瞥见院门一侧有个废弃的马车架子。他用仅剩的一点意识,做了意识沉入黑暗之前的最后一次判断:必须再走几步,走到车架子那里去。他后腰酸痛难忍,艰难地向前挪动了几步,靠近车辕后,他眯着眼睛,像抓住失明前最后一丝光亮的盲人一样,抓住了车架子。然后用残存的体力,把自己扔在车架子上。

  从他站的地方,到车架子,仿佛隔着一条鸿沟或湍急的河,他像用力一跃,像奋力跨过一条巨大河流那样,刚跨过去,意识就被接踵而来的黑暗卷走了。

  他醒来后,第一个判断是,耳边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充满慈爱和忧伤;“孩子,我可怜的孩子……”他闭着眼睛,心想这一定是一个梦境,他梦到了妈妈。他从未听到过妈妈的声音,他出生的那天,妈妈就难产而亡了。他仿佛在母腹中,听到了妈妈在呼唤他的声音。

  “也许我死了,在天堂里听到了母亲的声音,这是我无数次想象过的声音,也是我的想象中,妈妈对我说的话。死了就死了吧,只要能见到妈妈。”他糊里糊涂地想。

  “我的孩子,你是怎么找到妈妈的”。

  真主啊,他真的听到了母亲的声音了。

  “妈妈!”苏里坦努力想睁开眼睛,想看看妈妈,他眼前一片血色。

  连接他与妈妈的脐带,被剪断了。妈妈把他甩到这个世界走了。他的至亲血亲,第一个甩下他的女人。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来到他身边的女人,会一个个甩下他决然离开。

  诞生和死亡,一定要同时发生吗?他要用第一声啼哭,宣布母亲的死亡,这是命中注定的吗?他滚落到这个世界上,浑身还沾满母体的羊水和热血,妈妈的血液和身体却慢慢冷却了。婴儿哭着来到这个世界上,那是向母亲宣布自己的到来,而他不是,他用哭声为母亲送葬。当他在摇篮里啼哭的时刻,母亲的身体被白布裹缠,放入冰冷的墓穴。

  每次想象母亲生他时,难产大出血的场景,苏里坦都会全身奇痒,胸闷气短,甚至晕厥。他在古丽波斯坦母后难产而亡时看到的那幅景象,跟自己想象中亲生母亲生他时大出血的情形交叠在一起,他分不清那个站在炕前大哭的自己,是为母后的死而哀恸,还是为自己亲生母亲生他时的场面而哀恸。母后的血从她盖着的白布里鲜红地映出来,慢慢地漫延开,他仿佛看见了亲生母亲的身体躺在血泊中。像是神秘的遗传,或者某种血缘感应,这个场景依赖血液的颜色,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在他脑子里牢牢地扎下了根。

  母亲去世后,为了把死人与活人彻底隔开,苏里坦被抱到了一个红色的宫殿,人们试图用红色围裹他的世界。其实,后来他才知道,那时候,麦王刚刚娶了新王后不久,宫里的一切都被布置成红色的。

  在他眼前,除了亲人们头上和腰间系的白纱,房屋中的帐帘全是红色的。窗户和门是红色的,墙上的围布是红色的,他的衣服和被褥是红色的,亲人们看他的眼光是红色的,他们的眼泪是红色的。他们压低了嗓门的抽噎和哭泣声也是红色的。

  房屋里的红色让幼小的他压抑、愤怒、恐惧、绝望,哀恸,唯有亲人们头顶和腰间的那一抹洁白,让他感到亲切和放松。

  诞生注定是红色的吗?血一样带着腥味的红色。

  他眼里的死亡是白色的,是一片接近空茫的白。生长应该是什么颜色的?是野草一样的绿色吗?

  他期待着以他的死亡为代价,踏进天堂之门,去认领早逝的母亲。他一直期待再诞生一次,母亲亲手将他裹进襁褓,用洁白的裹布裹着他,给他喂奶。他觉得自己回到了婴儿期,他放心地在母亲裙子上遗尿,他感觉身子底下扑簌簌地湿了……

  第四节 姑姑家

  苏里坦眼皮上的红,旋即被一团漆黑覆盖,他的世界从暗红转入漆黑。他惊恐地想睁开眼睛,让眼珠重新滚落到这个世界上,他想找寻一块没有被红色墙幔遮盖的白墙。有一线光亮切断笼罩一切的红雾,那束白光从红色的缝隙里露出来,倾斜在摇篮前。

  那一束白是圣光,无论白天、黑夜,它都亮在那里,照射着他的眼睛。他想用嘴巴牢牢衔住那一束白,他想用目光紧紧咬住那一束白,他想用手去抓住那一束白。

  他看到了一把长刀,一把祖上传下来的长刀,挂在墙上一块完整的虎皮上,像挂在一只威风凛凛的老虎身上。旁边挂着麦王的像,他背在背后的手,牵着那匹蒙古马,穿着毛呢大氅,虎虎生威。

  无论屋子里收纳了多少红色,它都闪着雪亮的银光,永远不会改变颜色。它成了这屋子里唯一不变的光亮,老虎似乎盯着他,刀锋上的寒光擦拭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被它的光芒一天天擦亮。

  睁开眼睛,哪怕是在漆黑的夜里醒来,只要看到它,他就抛开了恐惧,充满了安全感,就像一个被抛在茫茫沙海里的信徒,抬眼看见了清真寺顶上一弯象牙白的新月。

  他的祖辈都有过英雄的传奇,他们用这把长刀砍下了叛贼的脑袋,他担心自己无法握住这把英雄的长刀,祖辈血液里的这种珍贵的品质,将要随他而逝。

  他记得他出生的地方就叫克孜利亚尔。这是宿命,就像一个人摆脱不了他的出身,他一生摆脱不了让他紧张的克孜利亚尔。从懂事起,他就让家人给他做白色的衬衣,绿色的衣服和裤子,他从王宫明晃晃的镜子里,看见一个拘谨地走动的绿衣男孩。

  王宫有高大的围墙,大门两边竖挂着气派的木牌子,刚来的时候,他不认识上面的字,可他知道那是跟《古兰经》里的文字一样的字母。有这样显赫挂牌的人家,在这座库恰城里只有他的家族。

  父王不再穿满族王爷服饰后,换上挺括的俄式呢子大衣,拥着华贵的狐狸皮领子,脚蹬库恰做工最精良的长腰翻毛皮靴,王宫出出进进的都是各地来的有头有脸的人物,头戴着维吾尔族皮帽或毡帽,大阿訇们裹着小山一样的缠巾。女眷多半是亲戚,蒙着华丽的巴基斯坦面纱,身穿暗底绣了金线的土耳其袍子,浑身金光闪闪,面料很像家里祖父那台从俄罗斯带来的收音机的音箱布。

  来人恭恭敬敬给父王行礼,问萨拉姆,叫他王爷。

  王爷就是在库恰这地方最大的名号。从两百多年前开始,麦王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都是王。

  父王抚着八字胡说,你长大了,也要做王。

  当王有什么好?

  所有人都会听你的。

  我不想当王。

  孩子,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墙上那把长刀。

  当了王,这把长刀传给你。

  父王从墙上的虎皮壁挂上取下那把长刀,让他摸那褐色的镶了红宝石的刀柄。父王捻下一根胡须,吹一口气,让胡子飘向铮亮的刀锋,胡子在空气里化作两段飞起来。

  父王说,这把长刀是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留下来的,在战场上用它割断叛贼的咽喉,就像割断这根胡子一样。

  父王似乎能猜到他的想法,把苏里坦的脸贴在自己的八字胡上,他亲吻苏里坦时,每根胡子都在他脸蛋上愉悦地颤抖。

  这一天,是苏里坦十岁的生日,画师为他在王宫门前“世袭郡王宫”的竖牌旁,留下了第一幅画像,他穿着最喜爱的那身绿色中山装,戴着黑白图案的维吾尔小花帽。

  苏里坦羡慕祖先们举着这把长刀平叛贼、守疆土。他想有一天能举着长刀,穿上像祖先们画像里那样的戎装,守卫库恰城。

  ……克孜利亚尔,红色的崖,那就是他的出生地,那道红色的峡谷,像是母亲生他时用血染红的……他高诵着:“当我跨过沉沦的一切,向着永恒进发的时候,我的母亲,你血一样的红色,就是我的军旗……”

  他感觉到光线像无数银色的针尖、金色的麦芒扑过来,扎向他的眼球,阻止他睁开眼睛。受惊的眼球,本能地想帮助耳朵证实这一切是不是真的。睡眠被掐灭,就像婴儿脐带被从母腹上剪断,梦被火烫了一样,冒着青烟,扭曲抽搐了几下,痉挛着往回缩,一丝粘连的脐带,牵拉着断开,弹弓上的橡皮筋似地往回弹,意识梦影般在他的大脑里烫出几个焦黄的洞,他眼前空白了一瞬,长长的梦魇消退了,紧接着他看见眼前坐着一个美丽的年轻女子,正将一只手放在了他的额头上。

  他用力想了想,那是他的母后阿米娜。库恰的记忆,忽然时近时远,一些人和事在眼前交错,他一阵头痛。

  “孩子,你醒了?”

  “母后,我腰痛得像快要断了一样,想起床起不来,所以尿在床上了。”苏里坦知道身子下面湿漉漉的,愧疚地对母后说。

  “孩子,你不是尿床,你一直在尿血,发高烧昏睡了两天两夜,不停地在做梦,说胡话。我们叫医生来看过,他说你得了肾炎,开了很多药,你需要好好调养。医生还担心你醒过来会失忆,怕你不认识母后了,也想不起自己是谁。”阿米娜说着,擦起眼泪来。她已经脱去了奢华的袍子,洗掉眼影和脂粉,去掉了那些珠光宝气的首饰,穿着普通维吾尔妇女宽大的阿黛莱斯裙,身上没有了那种浓烈的香料气息,原来极尽奢华的阿米娜母后,在苏里坦眼里变成了一位贤良的母亲。

  “我做梦见到父王亲了我。”苏里坦神思恍惚,眼泪扑簌簌地落在枕头上。

  “我的孩子,想念你的父王了吧。不哭,我在这里。”母后扶起他,亲吻他的额头。他眼前快要熄灭的红烛火焰跳跃起来,蹿起了热烈的火花,他的心跳随着那火焰的跃动加快了,热乎乎的泪珠在他脸上珍珠一样滚落,他分不清那眼泪是自己的,还是母后的。

  “我的眼前一阵阵发黑。也许我快要死了,我只想让母亲抱着我,在母亲的怀里死去。”

  “我的命根子,只要你好好活着,我们才有希望。”

  “母后,我想吃阿勒哇(维吾尔族一种糊糊状的甜品)。”苏里坦突然想,也许这是自己生前最后的愿望了,他想趁自己还活着勇敢地将它表达出来。

  “我的孩子,你想吃什么,我都亲手做给你吃。”母后破涕为笑。

  苏里坦在姑姑家度过了来迪化后最幸福的时光,早上吃阿勒哇,中午吃黑羊的脾脏拌纯菜籽油,晚上用羊肉、蔓菁、胡萝卜炖汤。母后跪在他身边,一口一口地喂他,“孩子,每天吃黑羊的脾脏拌纯菜籽油,你的病就会好起来的,你就会有体力站起来……你是家族唯一的希望,你将来要代替你的父王做库恰王,孩子,我们都爱你,愿安拉赐福你。”

  “母后,父王才是当今的王。我还是个巴郎子,无法接替父王的担子。而且,我不是父王的亲生儿子。”

  “我的巴郎,我和麦王最爱的就是你。从你两岁时抱进王宫,麦王就希望你是他的继承者。”

  “为什么偏偏选我。”苏里坦感觉很惊异。头剧烈地疼,有些往事恍恍惚惚。

  阿米娜帮助他回忆往事,“那天我进门就看到你躺在废弃的车架子上,晒着正午的毒日头。我和你姑父从父王的朋友那里打听你父王的消息回来。不是苏联人,是盛督办,他把你父王抓去坐牢。我和亲友想方设法去搭救麦王都无济于事。你父王已经被他们杀了。艾则孜在监狱重病缠身,为了不让艾则孜白白送命,也为了保全你,我只好对他们说出了真相,艾则孜不是你父王的儿子,甚至不是侄子,他和我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监狱这才答应放了他。条件是你必须到迪化来读书,上他们给你安排的汉语学校,将来继任王位。”母后开始抹眼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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