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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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7-09-07 10:50

  彭三郎忍着脚疼回到宿舍,又打了一个电话给白若君。白若君说正准备打电话给彭局长呢。彭三郎向白若君解释了后备干部的一些误会,他说他以为是送文化下乡,却是做后备干部。你说我像干部吗?你说我能做干部吗?白若君回答说,彭局长过谦了,世界上最好做的就是干部。彭三郎说,那是我们书生的想象而已,你来帮我筹这三十万?白若君说,你还真不能做干部,这三十万又不需要你从工资中扣?你慌张什么,千年不赖,万年不还。这八个字你听说过吧。你最多活一百岁吧。还有,你在乡下能有几年,反正先拿规划,我看你先把交通设计图做好了就行了。这个设计图吧,我估计也不需要你做。因为你是挂职干部,又不是实职,再说了,修路这事你不要乱掺合,千万不要乱签你的名字……

  讲到这,白若君匆匆忙忙挂了电话。彭三郎本来还想请她跟陆镇长解释解释,重新分配个任务给他。当初他为什么要把这个修路的任务接下来呢,想想,他又出了一身虚汗。记得他去文化馆之前,陈皮说,文化馆是好,但做教师也有做教师的好,有个围墙挡着。出了围墙,围墙外面有围墙外面的世界,你就看看学校门口的小摊小贩,别看他们笑眯眯的,每个摊位在什么位置,都是吵骂中得来的,不亚于上海滩呢。

  高家庄也是小上海滩吗?彭三郎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胡乱地写着,还画了几个小人人。在几个小人人之外,他又添了个胖人人,那是陆镇长。画完了,彭三郎顿起杀心,重重几笔,把几个小人人都涂划掉了。涂完了,他盯着纸上的几团模糊不清的小人人,看了很久。

  两天后,彭三郎烦躁的心平息下来了。他没怎么见到小高主任,小高主任似乎就是另一个飞来飞去的邰书记。周老板的那辆皮卡似乎成了他的专车,老周成了小高主任的司机。彭三郎想跟皮卡去镇里一趟,他想去和陆镇长谈谈,可不好意思说,另外,自从他到了高家庄,陆镇长没有和他通过电话。在皮革厂飘过来的一阵一阵的臭味中,彭三郎隐隐感到了这个矮胖子对他的敌意,但这个矮胖子又从不把他的敌意从他的言行中泄漏出来一点点。这是一个狡猾的矮胖子。

  想通了矮胖子,彭三郎开始关注起每天为他烧饭的王姐来。王姐很忙,她要两边做饭,既要在皮革厂里为工人们做工作餐,又要到村部为彭局长做饭。彭三郎主动让王姐在皮革厂食堂把他的午饭做好了,再送过来。王姐说彭局长是她见过的最好最好的干部,彭三郎说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干部,是假冒的。王姐乐得直颤,说,这世上的骗子再多,也没有假冒的干部到高家庄来做骗子,骗什么呢?骗财?骗色?这穷乡僻壤,除了狗屎,其他都没有的。

  王姐身边的确有条狗,是串了种的金毛,她儿子养的。她脖子上的金链子粗得如绳索,但她说那是空的,如果掉到河里会浮起来。彭三郎实在想象不出一条金链子浮在水面上是什么样子。王姐还说她当年也喜欢过汪国真,还写过诗。彭三郎想和王姐谈谈诗歌。可王姐太忙,除了皮革厂的食堂和彭局长的一日三餐,王姐还承包了家宴活,每桌能赚上八十到一百元左右。王姐的老公跟着做下手。

  王姐的儿子很帅气。小高主任问彭三郎说,你看他像谁?彭三郎说他像王姐。高主任神秘地说,她儿子不是她老公的种。彭三郎问,那她老公知道不知道?高主任说,她老公当然知道,但人家不在乎,儿子反正跟自己的姓,将来清明节磕头烧纸,不还是一样的孝子贤孙。彭三郎觉得王姐的老公很了不起。小高主任说,有什么了不起,好吃懒做,他忙也忙的,耍赌,赌起来没天没夜。上次陆镇长特地叫派出所的杨所把他带到看守所吃了几天牢饭。老实了一段时间,还是赌。小高主任又说,一个赚,一个赌,没存几个钱,王胖子也是苦命。

  彭三郎主动约了小高主任,说起了硬质化道路的事。小高主任说,在交通规划图上,这条路叫“文化路”。彭三郎盯着小高主任暗笑,孩子取名还要夫妻两个人共同商量了。文化局的钱也不是他这个小人物能决定得了的。

  小高主任丝毫不理睬彭局长脸上诡异的微笑,说,今晚彭局长准备搞几两?周老板有两瓶十年陈的老酒,王胖子搞到了野生甲鱼。

  彭三郎赶紧摇手。小高主任说,我知道你有半斤酒量,再闯一闯,可七两。

  彭三郎拱手致意,说他根本不会喝酒。小高主任说,你放心,不是为了你,是陆镇长要来看你,他太辛苦了,需要补补身体。彭三郎很奇怪,他那么胖,还需要补身体?小高主任说,胖的人身体虚,更需要补,再说了,这甲鱼,这酒,都不是我高家庄的,我高家庄请不起,是老周的一点点心意。还有,老周说了,你来高家庄这么艰苦的地方,都没好好招待过你。

  陆镇长来得很迟。好在有牌可打,边打边等,小高主任、王姐的老公、周老板,再加上彭三郎局长。小高主任和彭三郎对家。周老板和王姐的老公对家。打了两牌,全是彭三郎和小高主任赢。王姐的老公很不服气,还要开第三局,被王姐叫里间帮厨了。彭三郎早看出来了,老周的手气好,摸了不少好牌,可他故意打坏了。彭三郎看着这个黑脸膛的安徽人,想想真不简单,他的儿子快二十岁了,准备结婚了。老周小彭三郎一岁,但他总是叫彭局长哥哥。

  过了一会,皮卡的喇叭响了,老周和小高主任一起出了门,再进门是三个人了。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周不见的陆镇长。

  陆镇长热烈拥抱了彭局长。彭三郎被这个矮胖子抱得很不舒服,他猛烈的拥抱似乎把彭三郎的胃挤错了位。到了酒席上,还没吃到甲鱼,彭三郎就跑到门外去,在高家庄村部院子里,把刚刚吃下去的汤汤水水都吐掉了。老周在他的身后拍打着,大声喊,胖子,胖子,来点水,让彭局长漱口。

  彭三郎回到屋里,陆镇长哈哈一笑,要彭三郎继续喝。要不是王姐出来拦住了,陆镇长真的会把手中的一杯酒倒到彭三郎的衣领里。彭三郎依旧不舒服,想离开。可陆镇长坚决不同意他离开,说,不喝酒可以,但得看着我喝。陆镇长又说,彭局长是上级领导,我们不好强迫,但我们必须在上级领导的注视下把酒喝好,把工作干好。

  就这样,昏头昏脑的彭三郎伏在桌子上看着陆镇长和小高主任,还有老周斗酒。老周和小高主任每喝一杯,都说是为彭局长喝的。陆镇长喝完了,把酒杯底亮给彭局长看。

  彭三郎捂着胃部,看了一个晚上的戏。他算是看明白了两件事。第一,老周要参与文化路建设的招标,而且一定要中标。第二,陆镇长绝对和王姐有一腿。证据是,吃完野生甲鱼的陆镇长可能也喝多了,小高主任命令王姐去送陆镇长到村部的另一间宿舍休息,送完之后,王姐再也没出来。整个餐桌全是王姐的老公收拾的。这个嗜赌的男人,一个人在水池边很安静地洗碗,洗筷,几乎没发出一点锅碗相碰的声响来。

  第二天,王姐没来送早餐,陆镇长也不见了。小高主任笑嘻嘻地送来了文化路建设的实施方案让彭局长审阅。文化路的方向是沿着一条老河的方向,老河本来就废了,全是垃圾,但老河是弯的,文化路是直的。要拉直的话,就有三个问题需要彭局长出面解决。一是硬质化道路“文化路”的资金。二是招标问题,最好是定向招标。三是拆迁问题。需要拆迁三户人家,数量是不多,但都是硬骨头。

  彭三郎说,高主任,能不能让我先吃个早饭再谈工作?

  小高主任笑着打招呼说,你不能怪我哦,你要怪就怪陆镇长,他的口条大,把本来属于我们彭局长的早饭也吃了。

  彭三郎板起脸,说,你信不信?我马上就打电话告诉陆镇长,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你说,你说,尽管说!小高主任笑道,难道你不知道我们陆镇长的绰号吗?

  大公猪!彭三郎脱口而出。其实他是猜的。大公猪是彭永强的绰号。屌子一硬,三代不问。

  原来你早知道了哦。大公猪,陆公猪!小高主任边说边给彭三郎竖大拇指。随后他又给周老板的司机打了个电话,让他赶紧去镇上买两笼扬州包子回来。彭三郎忙说他吃不了这么多包子,小高主任说他也没吃早饭呢。

  彭三郎和小高主任的交流还是有用的。“文化路”是仙女镇报到市里的扶贫项目。经费实际上是由市里统配,以奖励的方式给,奖金是招标项目的一半。也就是15万。现在需要招标者垫资。利息为1分的利。

  老周想投标?彭三郎记起了昨天晚上陆镇长的许诺。

  没有第二个人了,小高主任说,高家庄太穷了,没拳头项目,也没龙头产品,垫进去三十万,市里的15万不会很快,我们的15万,也不知道会到猴年马月还,反正千年不赖,万年不还,高家庄在这里,又逃不掉。

  小高主任仔细介绍了高家庄的集体经济情况。高家庄的经济并不是“猪八戒”,甚至,连一只鸡都不是,他们集体的账上早在五年前玩完了,每年干部的补贴什么的,都是老周皮革厂的那点租金。老周的租金预缴到了大后年。

  包子很快送过来了,彭三郎吃了一笼半,小高吃了半笼。也许是吃得太快了,彭三郎彭局长连连打嗝,掐虎口,憋气,都没用。一个接一个的嗝。彭三郎的身体不由自主地一惊一乍,他对自己的身体彻底失去了控制。

  这样不行!彭三郎忍住不停往喉咙口冒出的嗝,对小高主任说,快叫车,我得去镇中心医院一趟。

  彭三郎是夜里回到高家庄的,小高主任在等着他。见到彭局长不打嗝了,小高主任赶紧告辞,他得回家去。他现在有两个家,一个家在村里,一个家在城里,老婆孩子都在那里。

  彭三郎的全身都是王三四抽烟抽出来的味道。他没去镇卫生院,而是转了三趟车,直接回了彭家庄。家里门锁着,他打了电话给彭林元,彭林元的手机关着。彭三郎又拐到王春巧的家,王春巧也不在家。彭三郎慌了,去了王三四家。王三四正躺在椅子上抽烟,见到彭三郎,赶紧坐起来,说,难怪我听到喜鹊叫,原来是我们家三郎回来了。彭三郎问起妈妈的下落。王三四说他们去看大戏去了,说是上官镇演大戏,城里淮剧团的大明星都来了。王春巧的哥哥用辆车把妈妈嫂子还有李老师全带过去了。彭三郎想,那边肯定是他们文化局淮剧团的人,送文化下乡呢。局长肯定在场。彭三郎沉默了一阵,还是和王三四谈到了榆树河,谈到了榆树河里6岁的彭二郎。提到彭二郎,王三四问,没事你提他干吗?彭三郎说,我梦见他了。王三四问彭二郎有没有说什么。彭三郎说,他就这样看着我,眼泪汪汪地看着我。王三四掐着指头,口中念念有词,停下来说,河要填掉了,要做通村公路了,他是要搬家了。彭三郎问,搬家干什么?他为什么不去投胎?王三四说,得找个好人家,他心这么好,得赶紧让他投胎。提到投胎,彭三郎的头嗡地大了。王三四狠狠抽了一口再吐出来,道,你家小胖子是老大。最好你再怀一胎,他到你家,还是二郎。彭二郎。彭三郎心里咯噔一声,人民医院塑料桶里的那个血肉模糊的一团,难道曾是彭二郎?想到这,他决定还是回到高家庄,没人关心他的硬质化道路,没人关心他写作,为什么要他关心这个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彭二郎?还要投胎到他家来?

  高家庄的空气中还是皮革厂的臭味道。这个安徽人老周,原来是收废品的,后来收皮货做皮革,现在高家庄都快抵押到他的手里了。真的是,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老崔健真有才,他彭三郎一无所有。想到老周,他就想到自己。如果他当初考不上大学,或者那个神秘的人没有填错准考证号码,他是不是也会去收废品,然后也办个皮革厂?或者,这个姓周的就是当年填错了准考证的人?说不定,在写长诗《完成》的那个人就是这个姓周的。

  彭三郎胡乱地想着,睡了,梦里出现了很多眼泪汪汪的小孩,都涌到了高家庄的村部,像是移栽的树,一动不动,眼泪汪汪,他们想搬家,他们想投胎。

  彭三郎似乎生病了,不发热,却没力气。其间妈妈顾粉莲还借了王春巧的手机打了个电话过来,问他那天回家有什么事。彭三郎说没事,就是路过,看她身体怎么样?顾粉莲说她身体很好,不用担心。那戏一点也不好玩,没有老戏好玩。顾粉莲可能怕彭三郎听不见,几乎是对着手机的话筒在吼叫,彭三郎的耳朵震得生疼,很快挂了电话。

  白若君也打了个电话过来,说起了这一周自己的忙碌。还抱怨了报社刚来的老总喜欢折腾,说是要改革,搞大部制。双向选择,也不知道将来会选择到什么部门去。如果被选择到了要闻部,还行。社会新闻部,也可以。只是她不想去机动部,到了机动部,她就死定了。彭三郎想安慰说,大不了我们办个皮革厂。但说皮革厂有什么用?白若君又不是王姐。

  失踪了两天的王姐在照顾着彭三郎,她不认为彭局长是小高主任认定的“积劳成疾”,而是那天酒喝伤了,需要调养。王姐还说,这世界上有人天生能喝酒,有人天生能写文章。彭局长是写文章的人,是文曲星,不是酒鬼。

  听到王姐的表扬,彭三郎的身体好多了,把王姐烧给他清胃的红枣蜜枣茶吃完了。那些红枣的核被彭三郎一枚枚地排列在桌上,和电视新闻里那些待发的火箭一模一样。

  彭局长还是老实人,我们高家庄有句话,不知道你们那里有没有?王姐说。

  学个羊角疯,省个过河钱。王姐又说,在酒桌上,你太老实,会吃亏的。

  学个羊角疯,省个过河钱。彭三郎听彭永强说过这句话。他还无师自通地把这句话和《红岩》里那个装疯卖傻很多年的华子良联系在一起了。《红岩》电影里还有一个叛徒叫甫志高。这个名字,在童年时,戴在谁的头上,谁都会生气。再后来就是大学毕业的时候,这个帽子会秘密地戴到某个人的头上。这年头,这帽子不见了。就是有这顶帽子,谁也不知道甫志高是怎么回事了。

  文化路的招标是在镇纪委的监督下进行的。高家庄的文化路的招标仅仅一家单位报名,是安徽的一家公司。这公司委托老周投标。本来还有一些不符常规的地方,但陆镇长说,邰书记有令,一定要做好文化路。邰书记说,上头的钱你不要是傻瓜,明天的钱你不用也是傻瓜,上头的钱和明天的钱都不用,你更是傻瓜的平方,甚至是傻瓜的立方。

  为了不做傻瓜的平方或立方,土方工程和拆迁工程同时进行。通往高家庄的石子路上灰尘滚滚,全是运建筑垃圾的车。那些建筑垃圾倒进已污染的河道里。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也许铜的要绿成翡翠,铁罐上锈出几瓣桃花;再让油腻织一层罗绮,霉菌给他蒸出些云霞。让死水酵成一沟绿酒,飘满了珍珠似的白沫;小珠们笑声变成大珠,又被偷酒的花蚊咬破。这是闻一多的诗。不知道彭二郎听得懂听不懂?也不知道彭二郎被这些建筑垃圾砸疼了没有。

  高家庄上空的灰尘扬起来,又落下去。每个人的头发上都染了一层灰,一瞬间大家都老了许多。 彭三郎心情非常糟糕,这糟糕的来源是因为王姐的消息,王姐告诉他,老周垫资的15万中,有10股,其中小高主任占了2股,王姐1股。其他7股她说不出。王姐之所以告诉彭局长,她暗示彭局长也入一股。反正高家庄跑不掉的。

  彭三郎的目光躲过了王姐欲露不露的大乳房,谢过了王姐的好意,说是下午要去拆迁攻坚。那个姓颜的人家坚决不肯拆迁,出再多的拆迁补偿费也不行。理由是,如果拆迁了,他的独生子想回家,会摸不到家的门。这个姓颜的人家独生子四年前死于一场车祸,三个仙女镇初级中学的孩子去城里打了一夜的游戏,出了城里网吧的门,共同打了一辆出租车回仙女镇初中上课,这辆做了一夜生意的出租车后来又钻进了一辆来自山东的载重卡车下。三个孩子都没救回来。

  王姐建议等陆镇长过来拿主意,他主意多,还镇得住场面。彭三郎说不需要,陆镇长日理万机,不能大事小事都麻烦陆镇长。他告诉王姐,已通知了小高主任,下午他们一起去拆迁攻坚。

  在高家庄,颜姓家的房子位置已足够证明是小姓人家。小姓人家有个特征,那就是房子离村庄中心远,像个不入趟的孩子,怕跟不上小伙伴们的队伍,又不得不保持一定距离地跟在后面。彭家庄也有这样的人家,只不过这些人家的子弟大多很争气,很早离开了彭家庄出去打拼,有的在苏南,有的在上海,都立下了脚跟。再后来,就把父母接过去。再回彭家庄只是清明节扫墓了。现在是公墓集中管理,有钱的可以买上风上水的高级墓地,他们出手很阔,这些小姓人的祖先住的位置和生前的颠倒过来,上风上水,富丽堂皇。

  颜姓人家的女主人拿着一张凳子坐在通向她家的小路上。颜姓人家的男主人则拄着一根扁担站在身后。小高主任早和彭局长分了工。彭局长个子小,为了防止老颜动手,由小高主任对付老颜。让彭三郎对付老颜的老婆。所谓对付,也就是谈判。只要他们能在协议书上签字,那就OK了。

  小高主任跨过了板凳,直接跑到老颜那里了。老颜的老婆见小高主任冲过去了,也想去帮老颜。彭局长拦住了她,叫了声,嫂子!

  谁是你嫂子?!老颜的老婆不认可这个小个子的彭局长,不想和他说话。彭三郎拉住了她的手,想不到这个女人也很厉害,反过来一把扯住了彭三郎的裤带,另一只手抓住了彭三郎的下部。彭三郎被捏住了,越来越紧。彭三郎头嗡嗡嗡地叫。不知道是羞辱还是疼痛,他已分不清楚,那女人坚决不丢手,说,你们不让我好好过,我就叫你断子绝孙!

  高家庄来了不少围观的人,他们呵呵地笑,仿佛是在看戏。小高主任想过来救他,但被老颜用一根扁担拦着。彭三郎很后悔听小高主任的话,他哪怕被打几扁担也比被这个女人抓住裆部强。他的脸在高家庄丢尽了,再也找不回来了。他大声地,夸张地,像待杀的猪一样厉声嚎叫。要不是王姐冲过来,紧紧卡住了那个女人的脖子,那女人的手肯定要将彭局长的两只蛋捏得粉碎。

  小高主任把这件事向陆镇长做了汇报。陆镇长指示,必须让受伤了的彭局长去人民医院抢救。小高主任听懂了陆镇长的话,给仙女镇中心医院打电话,中心医院立即派来了救护车。正疼得龇牙咧嘴的彭三郎被小高主任推进了车。在关车门的那一刻,小高主任凑到彭三郎的耳朵边说,陆镇长叫你回去休息一段时间,没他通知,你就不要回来。彭三郎不语,心想,他肯定不会再回来了。

  救护车哇啦哇啦地离开了高家庄,跌跌碰碰的,像捂着裤裆走路的男人。

  彭三郎没在仙女镇中心医院呆下去,下了救护车他就坚决叫了辆车回了城。高家庄的故事会很快传到仙女镇,他被捏裤裆的事会沸沸扬扬地成了仙女镇头条故事。他直接去了白若君的传媒集团门口,打电话给白若君。过了几分钟,白若君下来了,问彭局长怎么回来了。彭三郎说,回去再说。白若君问回哪里?彭三郎说,还能回哪里?白若君很不情愿地带他上车,看到他捂着裆部走路的样子,简单问了缘由,忍着笑,把彭三郎带回了“山洞”。

  白若君在笑,整个车子都在忍着笑。到了白若君的“山洞”,白若君把冷着脸的老姑妈支到楼上去,然后对他说,我真想写个社会新闻,定能上门户网站,《某干部被群众捏破了蛋》《某干部的蛋是怎么碎的?》,彭三郎没理她的嘲笑,把裤子脱下来,低头仔细看看,一侧肿了。白若君凑过来,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端详了一下,说,看不出有伤嘛。不会废了吧。

  白若君很快就为这句话付出了代价。彭三郎没被那女人捏坏了,反而更加勇猛了许多。白若君喘着粗气说,彭三郎,我早就知道你是装的。装可怜。装深沉。装纯洁。装诗人。装男人。彭三郎捂住了她的嘴说,还有,我是伪装的彭局长。伪装的彭助理。伪装的彭三郎。伪装的人。

  晚上,彭三郎正在看电视,白若君把手机递过来,他以为是陈皮的电话,想不到电话那头是陆镇长。陆镇长大力表扬了为高家庄筑路事业牺牲的彭局长。彭三郎不想戴高帽子,问老颜家拆了没有?陆镇长说,什么叫血染的风采?这就叫血染的风采!我们的彭局长都光荣负伤了,怎么可能拆不掉?陆镇长又说,彭局长啊彭局长,你逃跑了,揩屁股的是我,我把你的屁股揩得干干净净,光光鲜鲜,可以照镜子,你该怎么谢我?彭三郎说,陆镇长你说要我怎么谢我就怎么谢?

  我还能叫你怎么谢?下次我请你喝酒,你不要给我装,你给我彻底地醉一次!陆镇长在电话中下了死命令。

  是。是。是。我保证喝。保证醉。彭三郎答应得很快,他知道这样的诺言等于是空话,喝醉酒的陆镇长不一定记得他今天说的话,他也不一定要履行他今天许下的诺言,酒桌上的话是从来不算数的。

  放下电话,彭三郎盯着白若君看。白若君被他看得很不自在,说,你不会大头被捏坏了吧。彭三郎嗡声嗡气地指着头说,坏了。大大地坏了。

  第二天,陆镇长派人将彭三郎的行李送到了白若君的“山洞”。彭三郎左手拎着行李回到了家,右手还抱着一条小狗。是彭三郎在路上捡的。本来他想绕过这条狗,可这条大概一个月大的小金毛站在路中央不让他通过。彭三郎吓唬它,它也不走,一双塑料般的小眼睛骨碌碌地转。彭三郎对它说,让开让开,你不知道吗?好狗不挡道。那只小狗明显不想做好狗,反而凑上前来,嗅彭三郎的裤腿,嗅彭三郎的红袜子。这双红袜子是他特地从行李里翻出来的。他怕张荞麦又来检查他的红袜子。

  小狗被彭小北取名为柯南。它与小胖子有缘分,一点也不闹,安静得很。它还很会拍张荞麦的马屁。张荞麦不怎么待见它,她本来是反对养狗的,人还养不活,还养什么狗。彭小北向张荞麦保证说,我少吃点,我吃一半,柯南吃一半。张荞麦说,那它洗澡拉屎全由你负责。彭小北说他负责。张荞麦还说,那你的成绩呢,如果成绩不进前五名,那小狗扔掉。彭小北竟然也答应了,还用歪歪扭扭的字写了保证书,保证书贴在冰箱的门上,每天开冰箱和关冰箱都会看到它。

  “刀,是什么样的刀?金丝大环刀!/剑,是什么样的剑?闭月羞光剑!/招,是什么样的招?天地阴阳招!/人,是什么样的人?飞檐走壁的人!/情,是什么样的情?美女爱英雄!”

  这是彭小北每天必唱的歌。歌词很不健康,要是没有高家庄的经历,彭三郎肯定不会让儿子唱。但有了高家庄这个经历,彭三郎不这样了。小胖子喜欢唱,就让他唱下去吧。听得出来,他很开心。还有,柯南做伴,小北安稳了许多。

  小高主任向他汇报说,河已全填平了,土方工程快好了。彭三郎这才记起了王三四建议他生彭二郎的事。他想和张荞麦亲热,可奇怪的是,下面几乎没什么反应。下去快三个星期了,张荞麦没问他在高家庄的情况,也没问狗是怎么来的,更没奇怪他下面没反应这件事。似乎很顺理成章,又似乎与她一点关系也没有。彭三郎想了很久,他在白若君那边是行的。到了张荞麦这边一点也不行了。彭三郎想,是不是榆树河的那个彭二郎建议他和白若君生一个新的彭二郎?

  想到这,彭三郎顿时记起了年初的那个胎儿的事。他吞吞吐吐地问白若君。白若君说,什么胎儿?你别多情了,我又不想和你结婚,怎么可能和你生什么儿子?再说了,你个子这么小,我就是想借种也不会借你这样的种。彭三郎被白若君一刺激,免不了又是一番大战。白若君感慨道,我刚才说错了,你不是人,你是一只泰迪狗。

  张荞麦所在的公司很忙,那个女老板喜欢开会。尤其是晚上开会,一本正经地坐在办公室开会,把每天的业绩汇报上去,还有每周一汇报,每月一汇报。另外,还有计划书,每天的计划书,每周的计划书,每月,每个季度的计划书。他知道张荞麦是为了那“小几十万”而辛苦的,出租房要给租金,小胖子很快就要上初中上高中上大学,要用钱的日子多着呢。彭三郎想替张荞麦写计划书,张荞麦说用不着,都是套用的,把数字变变就行了。

  彭三郎也和龚馆长见了面。龚馆长表扬了彭三郎,说仙女镇汇报上来的材料相当好。彭三郎不知道陆镇长在汇报材料中有没有写他的下部被捏住的细节。但从龚馆长的话中,似乎没这些细节。龚馆长喜欢说黄色笑话,如果听说彭三郎有这样的细节,那该会编许多细节出来。龚馆长又说起了彭三郎的后备干部,还有馆长的位置。又说,半年之内,肯定是副馆长。

  彭三郎说,我不是要当官的人。

  那你说我是要当官的了。龚馆长生气了,我才不想当这个破馆长呢,如果组织上现在撸掉我,我两只手两只脚赞成。你说我这个破馆长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还受穷气,不如早点做个高级社员。

  “社员”一词,彭三郎当然是懂的。要是说给彭小北听,他肯定听不懂的。“社员”是古董词。这年头,变化太快了。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唯一不变的是崔健头上的那顶帽子了。其实崔健的头变大了,那帽子的型号也变了。看上去没有变。但这世界变得太快了,就像翻旧书,哗啦啦,一页翻过去了。哗啦啦,又一页翻过去了。一本书成废纸了。成纸浆了。又成纸了。纸上再印上词语。那些崭新的词语,不再是彭三郎他所认识的词语了。他成古董了。

  四

  春天真到了,各种颜色的花都在抢着开,风跟着大起来了,刮掉了一些花瓣,但第二天,后来赶上来的花反而开得更盛了。小柯南不喜欢有风,一旦有风,它就躲在桌子下面,宁可做小胖子的脚垫,也不愿意跟着爸爸去散步。彭三郎也不完全是散步,他喜欢春风砸在脸上的感觉。这段日子,他在努力恢复诗歌的感觉。自我放逐,玩物丧志,头脑中全是沙砾,得用好书往这沙砾上浇水,湿润了,长出草来,再开出花来。

  最近《榆城晚报》上总是出现有关仙女镇的简讯,署名为白若君和陆镇长。彭三郎不想看到仙女镇三个字,他也不想去问文化路建设的情况。但仙女镇的名字还是跳到他的眼睛里,像是有一份命令似的,命令他要想到高家庄,要想到那个失去了独生子的颜家女人,想到那条被填掉的老河。填掉之后,颜家独生子就无法回家了,彭二郎也无法重新投胎了。彭三郎看着窗外车来车往的,想,即使让那个善良的彭二郎重新投胎到这个世界,又怎么能躲得掉那些蛮不讲理横冲直撞的钢铁之车呢?

  彭三郎不怎么去文化馆了,常常呆在出租房这边,给小胖子烧饭,修改纸版的长诗《完成》。他握着一支削得很尖很尖的铅笔,有时会对着其中的句子发呆,这句子是他写的吗?有时他又为里面的句子遗憾,是谁把你写在这里的?实在太糙了。他能沉浸在其中,还能迅速地把自己从情绪中拔出来。时间到点了,他得送彭小北去上课,又接彭小北放学。小胖子先是很兴奋,尔后又不习惯,向张荞麦抱怨说,他已长大了,根本不需要爸爸去接。张荞麦向彭三郎转达了儿子的意思。彭三郎仿佛和儿子较上了劲,直接带着小柯南去接小胖子。小胖子见到小柯南很高兴,可再看到柯南后面还跟着个彭三郎,脸就拉下来了。这个小胖子,越长大就越成了怪物。

  比较怪的还有张荞麦,她的老板开会的次数越来越多,开完会还去吃夜宵,喝酒。有一次很晚了,小胖子都睡觉了,张荞麦拍开了门,满脸的醉意,向彭三郎招手,但不进门。彭三郎赶紧上前把她拉进了门,给她洗脸脱衣服,张荞麦一脸渴望地看着他,还碰了碰他的下面,下面风平浪静,仿佛从不存在。张荞麦转过头去,彭三郎赶紧拉灭了灯。慌慌张张地关上门,往文化馆宿舍方向赶。沿途的小巷有几家粉红的门开着。沿途的巷子上有许多红色的大排档。红与黑,黑与红,如写在人间的春联一样,

  陈皮送给他的喜讯出其不意。那天,好久不找彭三郎谈心的龚馆长走过来,笑嘻嘻地对着彭三郎说,三郎,你要请客了!彭三郎没理睬他,他既没有请客的钱,更没有请客的理由。过了两天,龚馆长又遇到了彭三郎,说,你真是闷声大发财呢,一下子悄悄搞了个大部头。我要向局长请示,给你嘉奖,还要市里给你嘉奖。这年头,弄个好作品实在不容易。

  彭三郎问,我的好作品实在太多了,不知道龚馆长说的是哪一篇?

  龚馆长盯着彭三郎看了足足30秒,说,你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你自己不记得了?写父亲的啊。你妈妈的,写得真好,不愧是大家,我眼泪都快读出来了。

  龚馆长说的肯定是散文《父子一场》。他的心猛然狂跳起来:究竟是《散文》还是《人民文学》给发了?陈皮说过,可以帮他投过去的。彭三郎很想立即向陈皮求证,但他还是忍住了,对龚馆长说,谢谢!龚馆长说,谢什么哦,喝酒最重要了。彭三郎点点头,转身向外国语学校那个出租房方向跑。跑了一会儿,他又折回来。出租房除了小柯南,小胖子和张荞麦都不在。

  正犹豫着,白若君电话来了,话语里充满了埋怨。白若君责问道,伯父去世为什么不通知我?彭三郎说,父亲去世都快两年了。我榆城的人一个都没有告诉。我怕大家忙。白若君说,你不把我当朋友,我也会把你当朋友的。你的新闻明天见报。

  什么新闻?什么新闻?彭三郎说,要不晚上我们见个面,喝个茶什么的。白若君鼻子哼了一声,骄傲了吧,你就请我喝茶?也太次了吧。彭三郎坏笑道,那我知道要干什么了。白若君说,你想都别想那事。彭三郎问为什么?白若君说,不为什么,老白我不高兴。彭三郎说,那等陈皮来,我请两顿,请你时陈皮作陪,请陈皮时你作陪。白若君说,这还差不多。

  彭三郎查到了散文《父子一场》得奖的新闻了。是“父亲节”征文全国一等奖,奖金为一万大洋,彭三郎是一等奖的第一名,有好几个著名作家都排在彭三郎的后面。这则获奖名单配发的图片是一幅照片,照片上是光屁股的儿子骑在父亲的脖子上。这是一对任性和幸福的父子。如果这个儿子突然撒了尿,幸福的父亲会喝下去舔干净。一滴不漏。可这对幸福的父子和他无关。人家在天堂,他和彭永强则在脏话和打骂的灰尘里。在骂和打之间,彭三郎宁可承受打,也不愿意听到彭永强的脏话粗话(当然彭永强的脏话粗话不仅仅是他彭三郎一个人分享,家里所有人都会得到,要看彭永强的心情如何)。每次彭永强开骂,彭三郎的十指会战栗不已。彭三郎常盯着彭永强的厚嘴唇想,为什么没张狗皮膏药将这个满嘴脏话的人的嘴巴封住?他和彭林元交流过一次,彭林元说,你当他在放屁好了。他和顾粉莲说过一次,顾粉莲说,你就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好了。可他做不到,真的做不到。彭永强的每句粗话脏话都像钉子般钉在他的身体里,永不能忘也永不能拔。《父子一场》他先后写了两遍。先是手写的,非常潦草,后来回到文化馆的宿舍誊到了电脑里。那是在“头七”的晚上,顾粉莲说,三郎啊,晚上老头子的亡魂会回家看的,大家供完饭,烧完纸箱赶紧睡,如果不睡,被你家老子看到了,他会挂念,不肯去投胎的。彭三郎睡不着,尽是彭永强的影子。记忆把彭永强无缘无故的毒打和咒骂全过滤掉了,只剩下了温情和恩情,想到父亲和自己再不相见了,彭三郎想写诗,想了几句还是不对。鼻孔里全是蜡烛和纸钱的味道,彭三郎起来找到一本老格子稿纸,找出小胖子书包里的铅笔,洋洋洒洒,回顾了他和彭永强父子之间的有效交集,写了足足15张纸。这是彭三郎自从1999年电脑换笔以来,第一次用笔写了如此长的文字,仿佛永不会尿完的夜尿,哗啦啦,哗啦啦,把头脑中疙疙瘩瘩的丧父之疼都尿完了。彭三郎还是没有睡意,站到彭永强的遗像前,烛火摇曳,他估计父亲看到了他眼角的一滴泪,多么希望这个彭永强再骂他一遍脏话。顾粉莲并不知道是三郎在写字,对彭三郎说,三郎啊,我听得清清楚楚的,你老头子昨天晚上回来了,翻箱倒柜的,也不晓得在找什么东西。彭三郎说,老头子可能是找藏在什么地方的私房钱吧。顾粉莲正声道,彭三郎!你家老头子一辈子受穷,就是把他老骨头榨干了,也没什么钱。彭三郎说,那就在找骚女人写给他的情书。顾粉莲指着遗像里的彭永强说,你老子老混蛋,你是小混蛋,他哪里会写什么情书。彭三郎看着父亲的遗像,想,昨天晚上我们父子情深,今天早上就是老小混蛋了。

  现在,这篇歌颂老混蛋的文章,大家都知道了。

  彭三郎一高兴,去肯德基买了一份全家桶回来,作为小胖子的晚餐。小胖子和小柯南分享了几块鸡排,留了两根鸡腿给妈妈。张荞麦照例很晚才回来,听到彭三郎说到获奖的消息,勉强地笑了一声。但张荞麦没问写的是什么,听到了奖金数,嘴角又稍微动了一下,说,难怪去买全家桶。张荞麦明天要跟老板出差,必须要收拾东西。看着张荞麦越来越瘦的肩,彭三郎想到了那个把“小几十万”变成猪屎的张建丰,很不是滋味。遇到这样的小舅子,真是前世的孽啊。

  张荞麦收拾好行李,又去卫生间洗漱,就在这时,手机的短信响了一声,彭三郎胡乱地看了一眼,很短的一行。其中有两个“弄”字。还有一个词语“惬意”。这明显是一个男人的话。 “弄”和“惬意”堵住了彭三郎的喜悦。弄。惬意。弄。惬意。弄。惬意。实在太难听了。但它如跳蚤一样,在他的衣服角落里疯狂地繁殖,还跳个不停。他不能说,不能动,忍受着它们的欺负,脸上呈现出怪异的表情。

  彭三郎还是等到张荞麦洗漱完毕才离开了出租房,他往文化馆方向走过去,被颜家女人捏了一把的疼痛又来了。比那次更疼。这次捏住他的,是一个男人。没见过面的男人。在这事上,彭三郎还是看得开的,但轮到自己的身上,还是有股酸味。按理张荞麦不是这样的女人,说不定是那个男人在发骚扰短信给她呢。但世上的事,谁说得清呢?就像他写出了《父子一场》,就像《父子一场》获了大奖。这年头,说不清楚的事太多了,说得清楚就不是命运了,说得清楚也不是诗歌,诗歌永远是不及物的,既然是不及物的,物质世界的一切完全可以忽略。

  彭三郎几乎是一夜未眠。快天亮的时候,他又回到出租房宿舍,张荞麦已准备出发了。彭三郎想去送她,张荞麦说不要送,小胖子还在睡觉。彭三郎拍了拍张荞麦的肩,张荞麦有意躲开了。她脸上的淡妆实在太淡了,看上去憔悴得很。彭三郎说,又不是没饭吃。张荞麦应了一声,说,就三天,这三天你多看着小北。彭三郎说,我去配了药,两个疗程。张荞麦说,你想错了。

  《榆城晚报》有关《父子一场》获奖的新闻出来了,在二版,标题吓人:《我市作家彭三郎喜摘全国最高奖》。似乎得了茅盾文学奖了,最起码也好像得了鲁迅文学奖。白若君昨天还说,等到颁奖仪式后,她会派年轻记者给作家来一个深度采访,谈谈作家彭三郎如何父子情深。彭三郎拒绝了,白若君说,你拒绝不拒绝都没有用,我可以不采访就写,写出来就见报,你能有什么办法?你说人家是相信我,还是相信你?彭三郎说不是这个意思。白若君说,不是这个意思,那你说是什么意思?作家做大了,架子也有了,瞧不上我们小报纸了?彭三郎哑了口。

  彭三郎成了榆城的名人。文化馆的同事都要彭三郎请客。去皖南采风回来的龚馆长吃到了第六顿庆功宴。每次喝完庆功宴,彭三郎都要发一个短信给陈皮,皮皮,快来喝酒。陈皮回答:OK!

  彭三郎看着那“OK”很久,他有多少话要跟陈皮说啊。偏偏陈皮不喜打电话,他总是写信。我们是同一个地址上写出的两封信。这是陈皮的诗。毕业分配那一年,每周一封信,信从陈皮的蒲城飞到那偏远的西江镇,一般需要五天时间,信在飞翔的这五天,彭三郎会烦躁不安,跑到邮电所像等待戈多一样等待陈皮的信。陈皮在信中提到过很多次死亡,彭三郎很怕陈皮也会死亡,他总是害怕在某个星期收不到陈皮的信。如果收不到的话,陈皮可能不在人世了。陈皮还在信中说,有两个地方我们必须一起去。一是山海关龙家营站,那是海子卧轨的地方。一是安徽省安庆市怀宁县高河镇查湾村,去看看海子的苦命妈妈。陈皮在信中说到许多诗人死亡的消息,春天死去的诗人有海子,秋天死去的诗人有戈麦,他自沉于北京万泉河。还有一个喝农药自杀的诗人方向。陈皮说,他们死去也是代表我们死去。陈皮说得多好啊,彭三郎还记得自己坐在西江中学操场的双杠上读着陈皮的信:纪念一个春天;春天,十个海子。火柴上的木刺刺破了彭三郎的食指。我们都是在黑暗里崩溃过的人,我们都是心有部分死掉了的人。那么多年过去了,彭三郎在信中说了所有发生在他身上的消息,包括他和张荞麦结了婚又生了儿子彭小北还有借调到榆城文化馆又是如何被那个金鱼眼的局长所拦截,再后来又是如何斗智斗勇拿到了档案袋。可陈皮却从不说起他的家庭。彭三郎当然知道陈皮后来也结婚了,还生了女儿。但陈皮从不主动提起,彭三郎不能问,也不想问。他和陈皮是两个有交集的圆。那交叉的阴影部分就是诗歌。

  陈皮终于要来榆城了。这时,白若君已为获奖作家彭三郎撰写了一个长篇通讯,题目叫:《来世,还是父子一场》。这个通讯赢得了很多读者的心。在白若君的笔下,作家彭三郎成了一个善解人意、牺牲自我的大孝子。命运让他的老父亲受尽了苦难,而父亲含辛茹苦为这个家遮风挡雨,最后瘫痪在床,但幸运的是,父亲有了彭三郎这样一个大孝子,最后几乎就是在儿子的怀里含笑离世的。白若君非常聪明地把彭三郎的散文《父子一场》分解成五个部分,然后再进行新闻演绎。白若君盗用了摄影家焦波的《俺爹俺娘》里的图片,黑白的沉默的焦波的老父亲,变成了彭三郎的父亲。

  看着报纸,彭三郎的心一点点往下沉。这父亲是假冒的父亲,这孝子是假冒的孝子。这报纸是假冒的报纸。这记者是假冒的记者。他们共同给这个世界做了一个虚假的局。他想把这又喜又悲的一切全告诉陈皮,原原本本的,不折不扣地告诉陈皮。他要任陈皮对他进行大批判,进行大剖析。他需要陈皮对他这个虚伪的作家进行面对面的批判。

  彭三郎关掉了手机,他不想理睬准备写第二篇跟踪报道的白若君。也不想理睬这个世界。不理睬那个想把他的孝子事迹报成新人新事的龚馆长。白日里,他躺在出租房的床上,小柯南倚在他的身边,不时抬头看着这个颓废的主人。小柯南的眼白很白,黑眼珠漆黑,很深很深,深不见底。彭三郎在小柯南深不见底的黑窟窿里不停地往下掉。

  陈皮是周末到的。三年不见,陈皮的头发白了一半。彭三郎想说的话太多,却又不好说,去接陈皮的是白若君,白若君盯住彭三郎看,彭三郎知道她在责怪,他故意把目光转向别处。

  本来按照约定,晚饭由获奖者彭三郎请。可白若君说,这顿晚饭不用彭大作家请,她安排到了一个叫“扬州人家”的酒店,算是她给陈皮大哥接风。彭三郎听到这话,脸色缓和了下来,对陈皮说,恭敬不如从命,白老师先请,我接着请。白若君说,你叫我什么?白老师?你们全家才是彭老师!

  周末的车真是很多,说笑间,车就堵在了路上。前面的车不动,后面的车也不动。白若君按喇叭也没有用。彭三郎和陈皮说起了《曲江》,一个人编12期,这样的编务是非常忙的。陈皮说他离开《曲江》了。已有半个月了。这半个月,他整天坐在书房里想,后来想通了,他和《曲江》的缘分终了了。彭三郎问陈皮,那你会去北京吗?陈皮说,可能吧。

  本来新来的办公室主任是欣赏陈皮的,他把12期的杂志编务全交给了陈皮。偏偏这个人是个火爆脾气,他改组了办公室,但受到了公司一副总的刁难。陈皮和这位副总摊牌。摊牌的结果是老总让办公室主任向这个副总道歉。新办公室主任一激动,跳槽到对手公司。等于直接宣布他是内奸是叛徒。这个办公室主任一上任就来肃清前任这个内奸和叛徒的余党和流毒。陈皮算“余毒”,必须离开办公室,离开《曲江》,调贵州办事处去。陈皮不去。只有辞职。陈皮说,我在《曲江》半辈子,最大的功劳是发表了三郎的《父子一场》。彭三郎不语,霓虹灯一串串亮起来了,像满血复活的蜈蚣。

  推开“扬州人家”包间的门,里面有人,竟然是彭三郎认识的陆镇长和周老板。陆镇长似乎比以前更胖了,越来越像是一只滚动的球。周老板还这样,一段时间不见,彭三郎吃惊地发现,这个安徽人,竟然说着一口高家庄土话。

  白若君先向陆镇长介绍了陈皮,说他是诗人。陆镇长立即说,我们白总编的朋友都是大诗人大文豪。陈皮摇手,指向彭三郎,说,这个人才是大文豪呢。陆镇长说,当然当然,我们彭局长是大文豪,还是大英雄。随即他就把彭局长在高家庄的英雄事迹介绍了一遍。详细讲述了一个刁民是如何捏住了彭局长的关键部位,彭局长又是如何为高家庄的发展献出了男人最宝贵的东西。大家呵呵大笑,陈皮也笑了,问彭三郎,还有这事?那有没有受伤?彭三郎无奈地摇了摇头。陆镇长说,我们彭局长能文能武,天下无敌。他写的书还是全国第一,仙女镇的骄傲,高家庄的骄傲。

  陆镇长又说,今天我和小周过来,就是为了慰问我们的彭局长,当然,还有远方的大文豪,还有时时刻刻关心我们仙女镇发展的白总编白美女。关键的关键,是为了兑现我们彭局长的诺言,一次喝个够。

  什么诺言?白若君很奇怪。

  陆镇长说,你问问我们彭局长彭大作家,医生说我已是酒精肝,酒精依赖症,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去他妈的蛋,我不怕,哪怕明天就死了,我也没忘了彭局长说的话,好好醉一次,不装。

  我在吃药呢。彭三郎突然说。

  吃什么药?别是吃伟哥吧。你的宝贝真的捏坏了?陆镇长又说。

  的确坏了。彭三郎说,正在服药,两个疗程,已吃了一个疗程。

  我还以为是头孢。不是头孢一点事也没有。告诉你彭局长彭大文豪,酒壮色胆,喝酒有利于你雄风再起。

  白若君在暗笑,陈皮也在笑,彭三郎知道陈皮的笑有多尴尬。这个世上,只有他能读懂陈皮的尴尬。想到这,他觉得对不起陈皮。那只枯瘦的手又捏住了他,越捏越紧,越捏越紧。

  这顿酒也喝得太紧。一上来,陆镇长先是三杯,彭三郎跟着也是三杯。白若君想阻止,也阻止不了。彭三郎成了拼命三郎。喝下去的三杯酒就像三拳头一样,每个拳头都捶在他的太阳穴上。他不舒服,他想呕吐。但他还是坚持着,和周老板又干了三杯。又三只更狠的拳头往他的头上揍。有的揍在他的鼻子上,有的揍在他的后脑勺上,还有一拳头揍在了他的耳朵上。他的耳朵顿时闭了气,嗡嗡。嗡嗡。每个人说话的声音仿佛是从水里传出来的。陆镇长依旧在说。在笑。这个矮胖子身上有一种征服的欲望,他是在用这种方式来征服。彭三郎心里明白了,可他说不出。嗡嗡嗡嗡。再后来,陆镇长把酒杯又端了过来,还用手揽着白若君的肩。彭三郎站起来,踉跄了一下,连人带椅子一起倒了下去。

  彭三郎再醒来,陆镇长和周老板已不见了。包间里仅剩下三个人,低头看手机的白若君。浓郁的酒臭味令他恶心。他俯下身去呕吐。其实也没有什么呕吐的。他几乎没有吃菜。陈皮上前拍着他的背。彭三郎很想知道此时此刻白若君的表情,但他看不到,一阵又一阵,中午吃的胡萝卜都吐出来了,像是吐出了血。再抬起头,满眼的泪。他真该死。耶稣死的时候是33岁,比起耶稣,他已超过了3岁, 1000天。他比耶稣多吃了1000天的饭,多见了1000的日出与日落,还多呼吸了这1000天的肮脏空气,这空气里,满是酒肉的臭味。饿。彭三郎泪眼汪汪地说,我很饿,但我又想吐。白若君说,走,先去吃,再去吐,反正就一只口袋大的胃。彭三郎说,那吐得惬意。白若君说,你真醉了,这个陆胖子,以后再收拾。

  三个人一前一后地跌进了榆城的夜色中。夜风像一盆清凉的水,一把一把地抹在彭三郎的额头上,他对着陈皮和白若君画了一圈,说,今晚我请客,你们千万不要跟我抢。白若君说,你别自作多情了,没人跟你抢,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

  找到白若君熟悉的大排档。排档里满满的吃客,还有在等着翻位置。都是同命人。陈皮说得真对,这世界上的确可分为两种人,一是属于白天的人,一是属于夜晚的人。白天不懂夜的黑。属于夜晚的人在白天是吃不饱的。这些都是喜欢在黑夜里填饱肚子的人。几乎每张桌子都点了三盆菜,水煮鱼,回锅肉,五香螺蛳。很多螺蛳的空壳滚落在地上,嘀答,嘀答,像雨滴声。如果脚踩上去,会发出很清脆的破碎声。白若君也点了这三份菜。后来她又将老板娘叫过来,把水煮鱼换掉。老板娘说,我们用的全活鱼啊,不信你看。彭三郎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帐篷的外面有个老头在杀鱼。幽暗中,那飞溅的鱼鳞像渐渐熄灭的烟火。这样的风景他过去没有看过,每次晚上从出租房回文化馆,都会从这样的夜排档走过。夜排档大都用的是红帐篷,高亮的灯将红帐篷映衬得艳红艳红。现在他坐在这艳红的帐篷里,仿佛是在另一个星球上,他制止住了白若君,点吧,点吧。白若君狐疑地看了彭三郎。彭三郎说,你说我们不吃它们,它们也是被人吃的。白若君笑道,我们的大作家悟道成佛了。陈皮说,我们三人中,悟性最高的就是三郎。

  彭三郎被这句话夸得全身起暖。而这样的暖和传递到身体上,他禁不住战栗。白若君问,你冷吗?彭三郎说,我哪里冷,我是兴奋,好多年不这样喝酒了。陈皮把试探的目光探向他。彭三郎说,放心我没事了,我酒量不大,早也是醉,晚也是醉。不如早点醉。早点醉早点醒。白若君说,我早知你伪装得好,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彭三郎用牙齿连咬了三瓶啤酒,说,我是披着人皮的羊!

  有人听到了,朝彭三郎这边看。不知道他们能不能看到他头上的绿帽子。这顶绿帽子在这个红帐篷是绝配:红配绿,赛狗屁!彭三郎还看到了彭永强那双幽怨和愤怒的眼神:你为什么要吃鱼?为什么要吃鱼?鱼都捉上来了,为什么不吃?他们都在吃,我们为什么不吃?河都快变没了,再不吃鱼就没有了。等吃完了鱼,其他人再来吃我们吧。

  水煮鱼上来了,白若君吃了一块,说辣。陈皮也吃了一块,说不怎么辣。两个人为了辣和不辣争论起来。彭三郎夹了一块,放到嘴里,舌头上的鱼肉很硬,再嚼了几口,还有微微的臭味,肯定不是刚杀的活鱼。他大声喊起来,老板,老板!系着厨师围兜的老板走路有点摇晃,脖子上的金项链也跟着摇晃,他的语调很慢,问彭三郎什么事?彭三郎说,死的,你的水煮鱼的鱼是死的!老板说,你看,一边杀一边烧,怎么会是死的?你不要胡说啊,你看我们的鱼桶,你去我们鱼桶里找,找到一条死鱼,我统统免单!彭三郎说,那你可能把死鱼悄悄煮给了我们。

  喝多了,喝多了。那个老板不屑一顾地擦着手,又摇晃到操作台前,哗啦哗啦的爆炒螺蛳了。陈皮端着那盆水煮鱼走过去。中途又和一个人说了什么。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说的,反正陈皮是空着手回来的。彭三郎没问,白若君也没问。喝酒。喝酒。喝酒。酒精像一群发疯的蝌蚪在他们脑袋里蹿来蹿去。后来那个黑脸人是怎么来的。彭三郎一概不知,他只看到有一人走近,那个人手中有一只空啤酒瓶(这啤酒还是陈皮喝掉的),他看到这只啤酒瓶砸向陈皮脑袋时,他决定尖叫,但嗓子出了问题,过了很久,他的嗓子才发出了声音,白若君的视线从手机上抬起来,甚至,白若君的尖叫早于他的尖叫。陈皮在白若君的尖叫声中,还摸了摸头上的窟窿,还将血手伸向了握着空酒瓶的黑脸人。黑脸人拒绝伸手,把握着空酒瓶的手缩到了身后。陈皮很清醒地说:谢谢!

  很多人围过来。出事了!赶快报110!白若君傻掉了。手机在手里,不会拨。又有人喊,快打120!白若君还是傻着。彭三郎抢过她的手机,咬着颤抖的嘴唇拨打了110。过了一会,110那边有女声询问彭三郎。但他说不出地点。他问围观的人,围观的人说了地方。他照着说了。可又有人说,说错地方了。他想重新拨打110,有人提醒道,还要打120。看看,看看,他不动了,撒尿了,这是送命尿!送命尿!

  他拨开人群,俯下身去,想扶起躺在地上的陈皮。但他实在太沉了。比铁还沉。黑亮的液体从陈皮的裤裆下如蚯蚓般爬出来,爬过了地上的螺蛳壳,螺蛳壳在黑亮的液体中浮浮沉沉,仿佛是要去另一个世界邀功受赏。

  110的警车终于来了,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人在大声地说,他玩人家的女人,钓人家良家妇女,被人家男人逮到了,一棍子打死了。他大声喊,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你们在瞎说。完全是瞎说。但那些人不相信,还在嗡嗡地说,他就对着他们骂了起来。全是脏话,都是彭永强说过的脏话。一点也没有走样。彭永强的腔调彭永强的语气。直到一个高大的特警把他强行夹上警车,他的嘴还在一张一合,已没了声,像条往虚空里吐泡泡的鱼。大个子特警胳肢窝里弥漫着浓郁的狐臭。

  五

  他们在欺负他。全世界都在欺负他。只要他在键盘上输入两个“屄”,电脑界面上必然会弹出“谢谢”这个词。“谢谢”!是陈皮借着电脑反复说着他在人间吐出的最后一个词吗?

  尊敬的刘局长:

  您好!

  我叫彭三郎,我是榆城文化馆创作员彭三郎,大学文化,二级作家,身份证号为323221196905154585,这是我亲身经历的《诗人陈经天(陈皮)遇害真相》,字字属实,如有虚假,甘愿受法律惩罚。

  2005年4月24日,星期六,陆晓军(仙女镇副镇长)、白若君(诗人、报社记者)、陈皮(诗人,身份证陈经天,原《曲江》杂志编辑)和我等四人,还有榆城一幼儿园的两位老师,在扬州路的“扬州人家”吃完晚饭后分手。彭三郎、白若君、陈皮又去胜利路排档一条街吃夜宵,点了两盆回锅肉,一份五香螺蛳、一份水煮鱼和一扎啤酒。其间,陈皮喝了3瓶,白若君1瓶,彭三郎2瓶。25日凌晨2时许,因为水煮鱼的食材不新鲜而发生不愉快。大排档老板黄小网指使打手(后被证实是榆城工商管理局市场监督大队副大队长王洪涛)取自地上的空啤酒瓶连续砸向毫不防备的陈皮后脑,陈皮没有任何反抗动作,直至他瘫倒在地。2点42分,白若君手机拨打110报警,3点05分,榆城市城东派出所警员到现场(凶手此时已逃),此时,陈皮危在旦夕,派出所警员仍然坚持把白若君、彭三郎、黄小网带离现场去派出所处置,致使关键证据:带有凶手指纹的啤酒瓶消失(还有一说是王洪涛回去取了手套)。派出所警员给白若君、彭三郎、黄小网录了口供,并进行酒精测试,延误了抢救已受重伤的陈皮的时机,致使陈皮失去了抢救的机会,而于2005年4月25日凌晨离开了人世。而至今三个月,凶手王洪涛还未抓捕归案,指使者黄小网至今还逍遥法外。榆城刑警大队也未给予陈皮遇害的结论。

  因为大排档没有监控视频,但胜利路十字路口有监控镜头,可以查到2005年4月24晚12点到4月25凌晨5点前所有镜头。经律师调查,此监控当天运行正常,但再调阅时已无法翻看。王洪涛在榆城公安局有多名部队战友,我想知道,是谁给他通风报信?谁是他的靠山?谁是他强有力的后台?谁是他的保护伞?

  今天是陈皮这位中国优秀的汉语诗人冤睡在冰棺里的第18天。恳请英明果断的刘局长调查,捉拿凶手、幕后指使人、保护伞!

  公民 彭三郎

  电话32314533

  国产的电脑,说是品牌,却是组装。他拍打着电脑的主机,再怎么拍打,那电脑也是不死不活的样子。每一次把举报信往外寄,就好像从高高的大桥上一跃而下,他抱着他的冰冻兄弟陈皮,永远在往下坠落。

  尊敬的榆城市政法委领导:

  您们好!

  我是榆城文化馆创作员彭三郎,大学文化,二级作家,身份证号为323221196

  905154585,这是我亲身经历的《诗人陈经天(陈皮)遇害真相》,字字属实,如有虚假,甘愿受法律惩罚。

  2005年4月24日,星期六,陆晓军(仙女镇副镇长)、白若君(诗人、报社记者)、陈皮(诗人,身份证陈经天,原《曲江》杂志编辑)和我等四人,还有榆城一幼儿园的两位老师,在扬州路的“扬州人家”吃完晚饭后分手。彭三郎、白若君、陈皮又去胜利路排档一条街吃夜宵,点了两盆回锅肉,一份五香螺蛳、一份水煮鱼和一扎啤酒。其间,陈皮喝了3瓶,白若君1瓶,彭三郎2瓶。25日凌晨2时许,因为水煮鱼的食材不新鲜而发生不愉快。大排档老板黄小网指使打手(后被证实是榆城工商管理局市场监督大队副大队长王洪涛)取自地上的空啤酒瓶连续砸向毫不防备的陈皮后脑,陈皮没有任何反抗动作,直至他瘫倒在地。2点42分,白若君手机拨打110报警,3点05分,榆城市城东派出所警员到现场(凶手此时已逃),此时,陈皮危在旦夕,派出所警员仍然坚持把白若君、彭三郎、黄小网带离现场去派出所处置,致使关键证据:带有凶手指纹的啤酒瓶消失(还有一说是王洪涛回去取了手套)。派出所警员给白若君、彭三郎、黄小网录了口供,并进行酒精测试,延误了抢救已受重伤的陈皮的时机,致使陈皮失去了抢救的机会,而于2005年4月25日凌晨离开了人世。而至今三个月,凶手王洪涛还未抓捕归案,指使者黄小网至今还逍遥法外。榆城刑警大队也未给予陈皮遇害的结论。榆城市民论坛上还出现了“胜利路争风吃醋惨案真相”说谎帖,帖子内容完全是颠倒黑白,跟帖内容有乌烟瘴气的色情内容。

  今天是一位中国优秀的汉语青年诗人冤睡在冰棺里的第61天,我们多么希望领导能明察秋毫,为民做主,让凶手绳之以法!

  1.请求督查榆城刑警大队和城东派出所加快“4·25”案件侦破速度,迅速抓捕凶手王洪涛,追溯指使者黄小网的法律责任。

  2.请求立即删除所谓“胜利路争风吃醋惨案真相”说谎帖,澄清事实真相,陈皮更不认识凶手王洪涛已离异多年的前妻。

  3.陈皮、白若君、彭三郎均为多年好友,不存在争风吃醋,更无跟帖中出现的色情内容。

  4.陈皮亲属及其好友保留一切追诉诬蔑的权利,以慰受害者在天之灵。

  恳请政法委领导迅速处理,以还榆城一个清明公正的法治环境!

  此致

  敬礼!

  公民 彭三郎

  泣血书于2005年7月10日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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