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为艺术者(二)

  • 来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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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7-04-11 11:06

  车子开回派出所。年轻警官将我关进板梯下面一间又小又暗的屋子,“没事的。晚餐会给你送个盒饭来。等到明天早上他们聚会一结束,你就可以回家了。”他用例行公事般的口吻对我说。离开时,隐隐听见有人在问他:“就回来了?小陈。”“他胆小,胡所。听了你打来的电话,知道是送他去精神病院,怕得要死,立马不装了。”“哈哈,这么不经吓呀!”我心里跟着发笑。笑自己的幼稚。本想蒙骗他们,不料反进了他们的套。

  六

  李福全开车载着我,朝艾老师家方向驶去。

  我肯定不能在派出所呆到明天早上。不单下午要去艾老师家一趟,晚上还要办别的事。所以在陈警官再度经过门口时,我喊住他,说我一个表弟就住在镇上,他可以替我做担保。他问我表弟的名字,我说叫李福全。我想李福全即便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也会替我保守秘密,不会告诉其他同学。半个小时后,李福全赶来了。陈警官将我和我的冰棒箱,交给他后,冲他一笑,“叫你表哥再不要卖冰棒,做个专职司机好了。”

  “刚小陈问我,你是我什么亲戚,我说姑妈家的儿子,表哥。问我你姓什么,我说姓马。”李福全一面开车,一面跟我说。

  “你倒挺能猜的,我还真是姓马。”我说。

  “我不单知道你姓马,还知道你名叫马家和。”他说。

  我颇为惊奇地望着他,“他们都没看出来,就你看出来了?”

  他呵呵地笑,“昨天问‘眼镜’你会来不,他说你答应来。今天到了操场,一个一个望过去,没找到你,还以为你临时有事来不了。再看那个古里古怪的卖冰棒的老头,外表不是你,但走路是你,心里就发笑,你这家伙,改不了!又跟我们玩名堂!本想当同学面,揭穿你,后来一想,你肯定有你的用意,再说,不揭穿你,这事反倒变得更有趣,倒要看看你接下来怎么演,你究竟想要干啥,就像当年配合你做残疾人一样,再当一回你的贴身观众,哈哈,只是没想到,你把自己弄进派出所了!”

  “原来你早知道是我呀。难怪对我这么好。”

  “不是呀。就算你真是个卖冰棒的,我也会这样对待的。人不管做什么职业,总归希望别人对自己好一点,他对你好,你也对他好,这样一来,大家相处不就很简单,很愉快吗?彼此何苦搞得疙疙瘩瘩的?你们见过的世面多,懂得的道理自然也多,我几十年都呆在镇上这块巴掌大的地方,想法就这么简单。别笑话我啊,老同学。”

  “谁笑话你呀,挺敬佩你的呢。”我说,“开这辆车,一年大概赚多少钱?”

  “手气好的时候,一天也能进个一百两百,手气不好,几十块,十几块,几块,也进过,有时等上一整天,一趟顾客也没有。但有辆车,终归比闲着好,一年下来,多多少少有些收入,除了敷衍家里的用度,还能勉强供小孩念大学。”

  “小孩多大?大几啦?”

  “今年满二十,大二。挺懂事的,课余做家教,假期打工,为我减轻了不少负担。等他大学毕业有了工作,我就不跑车了,找点别的事来做。现在镇上跑车的太多,生意一天天不好做。”

  “你爸你妈,都还好吧?你三个弟妹呢,现在怎么样?”

  “我妈还那样,天一冷就腿痛,下不了床。我爸在牢里呆了两年多,出来后,身体没原来好,爱喝点小酒。三个弟妹,倒是都熬出来了。大妹当年成绩好,跟我一样,但高中毕业后,死活不去考大学,硬要留在家里,帮我一块撑着,弟弟和小妹,都上了大学,弟弟在市里工作,小妹大学毕业去了上海,后来在上海找了对象成了家。大妹比他们苦些,一家三口在广东花都,老公开的士,她帮着搞饭吃,兼着一份附近学校的清洁工作。”

  我不觉舒了口气。内心的愧疚感似乎有所缓和。

  途中落了一场雨。好在原来的泥水路,变成了水泥路,路上车子少,李福全轻车熟路地跑得欢。到了艾老师家,早已雨过天晴。

  大山脚下,一堆人家。房子参差不齐。有泥屋,有木屋,最打眼的是几栋红砖水泥砌的漂亮别墅。李福全将车停在其中的一栋别墅前,说到了。他下车。我没下车。呆在车里,一旁看着。

  艾老师家,屋前屋后,吵吵嚷嚷。

  詹小龙领着一伙同学,爬在屋顶上,给房子检漏和冲洗屋顶。他将身子骑在屋脊上,指挥着别人干活,自己并不动手。毕竟是在屋顶上,如有不慎,有可能摔落下去。他没必要冒这个险。再说,艾师母和其他同学也不会让他冒这个险。

  董冬生领着另一伙同学,在前坪后院忙碌。拔掉和铲除杂草,清扫垃圾,砍下果树上的枯枝,再将它们拢成一堆,点火焚烧。

  女同学在鲁菜香的带领下,打扫室内卫生,她们跑进跑出,洗洗刷刷。脚盆搁在水龙头下,盆里泡着满满的衣服被子,身子壮实的女同学,卷起两只裤脚,在盆里踩来踩去,踩出一堆的肥皂泡,也踩出一堆的欢笑。

  孙怀海则在忙着另一件事。招呼艾师母做体检。路边停着一辆县人民医院的流动医疗车。应该是他叫过来的。几位身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在给艾师母做完体检后,又帮着村里其他老人做。消息传得很快,流动医疗车前面,渐渐聚拢了一堆老人。

  屋前站着几个看热闹的村民,他们流露出羡慕的神色,对这群知恩图报的学生,啧啧称赞。

  就在艾师母笑嘻嘻地给同学们泡茶端水那会儿,反常的一幕又出现了。原本董冬生正领着同学在屋后锄草,忽然看见他从屋后冲了出来。惊慌的情形,像是被一头老虎追赶。他脸色刷白,气喘吁吁。为了掩饰自己,他将头埋在水龙头下。直到离开,他再没去过屋后。我心里好生奇怪。他究竟被屋后的什么东西吓着?

  艾师母身后跟着一个年纪相当的老头,在帮着她打下手。他一准是艾师母的那位老相好。两年前听鲁菜香说过,艾老师过世几年后,村里一个死了老婆的男人,跟艾师母好上了,一心想跟艾师母结婚,艾师母只跟他相好,坚决不同意跟他扯证。鲁菜香说出了艾师母不跟他结婚的原因。她是担心自己一旦嫁给这个男的,就不再是艾师母,艾老师的这些个学生,就不会再来看她帮她了。当时我听了不太相信,现在是眼见为实了。

  忙得个个热汗淋漓的时候,李福全进到车内,从座位底下翻出一个标有“家润多”字样的纸袋,叫我打开冰棒箱,一同将箱里的冰棒转移到纸袋里。“待会跟你结账。”“还结什么账呀,我自己做的。本来就是特意做给你们吃的!”我心里挺高兴,为这箱冰棒终于有了很好的着落。况且再不吃掉,很快就会融化。再说,大伙全都在为艾师母做事,我却袖手旁观,这箱冰棒也算是对大伙的一份犒劳。

  李福全将冰棒一一分发后,同学们几乎都不曾仔细看它一眼,扯掉包装纸,就塞进嘴里。鲁菜香甚至还夸张地叫嚷:“还有没有,李福全?给我再来一根!好吃。镇上买的吗?明天我也买些带回广东去!”

  艾师母执意要杀鸡宰鸭,留大伙吃晚饭,被孙怀海他们强行制止。事情忙完,个个掉转车头,依次往回开。反光镜里,艾师母和她的未婚老伴并肩站在路边,朝我们不停地摇着手臂。

  听李福全介绍,艾师母住的这栋别墅,是董冬生出资建的,加装修,加家具家电,总拢花了好几十万元,艾老师的三个儿女,詹小龙都帮他们在县里找了事做,儿女的儿女,从小学到大学,学费都是董冬生出的,大学毕业后,孙怀海把他们安排在自己所在的医院工作。“他们三个同学,还真是不错!”李福全感叹。

  “的确是不错!”我说。

  李福全扭头看我一眼,大约听出了我语气中的怪异。

  晚餐是詹小龙事先安排好的。他请同学们。县里的几个主要领导,也都答应出席。李福全说:“一块去吧。别再扮东扮西了,我就说你是下午刚到的。好不?”

  “你去吧。晚上我还有事。你把我放在镇上就行。”我掏出两张百元钞票,“谢谢你上午代我交了活动费。”

  他不收。我勉强塞进他口袋。

  七

  晚上十点后,我再次来到学校。白天的那个胖保安不在,传达室换了个中年保安,问我找谁,我说出一个老师的名字,他就放我进去了。那个老师教化学,我没上过他的课,但我对他印象深刻。读高三时他才从大学分过来,留长发,蓄八字胡,穿白色喇叭裤,手指上总夹着香烟,一副心高气傲的样子,被校长在全校师生大会上不点名批评后,仍旧我行我素,由于他课上得特别好,校长才没有将他踢走,听李福全说,后来他一直呆在这儿,随着年岁的增长,日益变得安分和老实。

  穿过操场,从学生宿舍旁边,拐下斜坡。读高一时,坡底只是一块菜地,学校老师自行开垦,四季种些叶菜和瓜果菜。第二年扩招初中部,年轻老师陡然增多,学校便在坡底建了两栋临时宿舍,红砖青瓦,一层高,建在坡底的两端,相隔数十米,一栋住男老师,一栋住女老师,分别被本校老师戏称为和尚庙和尼姑庵。现在庙庵均已销声匿迹,坡底植了花草。花草的中间位置,孤零零地立着一座水泥坟。艾国初老师长眠于此。当年艾老师出事后,艾师母不顾亲友反对,坚持将艾老师就地安葬。理由是艾老师一生最喜欢学生,就让他继续留在学校。

  坟堆上已经有了一些新鲜的花束和水果,应该是上午有同学来祭拜过。我在坟前摆上水果、香烟、米酒和晚餐时打包的饭菜。外加两根绿豆冰棒。下午李福全将冰棒取走时,我特意留下两根。当年,“小不点”买绿豆冰棒,一买便是三根,一根留给自己,一根给鲁菜香,还有一根,送给艾老师吃。课间休息时,艾老师就会把我叫进他宿舍,将“小不点”送的绿豆冰棒递给我,等我吃完了才让我出门。“老师你自己吃。”起初我挺不好意思,谦让着。“我牙不好,受不得冷。算你帮我的忙。再不吃,就会化掉,赶紧吃吧。”艾老师望我的目光和表情,跟绿豆冰棒一样舒爽,至今仍能令我清晰地记起。“老师,你吃吧。从前你什么都舍不得吃,有什么好吃的,总让给我们学生吃。现在你牙齿好,不怕冷的。”我对着墓碑上的照片说。

  我点燃纸钱,就着纸钱燃着的火光,再点着香烛,然后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

  后退两步,在一块石头上坐下后,已是满脸泪水。我寂寂地坐着,一动不动,目光穿过尖尖的坟堆,穿过黯淡的夜幕,抵达那个遥远的晚上。是的,我想重回那个晚上。这是我由来已久的想法。这次来前,除了准备了一套卖冰棒的衣装,我还准备了一套在那个年代穿的衣装。现在我已经穿上它。上身一件白衬衣,内里一件红背心,下身一条浅色喇叭裤,脚上一双尖头猪皮鞋。由于身子发胖,衣服被绷得很紧。当年的体重,只是现在的一半多。自然是找不到当年那种舒适感,但套进这身衣服后,感觉自己被套回到那个年代。

  那天夜里的这个时候,同学们散了晚自习,刚刚就寝,我又一次偷偷地从寝室溜出来,悄无声息地来到樟树林。按说第二天就要参加预考,应该及时上床休息,我却莫名地兴奋,不是由于即将到来的预考,而是猜想今晚可能出现更多的“敌情”。在樟树林守候了大约一刻钟,没逮到一对谈恋爱的学生,心里颇为沮丧地正准备回寝室,忽然望见三条黑影从男生宿舍前面跑过来,好奇心牵引着我的双腿,迈向前去。我将身子藏在靠近路边的一棵大樟树后面。三条黑影,就像三支射向远处的箭,步子迈得极宽,驼矮着身子,脚步落地时极为轻巧。就在他们从我眼前经过的那一瞬,借着路灯光,我辨认出他们来。没错,是孙怀海、董冬生、詹小龙三个。孙怀海跑在最前面,手里提着个鸡笼。董冬生与詹小龙两人,几乎平行着紧随其后。我还没回过神,急促的脚步声再度临近,又一条黑影从我眼前穿过。等到我认出是艾老师时,才恍然,孙怀海他们三个,趁着预考前的这个夜晚,将艾老师喂养的一笼鸡偷了!

  躲在樟树后面,一直望着他们三个滑下斜坡,随后艾老师也跟着滑了下去。再也不见四个人的身影。他们就像默片里的四个人物。我想象三个偷鸡贼滑下斜坡后,迅即穿过和尚庙与尼姑庵之间的空地,从围墙缺口逃了出去。那个缺口,是年轻老师为方便夜里去镇上看电影,或是去大坝夜游,回来懒得喊大门,而有意砸出来的。从艾老师紧追不舍的情形看,猜想他也会跟着从围墙缺口钻出去,直到将他们追到手为止。艾老师做了多年的老师,但并非文弱书生,他家在农村,周末及节假日大都回家忙农活,练就一副结实的身板,所以凭他的体力,追上他们应该不成问题。我当时根本没有意识到,艾老师会在坡下发生意外。再说,这一幕的突然出现,让我毫无思想准备,心里不由得一阵紧张和慌乱。本来还想麻着胆子,跟过去看看究竟,这时从操场上射过来的一道手电光——值班老师在巡夜,迫使我慌里慌张地跑回了寝室。

  次日一早,我们乘坐客车,赶赴考点。带队的不是艾老师。地理老师丁贵敏取而代之。丁老师只是说了一句,艾老师临时有事去不了。丁老师笑着站在车厢中间的空行里,倒没有给我们分发饼干,而是给我们讲笑话。想在考前让我们放松下来。我们感激他的用心,有意配合他,每次笑话一讲完,都发出朗朗的笑声。但至少我心里轻松不起来。艾老师没到场,令我心生不安。

  在预考结束之前,学校对我们封锁了艾老师出事的消息。其实丁老师那天早上就知道了。和尚庙有个年轻老师早起晨练,发现了蜷曲在地的艾老师。起先并不知道艾老师为什么会死在那儿。后来发现艾老师喂养的一笼鸡不见了,加上民警在沿途找到几根鸡毛,才因此断定艾老师是在追赶偷鸡贼的过程中遭遇了意外。事后我们回忆,丁老师站在客车过道里跟我们嘻哈说笑时,忽然间就会变脸,脸上乌云翻滚,陡生悲伤,但只是一刹那的事,随即又笑逐颜开。当时我们谁又会想到艾老师出事了?谁会想到好好的艾老师,突然就与我们天各一方呢?

  从得知艾老师出事,到我随我爸妈他们单位一块搬离镇上,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是我一生中度过的最为纠结也最为难受的非常时期。我常常独自爬上大坝,一坐就是老半天。吃饭找不着人,睡觉找不着人的时候,我爸我妈异常焦急。他们苦口婆心地劝我,今年考得不好不要紧,明年再复读,不要有任何思想负担。我想向他们坦陈事实。但事实就像一枚炸弹,炸掉了我的声带。一直以来,我跟父母缺乏交流。不是他们的问题,是我的问题。我感觉自己一直生活在生活背后。我在背后捣蛋,在背后活力四射,但一旦面对,一旦在人前,就显仓促,惶恐,死狗一条。有两次,我试图告诉李福全,还没开口,窒息感就扼住了我的咽喉,倘若我再坚持,我能预料到,我会噗然倒地,像是在爆炸现场遭遇第二次爆炸。但憋着不说,同样令我难受。当我坐车逃离小镇,远走高飞时,我就像逃离爆炸现场,我把噩梦强行留在这儿。此后漫长的三十年,我从不主动跟同学联系,从不回小镇来。有回出差路过本县,不但没作停留,反倒希望尽快离去。即便是这次,鼓起勇气来参加同学聚会,也只是以卖冰棒的小贩身份出现。是的,我一直在躲避这件事。骨子里,仍在害怕,仍不敢面对。

  那晚,我至少还有另外三个选择。一个,假如我有足够的勇气,就该阻止他们三个逃跑,协助艾老师将他们抓获。第二个,即便在迟疑和惊慌中错过了机会,也该在艾老师滑下斜坡后,下去看个究竟,那样就不至于耽误对艾老师的抢救。第三个,即便没有胆量下去,也该跑向在操场上巡夜的值班老师,告诉他刚发生的一幕。但我当时什么也没做,似乎这场事件并不曾发生。我独自回到寝室,爬上那个窄窄的上铺,脱掉衣服,躺在床上。这样的一个错误选择,就像背上了一笔巨额高利贷,日久日重。

  事后,我却又选择了沉默。这又是个错误的选择。我是害怕他们三个的报复吗?自然不是。那又是怕什么?是不是害怕一旦说出真相,就暴露了自己也在现场?就要承受众多射向自己的责备目光?就意味着艾老师的死,我也难辞其咎?应该是的。

  其实,在那一个多月里,我始终在说出真相与保守秘密之间,犹疑不定。最后我内心持相反意见的这两个家伙,达成共识:只要办案民警主动找上门,我就如实禀告。但那段时间,民警排查了全校几乎所有的调皮捣蛋的学生,甚至对那晚不在寝室的其他班学生,也一一进行了排查,单就没对我们班学生进行调查问话。学校的领导和老师,从没把怀疑的目光投向我们班。是啊,艾老师对我们班每个学生都那么好,谁会忍心去偷他的鸡呢?那段日子,我像守株待兔,天天等待民警的到来,但一直等到随父母离开小镇,他们都没来找过我,我心怀秘密,怅然地离开了这个伤心之地。后来我想,这不过是我为内心逃遁做的一个幌子。当真想说出真相,干吗还要坐等民警到来?直接去趟派出所不就成了?

  正是由于我的懦弱和不明事理,害了艾老师,也害了李福全一家。

  我起身,长跪坟前,低头默念。我在祈求艾老师的原谅。我为什么要这身装扮,为什么要这个时间点过来,我是在回到那个晚上。当偷鸡贼从我面前跑过去之后,我该高喊“快来人啦——抓小偷啦——”当艾老师跑下斜坡之后,我该追赶过去,叫一声:“艾老师,小心!”当艾老师摔倒在地,昏迷不醒之后,我该脱掉衬衣,绑住他流血的脑袋,大声呼唤:“来人啊——救命啊——”把和尚庙和尼姑庵的年轻老师喊醒过来,一块将艾老师送到镇医院及时救治。

  “快来人啦——抓小偷啦——”

  “艾老师,小心!”

  “来人啊——救命啊——”

  我朝着寂静的校园,朝着沉黑的夜幕,将躲藏在心里三十年的声音,释放了出来。

  八

  感觉脖子被什么东西触了下。一听啤酒从背后凉飕飕地伸过来。

  李福全站在我身后。像是被我的喊声召唤过来的。

  与他并肩坐在坟前的石头上。

  “有件事我得告诉你。”我说,“艾老师出事那天晚上,我看见他们了。孙怀海、董冬生、詹小龙他们三个。他们偷了艾老师的鸡。不是你爸。对不起。要是当时我说出来,你爸就不会遭这样的冤。你也不会放弃上大学。怪我。”

  “我知道的。”他平平淡淡地语气,“那晚我也看见他们。”

  我猛地喝了口啤酒,惊惊地望向他。

  “那晚看你溜出寝室,我也跟了出来。一直跟在你后面。没想到他们三个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当时我也被吓着。你回寝室,我跟着回了寝室。事后,我在等待你先说出来。你没有说。我想你肯定有你的理由。一定是考虑到说出来后,将自己陷于被动局面。我也这么想过,所以很能理解。可我想来想去,这是件大事,理当说出来。于是写了封匿名信,左手写的,准备塞进校长办公室。匿名信既不会暴露我们两个,又能够道出真相。在送出匿名信之前,本能地想征求下艾老师的意见。你可能觉得奇怪,艾老师人都死了,怎么可能去征求他的意见呢?但我当时真是这么想的。我想,艾老师是当事人,是受害者,既然为他道明真相,就应该听听他本人的意见。有天深夜,我来到这儿。那时学校已经放暑假,只有几个留守和值班老师住校。旁边的和尚庙和尼姑庵,空无一人,黑漆漆的一片。我就坐在这块石头上。闭着眼睛,心里想着艾老师。迷迷糊糊中,看见艾老师从坡上缓缓走下来,我担心他摔着,想起身招呼他,但身子动不了,只好原地待着,艾老师径直来到我面前,我看见他脸上带着笑容,对我说‘回去吧,太晚了’,我清醒过来,意识到刚才不过是做了个梦,但又不像是梦,感觉真真切切的。我想不明白,出了这么大个事,连命都搭上了,艾老师反倒还笑嘻嘻的,难道一点怨恨都没有吗?第二天晚上,我又来了。这回艾老师依旧笑着,这回他没说话,只是把一件外衣披在我身上,怕我着凉。我确信艾老师是通过这样的方式,告诉我他对待这件事的态度,但是我还是想不太明白,所以第三天晚上我又来了一趟。这回,艾老师还是一脸的笑,不单把衣服披在我肩上,还对我说了‘回去吧,太晚了’,我终于完全弄懂了艾老师的立场。他对他们三个,没有一丝恨意。他对他的学生,只有爱,没有恨。不管他们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就像父母对待子女一样。真正对子女有爱心的父母,会原谅子女所有的过错。”

  李福全举起啤酒跟我碰了碰,喝下一口后,接着说:

  “我终于想通了一个细节。当时艾老师发现鸡被盗,一路追过去,先是经过教师宿舍,再是经过学生宿舍,下坡后到了和尚庙和尼姑庵之间,他自始至终没有喊叫,只是默默地追赶,这显然有违常理。艾老师为什么一声不发?他要是喊叫了,局面肯定完全不一样,教师宿舍的老师,学生宿舍的学生,以及和尚庙和尼姑庵的青年老师,总有人会听到喊声,总有人会起来一块抓窃贼,那样的话,即便窃贼侥幸逃出学校,也会在老师和学生的一路追击下,最终被制服,艾老师也不会因此丧命。艾老师偏没有喊,为什么?唯一的解释,他不想让这几个偷鸡贼被抓,被暴露。他追赶他们的目的,不是要捉拿他们,而是要制止他们。是的。他当时也许看清了是孙怀海他们三个,也许没看清,但他一定知道,是本校的学生,不是外来人员。他竭尽全力地想去中止他们的错误,所以才不声不响地一路追赶过去。回想那天晚上,当艾老师眼见他们三个跑下斜坡,即将钻过墙洞时,他内心是何等焦急,他意识到,一旦他们爬出学校,他很可能再也追不上他们,再也阻止不了他们,这个错误他们就永久性地犯下了。他因此不顾一切地冲下斜坡,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摔得很惨,很重,才危及到生命。

  “明白这些后,我把匿名信烧掉了。心里也把这件事放下了。万没想到,他们三个会把吃剩的两只鸡,放进我们家鸡圈,可能是想,等下次有机会再偷吃。我们家喂养了一大群鸡,那一阵我妈脚痛,下不了床,每天早晚都是我三个弟妹放鸡收鸡,他们谁都没注意多出两只来。我爸因此无端地被牵扯进去,这才是我真正痛苦和难熬的开始。我爸明显地被冤枉。但没有谁能证明他当晚不在现场。我爸一辈子勤快,老实,甚至没一点不良嗜好,不打牌,不抽烟,也不乱搞女人,是生活的压力,让他变成这样的,你想,家里五张嘴张着,找他要饭吃,他不一天忙到晚,一年忙到头,行吗?他被抓后,在派出所关了几天,后来被送进看守所,再后来被送进牢里。他死活不承认自己是窃贼。满腹的冤屈,无处诉说。

  “其实我自己,当时也深感委屈。因为我爸的被抓,破了我上大学的梦。但我还是做通了自己的工作。上大学无非就是读书,读更多的书。不上大学,我照样可以读书。这些年,我没间断过读书,早已经把四年大学的书读了回来。不瞒你,我赚的钱,除了家用,余下的几乎都买了书。我喜欢书里的世界。它给了我一个更为广阔和平和的心态。但我爸一直想不通。每次去探视他,见他一次比一次消瘦,一次比一次萎靡。我能理解,他何曾受过这样的诬陷和伤害?何况他是个很爱面子的人,背上这样一个坏名声,日后他还怎么在镇上露脸?看他这样,我心如刀剐,难受得要命,只想把真相说出来。但说出来了,又对不起艾老师。不说出来,又对不起我爸。真是左右为难。在牢里,没事的时候,我爸就写告状信,每次去看他,卷一大筒给我,让我去县委、县人大、县政府、县公安局,他能想到的部门和领导,都要一个地方送一份。我只好拿回家,塞在枕头下,后来塞多了,干脆丢了枕头,直接将它们当枕头。我枕着它们,彻夜失眠。发现这样隐瞒下去,不是办法。终于有一次,当他又把一卷状纸塞给我时,我向他讲出了真相。我的目的,不是向他告发他们三个,而是征求他的意见。就像当初我来征求艾老师的意见一样。现在我爸成了新的‘当事人’,新的受害者,他有权利知道真相,有权利为自己拿主意。

  “我爸瞪大眼睛望着我。事后我分析,他当时不是对他们三个那晚的行为不理解,而是对艾老师那晚的行为不理解。他的眼睛瞪得比平时几乎大一倍,足足瞪了我一两分钟,然后什么也不说地从我手中将状纸抽回去。怪事,打这以后,我爸竟然变得心平气和,再不喊冤叫屈,积极参与牢里组织的生产劳动,下雨天没事,还去阅览室看书看报,竟然在牢里学到不少文化知识。因为表现好,被减刑五个月,释放回家后,我问过他,‘知道真相后,怎么反倒改变主意了?’他笑笑,回答一句:‘用我的三年,保全了三个小家伙,还算值吧?’”

  “你爸真是个,男人。”我说,感觉词不达意。

  “孙怀海当上政法委书记后不久,下过一道令,复查全县近三十年来的存疑案件,把我爸的案子翻了出来,由于找不到我爸在场的任何证据,案子被审定为错案,补偿了我爸二十万元的损失,我爸用它买了条游船,在水库里跑客,老了跑不动之后,游船租给了别人,我爸用收来的租金,每天打打牌,喝喝酒,日子倒是过得挺滋润。我外出打工那年,孙怀海还专门派来一辆救护车,将我妈接进省城,在他们医院住了差不多一个月,免费为我妈治腿,虽然腿没治好,我妈心里一直挺感激的。水库开发做旅游区后,董冬生也来找过我,跟我谈合作开一家休闲山庄的事,他负责投资,让我来经营,亏了算他的,赢了跟我五五分红。我没同意。他并不欠我什么,何苦这么做?再说,我早已习惯过简单自在的生活,何必去改变呢?”他说。

  我默不作声地望着他。

  “其实,当年那个事,过去了就过去了,谁能保证一辈子不犯错?谁年轻的时候不干出点荒唐事来?艾老师出事,只能算是一场意外,他们当时并没想到,也不知道。我们两个当时也不知道的。他们没必要为这个背包袱。是不是?”

  我还是没吭声。知道他并不是从我这儿要答案。答案他自己都有。我只是问他:“聚会日程表上,不是有一项,拍完合影后,统一来这儿祭奠艾老师吗?”

  “上午拍完集体照,孙怀海说,时间比较紧,不如先去食堂搞活动,等吃完中饭再一起来看艾老师。吃完中饭,孙怀海没提来看艾老师的事,其他同学也都没说这事,就直接去了艾老师家里。”李福全解释。

  “孙怀海他们是不是在有意躲避?”我说。

  “不会吧?可能是真忘了。”他说。

  想起当年预考结束后,学校为艾老师在这儿举行葬礼,孙怀海他们三个也没来。丁老师转达的理由,他们三个在预考前订好了去庐山的火车票,预考一结束,就去了庐山,暂时还不知道艾老师出事了。当时没人知道他们三个真正不来的原因。除了我和李福全。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还是不敢面对艾老师吗?

  莫非他们内心一直怀有恐惧?而正是这种恐惧,迫使他们日后不断地让自己变得强大?也许他们以为,只要自身强大了,才能削弱内心的这份恐惧?但他们没料到,恐惧如影随形,外表越是强大,内心的恐惧也随之变大,是这样吗?

  “你没看出董冬生今天有点反常?”我问李福全。

  “你是指他中饭呕吐的事吗?”他说,“班花无聊,趁他不注意,夹了块鸡肉藏在他饭里,他只吃了一口,就跑出去把胃都吐掉了。董冬生不吃鸡肉的。”

  我顾自笑了笑。若是白天,李福全一定发现我笑得很难看。我明白了,下午董冬生为什么会从艾师母家的屋后仓皇逃出。是艾师母家的鸡,突然出现在他脚边。当时我隐约听到鸡被惊飞的叫声——他的惊慌举动,反倒把鸡吓着了。

  干完最后一口啤酒,我俩起身给艾老师作了个揖,转身上坡,离开学校。在靠近李福全家的马路边,与他握别。一直望着他的背影,朝老屋而去。老屋黑瓦白墙,篱笆围着的小院,院内生长几株果树,尖枝的枣树,盛叶的李子树,以及高高的板栗树。属于镇上为数不多的老屋之一。镇上几乎都是红砖水泥屋,像李福全家这样用黄泥砌的一层高的老屋,这样用竹篱笆围着的院落,倒是成了古董,也成了时尚,成了一道供游客观赏的风景。

  李福全站在大门口,扭头朝我摆手,示意我起步,我冲他点点头,之后他进屋,我赶路。此番景象,一如当年放学归来。

  吴刘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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