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令(二)

  • 来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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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7-09-07 10:21

  柯士拆除了墙上所有的镜子和一切具有反射功能的东西。在柯士眼里,文锦依然美丽,脸上的伤痕不过增添了别具一格的味道,一种摄人心魂的残缺之美。文锦却无法接受,她在拆掉纱布照镜子的瞬间就傻了。原来她是个高傲的公主,在小学、中学再到东海大学,她都是男人目光的焦点,大家由衷赞叹她的美,虽然她对此不屑一顾,因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实,像宇宙星辰运行秩序那样坚硬。现在,脸上绵延两公分的伤疤使她的内心秩序崩溃了。文锦的父亲认为柯士是偏执狂人格,他不知道自己的女儿更是一个完美的偏执重症患者。

  在柯士简陋的房子里,文锦在床上躺了整整半个月,目光呆滞、神情古怪。柯士每天陪她说话,其实是自言自语,文锦对柯士不作任何回应。水太烫她也会照样喝下去,菜太烫了她也会吞下去,痛苦对她来说似乎是一种解脱。一个月后,文锦从床上起来,她主动做饭、洗衣、打扫卫生,在冬天冰冷的水池中洗衣,双手长满了冻疮,十个手指裂开流出血水,又结疤。柯士心痛地大声责怪她,不让她洗衣做饭。衣服一换下来,柯士就动手洗掉。但柯士外出时,她会重洗一遍,看到血水从包扎好的纱布里渗出来,脸上是无比快意的笑容,她对柯士说:你洗不干净,我只能再洗一次。

  他们每天在一起,柯士却感觉正在远离,他对她越好,文锦对自己就越残酷。柯士对文锦越热情,他就越感到文锦内心的冰冷,如同一枚冷漠的火焰,虽然外焰炽热无比,但内焰日益冷却。那段时间,柯士不停的做梦,梦境连绵不绝。正是从那时起,他迷上了关于做梦的一切。柯士每天请同事、朋友及学生吃饭、喝茶,唯一的要求是讲一讲他们所做的梦。每到这个时候,他郑重严肃地拿出笔纸,把他们说的每句话都记录下来,回家详细整理并打印,又送到讲述者面前,让他们审阅签名,有修改的话还要在修改处签名,如公安民警要求当事人在问讯笔录上签字一样。那时,许多人看到柯士就害怕,远远向他摇手:最近没有做梦。半年之后,柯士把梦的记录再送达讲述者,让他们谈谈阅读感想。结果令人震惊,许多人觉得讲述的梦境在现实中出现了。柯士“梦是自我实现的预言”即源于此。他将调查记录写成论文,寄给几家心理学杂志,那些曾多次称赞柯士专业学识的杂志编辑不免有些纳闷,会郑重其事地问起柯士的精神状态。柯士不以为意,他甚至在家里做起实验,既然梦境是自我实现的预言,那么能否改变梦境,能否使噩梦变成美梦呢?柯士尝试改变卧室的环境,把床移到不同位置,摆放成不同方向,每天喷洒不同气味的气体,置换不同的床上用品。柯士以两个星期为一周期,记录每个周期的梦,他甚至说服文锦一起做试验,他向学校心理学教授和神经学教授求助,哪些事物能刺激脑部神经,晚上调配各种配方,如1克硝石、10克老姜、2克壁虎粪便、50克水等。对于柯士熬煮出来黏糊糊的东西,文锦一口喝下、毫无顾虑,充满对科学的献身精神,直到有一天急救车将文锦送到医院里。

  面对怒不可遏的父亲,文锦虚弱地说:是我要喝,和柯士没关系,你别怪他。

  总有一天你会死在他手里。老教授恨恨地转身而去。

  后来,柯文诞生了,这个漂亮小女孩的出世,没有使他们的生活变得更好或更坏,却使柯士的实验停了下来。新生婴儿让他对生命多了敬畏。这是他所有梦境的一个异数,梦里从来没有出现过婴儿,这使柯士感到既惶恐又欢喜。他希望新的生命能使文锦的生活充实丰盈起来。过去几年中,文锦内心的毁灭之火已经让他受到感染,他穷尽所能,无法使文锦的内心得到点滴温暖,也无法在她的内心建立新秩序。在她热情参与他的荒诞实验时,柯士看到的是她对生活的深深厌倦,她希望那些难喝的浓汁使自己陷入彻底的长眠之梦中。柯士沉匿于梦的分析是对文锦绝望眼光的逃避,他忙得没有一丝空隙,是想忘却尘世的烦恼;他专注到梦境之中,是想在梦中逃离现实。柯文的诞生使他停下了疯狂的脚步,也让他失去了前进方向。他不再做试验,不再写论文,他在课堂上故作深刻之语,在学生的笑声话语之中,他感到自己的沉沦。

  对,柯老师,就是沉沦。孙岚说。我觉得自己都要疯了。她告诉朱扬她不爱他了,她要离开他。这样的说辞他们重复了无数次。为了彻底斩断朱扬的念头,孙岚告诉他自己爱上了别人,这对朱扬是重大打击,损伤了他致命的自尊。因为他在智力上鄙视周围所有的男生。

  我爱上了柯士。孙岚告诉朱扬。我当时就是这样说的,柯老师,请您原谅!那天我刚听完您的课,那天您讲了鲁迅的《野草集》,讲了梦是自我实现的预言。您是我们女生的idol,我们经常说起您,我也曾经梦到过您。那天脱口而出您的名字。我向您道歉。朱扬在文学院的老师里只认可您。我只有说您他才会知难而退。朱扬听了我的话后,抱头沉默,然后不停问我为什么,为什么是柯士,喃喃自语说这不是真的。

  我说因为柯士成熟稳重,学识渊博,风度翩翩,我们女生都喜欢他。只是其他女生循规蹈矩,不敢越雷池一步,而我敢,你知道的,我什么都敢,这是真的。

  他知道我什么都敢做,他流了眼泪,然后走了。连续一个星期没有见面。一周后,朱扬找到她,他打了她电话,那是两人交往以来他第一次主动找她。朱扬面容憔悴、脸色苍白、胡子拉碴,像是老了十岁,看上去十分吓人。他告诉孙岚,他离不开她,他将不惜所有挽回。为了证明对孙岚强烈的爱,他愿意做她想他做的任何事。

  我想你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离开我。孙岚内心不忍,但她还是逐字说出这句话。朱扬痛苦地垂下骄傲的头颅,他语调颤抖地说:我知道会是这样,我就知道你会说这句话。他带着衰败的内心转身离去。

  下一周,他又约孙岚见面。朱扬带着诡异的面容说他给柯士寄了一封信,希望他印象深刻。我当时吓坏了。孙岚说,我不知道他给您写了什么。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柯士恍然大悟,对孙岚说是一个梦!他给我寄来了三个梦。

  对,后来朱扬对我说了。他说柯士不是号称自己是解析梦的专家么,不是经常神经兮兮说梦是自我实现的预言吗。我和他玩一把梦的游戏。我倒要看看,我的梦在他身上实现,算不算符合他的狗屁理论。我告诉他是我主动找的柯老师,就像我主动找的你一样。她看到朱扬脸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神情。他又告诉孙岚他往柯士车轮上扎了几根铁钉,够他喝一壶的。那一刻,孙岚看到他眼里阴毒的光芒,她无限惶恐,也坚定了逃离的决心。

  那张照片也是他寄的吗?

  是的,他寻找所有关于您的信息,也知道文锦老师和您的孩子,他知道这是您的软肋。

  你觉得他真会做那样的事吗?柯士想和孙岚探讨朱扬绑架或挟持文锦的可能性。

  我不知道,孙岚说,他变了一个人,我不认识他了。我决定找他摊牌。那几天,我没去上学,我哥哥知道了,他问我是怎么回事。他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我告诉了他所有的事。他支持我摊牌,他说他会帮我。我哥哥无所不能。孙岚骄傲地说。

  我把朱扬约出来。告诉他一切都结束了,无论他做什么或不做什么,都结束了。如果他再做伤害别人的事,只会让她的心离他越来越远。朱扬那天喝了酒,他知道我找他要干什么,他满脸通红、双眼充血,他说他没有伤害任何人,他只伤害自己。

  是不是我碰到你们的那天。柯士问。

  是的,那天太巧了,您突然来了,他以为是我让您来的,要和他面对面摊牌。

  他当时恨不得想揍我,他向我伸出了拳头。

  对,我很紧张。后来,您转身走了,神情看上去很奇怪。朱扬说,如果真是这样,他只有死路一条了。我以为他开玩笑的,没有理他就往回走,我想正好借这个机会向您解释,我赶上来时,看到您和另一个人在一块,就没好意思说。

  后来,朱扬死了,他真的跳河了,再也没上来。他水性很好,还教过我游泳,可能因为他喝酒了,医生说喝酒后手脚容易抽筋。孙岚突然失声痛哭,把脸深深埋进双手之间。

  知道事件的真相,柯士并没有如释重负之感。朱扬的恶作剧源于对孙岚的爱,源于对他的恨,源于整个人类精神世界的丰盈和个人精神的偏狭。柯士只是无法想象,自己关于梦的言说会以这样的方式映射到自己的生活之中,使无数陌生人的生活与自己发生勾连,如果不是老包录下这些片段,以及孙岚此时此地的述说,所有事件将随着朱扬的死永远保持缄默,而他会对这些神秘事件无限缅怀但又无可奈何,这完全超越了人类理智的界限,何尝不像是个梦呢?

  柯士没有继续往这个方向冥思下去,还有更紧要的事情要办。他打开电脑对孙岚说,你先不要过分自责,你记不记得那天你和朱扬摊牌时从你们身边开过一辆车?孙岚点点头,说那边车来得不多,是黑色商务车。对,柯士说,你往回走时有没有听到什么声响?

  没有,那时我气急攻心,什么都顾不上。

  你看看这个。柯士打开电脑里的视频,回到那天傍晚,看到两个大汉架着朱扬走的画面时,孙岚目瞪口呆。她说,要找到这两个人,朱扬是不是淹死的,他们应该清楚。她满怀恐惧地看了柯士一眼,柯士知道她没有言说的话语,如果朱扬非正常死亡,一定是这两人干的,至少和他们密切相关。

  柯士说,我查了一下,这辆车注册在锋锐商务调查咨询公司名下。

  锋锐,那是我哥哥好朋友开的公司。我们都是同一个村出来的,我们都姓孙,我哥哥叫孙锋,他叫孙雷。孙岚脱口而出,他以前做追债讨债一类的事,现在听说业务扩展了。

  是你哥哥叫来帮你的吗?柯士小心翼翼地问。

  我得马上回家,孙岚说,我得马上回去。

  和孙岚告别后,柯士拐到派出所,老王和小马正好都在。他们和柯士打了招呼,问前一段旅行可好?西安风景如何?柯士直截了当地说,以前的事我搞明白了,现在有新的情况。

  我们还没搞出头绪来,你先说说。

  柯士把从孙岚处了解的情况转告老王和小马,作案者朱扬已经死亡,疯狂的爱情故事以及随之而来的恶作剧,虽然造成了困扰,但与年轻人的生命比起来,显得微不足道。柯士停顿了一下说:现在,我怀疑朱扬不是淹死的,而是被人谋杀。

  小马十分吃惊,见多识广的老王也觉得突然。刚搞清楚前面的事,又冒出一起杀人事件来?思维的跳跃性太大。他们听柯士详细讲述事件发生前因后果,视频的来历,也反复观看了视频。他们承认朱扬的死亡有些蹊巧,且与视频中的两人肯定有关系,但要从视频断定两人谋杀了朱扬,则过于武断,视频只有两人架着朱扬走向河边的片段,最后部分被车身遮挡,无法证明朱扬的死与他们必然相关,或者由他们的行为直接导致朱扬死亡。

  柯士对他们的冷静非常恼火。非常明显,朱扬在那个时间在那个地点死亡,这两人在场,他们架着朱扬走向死亡,居然说无法证明朱扬的死与他们相关。

  我说的是必然相关。小马说,我们办案讲求的是证据,请你理解。之前困扰你的恶作剧,你说是朱扬所为,这只是孙岚一面之辞,我们并不能因此确定事实必然如此,除非有铁的证据表明确实如此。小马对柯士似乎有根深蒂固的偏见,在他看来,知识分子的小题大作、故弄玄虚和莫明其妙简直登峰造极。他真是受够了。

  我要求你们查一查这个年轻人是怎么死的?

  我们会查的,我们将调查这两个人。老王向他保证。

  八

  早上8点,柯士开车去东海大学上课。课后,脸色异常苍白的孙岚叫住了他。她说回去问了哥哥,那两人是哥哥让跟着她的,他说他保证过不让别人动她一根毫毛。

  问题是他们把朱扬弄死了。孙岚从没这样冲他哥哥吼过。

  他们把他弄死了?不是淹死的吗?他哥哥孙锋不解地问。孙岚将看到的视频告诉了哥哥。一向稳重的哥哥也有些惶恐,毕竟人命关天。他说,岚岚你别急,孙老三下面那些人虽然心狠手辣,但弄死人应该不会,我只是让他们给姓朱的一个教训。先别急,把事情搞清楚再说。

  孙峰马上打电话:老三,我让你办的事闹出人命了?他说我的公司正准备上市,你也知道的,我不希望这时候出问题。

  峰哥,岚岚的事吗,闹什么人命,你别吓我!我马上了解。电话那头说。

  孙雷的电话半小时以后回过来,他说搞清楚了,那天我下面两个人一直跟着岚岚,岚岚和那小子吵起来后,他们就在附近,准备看事态发展再出手。后来,那小子向他们跑来,闹着要跳河自杀。孙总,岚岚甩掉那家伙是对的,为一个女人寻死寻活,没一点出息。那时,他们怕闹出人命,闹大了对岚岚也不好,就拦着他,不让他寻死。我的人是去吓唬他的,结果差点被他吓死。后来,他们看那小子平静下来不哭不闹了,就回来了。想不到那小子后来真找死了。就是这样。他说,我办事,你放心。

  和他们没关系吗?

  没有,半根毛的关系都没有。如果有,也是让他晚死了半小时的关系。如果不是他们在那,估计和岚岚吵完就跳河了。他的意思是孙峰应该感谢他。锋哥,今天早上,两个条子也来了,他们也是这样对条子说的,你放心吧,不影响你上市。

  警察来了,他们怎么介入了?

  说是有人录了视频。你想啊,如果视频上看到他们把那小子弄死,条子不是直接上门拷人吗,还会费那么大劲来问东问西。

  好的,谢了兄弟,这事我们回头再说。

  警察怎么找上门去了,他问孙岚。

  可能是柯老师把视频交给公安了。

  岚岚,视频上显示那小子怎么死的吗?

  看到他们架着朱扬往河边走,后面被车挡住了。

  岚岚,公司上市进入关键时期,你也不要由着性子乱来,知道吗?

  以上是孙岚告诉柯士的情况。

  他们不是屠夫,而是慈善家了?柯士有些自嘲。

  半小时后,老王、小马找到柯士,向他通报了调查结果,和孙岚说的大同小异。老王和小马还费力找了几个当时在情人坡的学生了解情况,他们沉匿于自己的世界,对外界没有任何关注。

  他们不是推着朱扬往河边走吗,照他们的说法,应该相反才对。柯士问。

  这个问题我们当场就问了,他们说那小子力气很大,不顾一切往河边冲,他们费了很大劲才拦住,还被他带过去好一段,看上去像是架着他往河边走。朱扬的尸体已火化,无法查验。最近暴力案件多发,所里人手不够,这个事看来只能先告一段落,除非有新的证据出现。老王无奈地说。

  这件事就这样无疾而终,柯士觉得不可思议。这些警察对人命太过儿戏,柯士看来板上钉钉的事,他们这就了结了?柯士觉得心有不甘,希望有新的证据出现,可是又会有什么新的证据?树林边的人只顾自己玩乐,不顾别人死活。

  老王他们走后,柯士神差鬼使地给孙岚拨了一个电话,他说发现了新的视频,更清晰、更完整,他故意含糊其辞,现在不能给她看,会有危险,就挂断了电话。有关朱扬的事使他非常沮丧,他要捅一捅马蜂窝,而不是温柔、直线地滑进那个梦境中去。

  九

  第二天上午,柯士睡到10点才起来,以往事件的真相大白让他索然无味。他整理了以前的梦境记录,朱扬满怀恶意的恶作剧没有动摇柯士对梦的看法。至少从表面上看,朱扬所有的梦境都成为现实;从本质上看,孙岚离开后他内心的毁灭之念同样已经实现。朱扬也许到死也无法意识到,梦就像我们的语言,一句话会引出另一句话,一个梦也会引发另一个梦,引导我们走向那个既定的终点。在此过程中,我们也会竭力挣扎,避免走向那个终点,事实上正是这些挣扎,我们所有妄图偏离轨道的悲壮努力,最终促成了我们到达那个不愿抵达的终点。

  下午5点20分,柯士接听了一个电话:请问您是柯文的爸爸吗?一个女声温柔地问。

  是的,我是。

  柯文的妈妈没来接她,我们3点40分放学,一直等到现在,打她电话也不接,如果有事不能来的话,能不能您先来接柯文回家,幼儿园要关门了。

  柯士忙说:好的,请您稍等会,我会尽快赶到。

  路上,柯士拨打文锦的电话无人接听。放学没去接柯文,过去几年间这种情况从未发生过。虽然文锦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致,对柯文却是称职的妈妈。

  在尚文路和嘉良路口等红灯时,柯士收到彩信,打开一看,首先看到一张照片,是文锦与柯文在校园里散步的照片,与朱扬死前寄给他的没有差别,下面是白纸,白纸上写着两句话:

  不懂音乐的人的十个手指在钢琴键上滑过

  漂亮的母鹅被掳走,美丽的花朵该上路了!

  柯士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往头上涌,瞬间面红耳赤,浑身湿透。柯士靠边停车,大口喘着粗气,心脏像要跳出来。他不知道哪个地方出了问题,朱扬死了,事件却还在继续。如果孙岚没有骗他,此前的恶作剧由朱扬因爱生嫉而有的丧心病狂之举。而现在,朱扬已经死去,恶作剧还在进行,说明此前事件并非朱扬所为,问题是孙岚为什么要骗他,动机何在?完全没有理由!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即朱扬的死亡是个未知数,他所见到的追思会、孙岚所讲述的都是一个巨大的玩笑,问题在于,玩笑的动机何在?层出不穷的恶作剧让他觉得太过荒诞。仅仅是恶作剧也就罢了,他始终联系不上文锦,不及时接听电话于文锦是常态,文锦没有去接柯文却极不寻常。以往有事走不开,文锦事先会做好安排,让柯士或父母去接柯文。在这不寻常的时刻,他恰恰收到了陌生号码的彩信,纸上写着的“美丽的花朵该上路了”让柯士有了极为不祥之感。

  犹豫再三,他打手机告诉了老王。老王听到他又收到了照片也觉得奇怪。他说这事不是了了吗,怎么又来了?

  我也没想到,我怀疑他们绑架了文锦。

  老王说,怎么又跑出个绑架案来了?他们,他们是谁?

  柯士哑口无言,他也不知道是他们是谁,他说是直觉。

  柯士的奇怪言论让老王想起小马对柯士的怀疑,小马多次对老王说,整个事件就是柯士自导自演的一出闹剧,我看过心理学方面的书,他说,有些人总是喜欢胡思乱想,并在幻想中模糊妄想和现实的界限,自己做出惊世骇俗的举动,以此证明胡思乱想的正确性,就像柯士,你看他整个人像梦游一样,他给自己寄照片,把铁钉砸到车子的轮胎里,还给自己寄铁钉,然后告诉我们这些都是谁干的,那人死了,大概是觉得不过瘾,又再来一遍,这太可笑了。我们唯一要做的,就是别理他,让他自己继续演下去。如果拍电影,我看他能得最佳男主角奖。

  柯士说你看发到我手机上的彩信,寓意很明显,今天文锦没去接柯文,这从来没发生过,不可能是巧合。

  文锦老师没去接柯文,你收到了彩信,并不能得出她已经被绑架的结论。你看,你身上发生了那么多的巧合,也许这也是巧合,我手头正好有点急事,有情况再联系。柯士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不耐烦。也能理解,前面是自己告诉他们恶作剧由朱扬所为,朱扬已经死亡,一切都已经结束。同样,前面自己认为朱扬被恶意谋杀,还没有结果,现在自己又报警前妻被绑架,而且恶作剧还在继续,这混乱不堪的事件以及同样混乱不堪的逻辑,可以想象他们的观感。

  20分钟后,柯士接上柯文,这让他缓了一口气。他将柯文送到老丈人家里。开车在校园里转圈,希望能碰上文锦,就像以往那样。他不断拨打文锦的电话和给他发彩信的陌生号码,前者无人接听,后者联系不上。8点10分,他接到陌生号码一通电话:荷花巷1号,带上该带的东西,9点半前到,否则就别见文老师了。冰冷的男声说完就挂上电话。柯士头脑昏沉中猛打方向疾驶而去。他没打电话给老王,打了也没用,他觉得事件已经荒诞到连自己都无法相信。不管如何,他将之作为命运的安排,反抗不了,就享受它,既然谁要玩,就陪他玩吧。

  9点27分,柯士转到荷花巷1号,是个货柜仓库。柯士打开车门时被一只布袋套住了脑袋,然后是一顿拳打脚踢,非常凶狠,在平生未遇的暴力击打之下,柯士很快失去知觉。

  醒来时,柯士发现自己身处一间空房子内,墙壁白得瘆人,头顶挂着雪亮的白炽光灯,自己被绑在一张椅子上。这样的场景,柯士只在电影里看到过。迷糊之间,两个蒙面大汉推门而进,站在离柯士两尺远的地方,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柯士觉得两人似曾相识。他百思不得其解,自己有什么事值得别人如此大动干戈,直到一个蒙面汉子问他,视频在哪?他才知道症结所在。“带上该带的东西”原来是视频。自己曾给孙岚打过电话、锋锐公司、黑色商务车、蒙面大汉,内心像有一道闪电掠过,他瞬间意识到,朱扬是被他们推下河溺毙的,他们杀死了朱扬,自己那个无意识的电话确实捅了马蜂窝,他们害怕真有更完整的视频,问题是马蜂看来蜇向自己,后果会非常严重,他低估了锋锐公司胆大妄为的程度。这是帮杀人不眨眼的流氓。他想起失踪的文锦,肯定也是这帮王八蛋干的。

  文锦在哪?他急切地问。

  告诉我们视频在哪,就告诉你文锦在哪?

  在家里。

  一人冲上来在柯士胸腹部打了几拳,柯士听到肋骨断裂的声音。

  你要为说的每一句话负责,否则会很痛苦。一个汉子冷冷地说。柯士估计家里肯定已被翻得底朝天,凭他们的技术实力,找到一个装视频的电子介质太容易不过。

  没有视频,我瞎编的。柯士实话实说。

  又是一顿狠揍。另一个蒙面大汉笑着说:没有视频,就没有文锦了。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柯士陷入两难境地,他想说视频放在朋友处,如果他失联超过几小时就会报警,但文锦在他们手上,黑帮电影里那些耳熟能详的套路都因为文锦而失去分量。身体也从未受到如此沉重的打击,他觉得自己摇摇欲坠,支撑不了太长时间。他坚持要看到文锦后才告诉他们视频在哪。否则就把我打死吧。柯士说。

  这也是头犟驴,看来要给他来点狠的。两人对视了一眼说。他们把柯士从椅子上解开拖到门口,打开门时柯士看到自己并不在荷花巷1号仓库里,两人将他打晕后又转到了另一个地方。他们在柯士眼上蒙了条带着馊味的黑布,粗暴地将他扔上黑色别克商务车后座。

  车子至少开了一个小时,城市喧嚣慢慢消退,车辆鸣叫持续减少,最后剩下车轮驶过路面的沙沙声。车辆停下来时,柯士发现自己进入了那个异常熟悉的场景,那个屡次进入的梦境:他被粗绳捆绑着双手,从商务车的后座拖下来,踉踉跄跄走过一段荒芜的沙石路,来到一座水库堤坝边上。两个蒙面大汉抽了一根烟后,将柯士从坝上扔下去。柯士在墨黑水中缓缓下沉,耳边传来打鼓的声音,他的意志在鼻子吸入第一口水之后崩溃,水沿着他的鼻腔、气管、肺腔迅疾前行,直到挤满每个肺泡。死亡来临前的刹那,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文锦的微笑,十分灿烂美好。

  十

  像是昏睡了几个世纪之后,柯士被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叫醒,文锦在耳边声嘶力竭喊他的名字。他觉得自己像块海绵,浑身都是水。醒过来时,肚子里的水已经吐得差不多了。尽管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还是冷得瑟瑟发抖。文锦紧紧抱着他。柯士看到自己躺在堤坝上,边上停着几辆警车,几个警察围着他,他看到了老王和小马关切的目光和默契的笑容,老王弯下身说,一切都过去了,什么都不用担心。

  回城路上,柯士断断续续听老王说,警方早在关注锋锐,他们对官员和富商的精准剿杀,大手笔的敲诈勒索、隐蔽的股票操纵等早已进入警方视野。这次他们将目标瞄上了即将上市的锋岚药物,就是孙岚哥哥保有的公司。孙老三早就对锋岚药物的高利润垂涎三尺,同乡同族情谊根本抵不住纸钞的诱惑。只是锋岚药物循规蹈矩、依规守法,让他无从下手。孙岚与朱扬的情感纠葛提供了机会,孙锋让他教训教训朱扬,锋锐果断将事态扩大恶化,使朱扬死于非命,将此作为要挟锋岚的条件,要求公司上市时百分之三十的股权,试图再次上演鸠占鹊巢的拿手好戏。期间,柯士梦游一般进入,阴差阳错录下视频,促进了矛盾暴发。柯士告诉孙岚有更完整的视频后,消息和压力马上传导到锋锐,他们审慎评估了消息的真实性并提出否定性意见,但以锋锐的强悍霸道作风,倾向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柯士人间蒸发,用他们最熟悉也最简单的方式将风险强行归零。锋锐以了解情况为名从孙岚处套取全部信息后,根据柯士神经质风格,炮制发送了那条彩信,精准设局、请君入瓮。锋锐准备以柯士之死再作筹码施压锋岚,要求更多股权。孙岚不经意听到他哥哥和孙老三电话中的激烈争吵后,知道了哥哥及柯士的处境,果断报警,加之警方掌握的线索证据,夜里收起法网。其中一队人马救了困在荷花巷1号的文锦,另一队跟随到这里,抓住两名犯案者,救起柯士。

  柯士对这些毫不关心,他和文锦紧紧依偎在一起。经历了如此之多的变故后,他们意识到能听到彼此的心跳、感受到对方的体温比什么都重要。他们肩并肩看着远处璀璨耀眼的城市灯火,仿佛刚从噩梦中醒来。

  □夏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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