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郊的油田(二)

  • 来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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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7-09-07 10:15

  宁城人已经花光了最后一个铜板,最近这几天,他们吃的土豆和毛豆子都是曹刚刚从自留地里挖和采的。现在,几天前还和曹刚刚桥归桥路归路的这群流民成了曹刚刚的舅子,吃不饱都跟黄白狼似的打量他,曹刚刚想到被黑胖女人搂住的那个鸳梦就后悔到想吐。

  偌大个荒地上的鸟群已被他们反复驱赶得只剩几只流莺,花鸟市场老板被几天里送来的大群本地鸟类吓得睡不好觉,他在几百只灰喜鹊和上百只百灵的笼子上加贴了白条广告:欢迎放生,享受批发价。

  他没好气地问曹刚刚:“你赶尽杀绝想干吗?筹钱讨小老婆?”

  曹刚刚发现掉进陷阱的并非只是鸟,也有他自己,他是最大那只,被网眼扣紧了,动弹不得。想到绝望之际,曹刚刚瘦皮拉筋的脑袋烫起来了,他突然推开黑胖女人点在他额头上的胖手指,跳将起来,破口大骂:“赤那!宁城人实在勿懂事!你们会做啥事体?个个肩膀上顶一只黄鱼脑袋!”

  曹刚刚竟然一指头指回黑胖女人的天灵盖:“你们只会在这只黑煤饼身上打洞、只会打洞!你们问问她,要是肚子大了,是你们怀胎十月还是她怀胎十月?是你们叉开大腿哭天哭地生还是她生?是你们一把屎一把尿养还是她养?你们凭什么觉得孩子是你们的不是她的?你们除了撒那泡骚尿还干过什么?”

  宁城人都拧着脖子看曹刚刚,听傻了。

  曹刚刚走到宁城大哥前,像只小公鸡抬起脑袋:“你不就是有个破点子吗?什么油田?笑疼中国人大牙!想钱想疯了你!我不管了,你们去打油去发财吧!”

  曹刚刚转身要走,自然,他走不成,宁城人都这样,等臭嘴说烂,人家撂挑子,他们又一抹脸,开始甜言蜜语。

  宁城大哥大嫂只提一个要求:“弟兄们都是一起来混的,和有钱人见面要一起去,让有钱人点点人头,将来领钱有个数目。”

  方碧说:“听他们放屁!有我方碧在,就不许乱放屁!苹果妹的人脉由不得他们乱糟蹋!”

  曹刚刚说:“那你的意思?”

  方碧和苹果妹咕哝了几句,告诉曹刚刚:“本来应该只去一个代表,现在体会你难处,就两个代表吧!我们五人去齐家。有话好好说,不好好说就滚!”

  曹刚刚咧嘴笑笑:“我转告宁城人。”

  天色还是流火,知了喊破嗓子,宁城大哥带了老婆,俩人换上最干净的衣服,就是颜色有点扎眼,没法像西瓜绿皮配黑纹那般好看,差不多是蓝西瓜长了橘红条纹那般有创意。方碧说这不要紧,干干净净就算有礼貌了。

  礼物还是曹刚刚投资的,这次是各色蔬菜,都是曹刚刚自留地拔的,新鲜水灵的杭白菜、菠菜、青菜、茄子、丝瓜,还有五只8424西瓜。五个人每人手里拎了点绿意,方碧买了两袋子红富士苹果,排队在齐顾问家门口。

  齐太太打开门,正等曹刚刚掏鞋套,宁城大嫂和宁城大哥已经大踏步走了进去,曹刚刚拉也拉不住。他俩把嘴咧得大大的,手里的青菜茄子噗咚噗咚放到了气派的牛皮沙发上,落出一些细小的土块和杂草。

  齐太太吸了一口气,客气的声调低了八度,齐顾问看也不看宁城大哥和他老婆,专门和苹果妹打趣:“还送什么苹果呀?你来不就有苹果啦?”

  曹刚刚点头哈腰进来,一看人还没让,宁城的一对儿已经大剌剌坐在了牛皮沙发正中,和青菜茄子排成一队。齐先生请大家都坐,太太奉上茶来。

  宁城大哥和老婆两对贼眼骨碌碌到处乱看,不住咂嘴,老婆对老公说:“咱县太爷家也比不得这里富贵!墙上这字画恐怕都是真货,比扒下你那张皮都值钱!”

  齐太太瞪圆了眼睛,又捂住嘴笑了。齐顾问向这个递眼色又向那个眨眼睛,也乐不可支。方碧比上次来时认真多了,他代表大家开口:“齐顾问齐太太,我们冒昧登门,这是宁城的赵哥赵嫂,油田的事情最先是他们在荒地上勘探的。”

  “是我们发现的!”宁城大哥大声肯定,点点他的马脸下颌。

  “我肯定!”黑胖赵嫂满面严肃,加了一句,还举了举右手。

  “太逗了,老公!”齐太太花枝乱颤,倒在齐先生怀里,兀自喘不上气。

  齐顾问拍拍老婆肩膀,笑道:“赵哥是不是和赵本山亲戚呀?”

  宁城大哥愣了愣,突然很生气地对曹刚刚发声:“咱们是来谈判的不是?我很可笑吗?”

  齐顾问又像没听见他的话,问苹果妹:“苹果,大酒店后面那块空地是哪家房产商圈的?”

  “是绿贸房产的地。”苹果妹脆生生说。

  宁城大哥的马脸抽搐了一下,他老婆倒不动声色,喝了口茶,把嘴里茶叶抠出來,放在食指尖上,大拇指叭一弹,粘地毯上了。齐太太看见,双手捂住眼睛,好一会儿才放下。

  “赵兄看来是绿贸房产的董事长啦?”齐顾问笑嘻嘻看他。

  “不管地是谁的,油是我打出来的。”宁城大哥说。

  “我肯定!”他老婆又举一举手。

  大家没笑,方碧插嘴说:“赵嫂,中国地方大,习俗也不同,你们那搭,如果有人去你家地里拔了麦子挖坑养鱼,你发现了咋办?”

  “我家那是麦地,种着麦子呢!这里是荒地,人人可以在上面走!”黑肥婆子不傻。

  “我们不傻。”宁城大哥用指节敲敲玻璃茶几,“那地当然不是我们的,我们不卖地。那点子是我的,我卖金点子。”

  “你不傻!说对了!”齐顾问收了笑容,“卖点子不能要卖地的价!”

  “那,点子什么价?”赵嫂急了。

  “点子的价格么得看是什么人的点子。”齐太太抓住机会,终于对这黑婆娘吐了一句。

  “点子就是个点子,看什么人呢?”宁城大哥一脸不服。

  “不看人?”方碧问他,“不看人,张艺谋到西湖上挥挥红绸布能赚几千万?你赵哥去挥挥红布看?不但没人给你钱,还判你扰乱公共秩序罪!”

  大家都憋不住笑了,连宁城大哥夫妻俩也笑,赵哥抓头皮:“这人跟人真没法比。他手里的蛋孵龙,我手里的蛋出乌龟?”

  明白了理,气氛就好了,赵嫂也不举手乱肯定了,就问怎么办。

  齐顾问说:“点子不能当饭吃,况且是个谎话。我能做的就是把这个点子告诉比我们大家都更有能耐的人,人家如果能凭这点子挣钱,那是人家的本事。有肉吃人家不会忘记请我喝汤,我要是有汤喝,不会忘记请你们大家喝口水。事情就是这样,也只能这样。”

  曹刚刚闷了半天,这时候喝彩:“齐先生说话实在,说到我心上!”

  宁城大哥叹了口气:“唉,大热天的,被太阳晒成蛤蟆干,也挣不到几个钱!”

  齐顾问看看老婆,齐太太站起来,里面转了圈,出来手里夹着个白信封,她把信封往耷拉着脸的赵嫂手里一塞:“我们看苹果妹的面子过问这件荒唐事,没想过挣什么钱,我们齐先生也就是一个顾问,顾问顾问,我答你问而已。这点小意思算我们一个见面礼,大热天的买几杯茶喝。”

  赵嫂听都没好好听齐太太说什么,就势打开信封,看见里面大约千把块钱,高兴得脸上都是笑,连连点头哎哎哎……

  齐顾问说:“你那些兄弟不要解散,也许还有用得上他们的时候。”

  大家告辞出來,在公寓小区门口苹果妹和方碧向他们拱拱手就散了,曹刚刚跟着那两口子一直走,走到木片屋子,忍不住说:“礼物都是我出的。”

  那黑胖婆子推他一把:“你揩了老娘油都没送过礼物!”赵哥听不下去,夺过老婆兜里的信封,掏了两百元給曹刚刚。赵嫂点点剩下的,竟然还是一千元,原来齐太太给了一千二。

  “有钱人就是阔气!”她叹息道。

  “不是阔气,是害怕我们去搞他!”宁城大哥又挺起了胸脯子。

  五

  齐家夫妻从前是不炒股的,这个大热天倒关心起股票来,门口书报亭卖不掉的股市小报齐先生都买来一页页看,他在寻找一个契机。

  顾总帮齐顾问约了绿贸房产的老板葛明礼吃西餐,葛明礼请客。

  葛总身为房地产老板一点也不嚣张跋扈,人家找上来,倒是他请客吃饭。为啥?当然是因为葛总其实没钞票。不但没钞票,还拖欠了蛮多。

  听上去勿可能嘛!绿贸房产圈了这么大一块地,他没钱能圈这么大块地?

  事体么要讲到葛总的老丈人了,葛总的老丈人是哪位呢?也不是所有人都不知道,他是某个花瓶团体的前任主席。前主席一辈子笑容可掬谦恭有礼,和所有人称兄道弟,他勿贪心呒野心,赛过到这个世界上来,就为了完美塑造一团和气。等到女儿大学毕业嫁了人,女儿有一天对他讲:“爸爸,自私了大半辈子,为我破一次例吧!”这大城里人叫女儿都叫宝贝女儿,前主席对老婆不怎么迷恋,对这个独养女儿却从小百依百顺,恨不得自己做自己的女婿才好。女儿要他破例,他就破了例,跟这个郊县的一把手开口,要了这块地的开发权,女儿作风泼辣,跟银行贷那么一大笔款子,付了第一期地价。没钱,又不愿意别人来分一杯羹,女儿女婿守着这块地段好得不得了的地,一晃过了十几年,错过了最好的开发机会。现在尴尬,反要请人来分吃这块肉,房地产的黄金期过了。

  葛总年纪也奔五了,本以为讨这个千金攀上了豪门,现在明白是一场逼真的春梦,道具样样都有,可惜戏份不够,终于唱不出来。唱不起来也罢,却欠了银行钱。如果咬咬牙把地卖了,地价涨了好多,还掉银行的钱满有结余,不愁这辈子吃穿。不过人是要靠豪情过将来日子的,卖地就卖了一腔男人血,活憋屈了!所以始终犹豫,恨不得这地下有宝石挖出来!或者拉起大棚,偷偷种一季大麻罂粟也成!梦想让地有点出产,补贴家用、帮补雄心……

  听说过这个齐顾问,历来大城里吃得开的,他通过顾总来谈这块地的风水,葛明礼嗅出了一丝铜钱的骚味儿。大夏天的,这骚味儿让他愿意出门摆上一桌。

  大家寒暄入座,葛总不摆阔,自己带了三瓶波尔多红酒,斟满,干了第一杯。

  齐顾问更不弄玄虚,他摆开龙门阵,就开故事会,把葛总的空地上最近发生的趣事一桩桩道来,和一道道西餐配着,大家有吃有笑。

  葛总说:“兄弟惭愧,地搁在手里抛荒,惹出这么多笑话。”

  顾总却说:“葛兄大智慧,地价一年年翻,早动的人,没赚到多少。”

  齐顾问和葛总陌生,不便油嘴,就说:“地放着也是放着,最好能再有些出产。”

  葛总站起来敬齐顾问一杯:“齐兄是有名的财神爷,思路开阔,今天有幸相见,请不吝点拨一下小弟。”

  齐顾问讲:“哪里要这么客套,没您几位老兄如此有成就,我齐某再耍小聪明也没依托!今天我斗胆来拜会葛总,就是有点痴头怪脑的想法,一时半会儿都还成不了形,等想明白了和葛总请益。现在么,就一点:若有人在葛总的地盘上闹腾打油的事,请葛总见怪不怪,先不要阻止,也不去辟谣。其他,到时候我看了,特为再和葛总商量。”

  葛明礼初看这齐顾问说野故事,以为就是个骗酒喝的混混,自己这地抛荒得久了,一时半会儿原也不会有啥好事敲门。现在听他话里有布置,虽然心痒,也不追问,看他有何讲究,反正荒地就是一块土,随你们怎么玩也玩不坏,有何不可?

  大家起立干杯,就此别过,齐顾问不白吃饭,送上一张提货券给葛总当见面礼,葛总一看,哟!古巴雪茄!明白这齐顾问有点气派,欣然收下了。

  告辞出來,齐顾问对顾总说:“你不要走,这事还得靠你,我们找家茶座多讲一个钟点,省得另约?”

  顾总看看手表,打电话给秘书推掉一点事,笑对齐顾问:“我们老兄弟,什么一个钟点、两个钟点?搞得跟会所娘们一样!今天没别的事了,说话归说话,我要抽一抽。”

  齐顾问拿出一盒玻利瓦尔,说:“知道你喜欢,我让人带了。”

  在南京路老别墅隐秘的雪茄吧坐下,窗外假山草地修竹香樟,有一道小瀑布在假山里发出淙淙之音,老朋友俩吞云吐雾了一阵,齐顾问说:“我注意到一家上市公司,天天吵着搞资产重组,一会儿搞矿产,一会儿搞什么在线教育,一会儿又去搞卫星通信,到头来都是雷声大没雨点,动着嘴皮子就把钱挣了,这家公司你当然知道?”

  老顾笑得像个顽童,白头发跟仙鹤一样一绺竖在脑后:“何止知道,我认识那个北京人,老北京所有的油滑和淘气都在他身上集大成,跟个四合院文化活标本一样。”

  “能和这个北京人董事长谈点生意不?”齐顾问问。

  “让他收购小葛的油田?嗬嗬,你快把天方夜谭弄成一千零一夜啦!”顾总吐一溜烟圈。

  “天方夜谭和一千零一夜是一回事。”齐顾问笑。

  “什么思路?”

  “喏,我是这么计划的……”

  两个好朋友看看四周,压低了嗓音。

  天空起了乌云,夏季暴雨快要倾泻下来,荒地上飞满了密密麻麻几万只黄蜻蜓,宁城大哥率领宁城帮和黑夫人,要去曹刚刚家躲雨。

  曹刚刚一直若即若离,这是宁城大哥最窝火的。他派小弟们跟踪曹刚刚,曹刚刚回个家也是东兜西绕,几乎走遍了新城区,却又消失在小巷里,把跟踪的小弟绕得回不了荒场上的木片屋。好不容易跟到了曹刚刚家门口,无意中往回一走,竟然离开宁城帮的木片屋不到一公里,气得大家直骂。

  曹刚刚住着一栋水泥大瓦房,上下两层,有个小院子。院外还有一亩三分自留地,茄子紫紫挂,菜地绿油油,相比宁城帮,他就是个资产阶级。资产阶级睡了无产阶级的女人,不但不让无产阶级看看他自己老婆长个什么样,连门都不愿无产阶级摸。是可忍孰不可忍?

  不是真要让曹刚刚怎么样,大家也是没得办法,这大暴雨砸下来,木片屋就成了淋浴房,就求到他密密的瓦片下躲一躲,这点卑微的要求不过分吧?

  小弟们头前带路,宁城大哥大嫂手里拖了一点破箱笼,没有马骑没有驴牵,迤逦向曹家走来。

  曹刚刚正在地里挖几个土豆,一抬头,惊得一屁股墩坐在田埂上。他连滚带爬朝屋里蹿,老婆正在灶上烧热水,女儿穿着开裆裤,拖着清水鼻涕玩曹刚刚给她逮的老蜗牛。曹刚刚声音都变了:“快快快,强盗来了!你赶紧带上女儿去你妈家躲躲,我来对付。”

  老婆“切”一声从鼻孔出來:“曹刚刚,别玩花样,挖几个土豆你又要想溜?今天不许出去,就是干活!”

  曹刚刚气急败坏,嘴唇尖上登时出了块红火气,他抱起女儿往老婆怀里塞:“赶紧,是真的,我认识这些坏人,你快走!”

  老婆朝窗外一探,果然一队人马已到了村口,她看看曹刚刚的脸,苦道:“坏了!昨天刚从姆妈那里借了一千元,放在床头抽屉里,快去拿!”

  曹刚刚扑通跪在地上:“快走快走,别管钱了,命要紧,那些人我认识,杀人强奸的!”

  曹刚刚推着老婆女儿从后门才逃走,宁城人已经进了院门,大声喊:“曹刚刚在家吗?客人来了!”

  曹刚刚一头冷汗冒充心头暖流,满脸堆笑迎将出来:“哎呀呀,什么好日子弟兄们都来啦?请都请不来!”

  黑夫人身款肥肥地把箱笼往地上一扔,直起腰打量曹刚刚的瓦房:“豪宅呀,刚刚兄弟!别担心,我们不是来打土豪的,就是躲躲雨……”

  话音未落,银色大雨珠哗啦砸了下来,宁城人哇哇大叫,一个个像放大一万倍的黑蚊子朝曹刚刚门里钻,曹刚刚哭丧着脸跟进来,还客气:“坐,坐,坐,我烧水呢,马上有茶!”

  黑夫人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包:“刚刚,我弟妹呢?我还带了礼物呢!”

  “她,她去外头打工了,我就一个人。”曹刚刚抖着牙齿回答。

  “你老婆去外头打工?那你养了野女人?”宁城大哥指指院子里屋檐下晾着的女人衬衣丝袜,露出一丝色迷迷的笑。

  曹刚刚说不出话来,低头在灶上舀热水,给众人泡茶。

  宁城帮像到了自己的巢穴,上下到处乱走,走了一圈都来大哥身边咬耳朵,大哥听着绷起了脸,他朝弟兄们摆摆手,先低头喝了口曹刚刚奉的茶,盯着曹刚刚眼睛看。

  曹刚刚怎么也不能直视大哥的眼睛,更没法看黑夫人嘲讽的胖脸,他看自己膝盖,好像膝盖上停下只宝贝鸟。

  “曹刚刚,我问你,”大哥和气地说,“那些有钱人花多少钱买了你?”

  “啊?”曹刚刚愕然抬头,“你讲的是什么话?我为这事情动脑筋动得头皮都抓破,才帮你们找到有钱人!”

  “找到又怎样?我们拿到啥好处了?他们答应我们啥好处了?”大哥还是很和气。

  “大哥,这主动权勿在我们手里呀!谁有钱谁掌握主动权,我们只能帮衬有钱人,等几个赏钱是勿是?”曹刚刚说得快哭了。

  “错!”宁城大哥慷慨激昂一巴掌拍了桌子,把屋里所有人都吓一跳,曹刚刚尤其魂飞魄散,“错了!我们不做奴才!王侯将相有钱人宁有种乎?”

  屋外瓢泼大雨,水花有蝴蝶那么大,屋里大家屏住呼吸,在大雨天的暗灰色中瞪着宁城大哥的脸。大哥抬起脸,看着窗外的电闪雷鸣:“曹刚刚呀!你低看我们了!”

  暴雨来得快去得更快,突然一道彩虹横在瓦蓝色的雨后天空,太阳的金光刺破云层,空气里一股令人舒心的臭氧气味,蜻蜓又高飞了。

  宁城人喝完了热茶,又吃饱了曹刚刚从锅里端出的熟玉米棒子,一个个袖口捋了嘴,有些困倦。大哥说:“曹刚刚,我决定了,油田我不卖了!就是说,油田的金点子我不卖了!你告诉那有钱人,除非拿十万元现钞来,否则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他过他的好日子,我们啃我们的玉米棒!”

  弟兄们欢呼起来,黑夫人放下送曹刚刚老婆的礼品盒子:“走!我们回去木片屋子,把积水舀出来!”

  一伙人留下杂乱的鞋印和牙痕纵横的玉米棒,走了。曹刚刚像在一个不祥的梦里,浑身发软,他走上去看看床头柜,一千元钱不翼而飞。

  黑夫人放下的礼品盒子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苹果妹害怕黄昏,夏季的火烧云把黄昏打扮得像一个充满期待的彩云世界,仿佛接下来的夜晚甜甜蜜蜜,让人对家有无比的期待。万家灯火,热锅冷空调,夫唱妇随,孩子咿呀叫喊……

  晚饭是后街送来的一客盒饭,吃完了,人还得坐在中介所电脑屏幕后面,等待吃饱喝足的有钱人偶尔在门口驻足,讨论一下买房换房和租房的可能性,假如来人露出了意向,那就要绞尽脑汁斗智斗勇,争取让他掏钱还觉得占便宜。这个活,也许适合苹果妹,但肯定不适合她肚子里的孩子。现在,这小鬼又在伸手踢脚,让苹果妹一阵阵难受。

  她忍不住斜过眼去看同样正襟危坐的方碧,方碧几天前做到一单生意,给公司挣了两三万,他抓客是有一套的,人家付了钱还夸他实诚。不过方碧没有开心,他成天拧着眉,痛苦地把身体蜷缩起来,像一只流落到大街上怕人踩的刺猬。今天经理奖励他,刚刚拉他去大排档上庆祝,喝了酒,方碧脸色不好,也许是酒喝多了。

  看看快九点了,大家有戏没戏都收拾电脑下班,方碧摇摇晃晃站起来,跑到门口街面上吐了,一股浓烈的酒气。经理仿佛明了苹果妹和方碧那不明不白的关系,他招呼苹果妹:“苹果,来,我开车,你帮忙把方碧送回去。”

  当着经理,苹果妹当然不能说去自己家,只好把方碧往他自己租的小平房里送,经理送到门口,说:“苹果,拜托你了,我还有点事去应酬!”

  苹果妹把方碧扶进冷清清的房间,方碧说:“酒多了!我躺一躺就好,这里热水也没,你快回去吧!别伤了身体!”他看看苹果妹的肚子,那里微微一拱,也还看不出来。

  苹果妹不言语,麻利地烧上了开水。打开冰箱,里面还有几个鸡蛋,她炖了热蛋糊,准备喂方碧,可方碧睡死了过去,叫也叫不醒。

  苹果妹替他脱了鞋子,屋子里并不太热,就用毯子盖了盖他的肚子,正准备自己洗漱一番,留下来照顾他,忽然看见枕头下露出一本照相簿的尖角。

  拧开台灯,苹果妹看见了方碧的老家,青山,喀斯特岩层,蜿蜒清澈的河流,还有大眼睛腼腆的苗寨女子……这女子如此天然,好比山乡一朵野花,丝毫不沾人间智慧气。她站在各种树木、土屋和田地前面留影,和身边所有东西融成一体,仿佛是墙角那只蜥蜴的同伴,又是红百合中的一枝……

  苹果妹惶恐了,惶恐肚子里那个孩子的多余或孤独,惶恐自己的决心是个错误,惶恐方碧的冷漠是块暖不过来的荒石头……

  她替方碧关好门,自己步行了好长时间回到家。在不确定的关系中漂浮的人,一旦看见不该看的东西,就会增添一道年轮,年轮都是刀刻的,刻的时候会疼会发烧会迷糊。

  苹果妹失眠了,失眠是块湿的白布蒙住我们的头,拉不掉推不开。等太阳出来,布没有了,头又潮又酸,想不明白事情。

  她决定请假不去上班,在这个大城里,苹果妹无亲无故,只有一些老客户可以假装亲近。即便是假亲近,今天她也需要,人依偎着假火壁炉,也添些温暖。

  自己不知道要去哪儿,苹果妹昏头昏脑就站在了齐顾问家门口,并且按响了门铃。

  齐太太打开门,她手里捏着一根金色的油条,惊讶地张大了眼睛。女人的心是肉长的,她同情地叫嚷起来:“怎么啦?苹果?谁欺负你了?快进来,进来,你好像发烧了!”

  齐先生在喝豆浆,一杯白白的液体冒着热气,他在冷空调里汗津津,睡衣敞着怀。看见苹果妹,齐先生赶紧整理好衣服,为了赶走尴尬的空气,他打趣说:“这个世界不好,肯定又是谁悔约了,苹果的指标没完成?别伤心,你打个折,看我们可不可以接盘?”

  他的玩笑只换到苹果妹一个淡淡的不成形的向上翘的嘴角,苹果妹呜呜哭了,齐太太拧来热毛巾,对齐先生说:“你去办你的事,我们女人说话你不必听了!”

  于是,苹果妹像力气亏尽了必须呕吐一样把肚子里胎儿的来龙去脉倾倒在齐太太耳朵里。

  齐太太听的时候,只是说“后来呢”“后来呢”,听完了她也不作声,陪着苹果妹沉默,沉默了好一会儿,她叫喊起来:“齐顾问,来!”

  女人的事不需要男人倾听,男人是眼目的动物,缺少倾听的技能。不过女人的事情必定要男人来拿主意。齐顾问听了故事,先是唉了一声,估计是表达同情,然后他直奔结论:“苹果,依我老爷叔的见识,这事情长痛不如短痛!”

  男人也不擅长抚慰人心的工作,他们只会实打实拿解决方案出來,齐顾问说:“要用钱吧?你做了这么长时间中介,应该有些积蓄吧?这样,信得过我们的话,你这几天去买股票,买一个叫做小分股份的股票,涨上去了就抛掉,算我们谢谢你一直介绍客户来,记住,要保密,只许你一个人知道!”

  齐太太又安慰了苹果一个钟点,送她出来叮嘱:“齐先生对你好,股票的事情一定要保密!”

  送走苹果妹,齐顾问站在厅里看着老婆,一脸郑重:“跟你商量个大事!”

  齐太太嗔道:“吓人倒怪要干啥?”

  齐先生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次我们搏一记吧?我已经托人把我们手里的房子都找到了下家,只要你同意,全部抛掉,现金马上到账。我们买进小分股份,大大赚一票!”

  齐太太愣在那里,也死命吸气,谁让她是家里的董事长、女中豪杰呢,她牙缝里蹦出一个字:“行!”

  还是在索多玛和娥摩拉会馆见面,这次齐顾问和顾总各自先来,改在上钟之后碰头。齐顾问慵懒地冲完凉,先叫了点心吃,等顾总完事。顾总进来,寒暄了,也不叫点心,骂骂咧咧说今天的小姐不好,缺乏职业精神。骂了一会儿,进入正题,问齐顾问:“你建完仓没?”

  齐顾问说:“满仓了。”

  “好,”顾总说,“小分股份的北京人不是个干正经事儿的,股票年年亏损,炒作假题材倒年年赚钱,一点成本都不用花,我们一和他聊起油田的事,他倒好,说这是绝妙题材,题材真了反倒不行,就是让人将信将疑才能顺利建仓和倒仓。你不着急,可能他还要倒腾一下震震仓洗洗盘,然后再拉升。”

  “我们是不是要通知一下葛总呢,那块地是他的,他得分一杯羹?”齐顾问犹豫。

  “先不必!”顾总胸有成竹说,“那个北京人历来会把气氛搞得山雨欲来,实际上并不会和绿贸地产谈什么具体的。绿贸那些人不是什么善类,让他们知道了徒生变数,最好是等股票涨了一大截再通知他,让他也赚点,我们出货还更方便些。”

  齐顾问跷跷大拇哥:“顾兄老谋深算!姜是你辣!”

  顾总掏出iPad,拉出小分股份的日K线图,这是个死水微澜长期盘底的股票,距离上次大起大落已经快一年了。顾总拉大日K线,又去看60分钟K线图,微微有些玄机了,60分钟图上看得出有人在悄悄吸货,顾总掏出电话打回公司:“看图了没,你们抓紧再吸一点!”

  他放下电话才五分钟,忽然K线长红,顾总骂了句笨蛋,说有这么低吸的吗,一下子打起来要多出多少成本?还没等他电话骂人,这鬼股票忽然放出巨量,直接涨停了,看得顾总倒吸了一口冷气:“妈的,北京人动手了?这么粗糙?”

  一发不可收拾,小分股份第二天还是直奔涨停板,市场上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大资金为啥青睐这亏损股。越是没消息,股票就越发疯,又来了第三个涨停,渐渐网上就有人说小分股份参与了石油勘探,在某地发现了大油田。

  第四个涨停来的那天,齐太太的手机嘟嘟响,那个穿过她黑发的手发短信问:“甜心,涨得我心慌,可以抛了吗?”

  齐先生也问齐太太同样的问题,齐太太一下子受到两个男人的求问,不由得膨胀,对两个男人说:“是男人吗?没见过钱?涨一点点就抛?平日心大想吞月亮原来都是装逼!”

  没出货,股票突然跳水了,像打齐太太大耳刮子。跳水跳得惊心动魄,连着两个跌停,市场上又出传言,说这油田是在大城市郊,油田储量虽然大,可惜不可能开发。

  到底能不能在大都市近郊开发油田?没人有经验和专业知识。一时间,网上股民人人论战,吵翻了天,小分股份仿佛占定了油田开发权,现在只要考虑开不开发。逻辑上来说,开不开发是小事,什么时候开发也是小事,有大油田的储备那是潜力,就是股票上涨的元气!

  小分股份又连续涨停了,齐顾问接到顾总电话:“葛总被惊动了,已经来问是不是我们炒题材了,我告诉他我们也蒙在鼓里,不清楚。你知道一下!”

  才挂电话,葛明礼电话就打来了齐顾问这边:“齐顾问,是你动手了?也不告诉我!”

  “哎呀,葛兄,天地良心,顾总刚给我来过电话,我们都一样蒙在鼓里,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呢!”齐顾问拼命在电话里跺脚。

  绿贸的那块储备空地上鸟是没几只了,宁城帮的人还在毒日头下坚守,那顶滑稽的帐篷和几个戴安全帽的宁城人围着一天比一天大的一个土洞,不知道在坚守什么。宁城大哥是大家的精神领袖,他现在越来越像一个哲学家,他说:“金点子是我们的,油田是我们的梦想,所以要守住!”从曹刚刚家洗劫来一千元,极大地鼓舞了宁城人的士气,他们人在帐篷在,帐篷在土洞在,土洞在信念在,信念在梦想在,梦想在人就有盼头……哲学不是逻辑,这么说了别顶真,反正,事儿没完!

  可是,事情有点不对,空地上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男女老少都有,这些人脸都白白的,手都嫩嫩的,不像是劳动干活的人,他们看见宁城人的帐篷和洞,都“哦”地一声,像明白了什么事儿似的。有些就眉开眼笑对宁城人说:“你们是小分的人?真有油吗?”

  大哥接到现场报告,对着黑夫人纳闷:“怎么回事?金点子是我们的,油田是我们找到的,和小芬小芳有啥关系?肯定有人算计我们!”

  外部世界是个谜,连接宁城帮雄心壮志和这个他们弄不明白的大城市的惟一桥梁只有曹刚刚。可是,曹刚刚已经很多天没在空地上露面了,他似乎已和大家分道扬镳。想到曹刚刚,宁城大哥叹了口气:“你们不该偷他的钱!我们不是贼!贼不如我们有理想!”

  黑夫人当面啐了宁城大哥:“放屁!没那一千块你已经饿死了!”

  谁说的:每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默默支持他的女人?黑夫人这些天瘦了,身材轻盈了些,她换上一件连衣裙,扭扭捏捏去找曹刚刚。

  曹刚刚吃了哑巴亏,这些天一直任老婆打骂,在家里老实干活务农,他抬头一看裙子裹紧肥肉的黑夫人,一屁股坐在泥里,又弹起来,直接给黑夫人跪下了:“你,你,你放过我吧!我已经没法做人了,我老婆会杀了我的!我里外勿是人了!”

  黑夫人温柔地说:“刚刚兄弟,我是代表大哥来道歉的,我们拿了你的钱会还你的,你心里担心的事我不会提,不但不提,一笔勾销。”

  曹刚刚抬起头,黑夫人变美丽了,被花裙子凸出的一身肉,忽然又让他起了冲动。

  黑夫人说:“求你一件事,这些天好多人到地上来看我们的油洞,还说我们是小芬的人,大哥希望你帮忙搞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曹刚刚满口答应,黑夫人说:“我走了,免得弟妹问你我是谁。”她竟然妖娆一笑,扭过粗筒腰,放任曹刚刚在烈日下晕眩。

  绿贸的车队是第二天上午开到储备地上的,葛总戴着墨镜,和同样戴墨镜穿短袖白衬衣的一帮人下了车,走过来把宁城帮的帐篷团团围绕。

  他们都是文明人,没有对侵入公司地产的人动粗,他们客客气气让小弟带他们到木片屋子前,请出宁城大哥让他上了豪华的黑车。

  葛总微笑着对黑夫人说:“就是去喝杯茶,喝完送回来!”

  六

  宁城大哥当晚没回来,一连几天也没回来。宁城帮乱了套,不知道该怎么办。黑夫人也没了主意,让小弟去把曹刚刚找来。也活该曹刚刚倒霉,那天他老婆屋里望见他和黑夫人在地里“眉来眼去”,还下跪,就怀疑曹刚刚同上次那帮强盗和这女人有关,强盗来的那一天,这女人不也在里头?一天三盘问,还哭天哭地说自己命苦,弄得曹刚刚走投无路。尽管是郊县人,曹刚刚毕竟也算这大城的人,大城男人怕老婆,那是和四川湖南人会吃辣一样的绝对真理。

  宁城小弟来接头曹刚刚,曹刚刚告诉他打听来的消息,小芬不是个女子是一家上市公司,因为谣传和这块地上的油田有关,股价正在猛烈地上涨,手里有小芬的都发了大财。曹刚刚说告诉大嫂,有钱人赚了钱会想到咱们的,我们等着。曹刚刚说得高兴,没留心吃醋的老婆报了警,警察来得快,一把擒住了抢过曹刚刚家钱的强盗,那小弟脚一软,带着警察来了木片屋,把当时在的几个弟兄都带走了,只剩黑夫人一个女流之辈。那小弟忠于职守,临走还向黑夫人转达了曹刚刚那“等着”的嘱咐。

  可惜当流民当小偷当江湖小骗子的人独有自己一套逻辑。大哥被抓走了,弟兄们也被抓走了小一半,到底是谁在搞他们?事情进行到这一步,除了曹刚刚宁城人没和谁打过交道,小弟又是在曹刚刚家被捉的,不是曹刚刚告了密是谁?况且弟兄们偷了他一千元,不是个小数目,曹刚刚喊警察完全有动机。

  仇是一定要报的,而且一报还一报讲究要快,才能让人家知道宁城人不好惹。怎么报复曹刚刚呢?杀了他太重,在江湖上混,人命案子不能做,敲断他一条腿可以,不过谁来敲?没人愿意,万一上了法庭,罪又不能大家平摊。还是黑夫人咬着黑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宁城人带着鸟网一涌而出,新城的绿化带里到处活跃着他们矫健的身影,他们拼命逮鸟,又当场放飞被逮住的鸟,没人知道他们要干吗。

  苹果妹一连好些天没上班,她请了病假,人却坐在证券公司的散户室里,她觉得这个梦很凉爽,空调吹在身上赶走了暑热,她其实不懂周围的人看大屏幕上的股价为什么看得心惊肉跳,她只看小分股份,每次轮转出小分股份,股价都在一个劲儿上升。

  苹果妹那天从齐顾问家出来,就去了银行。她把方碧给她的钱一分不少全转进股市买了小分股份,现在股价已经涨了百分之六十,苹果妹战战兢兢问周围的股民,如果现在抛出股票她的一元钱是否真能拿到一元六毛。人家回答她不是,还要扣掉一丁点儿印花税和佣金。苹果妹现在看见的不是股价了,也不是钱,而是方碧的眼睛,那眼睛深处发亮的渴望。股价越高,苹果妹越痛苦。她恍惚眺望窗户外的蓝天,看鸟雀从窗边飞过。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她让方碧飞不飞?

  边上的股民知道她是个菜鸟,对她说:“等着股价翻倍吧!听说小分发现了油田哪,喏,就在我们这边!”苹果顺他手指看去,只见空茫茫远处荒地上一个人影也没有,她头脑里现出了那对宁城夫妻在齐顾问家的胡闹,她一下子心里不踏实,心慌心悸喘不上气,突然就跳起来,对那位股民说:“爷叔,我不会操作,你帮帮我委托,我要抛股票!”

  也许就在同时,齐顾问和齐太太在家看着大智慧软件实时行情你一言我一句。齐太太说:“老齐你命里有财气,我找了你算没错。”齐顾问哈哈一笑:“冒险的事看准了只能做一次,这次做完了,我们还是不要碰股市。把房子买回来,踏实!”齐太太说:“去美国买房子吧?”

  也差不多就在这个瞬间,绿贸房地产的老板葛总葛明礼亲自坐在一家证券营业部的贵宾室内,他放下手里的雪茄,问他的证券经纪:“这已经是今天融券能融到的最大数目了吗?”

  “好吧!”他看看红绿跳动的个股分时指数,露出一个坏坏的笑,“给我狠命砸到跌停!”

  好比云中漫步的走钢丝人突然失去平衡,小分股份的股价完美地垂直向下划出一道白线,看似股市软件出了故障。苹果妹抛掉股票查过成交回报,账户上多出了那么多钱,她恍恍惚惚往外走,听到一大堆人齐声惊呼,回过头来,小分股份跳到了跌停排行榜第一位,她身子一软,靠在墙上;齐太太刚刚笑了一阵,回头看:“电脑坏了?”她拍打一下电脑,觉得眼前一黑:“老齐,怎么了?”老齐也吃一惊,不过,他见过大世面,他安慰老婆说:“正常波动吧?洗盘!顾总他们就爱搞这一套!”可是,不容分说,小分股份的股价后面突然跳出四个字:盘中停牌。

  电视财经节目出现了“突发新闻”字样,主持人说:“让我们来看盘中突然停牌的小分股份涉及的消息。”

  电视画面里出现了新区大酒店的高大建筑,然后是酒店后面的空地,然后是警方的讯问室,房间正中椅子上端坐着一个面熟的人。

  齐太太尖声大叫:“那个宁城人!”

  宁城大哥拉着马脸,用没有感情色彩的平板声调说:“我交代,那个关于发现油田的谣言是我编的,就是我本人编的。我们在空地上挖了洞,倒了点臭油和擦鞋膏进去,看能不能弄到点钱……天热,干农活太苦了,就是想出来弄点快钱……”

  “谁干的?”齐顾问苦恼得抱住了脑袋,“这下子完了!”

  齐太太说不出话,抖着手指指指电视屏幕,记者的镜头对准了一个上等人,那是绿贸房产的葛总,葛明礼微笑着对全国观众问了好,他优雅地跷起一个指头:“我们绿贸房产和小分股份不认识,没有过任何接触。市场上任何涉及我公司储备地的传言都与我公司无关。此外,我郑重说明,我们的储备地在近郊,这块地上没有发现所谓的石油资源,完全是胡编乱造。谢谢大家!”

  齐顾问惨然看着太太:“都怪老顾,我让他通知葛明礼进货的,他不愿意!”

  齐太太没回答,她嘴唇发紫,一头栽了下去。齐先生掐老婆人中的时候,她手机响个不停,齐先生一接,那边一个气急败坏的男人在吼叫:“你这个母狗!连我也骗!”还好齐先生认定就是一个听了错消息的人,同病相怜,他对手机说:“人生受骗是常事,我是她老公,我也被骗了!”

  小分股份连续九个跌停创下了股市纪录,明眼人都知道有人在大手打压,从融券中反向获利。顾总的电话再打不通了,齐先生人小了一圈,他对满嘴火气燎泡的太太说:“还好我们用的是自己的钱,没融资,否则真什么都没有了!现在至少这套房子还是我们的,我们有地方住,凭你我的才干,有机会东山再起!”

  那片空地上的宁城人得到警方通知,大哥从拘留转逮捕了。他们围成一圈,把黑夫人围在核心,宁城人自古拧成一股绳承受命运的重压,他们默默听警察说,默默看警察离开。他们排成一长队,像一群送葬的人走过一公里,来到曹刚刚家。他们没骂人更没打人,只是请曹刚刚出来跟他们走。曹刚刚一路上和黑夫人搭话和弟兄们搭话,就是没人理他。到了木片屋子黑夫人说:“曹刚刚,你进屋去。”

  曹刚刚会错了意思,一双黑多白少的眼睛看定了黑夫人,忸怩了一瞬间,他发现自己想歪了,有点难为情,就不再问为什么,推开门走了进去。一个小弟一个箭步上去,用挂锁反锁了门。

  因为是傍晚,尽管曹刚刚觉得这屋子诡秘,眼睛却一下子适应不过来,耳朵里听到翅膀扑腾的声音,突然,房间里鬼喊一般充满了“吭吭吭”的鸣声,曹刚刚听出了大群黄白狼的鼓噪,他魂飞天外,抱住脑袋伏到了地上,黄白狼像一堆老鼠跳到曹刚刚背上和屁股上,钢铁般的尖喙有如一把把小刀啄了下去。它们被关在这里没吃没喝快一周了!木片屋很快就被人和鸟的翻腾撞得摇摇欲坠,曹刚刚叫得凄厉:“哎哟姆妈喂!耳朵!鼻子!我的眼睛呀……”

  宁城帮簇拥着黑夫人走出了这块空地,再也没回来。

  七

  感谢一群想钱想疯掉的流民绝妙的金点子,绿贸房产公司在股市上大捞了一票,葛明礼获得了梦寐以求的机会。他把股市上合法赢来的钱投入了这块储备地的建设,三年过后,荒地成为历史,这里矗立起一个美丽的乳白色居住小区和一栋商场。楼盘销售得非常好,新区和中心城区来的市民都迷上了小区周围的好环境,放眼望去有河有树林,还有很清甜的空气。你看,每天上午各式各样的鸟群在天空飞过。

  有一些土生土长喜欢落单的褐色鸟,名叫黄白狼,它们喜欢飞临到新小区楼房屋顶的水箱上,呱呱叫喊着打量水泥建筑窗户里露出的人脸。它们凭经验在期待,只要这些房子里的动物走错一步,也能成为喙下肉食。对于鸟来说,只需要等待。人茫然无知。

  苹果妹从窗户里眺望窗外,有个小男孩在她怀里乖乖吃面包,苹果妹喜欢眺望远处的晚霞,那晚霞和她去火车站送方碧那天的晚霞一样明亮。

  “你走吧,回到山里去,再也不要进这城里来。”她对方碧说,“这里不适合你!”

  方碧怀里揣着苹果妹还给他的存折,上面的数字没少掉一分,他流着泪,不断地流着泪,嘴抽泣得歪了,嘴唇湿漉漉的,一转身,他跳上了已开动的火车。他扑到车窗上,他的泪水打湿了车窗,泪痕斜着流,像空中下起了雨。

  他走了,从此再没和苹果妹联系……

  “妈妈,”小男孩伸出嫩手,摸摸苹果妹的胖下巴,“我会写家里的地址了。”

  他歪歪扭扭写下了这个住宅区奇怪的名字:油田公寓。

  □禹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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