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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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7-04-11 11:24

  这是两年来,第一次有人跟苏里坦说起麦王的事情。两年多以前的事,在他的头脑深处,似乎离得很遥远。但他却清楚地记得,当时来迪化的时候,他就已经预感到麦王不是被苏联人抓走的。

  “难道杀了父王的人和供养我读书的人,都是盛督办?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还假惺惺地给我学费。”他问母后。

  “孩子,许多事你长大了才能明白。”

  苏里坦看着悲戚的母后,痛失亲人的命运,将他与这个高傲的女人拉近了距离,俩人就像亲母子一样,拥抱在一起放声大哭。

  “我来迪化读书也没有白来,把艾则孜哥哥救了出来,我觉得也值了,母后不要伤心。”他安慰母后。

  “我让你冒着危险,用你的命来换艾则孜的命,只怕你怪母后狠心。”母后如释重负地说。

  “现在没事了,你看,他们并没有杀了我,让我读书。我在学校两年过得太窘迫,又经常担惊受怕,才得了病。”

  “安拉让你恐惧,是让你学会保护自己。”

  “艾则孜哥哥呢?”

  “孩子,他已经到远方隐姓埋名了。你就忘了他吧。当他从来没有存在过。”

  苏里坦心里对母后用他换艾则孜出狱,毫无责怪之意,可他有些疑惑,觉得其中还是有一些什么东西,让他似懂非懂:艾则孜不是他的亲哥哥,难怪人们称呼他喀利(宗教称谓),称呼自己霍加(王族后裔)。麦王先收养了艾则孜,后来又抱养了他,父亲给他取了意味深长的名字——苏里坦(郡王),这个独一无二的名字,恐怕也是天意,不是父亲随意取的。麦王如果活着,一定是不想让血脉以外的人继承王位。他突然觉得,在这个名字里,家族对他赋予了某种使命,这就是不可违抗的天命吧。他预感到自己命运的凶与吉,都与自己进入这个“王”的家族有关。

  第五节 青年组织

  苏里坦病愈后,收到电报,库恰县通知他回去继承王位。他从学校回到了姑姑家,母后一听说让他回去继承王位,欣喜地收拾东西,急着要带他回库恰。

  苏里坦在学校听说库恰局势不好,他劝母后最好暂时在迪化姑姑家避一避。

  “王宫没收了,咱们只有先回沙城。”母后回家心切。

  “既然是让我做库恰王,他们就应该把库恰王宫归还给我们,他们不可能让我做一个没有安身之地的流浪王吧。”苏里坦愤愤不平地说。想到自己从海池尔家出来那一夜,跟一只流浪狗一起睡在大干沟的涵洞里,他心里立刻充满了怒火。

  母后却如释重负:“不管怎么说,现在你和艾则孜总算平安了。反正他们已经下令,让你回到库恰继承王位,我也放心了。那你就不要冒险,等形势好了,再回库恰。”

  阿米娜惦记着艾则孜,归心似箭的她先一步回沙城,她临走嘱咐苏里坦在迪化多留一段日子,处理好王宫一些财产的事情,以免回到库恰后没有地方安身。

  阿米娜母后走后,苏里坦特意去拜见了新任的省长,请求归还盛世才没收的库恰王家族的财产。省长当即下令立即修缮库恰王宫归还苏里坦,并归还苏里坦家族的部分土地。

  苏里坦住在姑姑家避风头,偶尔还会看到有一些战士,举止文明、言行克制,他们装束跟盛世才的军队不一样。苏里坦隐隐地觉得,这些人将会对自己未来的命运产生一些影响。即将继承王位,虽然才十几岁,但面对各种斗争心里很疑惑,他也很想看清混乱的局势,为了确认什么才是自己以后可以依靠的力量,他对这支不同于盛世才的军队非常关注。

  他第一次听到了一个词语“共产党”。他开始通过报纸、图书甚至大街小巷的消息,去了解这支军队。了解越多,他越有好感。

  有天,他打听到有位共产党的上校军官来迪化。他特意打探到上校军官住的那家客店,特地前去拜访了他。上校很年轻,很热情友好地接待了苏里坦,他们双方简要地介绍了自己的情况。

  麦王的祖父伊明王是库恰第十代世袭郡王,他当郡王二十三年,曾兼任乌城边关军事协台,掌握军政双权。他在乌城任职时,也在保护边疆安定方面,立下汗马功劳,受到朝廷重赏。

  伊明亲王没有儿子,他的二弟有四个儿子,他收养二弟的长子麦尔丹为子,麦尔丹长大后,伊明亲王将亲生女儿古丽波斯坦嫁给麦尔丹,并向朝廷上奏,麦尔丹顺利获得了台吉的地位。伊明王去世后,麦王登上了王的宝座。清王朝统治结束以后,远在边疆的库恰王府的影响力虽然持续衰退,但仍然为盛世才看重,也为社会各界看重。

  麦王被抓后很长时间沓无音信,库恰人请愿说王宫不能没有王。盛世才根据要求,给库恰县县长下令说,“选择麦王亲属中血缘最近、年纪最小的男孩继位库恰王。”就这样,苏里坦得到了王位。

  上校介绍了他们的主义、主张和为全体老百姓谋利益的诉求。他还告诉苏里坦,他早就关注到麦王和库恰的历史,但没想到这里结识年轻的库恰王。上校还说,新疆政治社会局势很快会好转了,会日趋稳定,新疆各族人民很快就能安居乐业了。

  苏里坦第一次被人重视,并且因为当了王爷而被人寄于厚望。他听了很振奋,忍不住引用不久前刚从报纸上学到的新词,激动地说:“我内心早就期待着新疆的形势能有新的变化,盼望形势稳定好转。”

  上校说:“我们要配合全国人民,推动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早日取得胜利。希望您回到库恰,也能关心支持当地的青年运动,对民众进行广泛的宣传。让库恰百姓生活福祉、安定,是我们的所求,也是您和历代先王的愿望。”

  苏里坦在失去父王、苦闷几年后,第一次觉得内心豁然开朗,好多疑团像温水里的冰块,被上校耐心的解释化解开了。

  苏里坦握住上校的手,表示愿意参加青年委员会,坚决支持三区革命政府。他和上校相见恨晚,谈到夜深。

  第四章 阿米娜

  第一节 幼子换长子

  麦王被抓后,库恰有消息风传:艾则孜无耻地背叛了麦王,他虽年少而城府极深,他劝麦王回王宫,又假装陪着麦王逃难,却让麦王被活捉,这一切都是艾则孜的阴谋,他想害死父王,是为了自己早点登上王位。

  阿米娜不相信这些小道消息。她觉得,自己比任何人都了解艾则孜。她更愿意相信迪化传来的另一个小道消息:麦王下落不明可能已遇害,艾则孜被关进牢里奄奄一息。

  对她来说,苏里坦和艾则孜都是麦王的儿子,也是她以后的依靠,两个孩子在她心里的分量一样重,她希望他们两个都平安地活在世上。她不能在情感上偏斜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她知道,如果她做的选择是错误的,真主是不会宽恕她的,麦王的在天之灵也不会原谅她。

  阿米娜去找王宫的经学府老师海翻译商量。海翻译家从他爷爷开始,一直在王宫服侍多年。到了海翻译这一代,不再全职在王宫做翻译,海翻译跟政府和军中许多要人有私交。关键的时刻,麦王都是找他商量一些王宫里的要事。阿米娜问海翻译,如果麦王已经遇害,艾则孜为什么被关在牢里,而不是也被杀了?海翻译自信地表示:盛督办不会杀艾则孜,他们只是要改变他的一些偏见,让他变成他们满意的那样子。

  阿米娜知道,艾则孜已经长大成人,体质瘦弱,但脑筋里固执己见,他不愿意接受自己不熟悉的东西,整日痴迷于读经、诗歌和书法艺术中,在这样的乱世,他不适合当王;别人越想改造他,只会激起他更大的反抗,而这反抗会导致那些人连他一起杀死。

  当务之急,她要尽快救出艾则孜。而救出艾则孜的唯一办法,就是让那些人放弃培养改造他。阿米娜打算向当局证明艾则孜不是王的骨血,和王没有任何血缘关系。阿米娜心里知道,艾则孜即使获救了,代价不仅有可能是终生背着“出卖父王的叛徒”的骂名,艾则孜还因为不是麦王血脉的真相暴露,就再也没有资格继承王位。但是,只有暴露艾则孜不是麦王的血脉,才有可能把他从监狱里救出来。

  阿米娜在亲戚的帮助下,去了迪化。

  她冒着苏里坦很可能被杀身的风险,进行了一场赌博。如果结果是凶,她极可能把苏里坦也搭进去;但如果赌对了,艾则孜就获救了;而苏里坦自小聪明伶俐,还会讲汉语,总是瞪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一切,他的眼睛和心,都是敞开的。他更容易被培养成一个适合这个时代的王。

  在迪化监狱里,阿米娜终于见到了艾则孜,她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衣衫褴褛的囚徒,就是孤傲清高的艾则孜,他的身体暴露的部分布满了脓疮,衣服被脓血浸透粘在身体上,散发着难闻的气味。他眼睛红肿,脸上布满了绝望的灰,嘴角结着干了的血痂。那一刹那,她觉得他只是一个可怜的孩子,等着母亲来搭救。

  “为了救你,我已经向监狱证明,你与麦王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我让他们看了麦王在世时立的字据。这个真相对你很残酷,但它能够救你的命。监狱的条件是,等库恰选好了合适的王位继承人,送到迪化后,再释放你。”阿米娜隔着监狱的铁窗栏杆,看着受尽折磨的艾则孜。

  “不,母后,你在对我说谎。”艾则孜声音里充满绝望。

  “你的出生是一个秘密,也是一个谎言。现在除了死亡,一切都是假的,什么王爷、王宫,统统都是游戏。”

  “你为什么对我说谎,是为了减轻你内心曾经想要背叛麦王的罪恶感吗?”艾则孜倔强的表情和隐含讥讽的语气,让阿米娜又怜又恨。

  “我没有背叛麦王,也没有什么罪恶感。我告诉他们真相,就是想救你出来,你是麦王从出生起就抱养的穷人家的孩子。过去,你是一个男人,我是一个女人,你和麦王,我和你都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现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麦王了。你生死攸关,如果你承认我是麦王的王后,请你相信我说的每一句话。”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他抱养了我,这一生我就是他的儿子,麦王对我有二十年的养育之恩,在真主面前,我没有背叛他。”

  “我相信你没有背叛麦王,现在他被杀了,但你将活着出狱,库恰城人人都会说是你出卖了麦王,所有的人也会知道,你不是麦王的亲生儿子。盛世才要求从麦王有血缘的后代中,选一个年纪最小的男孩,来迪化上汉族学校,然后立这个孩子为王。现在你的弟弟苏里坦,正在赶往迪化的路上。”

  “你为什么不救麦王!你为什么要把我从监狱里救出来!真主啊,你为什么不让我在不知道这些的时候就死掉。与其让我这么屈辱地活着,不如让我和麦王一起去死!”

  “我救不了麦王!他们已经把他杀了。我想救你,办法只有一个,就是告诉他们,你不是麦王的亲生儿子,你跟麦王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我不仅有麦王的亲立的字据,还找到了当年的证人。说出真相后,你的代价是,再没有资格继承王位了,但是他们可以免你一死。别再做梦了,王宫已经被查封了,麦王已经不在了,王宫里的人都走光了。现在只剩下你和我在这里谈论已经不存在的一切。你弟弟马上就会来到迪化,他们答应等他一到,就立刻放了你。出狱后,你改名换姓回沙城养病,沙城没有人会知道你,我父亲家族会保护你。”

  “你怎么能相信这帮刽子手,他们骗了我,骗了麦王,杀了麦王,又骗你把苏里坦送到他们的魔爪中。他们会杀了他。他还小,不懂事,我不想让又一条生命,为了我这个罪人白白葬送。”

  “这些我都权衡过了。他们如果想把麦王的后人都杀掉,根本不会长久关着你,也根本不需要千辛万苦把苏里坦骗到迪化。他们只是需要培养一个能听话的小王爷,以稳定库恰这块疆域。这样,你就可以自由地回沙城了。”

  “我不会回沙城,麦王被杀,我活下来,还要用弟弟的命来换我的自由,即使我隐姓埋名,也没有勇气活着出去见人。”艾则孜埋头往自己的手铐上撞。

  “可怜的孩子,你的亲生父母沓无音信,你也没有亲戚可以投靠,除了跟我去沙城我的父母家,你还能去哪里?”

  “我是死是活,就让我听凭安拉的旨意吧。”艾则孜背过身,用冻疮累累的手抹掉眼泪,脸上留下了一道道黏湿的脓血。

  艾则孜和阿米娜隔着监狱的铁窗栏杆默默地祈祷。

  麦王活着的时候,最担心王位继承人。他死后,阿米娜觉得对这个家族很内疚。如果不能保住库恰王祖先传下来的尊贵王位,麦王在地下一定不甘心自己就这样化成灰土,被人遗忘。她现在明白,麦王前妻难产而死,他为什么会那么难过,连着五年为她守丧。作为他的再婚妻子,阿米娜愧疚自己没能给麦王生个儿子。

  真主既然赐了她做麦王的妻子,阿米娜内心感恩真主,她祈求他的灵魂早日升入天堂。

  第二节 寂寞深宫

  阿米娜嫁给麦王以后,第一次看到比她小不了几岁的艾则孜。那时,沉湎于绘画的艾则孜,给王宫上下的人画像。阿米娜也找他给自己画像。

  在王宫的画室里,阿米娜模仿俄国油画上的那些贵妇,把手臂交叠在胸前,优雅地坐在离艾则孜不到三尺远的地方,任艾则孜用清澈的目光上下打量她,他目光扫过的地方,阿米娜感到有火苗在燃烧,她的脸和身体都变得滚烫,仿佛他的画笔不是落在纸上,而是落在她的每一寸肌肤上。

  “仁慈的造物主如此偏爱您,把最美丽的一切都赐给了母后。”艾则孜抬眼看他正在画的对象,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他比较着,这个体态丰盈、肌肤细致的女人,她的身姿比自己画过的库恰舞女还要妙曼。阿米娜能感受到,他水一样清纯、冰一样透明的目光,跟他火热的赞美碰撞在一起,使阿米娜有种前面烤着炉子,后面挨着冰块,冰火交织的感觉。

  他一边画,一边陶醉在自己的作品中。阿米娜很享受这样的时光,她真希望这样的安静的相守能一直持续下去。

  “我想,真主把我生成这个样子,就是为了吸引你来画我。”她情不自禁。

  他惊异的目光瞟过来,正要蘸颜料的画笔抖动了一下,落在了地毯上。

  “只画了一半,改天我再来给母后继续画。”他开始收拾颜料和画具。

  阿米娜蹲下身子,捡起脚边的画笔,退到身后的窗户边,斜靠着窗台娇羞地浅笑着说:“你走过来拿,不然我就丢到窗外去。”她顺势推开窗户,做好扔画笔的姿势。

  他明显紧张了一下,并没有上来接画笔,转身抱起画具箱子,离开了画室。

  阿米娜倚在窗口,身体绵软得像拉条子(新疆的一种拉面)。屋里有股青年男子迷惑人的气息,杏花和丁香混合的清香沁人心脾。阿米娜推开窗,把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几只鸟落在杏树和丁香枝头,啾啾地鸣叫,鸟鸣像她的心跳一样欢快。她掏出手帕包起画笔,鼻子凑近闻了闻,一股浓郁松香气味直扑鼻孔,好像他带着颜料气味的呼吸。

  阿米娜嫁进王宫不久,就遇麦王为他的前妻过四周年祭,她心里不悦,不便发作,只有耐着性子强忍着。她担心麦王每年为了这个女人大肆祭奠,她觉得自己失身份,让宫里宫外的人小看她这个新王后。阿米娜推说身体不适,带了二十多个随从侍卫,回沙城的娘家,日夜以歌舞聚会解闷。在沙城,阿米娜十分尽兴,她想把自从进了王宫后压抑了一年的不快,全部发泄出来。她知道,以她父亲在沙城的权势和地位,麦王即使知道她在沙城的作为,也不敢拿她怎样。阿米娜没想到正是这个祭礼,毁了她与艾则孜之间刚刚建立的好感。

  麦王派了艾则孜带了王宫的人来接阿米娜,艾则孜礼貌地问她在沙城一向可好。阿米娜故作轻松地说:“我在沙城吃得痛快,玩得痛快,乐而忘忧,比起死气沉沉的王宫,没有哪里感觉不好的。”

  “母后四周年忌日,您在沙城大宴宾客,挥霍无度,通宵歌舞,麦王有所风闻,非常不悦。麦王办祭礼,忙于迎来送往,无法亲驾,特派我来接您回府。”艾则孜紧皱着眉,年轻的脸上带着阴郁。

  阿米娜想趁机把一直隐忍着,无法对麦王言说的一腔愤懑,全都发泄给艾则孜:“既然不悦,还接我回去干什么。我讨厌麦王守满了三年丧,还要每年大肆为亡妻办祭礼。他从不考虑我的感受,好像我不存在。就算我回去了,也永远没法替代这死去的女人在他心里的位置。”

  “你是我的继母,我无法忍受你对一个过世者的不敬。这些话本不该由我来说,你让王宫上下每个人,都闻到了你身上嫉妒的气味。你的不满就写在你的脸上。你应该给王后应得的位置,而不是去嫉妒一个已经过世的人。这样,别人也会接纳你,给你应得的地位,麦王的心里才会有你的位置。”

  阿米娜以为艾则孜会同情她,万没想到,艾则孜作为小辈竟然会这样教训她。

  阿米娜觉得艾则孜没法理解她的感受,她无法对艾则孜表达内心真实的想法。她和麦王的私密生活,是不适合由她这样一个母后展示给后辈的,更何况艾则孜是麦王的儿子,他那么忠于他的父亲。阿米娜心里恨麦王,她的美貌和年轻可以被他视而不见,他不尊重她的感情。阿米娜觉得自己纯粹是父亲为了讨好王室,而献上的一个供奉。她嫁入王宫后,麦王常常在外,偶尔回来,带她一同出入一些重要场合,也只是把她当作一种炫耀和造势的工具,好显示他娶了沙城的豪门之女。

  她如何能告诉别人,麦王夜里的激情,也不是为她点燃的,那种屈辱的感觉,就像是一个用身体讨好主子的女奴。在麦王看来,她是他的妻子,理当尽义务和女人的本分,她不能表露自己的不悦,只能隐忍着不快,强作欢颜满足他。

  王宫里没有人能理解她这样身份的一个女人,还有什么理由郁郁不乐。她在王宫,穿最贵的,用最好的,她要和田的玉,波斯的头巾,阿拉伯的珠宝,麦王从不吝啬,想方设法替她运来。她打扮得华贵,是麦王的面子。麦王把她当作王宫一件最奢华的摆设。他最吝啬的是他的感情。她索爱时,他的回答让她欲哭无泪,他说:“我本来这辈子只想娶最心爱的女人,过一辈子。现在她离开了我,我感觉她在暗处看着我。我若对得起活着的你,就对不起已经亡故的她。”

  白天阿米娜是光彩夺目的王后,夜里,她是一个用身体侍奉不爱她的男人的怨妇。她每天在这样两个角色里生活。

  阿米娜的家族富可敌城,什么样的男人不想追求她,她嫁入王宫只是父母之命不能违抗。虽说做库恰王后是令人羡艳的,在她看来,如花一样的年纪,做了麦王的二婚妻子,要陪沉浸于丧妻之痛中久久不愈的麦王,在王宫深院度过青春年华,如果不能放纵物欲,尽情享受权力带给她的快活,那还能图个什么?

  回到了王宫,什么都不能使阿米娜快活起来,尽管有那么多的人奉承她,她觉得自己没有什么盼头,连生孩子的希望,都被王宫里医生的结论打碎了,因为古丽波斯坦王后曾受孕于麦王,所以不能生育的原因全部都归结到阿米娜身上。

  也许只有艾则孜为她画像的那个时刻,阿米娜有过片刻的快活,可惜那种晕眩般的快乐太短暂了。

  自从王后四周年忌日之后,艾则孜变得对阿米娜冷若冰霜,几乎不正眼看她。整座王宫,没有一个人敢这样对她,这真让她的自尊受不了。她越是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对艾则孜笑脸相迎,他就越是矜持冷漠,礼貌有加。她开始胡思乱想,认为艾则孜担心麦王不悦,故意回避她。

  她不知道,她到底怎么对他,才能让他恢复如初,她也弄不明白,他到底怎样对待她,她才会满意。她喜欢的正是他的孤傲清高,谦和而有风度,从不卑躬屈膝地献媚。每次他从她身边走过时,她还是能闻到他身上颜料和松香混合的香气。她没嗅到王宫里还有谁身上有这种好闻的气味。没有人比他更喜欢读书,他那么醉心于雕刻、书法和绘画,他平静苍白如同大理石一样的面孔,忧郁的气质令他那么与众不同。

  艾则孜的冷淡,让阿米娜陷入了高傲和自卑交织的错乱情绪:这座城里,没有一个女人能比得上我高贵美丽,凭什么这个男人就可以对我毫不在意?他凭什么对我不冷不热?就因为他读过很多书,会画画,会书法?我是没有读过多少书,我的奇绝的绣工技艺,库恰城里有谁能跟我比?我竟然不能引起他的注意,他好像根本不觉得有什么稀奇!

  阿米娜很快打听到了艾则孜的一个秘密,他对出生在打馕人家的那个一手弹都塔尔,一手打手鼓,还会跳龟兹舞的穷丫头很痴迷。他曾让人把她招进王宫,为她画过不少画像。

  阿米娜比艾则孜大四岁。那姑娘比艾则孜小四岁,女人真是一岁也差不起,她只能拼命地把自己打扮得更加年轻,以此来缩减与那丫头相差八岁的年龄距离。阿米娜还保持少女的身材,她的丰盈是那个瘦得像根玉米秆子的丫头无法比的,还有她奶油一样的肌肤,那个营养不良的黄毛丫头就是再投胎一次,也不可能拥有。任凭她在台上,把龟兹舞跳得跟画上的飞天一样,下了台卸了妆,还是一个细骨如柴,面黄肌瘦的穷苦丫头。

  阿米娜涂脂抹粉,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艾则孜对她逃得更远,他向麦王告状,说她生活奢侈,连纽扣都是黄金做的,说她不该穿龙的图案的袍子。艾则孜不是不懂,这袍子是皇帝赏赐的,穿着它在库恰独一无二,是至高无上的身份象征。她觉得他不是不懂这一点,他只是想证明他对麦王的忠诚。

  这王宫上下,也只有这书虫这么死心眼,去麦王那里告阿米娜的状。阿米娜只是难过,为什么这个男人对她建立的好感全然消退。

  幸好麦王对艾则孜的话,并不怎么重视,不会因为他告状,就来责难阿米娜。阿米娜心里明白,麦王还没有从丧妻之痛中走出来,对她的生活琐事根本无心过问。况且麦王是个极度要面子的人,喜欢让她在众人面前摆阔。

  纵然阿米娜打扮得再怎么妩媚妖娆,也无法代替麦王的妻子,他青梅竹马的亲表妹。阿米娜只想好好待自己,活得像一个真正的王后,可是,她越是这样,麦王越是冷淡,艾则孜也越是疏远她,认为她有野心,想要抢夺古丽波斯坦王后在麦王心目中的位置。

  阿米娜被蒙上面纱,嫁入王宫之前,从未经历男女之情,干净得就像一张白纸,一夜之间,她就感觉自己被半老的麦王涂上了颜色,染污了。新婚的夜里,她经历了从未有过的沮丧,这个丧妻的男人灭了灯,看都没有看她的脸,就占有了她的身体。古丽波斯坦王后像是站在幽暗中看着她,在取笑她的卑贱。她知道王后去世后,麦王身边从未有过女人。没想到这头饿狗吃起食来,竟然连食盆子都不瞧上一眼。

  外人都觉得,阿米娜穿金戴玉,在麦王那里格外受恩宠,她出入王宫或回沙城娘家,几十个侍卫随从前呼后拥,其实,阿米娜就是想给外人造成这种错觉。她要让全城的人觉得,她重权在握,麦王也要让她三分。对于那些来求见者,愿意见,就让人亮出红牌,不想见,就挂出蓝牌。一时库恰城里都疯传她是“红蓝女王”。麦王对此视若无睹,他不是出于对她的宠爱纵容,而是长久地陷于丧妻之痛,除了公务,对其他根本无暇过问。为此,阿米娜经常暗自落泪。她甚至想激怒他,盼望他大发雷霆,来阻止她,这样才说明他心里有她,可他根本不在乎她,随她折腾,就像没有看见一样。没有什么比他的淡漠更让她沮丧的了。

  艾则孜除了问候和起码的礼仪以外,从不与她多说一句话,也不拿正眼看她。他静默地从她面前面无表情地走过,好像她是一粒沙子,他眼睛里容不下她。他是嫌她这个继母抢夺了她母亲的位置,还是厌恶她的奢侈张扬?他是在替母亲妒忌她的年轻美貌吗?还是不习惯麦王恩宠他母亲以外的另一个女人?她百般猜测,不得其解。

  阿米娜觉得,在艾则孜眼里,麦王过分娇宠和纵容阿米娜。其实他看到的只是表象,他被阿米娜故意制造的这种她需要的效果所迷惑。如果艾则孜知道在他父亲内心,已经去世的那个妻子的位置谁也无法替代,他内心会不会平衡一些?对她的反感会不会减轻一些?有时候,在艾则孜眼里,她简直像是他的仇敌,她感觉他和麦王一样,深深地爱着已经不在人世的古丽波斯坦王后。在所有人眼里,阿米娜只是个半路上插进王宫来的女人,难道她就要一辈子生活在那个死去的女人的阴影里?

  阿米娜的无力感在于,没法跟一个不存在实体的影子较量,任凭她怎么挣扎,都必定是失败的。

  阿米娜没见过古丽波斯坦王后,她是慈爱贤淑的吗?她是专横跋扈的吗?她是雍容大度的吗?麦王从来不提她,从麦王时常对着一件她用过的物品失神发呆的样子,她敢确定,在麦王的意识中,她还活在王宫里。

  阿米娜从王宫上下每个人的眼里,都能看到那个已经过世的女人,他们面对她的时候,即便正眼看着她,她也能从他们眼神的背后,看到过去他们侍奉的那个女人。她感觉他们在用目光作比较。

  郁闷时,阿米娜会向佣人打听麦王和古丽波斯坦王后的旧事,他们多半沉默以对,或者面面相觑,欲言又止。被她逼问急了,最多回答一句,“王后没有阿米娜您漂亮”。阿米娜经常举着镜子问真主:自己真的比她漂亮吗?可我为什么总跟一个死去的人比,跟她去争斗?

  她的情敌是一个死人,她为自己感到悲哀。

  这个王宫里,在别人看起来,阿米娜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在外人眼里她伪装出一副处处得势的样子,恰恰是为了掩饰她受伤的自尊。是谁在让她的自尊受伤,是麦王?是艾则孜?还是王宫里那些势利的人?似乎都不是,她想对自己承认,是麦王死去的妻子,即使死了,还霸占着王后的位置,让她在人前人后处于尴尬的境地。她不知道,该怎样获得王后那样的威望,维护自己的尊严。麦王和王宫里的人越是另眼相看,她越是想处处显示自己新王后的尊贵,她必须让所有人觉得,她在王宫的地位,谁也无法超越。谁能超越她呢?她已经是取代古丽波斯坦的新王后了。

  第三节 艾则孜的身世

  阿米娜骨子里的高傲,让她在麦王和众人面前,对艾则孜没有好脸色。艾则孜对她更加冷眼相看,她的自尊让她每天咽下隐忍的眼泪。她觉得自己势单力薄,真盼望真主能赐她一个儿子,将来继承王位,夺了艾则孜的那份骄傲。

  她一改过去对麦王房事的冷淡,每天夜里打扮得像一个真正的艳后那样,投入他的怀抱,热切地引诱他。渐渐地,她换来的是麦王不再外出巡视,早早与她就寝,每晚在婚帐中激情到后半夜。从他无法抑制的欲望和情不自禁的爱抚中,她能感觉到,这个中年男人的激情,就像一堆潮湿的柴火,已经被她撩拨起青烟,她要用年轻迷人的身体烘干这根湿了的木头,让他为她而燃烧起来。

  麦王开始注意她的打扮,夜里,他也一反常态地不再灭灯。他摘掉她的头巾,抚摸她浓密卷曲的头发,一颗一颗解开绣着金色龙凤的紫蓝色袍子上那些黄金纽扣。

  他说:“以你的家世和容貌,完全配得上这样的龙凤袍和金纽扣。”

  “可是艾则孜和王宫里的人,都说我挥霍钱财。”

  “他倒不会觉得女人多几件衣裳就是挥霍,他读书读得人清高了,看不惯你出门侍卫,进门随从,也是情有可原的,他母后从来不这样,所以他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

  “我知道他心里念记去世的母亲,他向您告我的状,我不会跟他计较。”

  “你们不要在王宫闹得跟仇人似的,外人知道了对你不好。”

  “他是您的儿子,将来的王。我是他的继母,进了王宫我就在巴结他,是他不断地挑衅我,觉得我处处不如他的生母。”

  “以前的王后不是艾则孜的生母。”麦王叹口气说。

  她愣住了。

  “他不是我亲生的,是我抱养的穷人家的孩子,他从未见过亲生父母。我告诉你,是希望你知道了这个秘密,就不要再那么憎恨他了。”

  “难怪这么小家子气,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吗?”

  “他一出生就被抱到王宫来,只要我不亲口告诉他,别人就是告诉了他,他也不会相信。他一直把我当作亲生父亲。”

  “王宫的医生说,我可能没有生育能力,如果我们有一个亲生的孩子,就不会让王位落入一个来历不明的外人手中吧?”

  “我们不是还有苏里坦吗?”

  “可他还小,也不是你的亲生儿子。”

  “小,可以早早培养。我亲哥哥的孩子,跟自己生的没什么两样。”

  “那你要立下字据,证明艾则孜不是你的亲生骨肉,找证人签名,我会秘密保存,不告诉任何人。”

  阿米娜知道了艾则孜不是麦王的血脉后,不知道自己是该喜还是该悲。麦王总会老去,而她还年轻,要在这王宫度过一生。艾则孜对她那么抵触,她预感到自己如果失去了麦王的保护,艾则孜以后很可能会与她为敌。他一旦继承了王位,会对她以后在王宫中的地位构成威胁。她没有想立即拆穿艾则孜身世的秘密,那是麦王所不允许的,她至少要留着麦王亲自立的字据,作为自己万不得已时的护身符。

  然而,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她想作为护身符的这张字据,在危难时刻,会救了艾则孜的性命。她说不清这是麦王的在天之灵在左右着她,还是在遇到这样性命攸关的大事时,真主让她的生命突然发生了转变。起初,她想选苏里坦作为王位继承人,是为了维护库恰王血脉的纯正,后来,她冒险以苏里坦换回艾则孜,包含着对艾则孜爱的成分。她本能地做了这样的选择,内心不希望失去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麦王、艾则孜、苏里坦,他们都是她的世界最重要的支撑,她不能忍受他们中任何一个离开她,她更不敢想象,他们一个个离开,剩下她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那样生活还有什么意义。

  她也慢慢理解了麦王对妻子的深情,那里面有爱,有亲情,有对库恰未来继承人的期待,因为古丽波斯坦王后的死,他满怀的希望都在那一刹那破灭了。她明白了他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妻子,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死亡。那时候,阿米娜还像浮在羊肉汤表面的油花上的蜜蜂,在虚浮奢华的王宫生活中翻滚,根本不懂得体谅别人的悲痛,她负气回到沙城,通宵歌舞宴请,只是为了让醋意十足、跟麦王同床异梦的自己消消气。她也理解了艾则孜对她的愤怒,是因为他的高洁和自爱。作为一个王后,她没有母仪他人的大爱,整日沉浸于自己对麦王和艾则孜的不满情绪中,从未体会过他们内心深埋的痛苦与悲伤。

  麦王的死让她彻底明白了,比起死亡,那些王宫里的锦衣玉食、奢华虚荣、争风吃醋,都是人生不足痛痒的游戏,什么权力、荣耀、爱情、地位,在冷酷而强大的死亡面前,已经显得无足轻重。她内心的儿女私情转化为浓烈的亲情,升华为对这个家族的责任,她更多地考虑库恰王如何能延续他的世袭,因为她是库恰的王后。

  阿米娜从迪化回到沙城后,在父亲家见到了艾则孜。艾则孜从监狱出来后,在阿米娜父亲家住了两年,经过调养,已经恢复了往日在王宫里文质彬彬的神采。阿米娜的父亲十分喜爱这个多才多艺的小伙子,为他安排了一份在学校教授绘画和书法的体面工作,他仍然叫艾则孜,被阿米娜的父亲收为养子,不再跟随麦王姓,而是随了阿米娜父亲的姓。

  阿米娜的父亲给他娶了当地最美丽贤惠的女子为妻。艾则孜的妻子挺着大肚子,前前后后地忙着为阿米娜端茶倒水,一口一个“王后姐姐”。阿米娜没想到离开王宫两年多,她从艾则孜的母后,一下子变成了艾则孜和他妻子的“姐姐”。她不得不感慨,世事变迁,命运无常,叹息今生与艾则孜的缘分,是世界上最复杂的一种缘分,艾则孜回到了她身边,变成了她的弟弟,两人将以姐弟相称一生,亲情已经把他们牢牢地拴在了一起,就是她想与他散开,也无法再轻易散开了。

  那时,她和他都不曾料想的是,艾则孜隐姓埋名生活在沙城,他不知内情的儿子将给晚年生活在库恰的苏里坦,带去一场难言的尴尬和痛楚。

  第五章 巴郎子王

  第一节 继位库恰王

  苏里坦与一位名叫斯莱曼的青年结伴而行,从迪化回库恰。斯莱曼这个人在他眼里充满进步思想,他脑子里的新东西和路上的风一起,被灌输到了苏里坦的思想里。一路上他们对在库恰宣传青年运动达成了一致看法,越谈越投机。斯莱曼笑称苏里坦有可能成为史上最进步的王爷,还预言古老的库恰将在苏里坦当王的日子里,迎来前所未有的繁荣昌盛。

  他们到达库恰后,斯莱曼还有事继续东行,他们依依惜别。几天后,一枚从迪化来的大印,也追到了库恰,在他身上盖定了一个“王”字,14岁的他成了一个“巴郎子王”。登王位那天,县长为了让后面的人看清苏里坦,将他抱到了一张桌子上,让他站得高高的,然后宣布他继承麦王的王位。

  县里将修缮后的王宫归还给了苏里坦,他拥有了“库恰王”的头衔,却没有任何实权,也没有啥职位。苏里坦再次回到王宫,感觉它是一座形同虚设的空府。

  王宫里的格局还保持着麦王在的时候的样子,门前不远是赛马场,马厩里的拴马桩、马槽就像是昨天麦王还在拴着他的蒙古马和阿勒泰马,给它喂草料,准备去赛马。旁边不远处的树林里、草地上,偶尔有几声马的嘶鸣,让苏里坦恍如隔世。

  在王宫与门楼前后平齐的两座大型建筑,那座高大雄宏,黑瓦盖顶的是清朝风格的建筑,从高高的台阶上去,就是麦王过去的议事厅。

  那座矮一点,比议事厅略小一点的,是一座穆斯林风格的建筑,平坦的屋顶,门前空阔的院落进去,有着维吾尔族风格的长廊,细密的原型木柱子,像摇篮的的木栏一样围在院子四周,围廊显得幽深静谧,花格子的玻璃透着暖意,那是麦王曾经居住的王宫。

  再往里走,是一座接待客人用的寝室,清代风格,门前有巨大的喷水池,中间的一座建筑,是一个很特别的“热瓦”高台,四周砌了高高的台阶,沿着台阶走上去,是一个很大的亭子,整个亭台是四方形的,上小下阔,亭子上,雕了蓝色、绿色和白色相间的精美图案,看上去雄伟瑰丽,类似“望月亭”,那是苏里坦和阿依童年捉迷藏的地方。

  在“热瓦”的前面,是一个幽静的院落,院子四周围栽种着葡萄树,葡萄的藤蔓从高大的葡萄架上垂下来,葡萄架拐弯的地方,是一条林荫道,葡萄架前面,是一个半月形的舞台,那是麦王请艺人表演龟兹舞蹈的舞台,现在舞台已经破旧了,寂静无声。

  王宫的三面被包围在城墙内,朝向大门的一面围着高大的院墙,外面是一大片遮天蔽日的树林,那里是麦王常去遛鸟的地方。

  三年前政府军带人闯进王宫,从墙上摘下来的那一幅麦王的画像,苏里坦已经从迪化抱回宫,将它挂回原来的位置上,画像上麦王牵着他心爱的阿勒泰马,背着双手,手里握着那根镶着宝石的木头柄的马鞭子,骄傲的八字胡,忧郁的神情,仿佛他在忧虑,厄运有一天,会将他带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第二节 相约胡杨谷

  回到库恰继位库恰王之后,苏里坦一心想着海池尔,想到海池尔离别时说要等着他,就迫不及待想与她见面。又想到在父王被抓、母后去迪化、自己无家可归时,海翻译对他的态度,他内心五味杂陈。

  黄昏时分,苏里坦在过去与海池尔读书的学校门口徘徊,他打听到海池尔在这所学校做了老师,他希望能与她偶遇。

  海池尔从学校走出来的刹那,他几乎认不出她了。她完全是一个成熟的大姑娘了。她隔着老远看到了他就奔向他,气喘吁吁地在离他一米远的地方停住,热切地打量他。

  苏里坦痴痴地望着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海池尔,你终于出来了,我快等成四只眼了。”

  海池尔的齐耳短发现在变成了两条长长的辫子,胸脯像八月的石榴,饱满得快要炸开了。看到苏里坦,她紫葡萄一样灵动的眼睛里汪着甜美的笑意对苏里坦说:“您好吗?我的王,见了王,小女子不敢造次啦。”

  “海池尔,我的王后,我还记得我们一起在汉族学堂上学,你为了把长辫子剪成学生头,跟父母斗争了半年,现在留起长辫子了。”

  “我怎么敢做你的王后,父亲说,女孩子家年龄大了,该找婆家了,总不能一直剪短发,他们怕我嫁不出去。”

  “看你漂亮得蝴蝶蜜蜂都跟来了,我做梦都想去你家提亲,就怕海老师又把我请出去。”说完,他愣了一下神。

  “人家哪里敢高攀你们王族,何况我跟你不同民族,我害怕王宫里容不下我这个普普通通回族的女孩呢。”海池尔羞涩地一笑,低头不再看苏里坦,苏里坦领会到这是她在默许他去向她父亲提亲。

  “海池尔,我喜欢回族女孩,我特别喜欢听你讲汉语,我想象我们婚后生的孩子,从小就会说维吾尔语和汉语,我们两个就是他们最好的语言老师。”

  “看你说那么远,难为情死了。你到迪化学习了汉语,现在都可以当我的老师了。”

  “我在迪化是学了两年汉语,可比起你,生硬得像没煮熟的抓饭,油腻腻、黏乎乎,一个音阶和另一个音阶,就像是不认识的男女,硬被挤在一起,别别扭扭,完全没有你讲得那么好听。”

  “我们在一起,有大把大把的时间说汉语,想学什么,我教给你。”

  “海池尔,尽管你会一口流利的维吾尔语,我还是喜欢用汉语跟你谈恋爱。从现在开始,你就教我用汉语跟你谈恋爱吧。免得我在你面前,把汉语说得颠三倒四,让你笑话。”

  海池尔追过来,做出一副要打人的样子,苏里坦趁机拉住她的手,轻轻地吻了一下,抬眼看着她:“明天我赶着马车,带你去‘睡胡杨谷’去看胡杨,好不好。”

  “你赶马车,会不会把马车赶到沟里?”海池尔嗤嗤地取笑苏里坦。

  “反正不是赶到沟里,就是赶到谷里,一回事。”

  “那你知不知道,为何沙城的胡杨谷叫‘睡胡杨谷’?”

  “不会是提示我们,去了就要睡在胡杨谷吧。”苏里坦故意逗她。

  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是满谷的胡杨树,在沙谷里沉睡了一千年。”

  “我也想在睡胡杨谷,跟你一起睡一千年。”苏里坦大胆地表白。

  第二天一早,苏里坦给了王宫赶曼帕的佣人一天假回乡下去赶巴扎,自己赶着曼帕充当车夫,让海池尔坐在曼帕上享受王后的待遇,海池尔坐在曼帕上开心地哼着歌,一路上指点着从马车旁掠过的胡杨树,惊叹一棵棵胡杨的奇姿异态。

  他们来到了塔里木湖边的一片胡杨林,在一棵根相互绞缠的双胡杨下,苏里坦抱下曼帕上预备的毯子和褥子,铺在沙地上,让海池尔休息,他卸了车,在树上拴了马,给马放好了饲料打算坐下来,海池尔兴奋地提议俩人一起去骑马。苏里坦想到被美人搂着腰在马上颠簸驰骋,顿时激动得热血倒涌。

  这个王的家族世袭到了苏里坦这里,骑马打猎的技能已经完全退化了,小时候,麦王只带着艾则孜去赛马场赛马,生怕苏里坦被马摔着碰着,只是让他站在远处看比赛。记事起,他只坐过曼帕。为了心爱的女人,他决定试一试骑马。他从拴马桩上解下马缰绳,把马牵到湖边,绑了一块毯子在马背上,把海池尔抱上了马,他登好马镫,用大腿催促马快跑。马似乎疲惫了,走得很慢,即使这样,也让苏里坦和海池尔在马背上颠簸得够呛。在马背上,身后坐着心爱的女孩,苏里坦血液中遗传的那种驰骋沙场的因子,旋即被爱情调动起来,他用马鞭猛抽打马屁股,海池尔尖叫着抱紧他的后腰,苏里坦顿时感觉自己像一个真正的王了。

  沙漠里的风吹过沉睡的胡杨,这些早已没有了生命,却千年来挺立不倒的胡杨树,似乎要被沙漠风吹醒了。

  马绕着塔里木湖奔跑了一圈,又回到了原地,马奔向饲料,渐渐停了下来。

  苏里坦将海池尔抱下马背,放到褥子上,海池尔背靠着胡杨树坐下,苏里坦感觉浑身的热血被马激扬的脚步颠簸得沸腾了,心脏像一个燃烧的火球,快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了。他凝视着她浓密的睫毛掩映下塔里木湖一样清纯的眼睛,海池尔的目光羞怯地躲闪着,嘴唇因喘息微微开合。

  苏里坦搂住海池尔,轻轻地在她耳边哼唱情歌:

  你是我的河流我是你的烈马,

  今夜里呀咱们谁也不许回家,

  心中的火焰啊烧得我好难耐,

  让我骑上你的波涛浪迹天涯。

  海池尔轻轻地吻住了他唱歌的嘴唇。苏里坦清楚地记得,这是海池尔那次在她家吻过他以后,第二次把少女的吻送给他。他闻到了熟悉的苹果甜香,止不住全身颤抖着。

  苏里坦轻轻将她拉入汗湿的胸怀,苏里坦和海池尔像两棵枝叶纠缠在一起的胡杨树一样绞缠在一起。苏里坦想把自己全部嵌入这个女孩子细小柔软的身躯里。海池尔平躺在柔软温热的沙子上,为了让她洁净的衣服不沾染荒野的沙子,苏里坦毫不费力地把她抱在自己的身体上

  “我全身都麻了。”海池尔轻声呢喃。

  “我全身都在燃烧。”

  “我不敢动了。”她的声音像梦呓一般。

  “怎么不敢动了?”

  “我全身都化成了水,感觉一动就要溢出来了。”

  “像塔里木河那样溢出来,浇灌我这块沙漠吗?”

  少女那种第一次涉入禁区的羞涩,让她的身子绷得紧紧的,她努力控制着自己一动不动。苏里坦的手一步步探行到她柔软的胸,结实的腰胯,深入到胯下的那片柔柔的草苗,他试图用男性的热力融化她,让她像塔里木湖水一样荡漾,像浇灌干渴的胡杨树那样浇灌他干渴的心。

  从海池尔迷离的眼神,苏里坦感受到爱意已经从他的眼睛射进她的身体,她的爱在自然地流淌,滋润着他和她紧张的身体。他握住她的手,引导她感受那种潮润。她咬了咬嘴唇,她紧紧地闭上湖水一般迷蒙的眼睛,浓密的睫毛覆盖住了那一汪湖水,把他关在了外面。

  “到‘睡胡杨谷’,到底是睡胡杨,还是睡美人?”苏里坦喜欢看海池尔在他怀里假寐的样子,故意用半生不熟的汉语制造一些俏皮话来逗海池尔笑。

  海池尔笑起来:“美人睡了,胡杨也睡了。”

  远处,胡杨树掩映中有一处护林人的小泥屋,用胡杨树的枝干和泥筑的墙,那些干了的树枝像是从墙体里长出来的。塔里木河像镜子一样,倒映着千姿百态的胡杨。风在胡杨林中穿行,把沙子打在胡杨的树干和叶子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苏里坦搂着海池尔,轻轻地吻海池尔的雪白的耳垂:“我真想和你一起住在那间小泥房子里,生一大堆孩子,孩子们个个像你一样,会讲汉语,又会讲维吾尔语。”她嘴角露出两个沉醉的笑窝,小树林一样的睫毛围着的两汪眼波里荡漾着幸福的光晕。

  苏里坦扶起海池尔骑在他的小腹上,说:“我做你的马儿,骑着我奔跑吧。”她捂住脸,双膝紧紧地并拢,牢牢护住她的隐秘花园。他猜到海池尔担心什么。也许这个穆斯林女孩想把她的第一次,保留到结婚那天晚上。也许她担心第二天交不出粘着初夜红的布帕给双方的亲人,如果交不出带血的布帕,女孩子会被退婚。

  苏里坦疼爱地在她耳朵背后亲了又亲,悄悄告诉她,会把她留给新婚之夜。

  她调皮地问他亲够了没有。

  他说,够?怎么会够,够了,就是再也不需要了,我亲了还想再亲,怎么也亲不饱,想亲上一百年。

  苏里坦套好了马,坐着曼帕穿行在胡杨林里,苏里坦禁不住为海池尔唱起了情歌:

  美丽的天山我可爱的新娘,

  告诉我该怎样与你相伴。

  漂泊异乡永无休止的流浪,

  什么时候把你抱上我的婚床。

  无言的天山我沉默的新娘,

  告诉我该怎样与你相伴。

  准噶尔的风沙带走岁月和希望,

  什么时候亲吻你丰润的乳房。

  骚动的天山啊我放荡的新娘,

  告诉我该怎样与你相伴。

  塔里木河的流水浇灌了胡杨,

  叶尔羌才是我们永久的梦乡

  ……

  回库恰的一路上,苏里坦一手握着马鞭子,一手拉着海池尔的手,内心对他们婚后的生活充满了热切的渴望。

  回到王宫,苏里坦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请求家人准备一下,去向海池尔提亲。家人都知道他和她情投意合,海池尔这个读过汉族学校,又守穆斯林教规的女孩子,长期跟维吾尔族一起生活,风俗习惯也完全维吾尔族化了。阿米娜忙着为苏里坦提亲做准备,宫里谈论着婚礼应该按维吾尔习俗办,海池尔嫁入王宫后,衣着打扮全部要随维吾尔族,仿佛海池尔已经是苏里坦的妻子,库恰王的王后,这让苏里坦觉得自己真的是一个王了。

  第三节 “主麻日”演讲

  1945年8月中旬,三区革命军对国民党重拳出击,消灭了国民党驻库恰周边的军队,三区革命军让国民党胆战心惊。国民党为了抵抗三区革命军,继续维护他们在库恰的统治,他们软禁社会开明人士、达官显贵,库恰的局势十分紧张。

  苏里坦也被软禁在县政府大院里,库恰周围到处是国民党在战略要地修筑的堡垒、国民兵团,城内外和山区国民党组织的军、警、民三方面的力量日夜巡逻,对进出的人严加盘查,只要是戴红帽子的人,都被监控。城外的汉族人被迁到了城内,城内外主要道路被封锁,城墙和炮台上,到处安放着重型武器。

  苏里坦真希望所有的灾难都结束了,他盼望着新疆的局势快点好转,期待政治、文化方面都能有新的变化,而恐怖远没有结束。1946年5月,三区革命胜利的喜讯让他振奋起来。库恰一批先进青年发起革命运动,影响越来越大,令库恰县长和警察局、驻库恰的国民党官员坐立不安。他们想方设法解散青年委员会,消除影响。由于大局不允许他们直接对运动公开干涉,只好利用政府文化、教育方面的人士,拉拢意志薄弱、立场不坚定的校长、教师和部分效忠国民党的人员,利用这种办法,瓦解运动。他们用串门做客作掩护,秘密集会,消除青年委员会的影响。

  主麻日(伊斯兰教聚礼日),苏里坦到清真大寺向伊玛穆安津礼拜宣礼员通知,礼拜后,暂时不要离开。他决定利用“主麻日”在库恰清真大寺,广泛宣传和平协议与青年革命运动。

  苏里坦满怀兴奋走上领拜台,站在过去麦王领拜的位置,这次他不是领拜,而是向几千名民众宣讲三区革命的胜利,他讲了自己在迪化的感受,讲了国民党统治这些年库恰百姓的艰难生活,还介绍三区革命和国民党当局和谈的情况。

  这一番长长的演讲,聚拢了越来越多的人,尤其是年轻人,他们看着他。他从他们热切的眼神中,感受到一阵鼓舞和欢愉。人群攒动,好像斯莱曼也站在人群中,正挥着拳头为他加油。他特别强调:

  “我们将要推翻压在人民头上的非法苛捐杂税,将对贪污腐败、贿赂等行为进行严厉打击,消除剥削和压迫!……我们要进一步加强青年革命运动,发展青年进步组织,希望大家进行宣传。”

  苏里坦的话刚结束,全场立刻沸腾起来,群情激奋。这是他头一次在这样大型的场合发表演说。

  就在那天傍晚,苏里坦走在花帽巴扎上,来来往往的人,都尊敬地向他致意。他内心充满了自豪。苏里坦走到王宫前的花园时,海池尔的父亲独自站在王宫门前,苏里坦看到他,恭恭敬敬迎上去问好:“海先生好,海池尔可好。”

  “托安拉的福,我和海池尔都很好,有空请到家里坐坐。海池尔跟你去了趟胡杨林,回来就说起你从迪化读书回来,汉语学得快、学得好呢。”

  “太好了,谢谢您的邀请,我的家人明天正要去拜访您。”

  “家人来拜访?明天我会在家恭候,好好招待他们。”海翻译一怔,继而乐呵呵地说。

  第二天,苏里坦就让家人去向海池尔提亲。

  母后回来说:“海池尔的父亲的家宴摆得很丰盛,条件提得太苛刻,他说我们家族是世袭的郡王,彩礼要送六根金条,少一根金条,就别想娶他的女儿。”

  苏里坦的脑子好像冻住了一样,想不明白好端端的,海翻译怎么提出这样一个条件为难他。

  阿米娜母后怕苏里坦想不开,安慰他:“女方家里对一个王宫提出这个要求并不算高,只是我们现在连半根都拿不出来,王宫的金条在麦王手上就丢得一干二净,我后来再也没有见过金条是啥样子的。我跟海翻译说说,看看能不能欠着,以后再想办法。”

  苏里坦知道母后办事一向很周到,不知道半路上怎么会出了岔子。他打算亲自去一趟海池尔家,表达自己的诚意。

  在海家,海池尔倒了茶出去后,海翻译关上了门,陪苏里坦喝了半天茶,始终没有提六根金条的事。苏里坦耐不住了,对海翻译说:

  “海先生,我跟您女儿从小一起读书,我一直很喜欢她,她也很喜欢我,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母后昨日来向您女儿提亲,师母提出要六根金条作为彩礼,您在王宫当过老师,最清楚王宫的情况,金条暂时无法奉上,老师能不能宽限,以后如果王宫有黄金,我也会想办法如数奉上,学生一定不忘老师的恩待。婚礼可以完全以回族习俗办。迎亲那天,让新娘子穿回族人的红色嫁衣,戴着红盖头、大红花,红彤彤地嫁进王宫。”

  “你不愧是王者,知道你一向很识大体。今天既然诚心诚意来了,不瞒你说,老师也有一个条件,只要你答应,一根金条都不要,我就把女儿嫁给你。”

  “我不明白老师说的条件,是指哪一方面,如果我能做到,为了海池尔,一定不辞劳苦。”

  海翻译的手,在苏里坦的肩上拍了两下,很关心地说:“我在库恰有四十多个耳目,每天城里发生的事,不同的传言,我都随时了解。”

  苏里坦知道他说的耳目,指的是特务,密探。苏里坦觉得有点不对味,“海先生,您这是……”

  “我好心提醒您,这段时间要特别注意您的言行。”

  “学生言行哪里不妥,还望老师指点。”

  “库恰部分青年老是抓住和平协议不放,发表反对国民政府的言论,从事反政府活动,甚至成立反政府组织,刊印周报,开展宣传,希望你不要参与其中,主动站到国民政府这边来,这对你今后很有好处。”

  “宣传联合政府的和平协议,也有错吗?”

  “我忠告你,我们已经掌握了你的全部材料,你目前的处境很危险。当今世界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如果你仍然顽固地坚持你的立场,可能出门就死在暗枪之下。今天你必须表明态度。”

  “我没从事什么反政府活动。”

  “你今天的主麻日演讲,在民众中造成了恶劣的影响,政府认为你是主谋,你虽然年纪小,但占据王位,社会影响很大。只要你悬崖勒马,政府不会怪罪的,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我没做不该做的事情,问心无愧,你们爱怎样就怎样吧。”苏里坦毫不客气地回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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