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王(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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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7-04-11 11:28
苏里坦为坐轮椅的儿子阿扎提找了一个当护士的妻子。阿扎提办婚事的时候,苏里坦把卖了毛驴的钱给儿子买家居用品。补鞋匠的女儿一看毛驴卖了,问他要钱要买裙子,苏里坦告诉他钱给儿子办婚事了,儿子从小跟着他受了太多的苦,他应该补偿一下。她大闹:“当年我用父亲的包谷面养活过你和你的儿子,你现在怎么补偿我呢?”她闹着找绳子要上吊,拿了菜刀要抹脖子。苏里坦内心很疲惫,没想到自己做了王,收留了这个女人,会在家庭里制造出一场没完没了没来由的战争。
“穷日子、苦日子我能过,我不想家里天天像打仗一样,我年纪大了,现在又有身份,只求后半生安宁太平,别再让人笑话。”苏里坦哀求补鞋匠的女儿。
跟补鞋匠的女儿吵闹不宁的生活,让苏里坦更加想念尼莎罕,他最大的心愿就是晚年与尼莎罕在一起生活。都过去了半辈子了,没有哪个女人能让他有那种做男人的感觉。只有尼莎罕能给他整个世界。他永远记得她的优雅贤淑,她是王宫长大的贵族女人,在苏里坦心目中,只有她才配得上做一个王的妻子。
苏里坦想与补鞋匠的女儿离婚,再把尼莎罕娶回王宫。他想到了阿米娜。阿米娜比苏里坦大十来岁,现在都七十岁了。人们都重视她的意见。
苏里坦请求阿米娜转告尼莎罕,只要她跟现在的丈夫离婚,他就明媒正娶,把她接回王宫。
苏里坦祈求道:“只有母后能帮我,把我失去的女人找回来。补鞋匠的女儿在待人接物的礼节礼仪上,比起尼莎罕差得不知道有多远。”
阿米娜说:“六十多岁的人了,你说的话竟然像个孩子。四十多年前娶过的女人,现在还想再娶一次,难道世界上没有比她好的女人了吗?”
“尼莎罕是最好的女人,她也是您给我娶的。我当年逼着她离婚,也是为了她好。我现在想娶回她,安静地度过晚年。”苏里坦哀求阿米娜。
阿米娜找过尼莎罕,请求尼莎罕跟那个男人提离婚,男人死活不肯。“除非我死了。”那个男人说。
苏里坦再一次失望,他只有祈祷安拉,希望尼莎罕的男人能想明白,把她还给他。
苏里坦七十岁生日那天,等来了尼莎罕过世的消息。这不是他想要的,却是必须接受的结果。
碍于现在的身份、退休后在政协的工作,还有皮鞋匠女儿的冷嘲热讽,苏里坦没能参加尼莎罕的葬礼。他托人买了几只羊,嘱咐儿子在母亲尼莎罕葬礼上宰牲。苏里坦从存放在地下室的青瓷砖中,一片一片亲手挑出来最完整的,托儿子运到尼莎罕的墓地,镶嵌在她的墓上。葬礼过后几天,苏里坦去了墓前为她做了祷告。苏里坦默默地抚摸着墓上贴的青花瓷砖,就像抚摸尼莎罕穿的裙子一样。
皮鞋匠的女儿看到他失魂落魄从墓地回来,装疯耍泼,大吵大闹,“前妻死了,你送活羊,送瓷砖,在全库恰城女人面前,丢尽了我的面子。”
“她曾经是我的妻子,她也是我儿子的母亲,人都殁了,你怎么还跟一个亡人吃醋?”苏里坦劝她。
“那个娘们在你困难时跟着别人跑了。你怎么不像你先王那样,再娶个豪门富女做王宫的女主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继母阿米娜,暗地里帮你捣鼓你们复婚,尼莎罕是她帮你娶的,我也是她帮你娶的!都是女人,她凭什么想着用拆散我们俩来成全你们俩,明摆着她也看不起我!我嫁你那会儿,看你那穷样,那会儿有老婆娶就不错了,别忘了你娶不起老婆,搂着跳蚤睡觉的那些年月。”
“你是现在王宫的女主人,能不能识点大体?”苏里坦心烦意乱。
“这有名无实的王宫女主人,我才不稀罕,你趁早换别人来当!别拿你那家世来吓唬我,你以为你有多富有,让我成天像那些王宫贵族一样,天天大宴宾客!我也没必要再守着你等死,反正你儿子也没王位好继承了。你不是还想着跟你那表妹重修旧好吗?可怜你到最后,只能送砖、送羊操办她的葬礼。我这就跟你离婚,让你跟她去阴间破镜重圆!”
如果阴间能够跟尼莎罕结婚,苏里坦会真想去阴间找她。他爱过的女人走了,今生不能再做他的妻子了。
苏里坦心灰意冷,儿子阿扎提不愿意看到父亲跟皮鞋匠的女儿在一起备受折磨,也不愿意看见继母披头散发,反穿着袜子,站在老街上不停地辱骂父亲,他支持父亲离婚,劝父亲不要只顾“面子”而活受罪。当皮鞋匠的女儿又一次威胁说离婚时,苏里坦没有哄,拉着她直接就去离婚了。人到晚年,宁可一个人过,他只想图个清静。
第六节 儿子的小炕桌
尼莎罕过世后,阿扎提坐着轮椅,从尼莎罕那里带回了母亲生前的小炕桌。苏里坦告诉阿扎提:“这个炕桌是结婚后,我送给你妈妈的,桌子边上的齿痕,就是你小时候磨牙啃出来的。你上学后,就在这张小桌上做作业。你母亲出门有事,就用长筒袜拦腰拴住你,你只要看见小炕桌,就往前拱,丝袜拉得像拉条子一样细长,弹回去,再拉。你就是扶着这张小炕桌学会了站立和走路。”
小炕桌安安静静趴在炕上,阿扎提爱惜地摸了摸炕桌边缘那些齿痕说:“小炕桌旧了,桌面上干裂的缝隙越来越宽了,我帮您买个新的,把这个旧的换走,行吗?”
阿扎提留恋妈妈一直保存着的小炕桌,那上面有着父亲、母亲和他共同生活过的气息,他想留着做纪念。
苏里坦看看儿子,明白他的用意。补鞋匠的女儿还没有跟他离婚时,儿子也担心炕桌放在王宫,会被她早晚当成劈柴烧了火,一直没有拿回来。
苏里坦把阿扎提扶到轮椅上坐着,再把小炕桌抱到他细瘦扭曲的双腿上轻轻放好,小炕桌趴在阿扎提的腿上,显得那么小,就像苏里坦抱着童年时的阿扎提。
过了几天,阿扎提被他的护士妻子推着来王宫。阿扎提和妻子买来了一张新炕桌。
阿扎提把炕桌交给苏里坦:“爸爸,你试试看,在新炕桌上看书、看材料,大小和高度满不满意。
苏里坦摸了摸新炕桌光滑的桌面,内疚充溢了他的心。儿子能从他这里继承的,不再是家族世袭的王位,而是一个名字和一张小炕桌。就是这么一张小炕桌,儿子都那么在意、那么用心。这么善解父亲的心情的儿子,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那张小炕桌摆进阿扎提的家里,上面放着苏里坦在各个时期的照片,也有一张尼莎罕的照片,相片都装在结实的木头边玻璃相框里。
阿扎提对父亲说:“比起摆在王宫展览厅的照片,炕桌上的相框更让我觉得心里安稳。王,这个位置会被时间撤去,父亲这个位置最牢靠,血脉永远无法被别的什么取代。”
苏里坦对儿子说:“你出生时,阿米娜建议给你取先王的名字,可那一年,刚好是解放,我就给你取名‘阿扎提’纪念‘解放’。我希望以后你的后代,每一代都取一个库恰王的名字来纪念我们的先王们。王的时代结束了,那段历史不该被遗忘,先王的血脉应该被后人传承下去,哪怕仅仅是取一个名字,也算是一种纪念……”
第八章 是非恩怨
第一节 蹊跷的寻亲
斋月里,王宫来了一辆汽车,从车上下来一个留着白胡子的男人,光秃的头顶,比寸草不生的克孜利亚尔的山还要贫瘠,胡子却比草湖的芦苇还要茂密。这个人的到来,无端地打破了王宫的宁静。
白胡子进了王宫,拉住苏里坦又抱又亲,说苏里坦是他几十年未见的弟弟。苏里坦被他搞糊涂了。
白胡子的眼泪像草湖的水一样漫上来,洒在王宫会客厅的地上:“你是我弟弟!我们的爹妈是同一个,父母从喀什来库恰生下你,当时库恰王宫正打算抱养个男孩,做未来的王位继承人。麦王希望找个没人知道父母的孩子抱养,他们抱养了你。那个孩子就是你,我的亲弟弟。你的名字叫艾则孜·喀利!”
“你们错了,我是麦王亲哥哥的儿子!我母亲生了我就去世了,我亲生父亲去世没几年,我有自己的亲生父母,我怎么会是你的弟弟。”
“我的亲弟弟!是你错了!我们的父亲后来住在艾尔木墩,他临终留下遗言,将来的王位继承人会是我的亲弟弟,他说等你继承了王位,让我们再从艾尔木墩来库恰找你认亲。”
“你把我错认成艾则孜了,我不是艾则孜!”
“如果你不是艾则孜,那么他在哪里?你不要当了王,就不认亲人了!”
恢复王位没几年,屁股还没坐稳,突然冒出一个白胡子来认亲,苏里坦百思不得其解,眼睛盯着王宫正墙上麦王牵着蒙古高头大马的画像,他恨不得麦王从墙上走下来,帮他揭示真相。
苏里坦冷淡地应付白胡子,“麦王和前王后都已经作古,我几十年没见到艾则孜了。”
白胡子男人很失望,表情阴郁地低下头,不停地用衣服袖子抹眼泪。
苏里坦看着白胡子光秃秃的头在面前摇晃,记忆一闪,一阵恍惚。他想起了早年住在王宫的那个体弱、寡言的艾则孜哥哥。尽管那时候艾则孜叫麦王和妻子“父王、母后”,苏里坦隐约地记得不知为何,人家叫他艾则孜·喀利,而不是像称呼王族的男性后代那样,在名字后面加一个“霍加”。苏里坦上学以后,就很少在王宫看到艾则孜。他想起自己坐着古尔班大叔的毛驴车赶到迪化那次,阿米娜告诉过他,在迪化监狱的艾则孜,因为他的到来获释了。从那儿以后,这个人就从苏里坦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他几乎忘了曾经有过这么一个人,回忆起来竟恍若梦境。
“你的弟弟,我的哥哥艾则孜,可能现在还在沙城,我们可以去找他!”苏里坦提议。
奇怪的是,白胡子并不想去认亲。他匆匆地回艾尔木墩,临走时还咬定眼前的苏里坦就是弟弟艾则孜。
苏里坦的侄女结婚,白胡子又来了,还带着一大帮亲戚。苏里坦在婚宴上一一介绍了所有亲戚朋友,遗漏了白胡子和他的亲戚。苏里坦实在不清楚他们的身份,也没有人能够作证白胡子是艾则孜的哥哥,他不知道怎么介绍才不影响婚礼的气氛,只有不介绍他们。白胡子觉得苏里坦在众人面前没做介绍,让他失了面子,阴沉着脸带着一帮亲戚,在婚宴进行到一半时败兴地离开了。
白胡子走了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苏里坦也没有深究这件事。在政协有许多事务要每天忙个不停,他不知不觉地把这件事搁置住了。
时隔两年后,又来了一个秃顶、满脸黑胡子的人到王宫找苏里坦,自称是艾则孜的儿子克里木,他黑色的胡子和他脸上的忧愁一样茂盛。
“我的父亲艾则孜·喀利是在王宫出生长大的,您应该跟他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克里木说。
苏里坦看清楚满脸黑胡子的克里木,隐约有点儿像记忆中的艾则孜的样子。苏里坦说:“我小时候,王宫是有一个艾则孜·喀利,他后来被抓进监狱,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他得了严重的伤寒,满身冻疮,是阿米娜王后用我作交换,救他出了监狱,阿米娜王后说他出狱后回沙城养伤了,后来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不是麦王所生,他有自己的父母。前两年,你父亲的哥哥来王宫找过我,我可以带你去艾尔木墩找他作证。”
苏里坦很想带克里木去艾尔木墩,目的是平息这件事。克里木一听去艾尔木墩认亲,反应并不是高兴,而是长久地沉默,似乎并不希望去艾尔木墩认自己的亲人。
白胡子坚称当今的王是他亲弟弟,克里木拒绝承认父亲有个哥哥,但他们亲人之间似乎并不愿意相认,双方都只是想和苏里坦攀上密切的关系。这让苏里坦真感到莫名其妙。
克里木打破沉默,很郑重地对苏里坦说:“我找您,是有重要的事情跟您商量。由于我父亲的原因,我对历代库恰王的历史感兴趣,想写一本《历代库恰王小传》,为后人留下一些真实的记录。”
克里木希望苏里坦能给他叙述库恰王世袭的历史,出于对克里木曲解历史的担忧,苏里坦答应把库恰王自己了解的历史讲述给他听。克里木干脆住在王宫,每天在饭饱茶足之后,听苏里坦说历史,他很用心地做了许多记录。
起初,苏里坦根据史料和记忆进行口述,克里木在一旁默默地倾听和记录,有半个月的时间,俩人的合作还算是默契。苏里坦介绍到麦王时代时,一直闭口不提艾则孜。因为这些年一想到艾则孜,他就头痛欲裂,就沉浸在少年求学时代的那场重病里。他下意识地回避,让克里木暴跳如雷,他对苏里坦出言不逊,俩人展开一场激烈的交锋。
“我父亲他本来应该继承王位的,是你盗走了他的王位。现在我要如实地写传记,你几乎不愿意提他,你想从纸上抹杀了他!他从出生开始,在王宫生活了十八年,在你眼里好像他这个人从来就没有存在过,这对我父亲不公平。”克里木说。
“我很爱艾则孜哥哥!你是来给你死去的父亲讨‘公平’?你居然羡慕这个‘王’的称号?我那时候才十二岁,就赶了37天的路到迪化,从监狱里去换回了你父亲的命。那时候,我明知道父王死了,却假装不知道,你知道咬断舌头咽下肚子的那种感觉吗?我为这样一个称呼,受过多少罪,你知道吗?你现在想来沾边。你知道吗,你根本就没有资格跟我讨论谁对谁公平不公平。我曾经痛恨过这个称号,现在我想当好这个王。王位从来就不是你父亲的,真主没有往他的灶火里添柴,烧旺他的火。”苏里坦怒火中烧。
“灶火熄灭时,就是王的暮世了。现在你家族的火熄灭了,库恰王的历史该终结了。”克里木毫不退让。
“不,安拉依然为我点亮油灯,黑孜尔·阿来伊萨拉姆先知在往我的油灯里加油。你不可能让你父亲回到我的位置。麦王殁了以后,我继承了王位,但是你知道那种心理代价有多大吗?父亲死了,我不但不敢声张,还要听从杀他的刽子手的旨意,接过他手里的钱去读书。那时候,恐惧绑架了我幼小的心,立了你王位的恩人和杀了你父王的仇人,就是同一个人。那些恐惧和屈辱,你知道我是怎么忍受过来的吗!那些我受过的罪,哪怕给你千分之一,你都活不到今天!那场大的运动到来的时候,我失去过一次王位,还被抓去劳改。但是,后来这顶王冠,还是回到了我的头顶上,失而复得,谁也夺不走了。你想夺走它,用文字的方式也是没用的!王位既不可能是别人的,更加不可能是你父亲的。”
克里木并不为所动,他气愤地说:“我的父亲艾则孜受过的灾难不比你少,咽下过跟你一样的屈辱和痛苦,他一直认为王位应该是他的,你的到来夺走了本该属于他的一切。由他来当这个王,结果可能就两样了,也许一切就化险为夷了。你本来就不是这个命,是你强做了这个王,这些苦难,就是上天对你的惩罚!你注定要受苦!你以为你当了本不该当的王,先知就会往你的灶火里添柴,可是你为什么感觉是火上浇油一般的煎熬,你难道还不醒悟吗?你应该在我父亲面前忏悔,得到他的饶恕。赶快悔悟吧,趁现在还来得及,或许真主会解除你的痛苦,减轻你的罪过。”克里木的胡子像黑色的怒火在他的口唇边燃烧。
“不!我是麦王的血脉亲侄,我继承王位是天经地义的。我是这样绝望地受尽屈辱,容忍一切,活到今天,才坐在这个所谓的王的位置上。做一个王,在这个时候,能受苦,受辱,容忍,才是最要紧的。你有肚量把一个杀父的仇人当作恩人吗?”
“我的父亲容忍你,一生远离他长大的王宫,直到生命终结,他也没有吭声,他才是王者的肚量。”克里木哽咽着,去吻写在纸上的他父亲的名字,眼泪滴在纸上,他用舌尖舔了舔纸,清水一样的鼻涕又滴在上面。
“我之所以现在捏住这个王位不放,是因为我受的那些苦。我为这个王位付出的代价,是任何人没法想象的。”
“那些罪你都是白受,是罪有应得。那不是你的功劳,你没有任何行为是荣耀祖宗、荣耀上天的。”克里木黑胡子像阴风一样恶狠狠地从苏里坦眼前扫过。
苏里坦抑制不住双腿一阵哆嗦,感觉到尿液顺着裤脚一路湿漉漉地滴下来,他闻到了一股尿液的臊气。苏里坦借口上洗手间,找了条干净裤子换上,顺手端了两碗茶出来,他将一碗茶放在克里木面前,端起自己的那一碗喝了一大口。
“现在是斋月,你连斋都不封,你算哪门子的王!”克里木推开茶碗,看着苏里坦不屑地说。
满腔怒火让苏里坦手脚一起哆嗦,口干舌燥,剧烈地干咳了一阵,连脖子根都变得又粗又红,“我年轻力壮时,斋不比你父亲少,十几年前,我还专程去过麦加朝觐。现在以我的身体状况,无法做乃玛孜,也无法封斋。我敬佩你封斋的毅力,颂赞真主,愿他宽恕一个无法缴纳天课的病人。”
“据说你让司机居然开了一辆十字架汽车标志的车,送你上飞机去麦加朝觐。你不知道我们的圣人,是骑着毛驴或者跋山涉水,表达对真主的虔诚的吧?”
“你也许让嫉妒冲昏了头,我不反对任何人骑着毛驴去麦加朝觐。感谢真主,是麦王的都阿(祈祷),使得我能赴神圣的麦加朝觐!不要轻易点燃别人心里的火,你得稳住自己。看在真主的面前,请你熄灭心里嫉妒的火焰吧,不然你的心就会像破旧的棉衣一样,被嫉妒烧成灰。那天送我去机场的司机开的是德国产的‘雪佛来’,那是汽车的标记,不是十字架。医院的标记也是红十字架,你难道就不去医院看病了吗。别忘了,你父亲当年在监狱得了伤寒,如果不是我母后送他去的医院,就不会有你坐在这里跟我争论十字架的问题了。”
克里木沉默了良久,开口说:“我父亲说过,他是跟麦王在一起坐的牢,在阴冷潮湿黑暗的牢房里,他生了重伤寒,长了一身冻疮。他背上叛徒的骂名,世人不原谅他,他只好隐姓埋名去沙城过了一辈子。感念安拉,他幸亏隐居沙城,一辈子不再重提王宫,不然也许就没有我这个儿子了。”
“是啊,阿米娜母后用我换了他,我承受苦难,我的儿子在少年时就因为我那个‘王’的称号而双腿残疾,你的父亲却在沙城隐居享福,还生了你!”
“那是因为阿米娜要求我的父亲隐姓埋名,保护你独享王位!”
“为了让你的父亲活命,当时阿米娜母后把十二岁的我送到迪化,换出你的父亲!还把他送到她娘家势力比较大的沙城养病。你父亲为什么不敢来库恰?阿米娜算是你的祖母,你待在库恰这么久了,为什么一次都不去拜访她?她来找我的时候,你还要躲起来?你和你的父亲一样,都是不讲情义的胆小鬼!”
“不许你侮辱我的父亲!闭上你的嘴巴,关上你王宫的大门,孤独地呆在这院子里等死吧,我不会再来做你的客人。不过我要告诫你,这座王宫,客人三天不进门,有灾,七天不进门,有丧。”克里木开始胡乱往他的包里塞记录本和一堆记满了文字的散乱纸片。
“你不要为此发愁,这王宫天天宾客盈门。”苏里坦冷笑。
“那不是你的客人,他们是把你摆在这里,让人把你当猴子看。戈壁无虎,猴子称王!”克里木提起手提包,轻蔑地指着苏里坦的鼻子叫喊。
“安拉打开的门,谁也关不了,安拉关上的门,谁也别想打开。我祈求安拉,永远对你关上这扇门。你走吧,你如此无礼,王宫的门不会为你再打开。”苏里坦打开王宫的门,怒气冲冲的克里木从大门里走出去后,他重重地关上了大门。
第二节 被移动的历史
又过了两年,克里木再次推开王宫的大门,出现在苏里坦面前。他激动地抖动着黑胡子恳求苏里坦:“我写好了关于历代库恰王的小传,把这个家族的历史按照您的说法重新梳理了一遍,您审稿签字后,我就可以去印刷出版。”
苏里坦礼貌地看了一遍克里木写好的稿子,惊异地发现克里木真的是很用心地对历代库恰王的历史做了一个完整的梳理。历史事实都属实,苏里坦同意他按照这一稿出版,并决定陪同他一起去出版社。
第二天,刚坐上车,就有电话找苏里坦回库恰,苏里坦把手稿和印刷费交给克里木,让他独自去出版社,自己下了那趟班车。
没过几天,克里木沮丧地回来,说:“我在班车上睡着了,醒来后装着手稿和印刷费的包遗失了。”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苏里坦大吃一惊,花了那么多心血的手稿,还有一大笔印刷费,说丢就丢了,他觉得不可思议。
“我家里留有底稿,可以回去重新整理,如果您觉得没有什么原则性的问题要审核,整理好我就抓紧时间拿去出版,印刷费是我丢的,我自己卖牛卖羊也会筹齐。”
苏里坦想想再拖时间来不及了,默认了让他回去重新整理后出版。
克里木离开王宫的那天,苏里坦去路边送他,班车迟迟没有来。站在路口看着班车的方向,克里木似乎累极了,干脆侧卧在路边的林带里,面朝着王宫的方向,眼睛久久地盯着王宫的大门,悠悠地说:“好像我的父亲随时都会从王宫的大门里走出来。”
苏里坦被克里木的幻觉连带着,似乎也看见了小时候记忆里,那个年轻而阴郁的艾则孜正从王宫的大门里走出来。
克里木从林带里爬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班车的时候,苏里坦发现他鞋子上沾满泥迹,破旧的衣服上布满老城的灰尘,苏里坦有点同情他:这个莫名其妙失掉了手稿的秃子,除了一身疲惫和灰尘,从这个王宫他什么都没有捞到,还丢了一大笔印刷费,真够背运的。
过了三个月,克里木整理的《历代库恰王简史》正式出版了,有人给苏里坦送来了十本。苏里坦看到先王们的画像和介绍他们历史的文字很欣慰。仔细地读了一遍后,他发现书里面加了两章他没有口述的内容,比如在“谁是真正的王”这一节,克里木是这么写的:“麦王本来是伊明王哥哥的大儿子,作为上门女婿,娶了伊明王的女儿后,入赘王宫。1920年3月25日,一个男婴在王宫第一次对着这个世界睁开了眼睛。这个男婴就是后来的艾则孜,在艾则孜七岁的时候,麦王抱养了麦王弟弟两岁的儿子苏里坦。”
书中还阐述了艾则孜作为麦王的长子,在他的生母去世后,他如何与麦王后来娶的阿米娜王后相处不睦,受到她的计谋陷害没有登上王位,王位阴差阳错中被苏里坦所继承。
苏里坦觉得克里木的做法十分诡异,“一个男婴在王宫第一次对着世界睁开了眼睛”倒是事实,但这绝非意味着他就是麦王的亲生孩子,那明明是抱养的刚出生三天的艾则孜。这种骗人的写法一点也不高明,只能蒙混一些粗心的读者,让他们故意产生错觉,认为艾则孜是麦王亲生的,而且是长子。库恰王都是长子世袭王位,除非没有儿子,才可以去抱养别人的儿子。克里木在书中又将艾则孜未能继承王位的原因,推给阿米娜王后,这对于阿米娜王后也不公平,当年是阿米娜王后为了救出艾则孜,才让苏里坦冒着生命危险去监狱换回艾则孜。这些苏里坦在口述中对克里木说得清清楚楚,克里木故意歪曲事实的做法,让他义愤填膺。
苏里坦没想到克里木这么耐得住性子,把意图隐藏得这么深,在给苏里坦看过的那一稿里,克里木自始至终只提艾则孜从小抱养在王宫,没有提过半句艾则孜是麦王的长子、合法的王位继承人之类的话。在最后印刷的这一稿里,他居然暗示,艾则孜是麦王亲生的儿子,这真让人哭笑不得。从苏里坦进王宫,麦王叫苏里坦“霍加”,叫艾则孜“喀利”,有点常识的人都听得出,谁是王的血脉,将来的王位继承人。
苏里坦觉得自己上了克里木的当,凭借这些日子以来他对克里木的了解,觉得他不是一个粗心大意的人,苏里坦判断那叠手稿没有遗失,除非克里木故意将手稿与印刷费用一起留给了贼,让贼带走,不,他怎么舍得把钱和辛辛苦苦写的手稿一起送给贼。
苏里坦到处张贴告示,高额悬赏寻找手稿,让事情的真相浮出水面,根本没有人来领赏。
苏里坦细细看过第一稿,凭借记忆,对照出版的书,他发现连章节都没变,连句子结构也几乎是一样的,只是在克里木认为需要揭示家族秘密的地方,巧妙地加进了关于他父亲艾则孜是合法的王位继承人的文字,他一手编造的艾则孜的身世,那些所谓的真相让苏里坦啼笑皆非。书被苏里坦塞进了阴暗的柜子里,他希望它永不见天日。苏里坦打算找斯莱曼等几个知情的朋友商量,怎么驳斥克里木歪曲的事实。
没想到不等驳斥克里木的文字写好,就传来克里木的死讯。
斯莱曼充满怀疑地说,“也许克里木本来是想等苏里坦死了,再拿出来见光,后来预感到自己时日不久,才急着找你假说要签字出版的。”
“冷静下来,我也反过来想,几十年前,如果被选中的是艾则孜,继承王位的不是我,我这一生命运不知道会不会那么多舛。他们一直羡慕王的生活,他哪里知道我其实更羡慕他们的生活。”苏里坦懊恼地叹气。
“可那个被推上王位的不是艾则孜,偏偏是你。既然命运注定要你受苦受难,你还是要好好做这个末代的王。”
第三节 自以为是“王子”
艾则孜一直没回过库恰,在沙城隐居了大半辈子。十几年前,艾则孜听说苏里坦恢复了王位信息后,又触及了他内心埋藏几十年的感伤。
后来,克里木隐隐听说了父亲的身世,又听说库恰王恢复称号。他心里失衡了。关于当年的王位继承,公开的说法是,要从亲属中选一个年轻的后代继承王位。艾则孜出生三天,就被秘密抱进了王宫,抱他进宫的那个佣人,骨头早就化成了灰。只要阿米娜王后承认艾则孜是麦王的亲生儿子,谁又能站出来反驳说,艾则孜不是王的血亲呢?可阿米娜王后救艾则孜的办法,恰恰是说出他不是麦王的亲生儿子,这样,艾则孜就不再有继承王位的资格,王位自然顺理成章落到了苏里坦头上。谁能证明阿米娜王后进行的不是一场阴谋?
克里木对苏里坦捉摸不透。他不明白,父亲艾则孜作为一个存在过的历史事实,为何苏里坦不能提及?苏里坦早年重病,记忆力有所损伤,但是克里木认为,苏里坦是故意假装遗忘艾则孜。作为儿子,克里木不想从纸上抹杀自己的父亲。为了书能够顺利地得到苏里坦的签字,他只好把一腔不满隐忍地咽进了肚子里,不做表露。
那次克里木与苏里坦一同乘车去乌市,苏里坦下车后,没日没夜的记录修改书稿,让他疲惫不堪,克里木确实睡着了。醒来后发现他的皮包被人偷走了,皮包里装着那叠手稿,还有那笔印刷费。克里木空手而回,没人相信他说的书稿丢了是真话。
让人更加没法相信的是,在书稿丢了以后,克里木觉得身体不适,医院检查发现,他患有重病,只有一年半载甚至几个月的生命了。
克里木悲愤不已,觉得自己受到了来自上天的暗示。这是上天在对他说:“你必须说出另一个真相来!”从重新整理到出版,克里木喝了半年中药汤。他必须加快速度,否则他就无法完成它,他给自己的时间不多,只有三个月。他知道命运尽头的那一天到来,他的计划就失败了。等这本书出版后,他也死了。他幻想着书出版后,一时间大街小巷议论纷纷。苏里坦拿到书一定会火冒三丈,他会四处托人购买大小书店里的书,拿回王宫后焚烧。当苏里坦写好了状子,想打官司的时候,这本书中的故事已经变得死无对证了。等到日后苏里坦也死了,这王位在地上的世袭就会宣布完结,安拉就会点亮父亲艾则孜在下一世的天灯,克里木祈祷安拉让他的父亲在地下世袭这王位。
到苏里坦这一代,库恰王位不再世袭了,克里木也怀疑过,自己舍命写下这些到底有没有意义,还会有人关心王宫的这些事情吗?这些书也许会全都堆在屋子里。那又有什么关系,至少他派人送到王宫的那十本,估计足够把苏里坦气昏过去。克里木觉得自己反正快要死了,他也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了什么这么做,也许是为父亲报仇,他要把这本书献给自己可怜的父亲。
克里木不知道,艾则孜与继母不和的原因,是因为她暗恋艾则孜。艾则孜曾以遗憾的口气对克里木说起过,那时他只是个把麦王当作亲生父亲的单纯的傻小子,对男女之爱没有任何体验。等到18岁时被阿米娜王后救出大牢的那一刻,他才明白,这个世界上,真正爱他、保护他的人是阿米娜王后。他出狱后,是王后送他就医,又把他送去沙城。阿米娜王后的家人成了他唯一的依靠。后来他娶妻生子,而阿米娜王后从二十岁出头,一直到老都没有再婚。他在这个世界上默默无闻度过了一生,在沙城做了一辈子美术教师。
艾则孜晚年告诉过克里木,他从未怪父母在他出生后,就把他抛在王宫。穷人家的孩子,竟然能被抱进王宫。这对于他饥寒交迫的父母来说,是做梦也想不到的好事情。为了儿子能进王宫享福,他们愿意在生活中失去这个儿子。艾则孜理解了父母的用心,他们想把整个世界都给他!可是他有命无运。
克里木在心里可怜他的父亲。病入膏肓的克里木将那些写满谎言的纸,堆在艾则孜的坟墓前,他跪在父亲的坟墓前一遍遍向安拉祈祷,一遍遍哭求:“父亲,您告诉我,我这么做,是不是错误的。我很快就随您来了,在天堂做您的王子!”
第九章 晚年
第一节 真主预备的女人
苏里坦七十三岁这一年,他等到了真主为他预备的女人热依罕,一个三十岁没出嫁的姑娘。跟热依罕在一起的时光,是他晚年过得最宁静、最太平、最幸福的时光。
年迈的阿米娜为苏里坦做媒介绍热依罕时,说她是真主为苏里坦预备的女人,会陪伴他终老。热依罕是阿米娜亲戚家的一个姑娘,苏里坦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温和的脸包裹在面纱里,雪白的皮肤,结实的腰身,表情羞涩腼腆得像个少女。
苏里坦跟热依罕结婚是在秋天,春的躁动和夏的热力远离之后,人生的秋阳带着明丽、宁静、平和,透着生命最后的暖意照临他。七十三岁的苏里坦拥着他三十岁的新娘,一个贞静似水的女人。热依罕日日夜夜的陪伴,温暖了苏里坦冰霜包裹的苍老的心,她年轻的身体让苏里坦感觉冰冷了半生的腰腿,都被灌注了奇妙的热能,渐渐回暖。
每周四晚上,她很麻利地为他冲洗擦拭全身。他与她大净之后,苏里坦会像一个真正的王那样,穿上白色的袍子,躺在松软的丝绸褥子上等她。她脱光了衣服,辫梢在黑夜里,像孔雀的羽毛温柔地扫过他的身体,他甚至能感应到她的体毛碰触到他身上的那种皮肤瞬间苏醒的快感,那个时候,他感觉自己真的像一个王。
他全身紧贴着她柔软的身体,任她冲动地抚摸、激动地亲吻,等待沉入生命深处的火焰被她重燃。他竭尽全力陪着她燃烧,他知道,这是属于一个男人最后的一线辉煌,生命很快就要步入黄昏。
苏里坦最喜欢吃杏仁和核桃仁,热依罕知道他牙不好,苏里坦吃的每一口核桃仁和杏仁都是她剥给他的,为这个她的手指甲常年都是裂的,手指上的皮肤很粗糙,而且经常有划痕。她已经剥成习惯了,只要有空闲,就会拿出一块旧头巾,铺在院子里,坐在地上,低着头在太阳底下剥。
苏里坦知道她是个无辣不成欢的女人,嫁给了他,为了不刺激他的瘙痒症发作,她干脆把辣椒从生活里戒除了。她显得比苏里坦还要怕辣椒,苏里坦知道她是替他怕辣,为了她的胃口,他偶尔也牺牲一下自己的胃,说想吃辣的,她说不不不,她已经在安拉那里发誓戒了的,不能再吃了。苏里坦知道从小养成的胃口,几十年了,戒掉其实是不可能的,就像他七十多岁以后,还是像个孩子一样,想吃核桃和杏仁,吃不到就流口水。抓饭和羊肉她都做得松软无比,也是为了照顾苏里坦那些松动的牙齿。
苏里坦对热依罕说:“如果当初有人能告诉我,将来有一个女人,会像自己的牙齿一样珍爱我的牙齿,我宁可一辈子不吃杏仁和核桃。”
每周苏里坦都会陪热依罕逛巴扎,她喜欢看巴扎上那些香料和衣料,还有各式各样的头巾。换季的时候,她会添置一些新裙子,或者一两块头巾,更多的时候,苏里坦陪她会兴冲冲地逛上大半天,逛到肚子空了,吃一碗她喜欢的面肺子,买几串烤肉解馋,带一些蔬菜和水果,心满意足地回来。她跟了他十年,她没有舍得让苏里坦为她买过别的女人脖子上、手腕上那种亮闪闪的金链子,甚至连一个手提包也没有舍得让他买过。她说用苏里坦跟别人拍照换来的钱,给她买不实用的东西,她会觉得有罪。
她始终觉对苏里坦与来王府的游客合影换来的钱,抱有抵触心理,似乎他牺牲了什么。苏里坦告诉她,那也是劳动所得,但是她用令他心碎的目光看着他,仿佛这样做是值得怜悯的。苏里坦只能苦笑。她是一个遵循传统宗教的女人,没有念过什么书,只按照老规矩看事行事,没法接受市场观念。
“这些吃抓饭的盘子、喝茶的碗,上面的花纹真好看,我们买几套回去摆着。”苏里坦在巴扎的瓷器摊上,用手指触摸着一只青花碗的边缘,这些精致的瓷碗,让他想起跟尼莎罕新婚时王宫里精致的生活。
“储藏室堆放着好几马车碗和盘子,墙上的一百个格子里,一摞一摞瓷片排着队,再买往哪里摆?”热依罕并不太理解苏里坦为何那么贪恋这些瓷器。
“旧房子的待客室还空着,放不下的碗和盘子,都请到那间空屋子的炕上去。瓷器放着又不会腐烂,留着家里有大事的时候好派上用场。”苏里坦迅速为还没买回去的瓷碗找到了安放的位置。
“盘子和碗就摆在这街上,离家里三步远,啥时候买都不晚,不用急,先回去把存放的位置腾出来。”热依罕温存地说。
“傻婆娘,那我就等着你给我腾位置。”苏里坦亲昵地说。苏里坦记得小时候跟麦王去巴扎,麦王眼睛盯着那些花色素雅的碗盘,那些碗和盘子上的青花图案,像先王拱北上那些瓷砖的花色,麦王买了几车回去,说是备给先王办那则尔(殡礼,也即祭奠亡者的仪式)的时候用。
“夏天了,我要做条阿黛莱斯裙子穿。”热依罕拉着苏里坦,往挂了一大排阿黛莱斯面料的摊位走。
“你喜欢把自己打扮得像彩虹一样。”
“你给我买的衣服都是白的,只适合葬礼和守丧穿。”
“有好几个亲戚的忌日要去,还要探望几个病床上的朋友。这个年纪,要去的场合只剩下这样两处。”
“既然想好了用场,那就买白色吧。我知道你想给裙子多派几次用场,好证明你对我说的话没错。”热依罕拽住一块白色的蕾丝面料,问摊主价格。
“这就对了,我的傻婆娘。以后你就知道白多么适合你,白色就像你的皮肤一样自然。”白色唤起了苏里坦第一个妻子的一些记忆,这种亲密的关联,让他迅速答应妻子买条白色的裙子。
王宫那个年轻漂亮的解说员古丽,说一口带维吾尔语发音的汉语,苏里坦喜欢打发妻子叫她来陪自己聊天。他经常一边整理库恰城的文史资料,一边跟古丽讲这座城的历史,还有他一生无法实现的爱情和抱负。
苏里坦看到妻子做了馄饨,嘱咐她:“把古丽叫来吃馄饨。”
“古丽忙着带客人参观王宫的展览呢。”妻子一边盛饭,一边头也不抬地回答,苏里坦看出她明显有点吃醋。苏里坦跟她说过古丽长得像他初恋的回族女孩海池尔。关于苏里坦跟海池尔因交不起六根金条而宣告失败的求婚,半个库恰城的人都知道。
妻子侧面问过他,那时候,他跟海池尔到底发展到了哪种程度。
苏里坦说:“我赶着马车带她去沙漠里看胡杨。”
妻子瞪大眼睛,“那时候王宫里就允许你们一起出去?”
苏里坦故作神秘:“王的秘密,哪能随便告诉你,你也没告诉过我你的恋情。”
“我嫁给你之前,从小到大只知道帮父母干活儿,哪懂什么恋情。你啥话都会跟古丽说,却不愿意跟我说,就因为她长得像海池尔。”
“我想多跟古丽说说我的先王们,讲讲历史,这女孩有灵性,她介绍王宫的历史,参观者印象很深,与我平时跟她唠叨这些事情有关系。”
“你寂寞的话,多跟我说说那些历史,我也愿意听。”热依罕小心翼翼地说。
苏里坦笑了:“哪有王天天跟老婆炫耀自己的辉煌历史的。我讲多了,你就打瞌睡。上次去沙城,我在车上跟你讲先王的故事,你都睡着了。给睡着了的人讲历史,我可没有耐心。”
热依罕惭愧地不再吭声。
古丽来了,热依罕躲到一边去收拾苏里坦的衣服。她恨自己不识字,她知道苏里坦跟古丽谈话,她插不上嘴,她只能帮男人做做饭,洗洗裤子,熨熨衣服。她不时地偷偷看一眼跟古丽相谈甚欢的苏里坦,内心对古丽充满了羡慕。
苏里坦给古丽讲自己去麦加朝圣的见闻。古丽尊称他阿吉(从麦加朝圣归来者的封号)爹爹。苏里坦还对她讲那些因为各种原因被挪动的历史。
“阿吉爹爹,阿凡提到底是维吾尔族还是柯尔克孜族,库恰有很多人说他不是维吾尔族。”求知欲很旺盛的古丽,喜欢把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抛给苏里坦。
“你说的是那斯尔丁阿凡提吧,有的国家把他翻译成那斯鲁丁,那可是一个苏菲大学者,我们称他阿凡提,其实是先生的意思。他的故事在世界各地流传很广,流传到哪个地区,哪个地区的人们就会根据自己生活的环境来改编他的故事,说他是自己那个地区的,他到底是哪里人,是哪个民族的,人们的舌头在不同的时候,总是选择朝着自己有利的方向解释,让事实转向。这座城里,人们在渐渐忘了阿凡提的故事,以后的孩子恐怕需要对考证的历史进行一番再考证,才能知道这段被移动的历史背后的真相。”苏里坦凭着自己的判断耐心地解释这个让他猝不及防的问题,他不想在这个小女孩面前显得自己的知识有欠缺。
平时,除了跟古丽聊聊天,苏里坦住在王宫的深院里,感觉就像已经住在历史深处一样。他用翻阅历史资料,消磨真主恩赐给他的最后时光。曾经可更改的和不可更改的,被更改或不被更改的,延续的和变更的,过去了的一切和现在的一切,都会成为历史。库恰王的王位世袭到他这一代就要结束了。尽管这是一段不可再现的历史,任何属于过这个家族的荣光都是不可再现的,历史就是如此,苏里坦知道,再也不会有一个像他这样的王,躲在历史深处喘息和咳嗽。
“谁又动了我的东西?”
“收音机永远定在维吾尔语台,不要随便移动我的调频。”
“电视机,永远定在新闻节目,其他键盘都用胶布贴住。”
“记住,别人可以动我的王位,但不可以把我左口袋的小刀和耳挖勺移动到右口袋,那里有我的手绢。任何东西有它们自己的位置,我老了,记性不好,移动我的东西,就等于移动了我的记忆、我的历史。”
苏里坦希望将来他不在的时候,妻子依然能延续他的习惯。这个女人记得他的每一句话,懂得不懂得,她都试图加以理解,并不断地重复实践。他的任何话语,好像只有对她是圣旨,他相信她不会随意移动他的历史。
第二节 北京的冬天
这年,苏里坦到北京去开会。妻子从来没有出过远门,他把她一起带到北京。
北京的冬天真冷啊,感觉比南疆的冬天还要冷。苏里坦和妻子热依罕带的一袋子馕全都冻住了。苏里坦带着妻子住在宾馆里,宾馆里暖气不够热,他们两个也像冻僵的馕,一时化不开。苏里坦使出所有力气,也没掰下一小块馕来。身上又没带刀子,没办法切。
苏里坦拿起整只馕,啃了一口,递给妻子,说:“沾了我口水的地方,松软了一点。”
妻子对准他啃过的地方啃了一口,捂住腮帮子,“冰得我牙疼。”
苏里坦去找服务员,提了一暖水瓶开水回来,俩人泡着开水,吃掉了一个大馕。
热依罕说:“我真想自己亲手做盘拉条子,吃饱了再喝碗拉条子的汤,我们一起躺着说悄悄话,让面和面汤也在胃里说悄悄话。”
苏里坦说:“知道你每天吃喝熟悉的东西,胃才不会担惊受怕。我带你去下面的清真面馆里,看看有没有拉条子。”
热依罕跟着苏里坦下楼,在楼下的清真饭馆里,看到有人在吃一盘东西,黑得像冒着热气的煤渣子,服务员说这是荞麦拌面,热依罕吓了一跳,本能地往后退:“荞麦拌面,怎么像是用炭灰做的?”
“吓怕了吧,我也头一次看见拉条子是黑色的,有抓饭,我点了两盘抓饭。”苏里坦拉过惊诧不已的热依罕坐下。
服务员很快端上了两盘抓饭,苏里坦一看,拍着饭桌说:“这也叫抓饭?这是胡萝卜丝炒米饭!”
妻子劝他:“至少样子还像抓饭,不像那个黑面拉条子,像把拉面倒进煤灰里再扒出来的。”
俩人勉强吃了几口胡萝卜丝炒饭,回到宾馆继续啃袋子里的馕。
苏里坦说:“咱们的先王们来北京,该不会也吃胡萝卜丝炒饭和炭灰面条吧,这样的饭吃个半年,我宁可不当这个王了。”
苏里坦每天出去参加会议,留下热依罕一个人在宾馆楼上闲得无聊。热依罕饿了,下楼想去找找看有没有兰州拉面。到了大厅,很多人用惊异的眼神上上下下看她的打扮,大概奇怪她三九天,还穿着薄薄的一层花裙子。其实他们看不到透明的丝袜里面,她穿着肉色的棉裤。
热依罕好不容易从旋转玻璃门钻到外面,被倒灌的风雪堵在宾馆门口,门外没有一个维吾尔族人,她不懂汉语,连个问路的人都找不到,她干脆放弃了出门找饭馆的打算。
风打着呼哨,掀开了她的衣裙,像在威胁她,她按住裙子盖住肉色的丝袜,钻进大厅里面,裙子里抖落了一地的雪花,她注意到门口的保安都在用眼神嘲笑她。
苏里坦在北京开会,见到了许多以前在电视上看到的领导人。他们友好地与苏里坦握手、问好。苏里坦开完会后,带着妻子一起去参加检阅三军仪仗队的活动。那天,苏里坦穿了最气派的深蓝色呢子大衣,白衬衫打了领带,黑色皮靴是热依罕帮他擦的,像镜子一样闪亮。
出门前为了防止关键时刻想上厕所,从早上起来到中午,苏里坦和热依罕一直没敢喝水,为了防口干,他们保持路上少说话。那天苏里坦状态特别好,气宇轩昂、衣着笔挺。
到了天安门前,五星红旗缓缓升起,一群洁白的鸽子凌空飞舞。
长安街上,穿着蓝色海军军装的那些小伙子,扎着白腰带,蓝色海军帽下面的脸,长得特别好看,他们长得一样高,一样不胖不瘦,站在寒风里,像蜡像一样一动不动,眼睛都不眨。热依罕看得发愣,怀疑他们是不是真人,盯着其中的一个看了好一阵,发现他的睫毛会动,才确定他们是活人。
这些小伙子,他们每个人走路的动作、站立的姿势一模一样,连长相都分不出有什么区别,她感觉这是她到北京见到的最大奇观。
苏里坦那天也完全进入了另外一种状态,苏里坦太喜欢检阅部队的感觉了,这种历史性的时刻,让他变得雄心十足。他像一个真正的王那样威严,有统帅者的气势,热依罕从他身上看到了先王画像、照片里的那种王者之风。他在热依罕眼里,丝毫不像是他讲述过的那个靠编柳条筐、喂羊、做老鼠夹子和木工活,在监狱里活命的苏里坦,他粗糙的手插在蓝呢子大衣的口袋里,目光坚毅,派头十足,黑色貂皮帽下黝黑的脸上自信的微笑,舒展了唇边平时蜷曲着的皱纹。热依罕能感觉得出,那也许是郡王血液的遗传因子在他身上的隐现,他就像一个真正的统帅者。
检阅仪式完成以后,俩人回到宾馆暖气不足的房间里,苏里坦冻得抖抖索索,热依罕帮他换下了湿了的裤子,苏里坦对着窗外白茫茫的雪,一边啃着从家里带来的干馕,一边回味检阅海军仪仗队的那种满足感:“我感觉和麦王最英武的时候一样,那时候他骑着高头大马,穿着黑绸、黑缎的军服,头戴黄边帽,脚穿军靴,佩戴双肩武装带的,在他的两千士兵面前威风凛凛,他的四十名警卫全部穿着藏青色军服,每人一手手枪,一手短剑,腰上挂着维吾尔族马刀和一排手榴弹。可惜现在我用不着这些威风的装备了。”说完叹了口气,似乎有些索然。
过了片刻,苏里坦提议:“好不容易来趟北京,我带你去看看故宫里那些清朝的东西。”
热依罕问:“那里面都有些什么?”
苏里坦说:“有很多东西,就像乾隆皇帝御赐给咱们先王的那种红木家具、青瓷花瓶、玉碗,金银铜器。”
晚饭时分,苏里坦和妻子被接到了新疆大厦,那里是新疆自治区政府驻京办事处,席上他们终于吃到了地道的抓饭、拉条子,还有大块的水煮羊肉、沙湾大盘鸡。
席间,苏里坦的一位老朋友带了一个纸盒子,上面画了一只鸭子,说是献给苏里坦的礼物。热依罕很好奇,拆开想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什么礼物,打开盒子,一只烤得焦黄的整鸭伸长脖子仰着头,展开没毛的翅膀,一副胖得流油、飞不动的样子,看着又滑稽、又骇人。
“这礼物真够惊心动魄的,快合上盖子,小心它飞了。”苏里坦让妻子赶紧合上盖子,把它拿开。
在席上,热依罕一直瞪着那只盒子上的鸭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苏里坦的一位南方朋友,把一只身上长满了八条爪子、肚子圆鼓鼓,活像一只巨大的橙红色蜘蛛样的东西,放在热依罕面前的盘子里,热依罕低头看到这只奇形怪状的动物趴在她的盘子里,失声惊叫道:“快赶走它!”
苏里坦镇定地拍拍她的腰:“不用怕,它是死的。”
热依罕抚着胸口说:“死的?那它是什么时候爬上来的?”席间的所有人都笑了。
新疆驻京办事处的这顿饭对于热依罕,比起胡萝卜丝炒饭和黑炭面还要骇人。
第三节 在王宫升国旗
北京检阅三军仪仗队仪式,苏里坦印象最深刻的是升国旗,庄严的场面,让他感觉到一种战无不胜的国威。回来后,那种感觉久久不去。为了回味体验那种感觉,苏里坦开始在王宫里升国旗。
他永远忘不了1949年迎接解放军先遣部队时,自己怎样第一个把五星红旗插上库恰城的。那时五星红旗对于苏里坦,是战胜一切厄运的战旗,是它让他战胜了命运中紧紧缠绕他的恐惧,他完全臣服于它强大的威力。
在王宫的院子里的一片空地上,他搭了一个升旗台,他让妻子在一边拉住旗的一角,然后亲自从旗杆上把旗一寸寸升上去。这一举动引来了不少游客拍照,“王宫升国旗”立刻成为新闻事件,报纸电视开始铺天盖地地宣传。
每天早上起来,沐浴更衣后,打开录音机,威武雄壮的国歌声射向空中,头顶上的乌云顿时被清扫干净。苏里坦庄重地脱掉白帽子,摆放在一边,扬起旗杆上的五星红旗,看着它不断上升,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像是在对着风说着一些神秘的句子,风把那些句子连同国歌一起往高处送。红光映红了妻子苍白的脸,映红了她头顶上的一块小秃斑。因为这块小秃斑,她连晚上睡觉,都不肯摘掉头巾。在这面圣神的红旗面前,她揭下了头巾,端庄地站在国旗下面,头抬起来,看着天空,在红旗飘扬的更高空,不时地有鸽群飞过,那情形就像在天安门前看到的情形一样。
亲近红旗,总给苏里坦带来一种安宁感。有时候,他把他的所有厄运,都归结于他曾被人为地与五星红旗隔开。他崇拜和热爱这面庄严的旗子。然而,一个又一个时期,他身上被盖上黑色的印章,试图让他与这面红色旗帜之间,硬性地竖起隔离网,但这个时常表现出懦弱的人,内心却从来都没有屈服。苏里坦认为他人生所有的灾难,都来自他失去了与红旗亲近的资格,只要他能够亲近这面红旗,与它建立亲密的关系,他的内心就摆脱恐惧。在它的怀抱里,没有什么力量可以伤害到他,他把自己交给了它,他相信它强大的威力。
苏里坦希望火红的颜色映照这座王宫,他生活在火红的照耀包围之中,无忧亦无惧。老了,他已经没有别的奢望,只希望永远远离那些恐惧、毫无安全感的日子。苏里坦渴望一直高举着红旗,让风风雨雨不再侵扰这座王宫和这座城。这是他始终如一的信念。他不希望它倒下,失去它就失去了依靠和保护。他知道这些恐惧来自他一度被迫远离它之后,所遭受的那些非人的折磨。他不想那些灾难卷土重来,那种灾难足以摧毁他生活的这座王宫,毁灭他的生活。
苏里坦觉得自己的选择何其正确。只有五星红旗能对抗一切灾难,保护王宫和这座城。苏里坦在王宫举行升旗仪式,所有的灾难都被拒之门外。
“有一天如果我躺在病榻上,没法站起来再升旗,你让儿子挂一面国旗在正墙上,每天早上醒来,我眼睛看着国旗,你就自动站在一边,等天窗外的鸽群打着呼哨飞过,让我在心里默默地完成一次升旗仪式。”苏里坦嘱咐妻子。
苏里坦知道即使他走了,这面旗帜也会依旧在王宫升起来。
苏里坦坐在一边给热依罕磨剪刀,看着她一边给花松土、浇水,一边不住地唠叨。他坐在门口,扎扎弄坏的拖把、扫帚,这是他年轻的时候练就的手艺,喜欢经常温习。
“用过的东西,用完后都要放回原处。扫帚有扫帚的窝,拖把有拖把的槽,谁也不能占了谁的。”苏里坦絮絮叨叨着,“如果放错了位置,扫帚和拖把会生气的。拖把和扫帚不和,事情就会干不好。拖把用完要挂在水槽上,扫帚用完要让它躺倒休息,扫帚不能总是站着,扫帚站累了,它就不会好好干活。”每天打扫完院落,他们一起坐在夏季厨房旁边搭的那个凉棚下面喝茶,似乎也要把自己归置到原位。
什么都要归位,这恐怕是苏里坦七年的监狱生活养成的好习惯。坐过监狱以后,秩序感和做人的等级感就会很强,坐监狱也有收获啊,这扎扫帚、扎拖把的手艺都是那时候学的。
苏里坦的外套每次脱了都挂起来,衬衣叠得整整齐齐,袜子两只套在一起挽成一团,不会东一只西一只。
从四月份开始,热依罕就要忙着扫柳絮,落下来一把,就扫掉一把,她担心柳絮让苏里坦过敏,引发瘙痒症。夏季,热依罕每天要扫各种颜色的落花,秋季她要打扫各种花瓣,各种形状的落叶。苏里坦不喜欢焚烧落叶和花,热依罕会把它们堆起来,挖一个个小坑,掩埋在树根下面,让它们再次回到泥土里。
“这些我植的树和我们一起侍弄的满园花草,它们都会替我们活着。”苏里坦的话经常被他的咳嗽声打断。
天气太热了,海棠花的耳朵有点垂下来,苏里坦起身给它们浇水提提神。他喜欢看着花花草草都精精神神的。只要看见一朵花的耳朵耷拉下来,他就会拿起洒水壶,给花下一阵雨。
他在院子里踱步,总是掂着一把剪刀。
热依罕说:“不要总是举着剪刀去惊吓那些花,它们没有恐惧,就会落得晚点。”
苏里坦说:“花满身长了耳朵。你不要说剪刀,它们就不会害怕了。”
他还是不由得把剪刀背到身后,像一个做贼的人那样,看到枯萎的花和花耳朵,把剪刀从背后拿出来,迅速剪下枯败的花叶:“不用怕,小美人,头发开叉了,帮你修剪修剪,噢噢,不会弄疼你的。”他会把剪下来的枯花败叶,兜在袋子里交给热依罕,让她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