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丽知道在这座城里所有先王们的墓,都在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中毁于一旦,她不无难过地以自己的理解,对吾斯曼解释:“我不知道其他的王是怎么想的,我猜测也许是为了弥补麦王死无葬身之地的缺憾,王爷才希望在去世后,自己能有个体面的墓葬。”
阿依接过话说:“苏里坦的时代,不再是先王那样的王者时代。从麦王人头落地之时起,库恰王的时代就已经宣告终结。生活像一个历史机器倒错的片子,苏里坦是世袭中断裂过的那一截,他的身上承载着历史的遗留。活着的时候,像大火之后的烟囱,保留世袭历史烟熏火燎的标本,供世人记忆。现在他熄灭了,燃尽了,成为一撮历史的灰烬。这些来王宫参观的人们,难道还会认为这个时代需要一个王?他们只不过想看看过去曾经有过的王,苏里坦用了活人的方式展现了这段历史,他是这段历史特殊的延续,已经谢幕的他身上历史的余温,还在吸引着人们回望过去罢了。”
阿依看望了很多苏里坦的亲戚朋友,他们说起苏里坦,都觉得他还在,似乎还住在王宫,跟活着的时候没什么区别。从小抱养阿依的麦王,已经跟历代库恰王一起排在蜡像的行列,伫立在王宫的展览馆内,被花草簇拥着。阿依走过去,一代代郡王恍若真人再现。她相信他们的灵魂还在王宫徘徊。
阿依看看手里那本书中的照片,晚年的苏里坦风霜满面,皱纹像沟壑一样深重,面孔像一部翻开已久的古老的书,也像一个安详的句号。他目光探进历史之中,仿佛在回忆斑驳的往事,用力探寻和打捞一艘滑进岁月深处的沉船。阿依的目光被牵引到书的扉页那些介绍性的文字:
“苏里坦经历了库恰王家族最后的辉煌。14岁他就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巴郎子,一跃成为万人瞩目的王。也正是这个特殊身份,使他的一生中充满了大悲大喜。他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遭遇了与亲人生离死别的凄苦。母亲生他时难产,折腾了四天四夜,生下他,便撒手人寰。他一出世,就在家族早已设计好的命运中,一步步地变成另外一个人。从一个不懂事的小巴郎成为“王爷”,七十多年来,这个称号从没有让他觉得自己和库恰老百姓有什么血缘的不同,如果要说有什么不一样,那就是他所拥有的这个封号,让他承受了更多的人生磨难,一直到了后半生,他才拥有了一段安宁的日子。”
王宫的月亮早早地升上来,照在苏里坦的墓地里,还是阿依小时候跟苏里坦一起看过的那一枚。多少年来,无论身在哪里,每当月亮升上来,阿依就会想起王宫,想起跟苏里坦玩过的“月亮追太阳”的游戏。此刻她好像明白麦王给她取这个名字的含义了。麦王知道阿依早晚要回家,来看那一枚库恰的月亮。如今,月的清辉覆盖在苏里坦的墓地,月光从清真寺的尖顶上倾泻下来,像一件薄薄的纱裙,轻轻地包裹着阿依……
《最后的王》后记
库恰王两百年的家族历史,荆棘密布,杂草丛生,我以脆弱的笔为利斧,一路左砍右伐,想砍伐出一条可供我迈步的小径。有时这支笔成为我的船桨,引我渡过令人望而生畏的激浪险流。有时,历史像一头困兽,露出时而狰狞、时而温顺的面目。我的笔时时搁浅在黑暗深处,绝望中我只有呼求真主,求他赐我智慧,加我能量,将我引向通途。在库恰王百年历史中,我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一只贪婪的鹰,在两百年的时空来回穿梭盘旋,让一切猎物尽收眼底。
当我随王爷赛马、打猎,带着使命和信心与历史作战时,斑驳的阳光照在沧桑的新疆大地,我的身体上开满了荨麻疹的花朵。实际上,我每天在与自己作战,在与荨麻疹作战。在这场惨烈的与自我的征战中,我逐个附体书中人物,扮演多个角色,看维吾尔族的王用汉语跟回族女孩谈恋爱,进入王后寂寞的深宫,进入他们每个人的内心,魂之所系,忽丧忽喜,忽乐忽悲,心潮跟随库恰王族的世事变迁起伏不定。一个人要在几代人的世界里来回穿梭,生者与死者似乎失去了界限,阴间阳界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冲破,这种闯入带给我灵魂的震撼和身心的撕裂与疲惫可想而知。
我起初为了表现王的恐惧,赋予了他一种皮肤瘙痒症,随着写作的深入,我住进王宫,跟王妻子的原型同宿同吃,坐王的座位,用王当年的碗吃饭,睡在王的床上,渐渐地我变成了王,王的病竟然也变成了我的病,荨麻疹一直伴随着我采写王的过程。我曾努力祈祷:“让我进入他们,进入这个世袭了两百多年的亲王家族的记忆,让我与那些逝去的王们在阴间建立一种血脉联接。”
真主似乎听到了我的呼求,后来我感觉我生活在他们的生活里,我深入到他们的骨血和灵魂之中。而我没有料到的是,这种灵魂的联接一旦建成,竟然是那么的牢固,我仿佛被我所写的人物附体,我就是王,王就是我。他的各种病症和焦虑的情绪,竟然也表现在我的身体上,超过了我的身体能够承载的范围,我梦里看到,王从我每日写作的小方桌旁坐起来,而我奄奄一息,无法动弹。在北京治疗时,一位有名的大夫竟然违反常理地建议我,让我用意念消除这种蹊跷的病症。
我把原先的第一人称叙述,一点一点改为第三人称,希望自己能从王的灵魂摆脱出来,慢慢的剥离,是比起初与王的灵魂连接更加损耗心力的一件事情,我用了好几个月的时间,将自己和王的关系断舍,把王的生活还给王,把自己还原给自己,病痛才渐渐地从我身上缓解。本书创作的最后三个月,我是在弥漫的中药气息中度过的,大量的中药汤几乎代替了饮水。感谢这些苦不堪言的汤药,它们用难言的苦涩,像某种身体或生命的显影剂,又像是洗涤两百年历史的浑浊的泥汤,让我从深深陷入后无力自拔的泥沼中挣脱出来,重新回到了现实的大地上。
帕蒂古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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