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王(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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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7-04-11 11:28
苏里坦不喜欢看热依罕挖坑和掩埋花的枝叶,他心里会觉得悲凉。修拖把、扎扫帚这些活儿,他干得特别乐观卖力。他坐在凉棚里,把铲子、刀子、剪刀磨得光亮锐利。磨这些利器的时候,他会对热依罕喊,“婆娘,告诉花草们,把耳朵闭上,不要听我磨刀的声音。”
“你如果不大喊大叫,花草们就不会知道,这是磨刀的声音。”热依罕埋怨他。
“噢噢,看我又把这个给忘干净了。”他一边磨,一边嘟囔着。
热依罕背过身,用头巾的一角捂着嘴嗤嗤地偷着笑。
第四节 在新与旧之间穿梭
斯莱曼早上吃下一大碗奶皮子茶泡馕之后,洗了大净,准备骑着他的电瓶车上巴扎溜达。出门前小妻子给他披上军绿色的大褂,再把他的拐杖挂在车把上。斯莱曼出门前最后一个步骤是检查家里唯一的一支钢笔,有没有别在大褂的衣袋上,他摸一摸直到确认钢笔在,看看钢笔在胸前银光闪闪的,他这才会出门。
斯莱曼说:“没带钢笔,就像没带拐杖一样。”
小妻子说:“那支钢笔,好像能代替你的瘸腿似的。”
斯莱曼说:“你哪里知道,这支钢笔比这条瘸腿还要珍贵。”
他也是肚子里有墨水的人,可惜那点墨水没帮到他,还在过去的年月害得他没有少受苦,他瘸了的那条腿,似乎还在提醒着过往的一切。
斯莱曼车坐后面是一只黑色塑料筐,这也是他手编的杰作。他把礼拜毯用塑料袋装好,放进黑色的塑料篮筐,又抓了一把玉米粒放了进去。塑料篮筐不怕水,脏了可以冲洗,他用它装市场里买的菜。塑料篮筐很大,因为来家里吃饭的人很多,都是男人,三个儿子从部队回来后都当了客车和货车司机,饭量大得出奇,拉条子一个人能吃三盘子,煮肉一顿要煮上半只羊。
斯莱曼家在老城东头一条幽静的巷子尽头,屋子三面环坟,葡萄藤爬满了葡萄架,院子里终年放着音乐。不出门的时候,他喜欢坐在葡萄藤下打盹。
斯莱曼的前妻三年前殁了,他娶了一个皮肤黑黄的乡下小姑娘做妻子。小妻子比他小五十岁,看起来像一个时时刻刻照顾他的孙女。她来的时候一把骨头,如今胸满臀肥,已经是一个纯熟的女人了。如果早几年斯莱曼娶她,兴许还能生个一男半女的,现在年纪大了,再好的地给了他,他也种不出庄稼了。
大概是怕他年轻的女人出门,招惹街上的男人,买肉买菜,都是斯莱曼骑着电动车去巴扎。小妻子嫁过来三个月,从乡下的娘家回来,在库恰城里迷了路,认不得自己的家门。结果走到王宫,让苏里坦把她送回来。除了知道库恰有个王宫,她甚至说不出自己住的位置。
斯莱曼跟原来的妻子很恩爱,他们一起在麦加拍的照片,现在每天被小妻子擦干净,摆在床头。她在天上等着他呢。现在地上有个年轻的妻子,照料着他此世的生活。家里搞麦西热普,瘸腿并不妨碍他拄着单拐,搂着年轻的妻子在葡萄架下跳舞。斯莱曼觉得真主待他不错,他有什么理由不唱不跳呢。
今天是主麻日,斯莱曼骑上四轮电瓶车沿着热斯坦街一直往前开,电瓶车驶过摆着苹果、梨和切开的西瓜、伽师瓜的小摊点,他常常借着买羊肉,从家里出来,四处逛逛,在桥头会会老朋友喧喧荒,听点老城新近发生的事情,到了晌午再跟大家一起赶去清真寺做礼拜。斯莱曼用赶驴车的架势,开着四轮电瓶车奔驰,军绿色大褂后襟盖在军绿色的四轮车上,兜满了热斯坦街上充满沙土味的风。
沿街是各种价格低廉的日用杂货店、馕摊、烤包子摊、干果店、香料店、面食店和蔬菜水果店。斯莱曼熟悉这里的味道,就像熟悉老城的人们,在热斯坦这一条街上世世代代不变的生活。
就像斯莱曼的房子跟墓地没有界限一样,这座城生者和死者之间没有界限,最大的坟地就在城中,库恰城大片房屋的中间被圈起的都是坟地。离斯莱曼家两步路的那片坟地,人们回家从坟地中间穿过,那些土屋子,几乎陷在群坟里,三面被坟包围,一面是路,那是生路。有生路的地方,人就会活着,为生奔忙。开着拖拉机或者赶着毛驴车,扬起烟尘。那些活人扬起的尘土落在坟地里,坟土落在生者的院子里。生者把树种在坟头旁,树荫为路人遮挡着太阳。
几条巷子从坟地穿过。似乎每条巷子都通向墓地,又似乎每条巷子都通向巴扎。墓地和巴扎,亡人和活人的区域,几乎没有间隔。出了家门过桥就是清真大寺,从巴扎的巷子口绕进去就是那片坟地,人殁了,从清真寺抬到墓地,也就烧一壶奶茶的工夫。活人的房子和亡人的墓地都是黄土的,墓地在巴扎的背面,看起来就像死是生的背面。生者从房屋里看着亡人安眠,亡人在坟地里看着生者生活。人们从不因为住房靠近墓地,就觉得有什么不便,越是靠近墓地,就越是靠近天堂。
斯莱曼每周四都去看望亡妻,库恰城里的亡人和生者有来有往,不会因生死而两隔。那沿路的坟,密密麻麻,层层叠叠,那些坟上的木栏杆,从路边走过,伸手可及。活人和亡人混居着。活人在地上生活,在地下,亡人除了不再吃人间茶饭,与在世者没多大区别。鸽子和飞鸟在代替人洒在门口和坟头上的玉米粒、鹰嘴豆和大米小米、高粱。
星期四,库恰城所有的坟墓里,都会有人撒上玉米粒。这天早晨,人们带着鸟食去走坟,那些粮食,会生在鸽子和飞鸟的身体里,它们会带着人间的种子,飞向天堂。那些种子好像长在了鸽子和飞鸟的身体里。地上的灵魂和这些飞鸟一样,是自由自在的。
太阳下的这座城市,从来不区分阴面和阳面。人们的房子,门窗可以朝着任何方向敞开。太阳和月亮平等地照耀着生者,也照耀着亡人。
斯莱曼从老街穿过去,两边充满烟火气的抓饭包子店和烤肉摊,市声鼎沸。默念“比思明俩热合玛尼热黑姆”(奉普慈特慈的真主之尊名),一只脚就从街市跨入墓园。
墓地一侧的牛杂工坊里,络腮胡子的维吾尔男人用铁叉穿着牛头,架在用巨大的铁桶自制的炉子上,一边在熊熊的炉火上燎烤牛头,一边翘望三三两两穿越墓而来的买主。牛头在烧红的铁炉上,泛出青铜的光泽,烤牛头的香气飘向墓地。
清真寺前的葡萄架下,几个老人趁着晌礼时间还早,在为葡萄藤挂上搭好的木架子。这里是通往墓园的必经通道,铺在地上的人们做邦布达的花毯子被卷起了一半,为去墓地的人们让出了一条临时的小路。
地上、毡子上,落了零星的枯叶残枝。枯枝离开了葡萄藤,就不会再发芽了。总有一些葡萄藤会离开根枯死后被剪掉,它们被捡拾起来作为养料埋在葡萄根部,或者作为柴禾放进炉灶。
斯莱曼走进一道栅栏,世界翻转过来,像是陡然间来到了世界的背面。各种花卉纹样的石膏雕花和镂着铭文的花砖装饰的墓体,像是拱起的摇篮形状,斯莱曼心里感念真主,也许死亡就是普慈特慈的真主赐予的婴儿一样香甜的睡眠。他的前妻此刻正安详地睡在真主恩赐的摇篮里。
斯莱曼蹲在前妻坟前,紧挨着长着枯黄的芦苇的坟头诵经,坟头干枯的树枝上挂着几缕白色的布条,膝盖前的泥土里,一株娇嫩的紫色花将开未开。斯莱曼尽力侧着身,避开路人,虔诚从他前倾的跪姿和隆起眉峰间透射出来。诵完了一段苏嘞(《古兰经》有一段经文的题目),他把身子往坟头上移了移,紧贴着坟堆,坟体上就像贴着一个倾听的耳朵。
斯莱曼祈祷的声变得沉郁。趁着接都阿,他用力抹了抹高耸的鼻子和深陷的眼窝,把树枝上快要飘落的一块三角形的白布重新系上去,跟坟头对视了一会儿,把临出门时装在塑料袋里的玉米粒撒在坟头上,然后吃力地用那条健康的腿支撑着身体起身离开。花泥和黄黄的坟土,牢牢粘附在他的裤子上,厚厚的像是墁上去的。
向死而生的库恰人,生伴着木卡姆乐舞生,死后灵魂在《古兰经》中得到安歇。斯莱曼留意到到这里来上坟的男人和女人,他们丰美的胡子和她们妖娆的辫子上,都保留着那种千年不变的世俗生活的美感。
在墓地和街道中间诵经室的院子里,老榆树把树枝伸到了院墙外,墙外是生者的乐园,墙内是为死者站殡礼的地方,跨越生死两界的古榆树,枝条上结了串串榆钱,嫩生生的繁密异常。
小院紧靠着墙停泊着两张为亡人准备的带木栏的木床,像是放大了的摇篮,那是亡人在世上的最后一站。院中间栽着一棵小榆树,树根下湿漉漉的,活人洗浴和为亡人净身的水,都成为浇灌这棵小生命的血液。
有人推开栅栏门从墓地走出来,有人推开栅栏门进到墓地里去,这里似乎被装上了生死两界的中轴,世界的正面和背面,随着这道简易的栅栏门一开一合,完成一种转换。墓地里的沙子扬起来,落在活人眼里,马路上的灰尘扬过来,落在坟地里。街市上烟熏火燎的气息飘浮着,生者和亡者同样享用着这烟尘,生和死一样诚实,世界的正面和背面,没有任何遮掩。
墓地外面,一辆婚车停在街市旁,漆黑的车身被鲜红的花束和艳丽的阿黛莱斯绸织成的花环围绕。路边一排卖维文书的书摊,偶尔有路人停下来,翻上几页,更多的时候,风把沙子打在书页上,像犀利的目光落在上面沙沙有声。斯莱曼从这里看过去,书摊像是一个象征或者隐喻,这些摆在活人与亡人之间的书,似乎被冷落,与现实中随时就能翻阅的生死相比,纸上的生死显得有点轻描淡写。
斯莱曼从墓地出来,一直往西,中间会路过一个粮油店,一个面食店,一个菜店,还有一家牛奶摊一到下午会摆出白色的桌子。这几天斯莱曼没看到这家人摆摊卖牛奶,这让他觉得街面上缺了点什么。路边是一长排卖洋铁盆、土肥皂、土陶的碗碟,铜制的茶壶、铁质洗手壶的小摊。妇女们蹲在烈日底下,顶着头巾坐在摊前,低头看着路人的脚,绝不会招揽,哪怕是用眼神示意路人买她的东西。
这一排摊子上,常年有众多卖家在摆摊卖同样的土货,任何一家主动的招徕,都会影响到其他人的生意。有人上前问价,主人会低着头谦卑地报价,声音低低的,以免打扰了旁边卖同样货物的主家的宁静。只有别人自动停在摊前要买她的东西时,这家的摊主才会抬起头来,内心的祈祷和对真主的感恩会显示在脸上。
完成了一笔生意的摊主,脸上全然没有兴高采烈的炫耀,仿佛做了一件很对不起其他同行的事情,其他摊点都会报以祝福安慰她,“这是仁慈的安拉的恩赐”。她们一起感恩安拉,祈祷安拉带给她们下一桩生意。
相互的祝福里,洋铁盆、土肥皂、土陶的碗碟,铜筑的茶壶、铁质洗手壶,这些人们平日用来饮食、净身的用品,在太阳底下,在街头旋飞的沙尘里,静待下一个客人来触摸和带走它们。
卖土货的旁边,斯莱曼前几年还看到卖鞭子、缰绳、笼头、臃子、褡裢的,街上毛驴车、马车禁行以后,这些东西几乎都不见了。手艺人和他们漂亮的手工艺品,都被卷走,转移到了乡下的大巴扎。运气好的时候,还能在团结桥下大干沟的集市上看到它们的影子,或者在一条僻静的巷子里,看到卖收藏品和工艺品的小店里,装饰性地挂着几条轻巧的鞭子和褡裢,供人玩赏。至于缰绳、笼头和臃子这样笨重的家什,恐怕只有在民俗博物馆才能见到了。
土货街对面,本来有一些卖老歌带的,用木架子支着花花绿绿的盒带,摆在桥头,那些老艺人弹唱的快要失传的歌曲,总是在桥头惊动人们的耳朵,仿佛他们在桥头复活了。现在卖老歌带的摊子已经被卖碟片和手机套的占领。录音机里放着新式伴奏的维吾尔歌曲,节奏快得与老街上慢吞吞地行走的老人有点脱节。
在这些摊子的背后,是崭新的小商品市场和帽子巴扎,堆着女人们喜欢的色彩艳丽的阿黛莱斯面料、头巾、花帽,气味刺鼻的化妆品、厚厚的海绵胸罩、尖头的高跟皮鞋,这里是女人最迷恋的地方。
斯莱曼喜欢逛那些干果店、香料铺,那是所有的干花、干果的浓香集中和沉淀的地方,天然的香味让人迷醉。那些植物干燥后的花和叶子可以泡茶,薄荷茶、藿香茶,玫瑰花茶、红花茶,这些植物花叶,无论哪一种,只要加上蜂蜜或冰糖,泡出的糖茶馨香沁肺,库恰城的维吾尔饭馆里,都有这样的自制清心润肺的佳饮。
斯莱曼在老城有很多解除寂寞、消磨时间的方法,比如逛巴扎、喧荒、“转茶”、走坟。逛巴扎,让他活在现世,喧荒,让他沉浸在回忆往事中,走坟,让他打通生与死的边界,行走在此世与彼世之间,让他熟悉通往天堂的路径,“转茶”,让他品尝世间美食,品尝人间情义。
斯莱曼有一群“转茶”的朋友,坐在葡萄架下,吃美食,拥挚友,弹热瓦普,唱木卡姆,跳麦西热普,谈天地、说生死,这种塔玛夏(快活惬意)真是苏里坦(帝王)一样极致的快乐,这种快乐,是从逛巴扎、喧荒中体验到的快乐的总和。
斯莱曼停下电瓶车,拄着拐杖走上桥头,打算跟这里的老汉们喧一会儿荒,打发打发晌礼前的时光。
“嗨,伙计,你前几天去了哪里,怎么没看到库恰清真寺参加葬礼。”桥头满嘴没牙的乞讨老人给斯莱曼打招呼。
“谁的葬礼,是熟人的吗?”
“就是住在王宫那边那家卖牛奶的,家里三个男人,全都在院子背后养奶牛的牛圈旁的一口老井里丧命。牛粪盖住了废弃的井,先是一个人掉进了井里,第二个去看,也掉进去,第三个进去没有出来,等到有人发现后,救起来,三个男人都没气了。后来才知道,是沼气中毒后晕倒,死在了井里。一家三个男人同一天埋葬,是库恰城里的一件大事,半个城的人都来送埋。他们的坟就在巷子那边,种了三棵树,今天路过,看到树都活了,感谢真主。”
“难怪路边那家牛奶摊没开门,原来主人去世了。葬在这里好哇,葬在这里的人,一样闻着烤馕和牛奶的香味,城里的人吃什么,坟上的鸟也在吃什么。不同的是活着的人还在劳作,亡故的人躺在地下,跟活着的时候一样,一样享受着树荫。老伙计,求安拉恩赐,死了让我们再一起喧荒。”斯莱曼说这些的时候表情异常的轻松。
“说得轻巧,你怎么舍得扔下你的小妻子。”没牙的乞丐挑着花白的眉毛说。
“我为自己留的墓穴离家只有几步路,紧靠着我前妻的墓。我希望死后,每周四小妻子上坟方便一些,坟地远了,我的小妻子容易迷路。”斯莱曼说。
“她那么年轻,等你躺在地下,她又可以找个小伙子结婚,生一堆娃娃。”没牙的乞丐凑过来,故意促狭斯莱曼。
“发什么愁,我的命长着呢,这会儿她在家等我的羊肉下锅呢,我要去买肉啦,等做完礼拜,肉煮熟了,你们闻到香味就过来吃肉吧。”斯莱曼骑上电动车,将拐杖放在车一侧,一溜烟驶向团结桥那边。
这座桥的作用只是让两岸连接起来的一个通道,桥下面并没有水,是一条底部铺满沙子和塘土的大干沟。这几个老人像桥上的活塑像一样,从早到晚都依着桥头的石栏杆站着,在风沙中交头接耳。他们早已听不见自己和别人的声音,漏风的牙齿裸露着,仿佛干渴的鱼,嘴唇不住地在桥头的风里张合。
这些人在一起喧荒已经喧了几十年,他们之间如此熟悉对方的生活,即使听不到对方在说什么,从表情和手势,彼此也能分辨出对方,那像沙漏里流出的沙子一样细密,跟时光一样悠长的闲言细语已经娓娓絮叨到了哪一段。这些喧荒的人从这座桥诞生就开始了,斯莱曼想,只要这几个老人没有被白布包住,送进热斯坦清真寺的埋体房,他们的荒就会地老天荒地喧下去。
过了桥,一排卖牛奶的女人蹲在路边,面前透明的瓶子里装着牛奶,那牛奶晃一晃,浓得像稀粥一样黏在瓶子上,一看浓度就知道,能煮出厚厚一层奶皮子。这样的牛奶斯莱曼喝了半辈子,烧出来的奶茶浓香幼滑,像丝绸划过舌尖。
卖牛奶摊子的背后,羊肉挂在一排铁架子上,卖羊肉的巴郎子歪戴着小花帽在磨割肉的刀子。这家肉摊,最早是他爷爷卖羊肉,之后是他父亲,后来是儿子,现在已经是孙子在卖了。巴郎子有着祖辈一样的耐心和祖辈遗传的笑容。
斯莱曼站在肉摊前精挑细选,买去包馄饨,最好捎点胸骨煮汤,做抓饭最好买羊排,加一点羊尾巴油,拌面和烩面的肉最好是买前腿肉。肉铺的巴郎子会不断地出招,这些都是上辈传下来的经典招数,不按照他说的做,饭菜就做不出地道的味道。
无论大主顾、小主顾,谁都可以选最称心如意的那块肉,即使桥头的乞丐,哪怕就买一口肉解解馋,巴郎子也会像对待买了一整条羊腿的主顾一样满脸笑容。如果来个财大气粗的,把整只羊扛走,巴郎子今天就没事可干了。只要他觉得生意一直在进行,羊肉从早到晚挂在街上,他就是个有事干的人,脸上就有一份干事的人的满足。
老街上的住户都不是有钱人,肉买得再少,也不必觉得寒碜。一只羊摆上一天,每次就是卖出麻雀大的一块肉,巴郎子也不会皱一根眉毛,他给足了称,还会加上一块香嫩的羊肝或者半把新鲜的羊肚油。对常来的顾客,可以看作是友好的奖赏,对偶尔买了一二两肉的穷人,那不啻是不露痕迹的慈悲,施者和受者,买者和卖者,天平的两端,都被那块没过秤的羊肝或羊油添加得平衡了。几十年来,这条街上已经有太多的老人,吃了这家羊肉摊添加的羊肝和羊油,补了血气增了体膘,他们心里感赞安拉胡(安拉),斯莱曼以普慈特慈真主之名祈祷,愿真主将赛瓦布(回赐)回赐给这家人,使他们的生意在这条街上世世代代做下去。
斯莱曼买好了羊肉,看了看日头已经到了正午,巴扎上的男人开始陆续赶往热斯坦清真寺。
热斯坦清真寺前的礼拜广场上,晌礼就要开始了。斯莱曼把四轮电瓶车放在一个杂货店门口,从电瓶车的后座上的塑料筐里的塑料袋内抽出礼拜毯,一瘸一拐向着清真寺走去。
宣礼塔上,头缠象牙白缠布的阿訇晌礼的唤礼声像往常一样响起。阿訇洪亮的声音,带着祈求和悲怆,又如宣布生命终结时那样盛大隆重。斯莱曼每一次倾听,都像是回到生命的最初,他的耳朵就像初生婴儿一般洁净。
人们铺开各自带来的礼拜毯,跪在清真寺前。刚才巴扎人们往来穿梭的道路,顷刻变成了虔诚跪拜的处所。男人们匍匐在地上,花帽子、白帽子齐刷刷地抵住地面上,转而又盛开在尘土里。沾满灰尘的鞋子,静静地泊在礼拜毯外面,像搁浅在尘世的船只,静待着闭目祷告的主人。
斯莱曼做完礼拜,把地上铺的礼拜毯卷成一个筒,努力支撑着瘸腿站起来,靠着清真寺墙的一角,从容地打量着眼前的人流和这个老城。
散了乃玛孜的人们,低下身子,把礼拜毯上的尘土拍打干净,叠起来装在包里,或搭在腕上,人群缓缓地向团结桥上移动,桥头的饮食摊上,鲜美的烤羊肉和清凉的西瓜味,在正午灼热的空气里分外诱人。
这个老城,似乎被巨大的齿轮卷了进去。各种从未有过的喧闹盖过了老城的宁静。一些陌生的东西填充着这个城市,它们的加入使这个城市不断膨胀,有时机器的声响轰鸣如雷,更多的时候,这些东西的到来悄无声息,往往是那些悄无声息的东西,不知不觉中渗透和改变着这座老城。人们观望、加入,或者被推着往前走,像大风里的树变得头重脚轻,摇摇摆摆,东倒西歪。人们能感觉到这风向,但看不到,抓不住,摸不着,一切变化都伴随着焦灼、盲目和无所适从。这是一座暮世之城。斯莱曼觉得一座城没有过去是可怕的,一座城如果只沉浸在过去,无从看到未来,就如同沉入黑夜,看不到黎明一样,也是无望的。相比于桥那边的新城,这里的一切,似乎在一夜之间变得陈旧了,呈现出沉沉暮气。
斯莱曼喜欢一切都保留着记忆中的样子,他一日日地陷进回忆的泥沼无力自拔。斯莱曼发觉自己真的老了,正陷落在暮世的光亮里,那最后一丝光亮,还映射在他的瞳孔上,它遮蔽了世界。他只看见光亮,光亮让他曾经遇见的所有苦难都远离他,他在逐渐摆脱苦难。所有快乐的记忆都围拢来,又渐渐退散,只留下那一丝来自天堂的光亮,照临在他这个徘徊在阴阳两界之间的暮世之灵身上。
斯莱曼在人群中看到老朋友苏里坦朝着自己走过来。
“嗨,悠闲的王爷!您今天是亲自出来巡视老城吗?”斯莱曼迎上去,拄着拐杖夸张地行了礼,展示他的幽默。
“我就要成为历史了,老的时代早已结束了,伙计,难道你还活在梦里吗?”苏里坦走上前,拍拍斯莱曼的肩膀,似乎要从睡梦里把他拍醒。
“你对于这座老城很重要,你是新与旧之间的标志。就像这座大干沟上的团结桥一样,你连接着过去和现在,难道不是吗?”
“老的随它去了,新的总要来的,我们每天谁又不是活在新与旧之间?我无法判定,对于这个古城和族群,我是不是很重要,没有了谁,历史难道会就此中断?库恰每天依照它自己的秩序运转,我们只有不断适应各种新旧变化。”
“变化太快了,快得让人心里慌慌的,新城里那些肉铺前的地面都在开挖,羊肉上面都蒙上了陌生的土,肉铺马上都要变成超市了。你再看看你现在住的王宫,墙上的文字大多是汉文,来参观的大多也是汉族游客。”
“实用一点老伙计,文字为人的需要而预备。对于已经按照既定的规律存在的事情,否定什么和肯定什么,本身就毫无意义。变化就是变化,无论如何,你必须接受。进步、落后,发展、停滞,中心和边缘,一些人定义文明所处的环境、持有的标尺各异,以什么为定位准绳?现在任何定论恐怕都为时过早。我喜欢老城区的陈旧与宁静,也喜欢新城区的崭新与喧闹。桥这边由旧积聚而成历史沉淀,桥那边昭示着时代的速度与活力。我们在这两者之间穿梭往来,厚此薄彼和厚彼薄此都会显得愚钝和不合时宜。这座新旧兼备的城,仿佛同时拥有时间两端多个迥然各异的感触器官。过去和未来,看似由那条干沟隔开,其实,你仔细去看,世界上看似不同的两种事物之间,都有一种必然的联接,没有一段生活,是与过去截然断开的。那条干沟上的团结桥,刚好完成了这种联接。”
苏里坦接着说道:“至今安然生活在其中的居民,为老城完好地保留着千百年来的生活方式。在老城你可以挽着柳条筐,坐着毛驴车在大巴扎上买土肥皂和驴缰绳,在新城,我可以坐着小汽车,乘着电梯上百货大楼购手机、电脑。你不觉得,这个时候新和旧,历史和现代在心平气和地进行着意味深长的对话吗?”
“毕竟有一些东西,在我们不知不觉中慢慢消失,老城最标志性的建筑是清真寺,新城多是歌舞厅,原来在葡萄架下跳舞弹琴的人,现在都去了歌舞厅,你应该能感觉到这种不一样。”
“难道你不承认,一切都在时间中培养,一切都在时间里消亡。想想这个城的周围那些你看守过的大大小小的佛窟。想想过去造佛窟、佛像、诵佛经的,也是高鼻深目的大胡子的当地人,再看看如今库恰城里到处是清真寺里诵念《古兰经》的人们,历史留给这一片土地的遗存真是意味深长。老伙计,没有哪一个生活是必须从生活中剔除的,即使人为地剔除的东西,寿命没有到,也很难割除,即使刻意铲了它,它又会从适合生长的土壤里探出头来,悄然生长。清真寺和歌舞厅在这座城市里,分别满足不同的人不同精神需求,完全可以相安并存。说穿了到了我们这个年纪,连生与死也不是一对不是不可调和的矛盾,你看看那些堆在院子里周围的土坟,天天面死而生,让我们对生反而有着更深切的理解,难道不是吗。”苏里坦说。
“没错,真主让人在生生死死中绵延不息。可我总是在想,你的死会不一样,如果你不在了,王的时代就结束了。”斯莱曼说。
“伙计,你知道吗,我这一生干过两件自认为得意的事情,一个是帮助整理库恰的文史资料,一个是为别人落实政策。一个让我深入了这座城的历史,一个让我看到了正在发生的现实,这就是将来的历史。历史就是一种存在,是存在的另外一种形态。”
“你应该给这里的历史留下一些东西,你自己就是活的历史,如果你死了,库恰王宫就剩下一座死的建筑,不能给人那么深的印象了。”
“我每次踏进王宫,看到先王们的画像和蜡像,都觉得历代的库恰王,他们只是换了一个方式活在王宫里,活在这座老城里。一代代的先王们,依然可以从那些画像上走下来,从博物馆、展览馆的那些遗存中站出来,变换着不同的方式,向世人说话。大到一个国家,小到一个边疆小城,它们都有属于自己的历史,从清代乾隆皇帝册封,到现在两百多年,我的十几代先人都是在这里出生、长大,为政一方,有几位先王为了维护国家统一,被暴徒杀害、活埋……我希望人们在我死后,在没有王的时代,人们也能记得这些历史。”
苏里坦说完,听到斯莱曼用低沉的声音祈祷:
“真主啊,这个世界自有无法超越的秩序、不可更改的规律和准则。愿您将那些在云遮雾绕中的历史袒露出来,愿您的恩泽像太阳的光芒,刺破云层,把真相昭示在天上。感赞安拉!愿世人处处遵从历史,遵从上天的旨意。”
第五节 破碎的人
王宫大门口,有一个剃头的雕塑,很多剃头匠一开始以为是这条街的广告,在这里摆起了露天剃头摊,一直为苏里坦剃头的苏塔孜的生意也在这条街上红火了一阵,后来剃头摊被城管清理进了巷子里。现在苏里坦剃头,都要到巷子里去找苏塔孜。
头发这东西,代替人一次次牺牲落地。在监狱里,苏里坦第一次剃光头,剃掉胡须,他感觉尊严落地。坐了几年监狱出来,他反而养成了剃光头剃胡子的习惯,一个星期不剃头,就觉得奇痒难忍。中医说这是荨麻疹,胆汁分泌变得异常,皮肤上就会长出疹子,导致全身发痒。苏里坦怀疑自己小时候被吓破了胆,心里一有害怕的事,就会全身瘙痒。这种症状消失了好多年,瘙痒最近又从头部开始,向着全身蔓延。
春节,听说父亲身体不适,阿扎提让妻子开着车送他到王宫来看父亲。正在用木炭为苏里坦煨中药的热依罕赶紧解下围裙,出门迎接。阿扎提被妻子扶着下了车,热依罕把轮椅从车上放下来,俩人推着轮椅进了王宫的会客厅。
“春节,新城里人多吗?”苏里坦连着咳嗽了几声,清了清嗓子问儿子。
热依罕将苏里坦从沙发上扶着坐起来,苏里坦看到儿子似乎胖了点。
“街上没有人走动,一点也不像往年春节。”儿子把轮椅靠在茶几边,身子坐在轮椅上叹息。
“该死的咳嗽,又来袭击我了。”苏里坦剧烈地咳嗽起来。
热依罕丢下手里正在剥的杏仁,扶住苏里坦的腰帮他拍背,想缓解他的咳嗽。
“轮椅的轮子平时该多上些油,推起来有点重。”儿子坐在轮椅上,对妻子撇了撇嘴。
“我觉得胸闷,想出去看看,顺便找苏塔孜去剃个头。”苏里坦看了儿子一眼。
“我们陪您一起去。”阿扎提用目光示意妻子帮他推轮椅。
“心里一害怕,头皮瘙痒不止,像是无数的虱子在啃咬我的脑子。”我几乎治愈了的瘙痒症,偏偏到了这个年纪,又开始发作了。
“也许是人老了,害怕长白发。”妻子安慰说。
“白发在咬我的头皮,我再不去苏塔孜那里理发,白发就要钻进我的脑子里吃我的大脑了。”
“外面风大。”妻子在身后恳求。
“把我也扶上车。”阿扎提的口气里,有种不可拒绝的倔强。
热依罕帮丈夫穿好棉大衣,戴好了皮帽子,把围巾在他脖子上绕了一圈,阿扎提的妻子推着丈夫的轮椅出门。在院子里,两个女人吃力地从两边搀起阿扎提,先把他架到了车的前座,用布带子将他的身体固定好,然后再从会客室把苏里坦扶到车上。
车开出了王宫大门,驶过房屋低矮、星空高阔的旧城区,进入楼群林立,天空低垂的新城区,天空浑浊得像一大块脏抹布。主街道上,挂在葡萄架上的红灯笼,像是没有尽头,沿着没有车辆和行人的马路一路亮下去。在寒冷的风中,这些葡萄架上的灯笼,像是认错了树枝和季节的果实,给人不合时宜的虚假荒诞感。本来装饰这些灯笼,也许是想营造节日气氛,结果适得其反地衬托出街道的空寂。两边行道树上造型各异的彩灯艳丽炫目,装了彩色电灯泡的花树正凭空吐出粉紫的杏花、艳红的桃花、灿白的梨花,有几道放射状的焰火扫过高空,在前车窗玻璃上投下虚幻的影子,五颜六色的喧闹滑下去,消失在远处的地面上。
在路口的红灯下面,一个披肩及地的老妇人,抱着孩子跪在路边,忧伤的黑色眸子闪着冰冷的光。她躲避着车灯的光亮,低下头皱起双眉,把苍老的脸埋在怀里的孩子身上,她头发花白,五官低垂,满面愁容,从她张合的口唇看得出她在祈祷,又似乎用呻吟隐忍着灯光传递给她的刺痛。
“也许她怀里的孩子病了。”司机把车停在路边,把头探出车窗,招呼那老妇人上车。妇人警惕地用头巾挡住脸,摇了摇头。
车子离那个妇人而去,车前窗玻璃上血红的灯笼和路边诡异的彩灯,让苏里坦觉得身体瘫软,刹那间有种浑身失去了重量,失去了知觉的麻木感。
苏里坦几乎每个星期都得去理发,给他剃头的那个老人过世后,老人的儿子接替了他父亲。
进了理发店,一股染发膏刺鼻的气味迎面扑来。苏里坦找了一张斜度最适宜他的椅子躺下,对年轻的苏塔孜说:“苏塔孜,帮我剃掉啃食我脑子的白发。这些忧愁的白发,如果不把它们剪掉,我真的害怕一觉醒来,它们会淹没了我。我常在梦里梦见我的白发像山洪倾泻而下,让我沉没和窒息。”
年轻的苏塔孜知道苏里坦又犯了瘙痒病,干脆剃光了他的头发,推荐他留个八字胡,他说:“八字胡最显王者风范。”
苏里坦猜测,他大概觉得他的脸太消瘦,八字胡能遮住口唇周围的褶皱,会显得精神点,于是点点头说:“留个八字胡也好,这多少可以弥补我头顶的光秃感,至少不会让我的头脸看上去像贴两片眉毛的光葫芦。”
这辈子没留过胡须的苏里坦觉得,能在活着的时候,尝试一下留胡子的感觉也不错。当苏塔孜帮他修好了胡须,让他照镜子,苏里坦惊奇地发现,他留了八字胡,竟然有几分像当年的麦王。他在镜子前照了很久,想想自己已经活到了比麦王多一倍的年纪,大半生历经磨难,没领受像父王那样的荣耀,却也没有像他那样悲惨地死于非命,心里浮出一些在白发丛中看见黑发般的感恩与喜悦。从镜子里,苏里坦看见背后轮椅上坐着的手脚越来越萎缩扭曲的阿扎提,立刻,又有一种悲凉像霜雪盖住麦苗一样,盖过了那一丝刚刚冒芽的喜悦。
第十章 忆思
第一节 遗世者
双腿不能站立以后的这几十年,阿扎提只能陪着父亲理理发,或者坐着轮椅跟父亲一起在老街访贫问苦。如果没有这个坐着轮椅的儿子跟着,苏里坦受过的苦,很可能已经被人们淡忘,在别人眼里,苏里坦似乎一直是王,有着绝对的优越感,从来没有什么苦楚。苏里坦也喜欢带这个残疾儿子,阿扎提知道父亲怕他寂寞,在变相地对他做情感上的补偿。
如今阿扎提成了父亲历经磨难的一个活见证,他长得跟苏里坦一模一样,他的形象,就是一个遗世者的象征。阿扎提坐在轮椅上,他不再延续父亲的王位,只承载着他的疼痛。
阿扎提一生追随父王,他怕父亲走了,把他一个人留在轮椅上,成了父亲的“活遗物”。苏里坦修造的墓穴一侧,就为阿扎提留了一个殁了后安身的地方。阿扎提经常想,若父亲死了,他也不想再活着,他想早点躺在他身边,像小时候那样,跟父亲做伴,给他暖暖脚,挠挠痒痒。
墓穴让阿扎提回忆起小时候,他和父亲曾住在离王宫五百米的地窝子里。
地窝子很潮湿,阿扎提曾经在拓土块冰水里泡过有过伤的腿,从那时候起就时常疼痛。苏里坦一害怕,就会浑身起红色的水泡,他觉得父亲也是在那时候染了湿气。每天晚上阿扎提帮他抓痒,苏里坦的肩背被他抓得溃烂流水,还是解不了痒。
阿扎提不忍心再抓。苏里坦说:“孩子,这点痛痒不算啥,狠一点,再狠一点。记住,你活着,就是我活着。我的生命在你身上会得到延续。”
阿扎提拄着拐杖,被人搀扶着出现在父亲面前,苏里坦努力想坐起来,阿扎提让他躺着,苏里坦伸出挂着盐水的手,握住儿子的一只手,两双手抖动着将挂在床头的生理盐水瓶摇得哗拉哗啦响。这时候苏里坦几乎说不出话了,阿扎提看见了他眼睛里的眼泪。阿扎提颤巍巍地拄着拐杖立在床头,看见父亲床边墙上挂着的红旗,那是父亲嘱咐他买回来,让热依罕帮他挂到墙上去的。他说,在闭上眼睛之前,他要看着它。
阿扎提看父亲躺在炕上,干瘦如一条薄板,棉褥子让他的身子完全陷入,像沙子陷入水中,被子平展展的,底下看着完全是空的。
苏里坦交给阿扎提的是两包钱,一包给他料理后事,一包给先王们举行一次祭礼。
苏里坦嘱咐儿子,买几车伽师瓜、西瓜,给他每年八月看望的那个部队送过去,慰问一下子弟兵。
安排完这些,苏里坦让妻子热依罕把耳朵靠在他嘴边,说:“我想吃一碗你亲手做的馄饨。”这是他十几天来第一次说要吃东西。
阿扎提坐在轮椅上,在厨房里像父亲一样,等热依罕洗洋葱、切羊肉、和面、擀面皮。他甚至担心父亲等不到这一碗馄饨了。
阿扎提体会到父亲每天看热依罕做饭的那种感觉。这个场景里,他回忆起父亲第一次来看他,母亲和阿米娜一起为他做饭的情形。让他酸楚的是,苏里坦离开人世后,不能跟他的母亲尼莎罕躺在同一个墓地。父亲这辈子共娶的四个女人,死了一个,离了两个,最后剩下这一个,给他洗屎洗尿十八年,这个女人殁了,会躺在苏里坦的一侧,而阿扎提会躺在父亲的另一侧,父亲没有预留别的位置。
苏里坦躺在床上,安静地听着钟表的声音等一碗他最爱吃的馄饨,只要这个声音延续着,他就觉得王时代还没有结束,它让他回到过去,指针的时间仿佛晃动着王宫那些辉煌的影子。
那只立式钟表响了一声,苏里坦知道它不是原来麦王用过的那只,它只是用来连接和延续过去记忆的代偿品。麦王的立式钟表,有着考究的木质的表架和外壳,玻璃的表门里三个长短不一的银色指针,让苏里坦感觉时间坚硬的金属质地,仿佛一个铁人,蹬着银靴子,滴滴答答地在王宫里行走。在他的记忆里,那些金属的指针,指向那个时代的一个又一个时刻,那个时钟铭刻着王宫里发生的大事件。苏里坦这样冥想着,心跳就能维持与钟表同步的节奏。
热依罕做了一小碗热腾腾的馄饨,端到苏里坦床前。苏里坦闻到了香味,黑瘦的脸上显出很满意的神情。热依罕用勺子舀了一个馄饨,薄到透光的馄饨皮里面,包着松脆的半肥半瘦的羊羔肉,那馄饨在光线里是透亮的,可以看到里面剁烂的羊肉馅和晶莹的洋葱末。她喂他吃,苏里坦吃力地张开嘴,馄饨久久地含在嘴里,他像婴儿含着奶嘴一样的满足。
苏里坦用力把馄饨吞下,生命里的最后一口食物,通过食道的感觉,像一只船很艰难地在沙子里行走,阿扎提甚至能听到父亲食道里沙拉沙拉的响声。苏里坦竖起拇指,他眼睛越过所有在场的人,看向他们的身后那面墙上的红旗。沿着他的视线,所有人都让开了。他努力把嘴角向上挂,露出一丝笑意,搁在板床上挂着液体的右手,瘦得像干硬的红柳枝,在被单上攥成一个竖起大拇指的动作,然后闭上眼睛,动动身体两边分开的两手,意思是要做出掬在一起的样子。感谢主,阿扎提流着眼泪,把畸形的手伸到最高的限度,在空中划了一圈,算是替父亲接都阿。父亲看到了他用尽全身力气接了都阿,瞳孔似乎越过自己的身体,看到一个众人看不见的地方,然后目光停滞不动了。那是他看向世界的最后的一眼,不是看儿子,也不是他旁边站着的热依罕,而是看着那面墙上的红旗。
阿扎提看着父亲直挺挺地躺着,不再看任何人,他的目光与红旗形成了一种呼应。他一直保持着这道视线,屋子里都是白颜色,那种几乎淹没他的白颜色,只有墙上那面红旗红得像沸腾的血液。他躺在雪白的床单和被褥间,头顶是白色的天花板,他看不见天上的月亮和星星,只看见面前的红旗上五颗金黄的星星,他沉入了一片红色之中。阿扎提耳朵贴在父亲的嘴唇上,他听到了父亲最后的遗言:“我要回到母亲生下我的那个地方……我的母亲,我就要看到你了。你在召唤我,我要变成婴儿再次降生,回到你的怀里。当我跨过沉沦的一切,向着永恒进发的时候,我的母亲,你血一样的红色,就是我的军旗……”
立式钟表整点报时,当当,响了两声。接着是一秒一秒地行走,仿佛一个铁人,蹬着银靴子而来……那是时间的脚步重重地踩过王宫地面的声音。这一次,苏里坦心跳的节奏再也无法保持与它同步了。
热依罕用头巾捂住脸背过身去哭泣。苏里坦的脸上的表情陷入他对另一个世界的向往里,他再也看不到她的悲伤了。
阿扎提的心已经陪伴着父亲去了。他想到了地窝子,想到了墓室。那从地下挖一段过去,再开凿墓室的方式,就如同过去跟父亲一起挖的地窝子一样。到了如今他发现,死对于他来说,不过是把自己的卧室从地上搬到地下去。
阿扎提挣扎着从轮椅里下来,扑倒在地上,为父亲的亡灵祈祷,人们站在床榻四周,像围了一圈栅栏,一个个钉在那里一动不动。
第二节 “磨坊”里的祈祷
热依罕坐在王宫院子里的土台子上,穿着掉了色的裙子,裹着灰蒙蒙的头巾,低头剥核桃和杏仁,收音机像苏里坦在世时一样,一天到晚开着,她凄楚的眼神不时看着空空的院落。
苏里坦在的时候,热依罕每天会在镜子前梳了头,穿鲜亮的衣服,包了鲜艳的头巾面对他,脸上闪着含蓄的笑意,这些笑意从苏里坦病了开始,就一点一点地远离了这张脸,热依罕饱满的脸,慢慢变得又长又尖,横向伸展的笑纹全部换作竖向拉开的愁容。一个女人的容貌会因不快乐,而变得如此悬殊。
她每天一个人在院子里,不是不停地剥核桃和杏仁,就是坐着发呆。她已经很久不出门了,苏里坦过世后,除了买菜,甚至没有去逛过一趟巴扎。
周围的旅游者快乐的笑声,对她来说是近乎残酷的嘲弄,让她变得更加不快。尤其是她只懂维吾尔语,不知道那些操着各种语言的游客到底在笑什么,有时候,他们带着好奇的目光,从她做饭的厨房小窗里窥视她,她总担心自己穿得不够整洁,丢了王的颜面。其实,苏里坦已经是一个在现实中不存在的人,她还是非常顾忌他的颜面。
“我不在了,这个世界不会因为你的软弱而慈悲,掩藏起你的忧伤,就像我在的时候一样,在人前,你一定要挺着胸走过,这样别人才不致因为我的离去,对你不敬。你在地上吃馕,我在地下吃土,本质上没啥区别,也没什么好悲伤的。”活着的时候,苏里坦总是这么对热依罕说。
她似乎听到了他的念叨,起身用指甲开裂的粗糙的手,拍打了几下裙子上的核桃和杏子壳的碎屑,关起门,洗了小净,换了身干净衣服,包好头巾,提了一桶水,准备到苏里坦坟头上去。
苏里坦的墓就在离王宫不到二百米的地方。他在活着的最后十年里,只做成了这件大事,就是修造了他的墓。墓造好以后,越看越像一座磨坊,后来他干脆叫它“磨坊”,觉得这样称呼比叫坟墓听起来有生机。
王宫花园的小径通向墓地,苏里坦活着的时候,在路边留下的果树,一路赐给他的女人香花和香果。
这座磨坊一样的圆顶建筑的墙上,先王们的像围绕在四周的墙壁上,像是众多的守护者。进了“磨坊”仿佛能听到时间拉着历史的磨盘,轰隆隆每日依旧在旋转的声响。
活着的时候,苏里坦这只老磨推推转转,转到转不动就卸磨了。现在他躺在“磨坊”放磨盘的那个中心位置,他的左右连着的两个墓穴的主人,还拽着时间的绳索活在世上。
热依罕觉得苏里坦每天躺在这间高大的“磨坊”里等她。她知道她活在人间只是暂时的滞留,就像毛驴车在一个驿站停留一样,最终还是要回到这里,跟苏里坦并排躺在无边的黑夜里。
她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净了身,做完邦布达后,提着清洁的井水,来到苏里坦的墓前。她清扫坟墓周围,轻轻地用拂尘拂去墓身细细的尘埃。她一往地上洒水,潮湿的泥土味儿就扑面而来。苏里坦躺在“磨坊”里半年多了,前几天下了雨以后,他的墓旁长了几个小蘑菇,看起来好像躺在墓里的人也要发芽了。
热依罕站在墓前自言自语:“你活着的时候,一个人孤单地生活那么久,那个时候我还不认识你,也许我还没有出生。现在你又落单了,让你一个人躺在这里,我没法帮你挠背、捶腿、掖被子。每天半夜醒来,都听见你在咳嗽。你走了,我还活着!安拉,为什么让你走了,我还活着……”起先她的嘴唇在头巾下面颤抖,接着她的整个头巾和肩膀一起颤动。
热依罕赶开一只受惊的蜘蛛,让手上的拂尘抚过苏里坦的坟头,她感觉就像过去每周四晚上所做的那样,用辫梢在黑夜里,像孔雀的羽毛温柔地扫过苏里坦的身体。这让她觉得苏里坦还活着,而不是躺在地下的土层里。
“不要咬他的身体,去吃虫子吧。”热依罕对蜘蛛说,她看着蜘蛛在她的诵经声里慢慢爬走了
这一生,对苏里坦最忠诚的,就是瘙痒症了。他想了各种方法来摆脱它,瘙痒像跳蚤一样折磨了他一生,他还是如此舍不得离开它。他活着,瘙痒就不会死。他的瘙痒症终止了,他的生命也就终结了。现在他死了,蜘蛛和跳蚤们不会死,它们还会在这个世界上快活地跳来跳去。
热依罕跪在苏里坦的墓前祈祷。苏里坦在世的时候,他俩一起做乃玛孜,热依罕一直跪在苏里坦旁边。苏里坦念经的方式是热依罕最熟悉的。现在墓的一侧为她留好了墓穴。他告诉过她,会躺在这里安心地等她。她也说过,生生死死,她都会在他的一侧祈祷。
做完乃玛孜,她掀开遮盖着脸部的头巾,看了看裙子上的土,又看了看苏里坦的坟头,她缓缓放下了头巾,好像怕苏里坦看到她憔悴的容颜。她站起来,这次她没有习惯性地拍掉裙子上的黄土,让这些土继续留在了裙子的花纹间。
苏里坦躺在这里,一年有成千上万世界各地的游客来参观他的王宫,他们不会忘记围着他的墓地转上一圈。这座“磨坊”除了游人,还有腿脚不灵便的阿扎提不时地让妻子推着轮椅过来一起看看父亲。
热依罕拿着那把苏里坦扎的小扫帚,上上下下清扫完这座“磨盘”,在“磨盘”四周的砖台上,洒下玉米粒、稻谷粒、麦粒、鹰嘴豆。麻雀和鸽群围绕着这座已经停歇的“老磨的磨台”,找点食吃。
热依罕念完一段经文,撩开面纱又看了一眼苏里坦,垂下眼皮低头摸一摸他坟边的木头栏杆,陪他静静地待了一会儿,然后她裙子上带着从苏里坦坟地沾染的那一抹黄土,走出了墓地,沿着花园里的浓荫道,回到他们曾经共同生活的王宫。她裙子上从墓地里带回来的黄土,几乎沾染在王宫里每一块他们一起坐过的地方。王宫里的这些地方,保留着他和她在一起时的痕迹和气息,这些都让她无比的宽慰。
第三节 枯萎的青杨枝
最近热依罕又牙疼了,这一口牙,她和苏里坦共用了二十年。她每次用头巾捂着腮帮子去看牙医,知情的人都同情地看着她愁眉不展,劝她不要长久地沉浸在丧夫的悲伤里。热依罕遇到这样善意的劝话,也不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她出生在一个穷人家,没有上过学,她本能地对来往应酬和社会关系感到恐惧。所有跟外界的交往,过去都是由苏里坦一个人维持的。苏里坦走了以后,她几乎不出门跟外界打交道了。
苏里坦不在世了,这个对于热依罕四季与往年的四季没有什么不同,唯有的不同的是她的牙时时地疼痛。苏里坦走了快一周年了,热依罕觉得自己若是没个病痛,好像显得不正常。
接近苏里坦去世一周年时,热依罕开始频繁地跑医院。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怕生病了,还是想生病,她想:“也许生病就可以逃避什么。”王的祭礼仪式越来越近,需要操持的事情越来越多,她特别希望苏里坦能从坟墓里起来,告诉她该怎么办。她不断地去苏里坦生前生病时住过的那家医院看看,碰到给苏里坦看过病、开过药的几个医生,经过苏里坦住过的病房,热依罕禁不住探头看看,苏里坦曾经躺过的那张病床上,有个年轻的男人躺着。病房的护士认出了她,热情地招呼说:“我认得你,你是库恰王的妻子,去年王在这里住的时候,你一直陪在身边。”
被护士这样一说,热依罕感觉清醒了一些,又觉得有点恍惚“去年……”去年在这个医院里,她扶着苏里坦上上下下地检查身体。“苏里坦住院的事都是去年的事了,怎么感觉他还躺在医院里。”热依罕心里嘀咕。
她顿时觉得医院没有白来,这里的人都还记得苏里坦。她担心只有自己记得他,担心一周年来祭礼的人,只是奔一个仪式,而不是真的记得苏里坦。
热依罕突然感觉,自己像是苏里坦留下的半条魂去他生前住过的医院探望他自己。
热依罕恍恍惚惚地回到王宫,看到那张苏里坦病重时躺过的病床空空地摆在庭廊里,床上平展展地铺着红花毯子,墙上还挂着那面红旗。生命里最后的二十天时光,苏里坦就是在这张小床上度过的,那时候四周都开着电风扇,床边摆着冰块,她不停地用冰水给他擦拭腋窝和胳膊、腿降温。她仿佛能听到他肺里浓重的痰音。
一切一如去年,可苏里坦躺在黑色的墓穴里,给她预留的那个墓穴空了一年,热依罕又在地上跑了四季。热依罕想:也许该按照老人的说法,放几个核桃在葫芦里,盖上盖子,密封了,放进墓穴里,她还活在这个世上,那个世界的位置也不能总是虚空着,放个葫芦,也算把墓穴压实了。
秋天葫芦熟透了,热依罕摘了一个品相端端正正的,描上自己的名字塞进葫芦里,她只会描自己的名字,是苏里坦教会了她怎么写自己的名字,现在终于可以用上了。
人家说只要密封得好,葫芦里的籽,存放一千年还能发芽。热依罕坐在墓前想象着一千年后,墓穴塌了,葫芦碎了,那籽儿依然长出苗,结出新的葫芦。到那个时候,这块墓地里也许结满了葫芦,无论有多少墓坑,都能被一个个葫芦坐实了,不会有任何一个墓坑空着。
临近古尔邦节了,门口热依罕与游人合影的示意牌上,用汉文、维吾尔文和英文写了什么,她不是很懂,她只能看懂上面标着的显眼的阿拉伯数字。她把牌子翻转过去,放在门边。
苏里坦在的时候,游客总是对着他拍呀拍呀。热依罕总是拉着他的衣襟往后扯。起初她怕拍照,觉得人们会把他的魂摄走,带到陌生的地方。
苏里坦会捏捏她的手笑笑说:“傻女人,照相机是拍人像的,摄不走灵魂。”她安下心来,慢慢地习惯了看着苏里坦被人拍照,他的魂不会被拍走,她就放心了。
王宫的解说员古丽让热依罕每天好好打扮打扮,她说游人为她拍下的这些照片,会跟苏里坦的照片一起传播到很多地方。热依罕暗自想,如果这样,也许她与苏里坦的灵魂有一天,会在他们俩人的照片汇集的地方重逢。那时候,她希望自己在他面前显得漂亮一些。
那些游客从小厨房的窗户看见热依罕,好奇地窥视她洗菜、烧火,和面,她常常从面盆里把手抽出来,来不及洗干净手上的面,就被他们拉去拍照。他们总是很兴奋,而且有些奇怪地变得自豪。他们嘴里念叨着:“我们要跟王妃拍照,我们要跟王妃拍照。”这跟她看到他们的表情和在展览会官里与那些王爷的遗物合影时类似。
她有点尴尬地用力揉搓着双手,觉得自己的手瞬间变得很大,没有地方掩藏,她担心指甲和指缝里的面粉会被拍进去。
有时候,游客会很得意地让她从照相机的镜头里看刚拍好的合影,她发现自己太匆忙了,头巾没有戴好,她指指镜头里自己快要脱落的头巾,示意他们重拍,有时候一些游客会很痛快地重拍,这样他们又多了一次跟她免费重拍合影的机会。大多数时候,游客比她匆忙,根本没有重拍的时间。也有一些时候,她提出重拍后,老板或干部模样的人,会对着拿照相机的人连连摆手,相机里她歪戴着头巾的合影就被他们带走了。她不知道那些照片会被带到哪里,也不知道谁会看到那些照片,她从来没有再看到过照片里自己的模样,也从来没有人把洗好的照片寄给她,许多人答应寄给她,但她从未收到过。
跟她拍照的人都似乎很满意,除非他们发现她在照片里闭着眼睛,他们才会提出重拍,她都会热情地配合,因为她闭着眼睛的样子实在是太可笑了。更多的时候,拍了照的人自己也来不及看,更顾不上给她看,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照片里的样子。她看到他们满意的表情,也努力微笑着,让他们看到她也很满意,其实她心里很忐忑,她不知道内心是不是真的满意自己被这样拍来拍去,尤其是很多时候,她根本来不及换漂亮的衣服,没有在镜子前画好眉毛,戴好头巾,把头顶的那块秃斑捂严实,就匆匆出门站在照相机镜头前。画眉毛、抹口红、涂脂抹粉都是解说员古丽教她的,王爷在世的时候,她从来不化妆,王爷觉得她的眉眼肤色足够靓丽。现在她涂脂抹粉,是为了遮掩脸颊那一层暗黄色的斑。
热依罕每天精心地化好妆,穿上鲜艳的阿黛莱斯裙,坐在的苏里坦巨幅照片前,或者坐在苏里坦曾经与游客拍照的凉亭里、秋千架下,不厌其烦地与游人拍照。她不在乎牌子上那几个阿拉伯数字的多少,只要她还在这个院子里,做着跟苏里坦一样的事情,生活就变得有意思多了。她似乎接替了他的一部分,让他继续在这个院子里存在下去,这样他就不会完全消失。她感觉每拍一张照片,苏里坦就在她的意念里重现一次,他的灵魂也仿佛在这个世界与那个世界的边界上,向着她重现了一次。在相机对准她的刹那,她感觉自己躲在了王的身后,她在内心窃喜,他们拍下的仍旧是苏里坦,他们都看不到苏里坦,热依罕通过自己的意念把苏里坦拉到了镜头里。有时候一恍惚,她会忘了自己到底是谁,幻想游客拍下、带走的不是她的照片,仍旧是苏里坦的,每拍一次,这种错觉就让她快活和兴奋一次。没有人的时候,热依罕坐在苏里坦的巨幅照片前,坐在他过去常坐着拍照的凉亭下或秋千架上,等着有人来拍照,等着那种与苏里坦并排站在一起的感觉重现。
一只鸽子落在热依罕面前水桶边沿上,用细细的脚掌扒住桶沿,伸长脖子用嘴去够桶里的水。桶太深了,水剩了很浅的一点。她一起身,鸽子飞起来落在杨树枝上,她去池子里打满了水,把桶放在院子当中,等着鸽子来喝。鸽子站在杨树枝上,怯怯地望着地上水桶里晃动的水影。
“不怕,不怕,下来喝吧,安拉赐给我们的生命是一样的,渴了就要喝,饿了就要吃。”热依罕招呼鸽子。
一个穿运动装的女人,把热依罕翻转的牌子重新翻转过来,指着牌子上的阿拉伯数字,小声念了几遍,指指点点,跟另外一个穿冲锋衣的女人绕着牌子转了几圈,抬眼看看正在院子里折杨树枝的热依罕,再故意朝着牌子看看,嗤嗤地笑着走出院门,穿冲锋衣的女人捂住嘴巴,出门前特意回头看了热依罕一眼,关上院门出去了。
鸽子从杨树枝上,落到牌子上,再跳到水桶边沿上,牢牢地用细灰的爪子勾住桶边,脖子一伸一缩,啄向桶里的水。红砖地上的几只麻雀落下来,叽叽喳喳地叫着,一会儿低头啄饮地上洒落的一小摊水,尾羽高高翘起,一会儿扬起头和脖子,把尾巴和屁股泡在泥水里,等喝饱了水,一个个尾巴湿淋淋的,像邋遢的小女人一样拖曳着泥水浸透的裙子,在院子里挺着肚子踱步。
苏里坦的坟前,去年的青杨枝焦黄泛灰,热依罕周年祭上插的那一簇,倒还干燥苍绿,古尔邦节临近,热依罕折了一些院子里的青杨枝,打算跟前两次插的青杨枝并排插在坟头。
生命渐渐枯萎的颜色,就这样借着折断的杨树枝,对着热依罕含蓄地显现。
第四节 王宫的月亮
阿依回王宫来了。她穿着黑白花纹的阿黛莱斯裙,头上扎着乳白色的纱巾,完全是一身维吾尔族女人的打扮。她很希望苏里坦见到时,苏里坦还能从她身上看出一丝当年少女阿依的影子。
阿依看到通向墓地的那个拱门旁边,墙上那张放大到真人大小的照片,照片上老年的苏里坦坐在鲜花丛中开怀地笑着,旁边用大大的字写着:中国唯一健在的王。阿依的目光停留了很久,她走到照片前面,手指沿着衣袖摸下来,仿佛抚摸到苏里坦的手,她站在他对面,感觉就像小时候一样,牵住他的衣袖。
阿依跟王宫的解说员古丽说:“我从小在王宫长大,苏里坦是我的哥哥。请告诉我,现在还有什么人住在王宫,我想看看我的哥哥和亲人们。”
古丽攥住阿依的手说:“苏里坦去世一年多了。他对我讲起过他有个叫阿依的汉族妹妹。我非常吃惊您的维吾尔语讲得那么纯熟。”
“这张照片上不是写着‘中国唯一健在的王’?”阿依问。
“苏里坦去世后,王宫还没来得及撤换掉这张照片。”古丽解释。
站在照片前,阿依不断地抹眼泪,她想起了孩提时,跟苏里坦玩过的游戏。这么多年了,她一直惦记苏里坦这个失散多年的哥哥。她哭的时候,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只是没有人再像小时候那样,帮她抹眼泪擦鼻涕了。
古丽递给阿依一本新书,阿依手里捧过那本红色封面的书,时不时地翻开某一页,用维吾尔语向古丽询问。那是一本写库恰王家族的书,书里有苏里坦各个时期的照片。阿依边看照片边取下眼镜用手绢擦眼泪。
“阿依别难过,我们可以去王宫看看王爷的妻子,给王爷上个坟。”阿依身边一身维吾尔打扮的男人安慰无助的阿依。
阿依告诉古丽:“这个是我的丈夫吾斯曼。苏里坦哥哥在监狱的时候,我和丈夫从乌鲁木齐去监狱看过他,再后来就没有了联系。”
坐在王宫,看着墙上麦王牵着蒙古马的照片和苏里坦晚年的照片,阿依和热依罕相对而泣。阿依莫名地喜欢在王宫里麦王和苏里坦的照片前,这样畅快地陪热依罕一起流泪,她感觉好像麦王和苏里坦在看着她们,用目光抚慰她们。
热依罕带着阿依和她丈夫来到苏里坦坟前,阿依在坟墓边撒上碾碎的玉米粒、鹰嘴豆和小米。
阿依说:“那个跟我玩‘月亮追太阳’捉迷藏游戏的苏里坦哥哥,现在扔下我们躲到另一个世界去了。他从小那么疼我,当我是他的亲妹妹。我很想贿赂那些鸽子,好让它们给躺在这里的哥哥传递我回来的消息。”
几只灰色的鸽子飞过王宫的上空。
阿依对她丈夫吾斯曼回忆着陈年往事:
“那个时候麦王常说,爱花草的人,灵魂和这些树木花草一样,是永生的。不爱花的人,是没有灵魂的。小时候,我和苏里坦在王宫院子里追逐,踏倒了一株芍药,麦王让我们俩把花枝扶起来,用白纱布捆好,我们最终没能救活那株花,结果被麦王罚站,在太阳底下晒了一整天。”
“苏里坦无论走到哪里,眼睛都会盯着花种子和盆花,冬天没有花,哪怕塑料花,也会买回来摆在屋里,让它们代替鲜花开着,等待春季。或者买一些花布挂在门窗和墙面,做成褥子,他说躺在花褥子上,就像躺在鲜花丛里一样。这些年,他把库恰王宫变成了花果园,王宫如今的别名叫做‘古丽芭格’(维吾尔语:花园)。现在这些果木花草一年四季陪伴着苏里坦的灵魂,我觉得苏里坦每天都行走在王宫的花园里。”热依罕说。
阿依的丈夫问古丽:“为何每个王,都为自己造一个大大的墓,是对失去的世界的留恋,是对自己生命消逝的补偿,还是为了留住一段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