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蝇(一)

  • 来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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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7-09-07 10:17

  第一部 蓝色蝴蝶

  1

  一只苍蝇嗡嗡飞舞,李响咬着牙,手拿苍蝇拍,眼珠子死死盯着它,恶狠狠地拍了几下,也没有将它拍死。朱雀儿白了他一眼,夺过苍蝇拍,一下就将神气活现的苍蝇拍死在桌子上。

  苍蝇拍拍在李响头上,朱雀儿骂了声:没用的东西。

  李响大声叫唤:臭婆娘,下手狠咧,咱又不是苍蝇。

  朱雀儿又举起了苍蝇拍:呸,你还不如苍蝇呢。

  李响躲过一拍,跑出门去了。张秃子和王海英坐在那里嗑瓜子,边嗑边乐。朱雀儿怒:你们也不是好东西,海英,还不去擦桌子,客人来了,看到桌上的死苍蝇,还不恶心死。王海英赶紧站起来,拿了抹布去擦桌子。张秃子继续嗑瓜子,油光发亮的脸肤浅而又得意。朱雀儿阴沉着脸,走到张秃子面前,苍蝇拍在桌子上拍了两下:死秃子,你又嘲笑我。张秃子吐出瓜子皮,笑了笑:老板娘,我哪敢嘲笑你,我巴结你都来不及,来,来,我嗑瓜子喂你吃。朱雀儿噗嗤一笑:去你的。

  王海英酸溜溜地说:秃子师傅,你就对老板娘好。

  张秃子摆了摆手,低声说:丫头,别让门外的听见了,他会吃醋的,你没发现他心眼比针尖还小。

  朱雀儿提高声调:就是要他听见,吃着锅里的,还看着碗里的,满肚子花花肠子,迟早哪天,我要休了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张秃子站起身,拍了拍手:时候不早了,我得去厨房忙活了。王海英也跟他进了厨房。李响走进来,对朱雀儿说:我得去参加诗会了,有什么事情打我电话,小饭馆就交给你了。朱雀儿冷冷地说:滚吧,反正饭馆也不是你的,你爱到哪里去就滚去哪里,老娘也没指望你。

  李响戴上一顶绣着英文字母SBS的黄色网球帽,出门去了。

  朱雀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目光有些茫然。不一会,又一只苍蝇嗡嗡地飞舞起来。她拿起苍蝇拍的手无力地放下来,嘴里嘀咕了一声什么。

  2

  李响挤上21路公共汽车,一个女人的脸靠近他胸前,她身上的香水味浓郁,他贪婪地深呼吸,有点昏眩。他不敢低头,怕看到女人的脸,四肢僵硬,心里却波涛汹涌,女人的身体是团火。公共汽车开动或者停住,女人的脸会贴住他的胸膛,火就在胸膛燃烧。他高出女人一个头,看不清她的脸,脑海里却对她充满了美妙的想象,以至忘情地闭上了眼,陶醉在香水味中。突然,李响干瘦的脸上挨了重重的一巴掌,听到女人清脆的骂声:流氓。李响睁开眼,低头,看到她那肥嘟嘟而又愤怒的脸。他觉得无辜:我怎么流氓了?女人仰着脸,眼睛冒火:你摸我的胸。李响的右手抓着吊环,左手刚好垂在她胸前,也许无意中碰到了她的奶子,那双奶子鼓鼓囊囊,呼之欲出。他笑了笑:对不起。女人转过了脸,没再搭理他,他的脸还有点痛。旁边一个男人恶狠狠地瞪他,李响不敢和他对视,很多时候,李响是个胆小鬼。

  跳下公共汽车,有风吹来,顿觉无拘无束的凉爽,李响这时才发现身上皱巴巴的白衬衫已经湿透了。他走进街边小巷。沿着小巷,往里走了200米左右,他站在一座老宅的大门口,看了看门牌,自言自语道:青云巷18号,没错,就是这里。大门是虚掩的,他没有马上推门进入,而是弓着腰,从门缝往里面窥视。这时,有脚步声传来。李响侧过脸,看到了公共汽车上那个女人,香水味朝他扑面而来。李响看清了她的穿着打扮,红色薄纱短袖无领上衣,黑色乳罩十分抢眼,白色超短热裤将丰腴的臀部包得紧实,热裤边缘在大腿根部勒出一道沟痕。她踩着红色半高跟皮凉鞋,一挺一挺地走过来,胸前的两坨肉抖动着。

  李响感觉她的皮肤很白,牛奶那样白。

  她走到老宅门前,停住了脚步。

  李响奇怪,她怎么也会来这里。女人也没有推门进去,而是从小皮包里掏出手机。她打电话时,背对着他,她的头发乌黑,扎着马尾辫,李响有伸出手去摸马尾辫的冲动。她打完电话后,李响也想打个电话,刚刚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古旧的杉木门吱哑一声开了。一个又矮又瘦的男子探出头来,头圆圆的,光头,像个球,眼睛贼亮。

  李响笑着说:丁阳光,我正要给你电话呢,你就出来了,真是我的好兄弟。

  丁阳光走出门,嘿嘿一笑:等你半天了,才来。李响说:我哪敢怠慢,接到你的电话,我马上就赶过来了,我那是郊区,有点远。丁阳光说:来了就好,来了就好。李响说:那我们进去吧。

  丁阳光撇下他,走到女人面前:章燕,走,进去。

  李响心里一沉,敢情他是来接这个女人的,脸上笑容消失。丁阳光瞥了他一眼,满脸堆笑:李响兄,来,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朋友章燕。他又将李响介绍给她:这是李响兄,诗人,饭馆老板。李响和章燕都没有提起公共汽车上的事情,相互笑了笑。

  丁阳光领他们进入老宅。

  进门是个四四方方的院子,各种各样的盆景和花。院子两边是厢房,走过院子中间鹅卵石铺成的过道,就进入了老宅的厅堂。厅堂里坐满了人,一个大胡子长头发的中年男子,站在前面朗诵诗歌。丁阳光引导章燕到前面坐去了,他给她留好了位子。李响有自知之明,没有跟过去,在一个角落里找到空椅子,坐了下来,旁边的人都不认识他,冷冷地投来怪异的目光。坐下来后,心里踏实了些,伸长脖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朗诵者,认真地听着那些在他看来精彩的诗句,苍白瘦削的脸上充满了温暖的微笑。李响知道这个大胡子是A市最有名的诗人之一,叫绿风,他听过绿风两次诗朗诵。绿风总是充满了激情,而目光是那么忧郁,像个孩子。

  他微笑地轻轻地重复着绿风朗诵的诗句:我是西风带的信天翁,掠过狂风巨浪的海面,不是为了追寻梦想,一生注定不倦飞翔……

  前面满脸雀斑的女人回过头,低声说:别说话好吗,你要是觉得自己牛逼,一会上去朗诵。李响像吞了只苍蝇,恶心极了,但不敢发作,只是点了点头。在坐的,大都是A市有头有脸的诗人或艺术家,李响明白,在这些人面前,自己什么也不是,丁阳光能带他到这种场合,是抬举他了。坏情绪很快过去,上场朗诵诗歌的诗人都是他喜爱的,他们的诗歌深深打动了他。他一直幻想,能够像他们一样潇洒活着,写出动人的诗歌,在著名刊物上发表,出版诗集,被粉丝拥戴。

  这场消夏诗歌朗诵会从下午到晚上,诗人们轮番登场,每个登场的诗人,都获得了如潮的掌声,李响对掌声如潮,也有贡献,他的手掌都拍肿了。诗歌朗诵会快结束时,丁阳光找到了他:李兄,有新写的诗吗?李响说:没有,最近饭馆生意好,没空写诗。丁阳光说:你再忙也得写诗呀,看看,错过了多么好的一个机会,本来我想推荐你上去朗诵诗歌的,你没诗,只好作罢。李响也觉得十分遗憾,这样名家云集的时机真的不多,而且有刊物编辑、新闻记者,要是被他们看上,就多了出名的机会。李响后悔闲暇之际,老是在小饭馆里打苍蝇,浪费了多少宝贵时间哪。

  诗歌朗诵会结束后,摆上了一碟碟凉菜和点心,还有威士忌、红葡萄酒、白葡萄酒、啤酒、可乐等酒水饮料。酒会开始后,气氛热闹起来。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喝酒吃东西,大声或低声地谈论什么,有时某个区域爆出一阵大笑,大家的目光被吸引过去,随即另外一个区域传来争吵的声音,大家的目光又被吸引过去,时间一长,此起彼伏的吵闹声变得平常,吸引不了大家的眼光了。只有李响一个人置身事外,这里的喧闹和他无关,他只是个陌生人,静静地呆在角落里,拿着一听啤酒,独自嘬饮。其他酒他都喝不习惯,他更喜欢的是烈性白酒,可是这里没有,就是有,也没有人陪他喝。他喝的是啤酒,其实喝的是孤独和寂寞。

  他的目光在搜寻丁阳光,丁阳光好像消失了,还有那个牛奶一样白的胖女人。在这么多人里,只有丁阳光和他最熟悉。丁阳光也是外地人,不过,他比李响高级一些,是家建材公司的部门经理,还办了份民间诗刊。丁阳光在网上诗歌论坛上发现了李响的诗,并且选了首发在他的民间诗刊上,他们就认识了。丁阳光带他参加了多次小型诗会,这次是最大的一次。每一次,李响都受宠若惊,但在那些小型诗会里,没什么名人,他也算个人物,丁阳光会使劲夸他,那顶网球帽,就是丁阳光在一次天花乱坠的夸赞之后送给他的,仿佛给他加冕。

  3

  那个叫无花的女诗人显然喝多了。无花可以说是这里最漂亮的女子,披肩长发,脸蛋秀美,身材苗条,穿着性感的露肩低胸白色礼服。她也是这场诗歌朗诵会的主持。无花人长得美丽,诗歌也写得好,上天是多么眷顾她。问题是,她贪酒,每喝必多。她宛若这个诗会最明亮的星辰,除李响之外,每个人都去向她敬酒,无花来者不拒,一杯又一杯,她喝的是威士忌,碰杯即干。李响也产生过去敬酒的念头,这个念头被自卑打消了,只是观望,脑子里想入非非。

  喝多酒的无花,和主持诗歌朗诵会时的无花,判若两人。

  那妩媚、矜持和得体,被酒精烧得一无所有。她喝醉后,搂抱着大胡子绿风,旁若无人地接吻,绿风也不顾忌,吻得死去活来。大家嘻嘻哈哈,怀着各种心态观赏他们的入骨表演。李响站起来,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好奇地看着,生怕漏掉一个小细节。他以为无花和绿风是情侣,其实不是这样,无花是醉了,绿风是趁火打劫。紧接着,无花推开绿风,哈哈大笑,笑毕,扑向旁边戴眼镜的年轻人,那年轻人赶紧躲开。无花醉眼迷离地说:来,来,尝尝我的舌头,比蜜还甜。眼镜脸红耳赤,躲到后面去了。无花逮住另外一个男子,又亲吻起来,这个男子半推半就,两张嘴还是凑到一起。

  李响心想,她要是来吻我,该如何是好。

  这时,有些人嘀咕着离开了,特别是那些年纪比较大的女人,她们无法接受无花的醉态。无花亲吻完一个,又换一个,场景有些凌乱。很多探索和争论实际上已经终止。无花完全成为了主角,今夜,她是女王。她每亲一个男人,众人就围着他们起哄。

  李响还是没有发现丁阳光和章燕,丁阳光是极爱凑热闹之人,这样的场合少了他,真是不可思议。他想象着矮小的丁阳光要是和无花接吻,那是什么样的情形,无花比他高出一个头,怎么也够不着,除非无花弯下腰。想想好笑,李响突然笑出了声。无花出现在他面前时,李响的笑容凝固了。他不敢和她对视,目光落在她半裸露的酥胸上,发现无花左乳上有块刺青,那是栩栩如生的蓝色蝴蝶。无花写过一首《蓝色蝴蝶》的长诗,他读过,记得这样的诗句:黑夜是白昼的坟墓,蓝色蝴蝶在沉睡,微微的呼吸,扇动着阳光的梦想。

  无花紧紧地抱住了他。

  当她的嘴唇贴近他的嘴唇时,绿风粗暴地拉开了无花。无花大声说:不要管我,我要他尝尝我的舌头,我的舌头比蜜还甜。绿风没有理她,凌厉的目光审视着李响:你是谁?你是怎么进来的?李响十分窘迫,不知如何回答。无花又要扑上来,一个男子抱住了她。绿风又问:你到底是谁?是怎么进来的。

  李响无地自容,脑海一片昏糊。

  绿风突然吼叫:滚出去,这不是你来的地方。

  有人说:就是,诗人聚会还有混白食的,又不是喜宴。

  李响沮丧到了极点,默默地离开现场,朝门外走去。他听到绿风在后面大声说:好了好了,大家不要因为一只苍蝇影响情绪,继续喝酒狂欢,尽兴,尽兴。李响真想回过头,痛骂一声,他没有这样做,还是默默地走出了老宅的大门。一阵热风吹过来,他感到彻骨的寒冷,这是盛夏之夜。

  尽管受到了绿风的羞辱,他还是很快平复了心情,无花左乳上的蓝色蝴蝶,是今夜对他最大的安慰。

  4

  走到巷子口,李响看到了丁阳光,他和章燕手拉着手,正要往巷子里走。见到李响,他们的手松开了,章燕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丁阳光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本正经地说:李兄,你怎么出来了,我正要回去找你呢。李响苦笑道:以后不要带我到这些上等人来的地方了。丁阳光觉得不妙:发生什么事情了?李响说:没什么,没什么。丁阳光拍了拍小胸脯:李兄,有什么事情对我讲,我给你出头,没什么了不起的,别看他们人模狗样,还不是要吃饭拉屎。李响说:真的没什么。丁阳光说:那好吧,晚上也没吃什么,我们找个地方吃饭去。李响说:要是你们不嫌远,就到我饭馆去吃吧。丁阳光笑了笑:太好了,我最喜欢吃你们店里的猪头肉了,你们等我,我去停车场开车。

  章燕和他保持两步的距离。

  章燕说:李哥,下午对不起呀。

  李响笑笑:我都忘了。

  章燕说:可我心里还是过意不去。

  李响说:忘了吧,不好的事情就该马上忘掉,否则会毒害自己。

  章燕说:李哥明白人。

  李响说:其实是个糊涂蛋。

  一辆老式桑塔纳停在路边,丁阳光在车里朝李响和章燕招手:快上车,快上车。章燕坐在副驾驶位置,李响坐在左后座上。李响闻到一股腥骚的味道,这种味道十分熟悉,他和朱雀儿就经常在那简陋的出租屋制造这种怪味。他看到了章燕白生生的大腿,咽了口口水。章燕在和丁阳光说话,李响闭上了眼睛,脑海里,章燕的大腿和无花纹着蓝色蝴蝶的乳房重叠在一起,然后分开,分开后又重叠在一起。

  章燕说:丁阳光,你开这样的车不寒酸呀,都破成这样了,我担心座椅会突然掉在马路上,那我就死定了。

  丁阳光笑着说:你想象力还挺丰富的,放心吧,这车还结实着呢,再开个两三年没有问题,别看车破旧,性能还好得很。我不是买不起新车,觉得没有必要,车只是代步的工具,要那么好干什么。

  章燕白了他一眼,在他手臂上拧了一下: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开着一辆报废车满大街乱跑的。

  丁阳光说:说话就说话,别掐我,没看我在开车吗,要是撞车了,你我都得死,死了就连我这破车也坐不上了。

  章燕不说话了,手轻轻地抚摸自己的大腿。李响睁开眼,就看到她肥嘟嘟的手在大腿上游动,他又吞咽了口口水,脸转向车窗外面,城市的灯红酒绿突然陌生起来,想起家乡柳村,此时应该在满天的繁星之下沉睡,安静得让人迷醉。章燕回过头:李哥,你觉得热吗?李响的衬衫早已被汗水浸透,但他还是说:还好,还好。章燕说:我都热死了,破车的空调吹出来的都是热风。丁阳光关掉了空调:把窗门摇下来,吹吹自然风会舒服些。

  一个多小时后,他们来到了小饭馆。这条城市边缘的街道两边,正在进行改造,成片的老房子已经拆掉,或准备拆迁,有些区域已经是建筑工地,很多高楼大厦将要在这里崛起。小饭馆是个平房,不会那么快拆掉,来这里吃饭的人,大都是小工头和一些民工。此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这条白天里尘土飞扬的街道,已经十分寂静。

  小饭馆的门还开着。

  进入小饭馆前,章燕看了看冷冷清清行人稀少的街道,心里没谱:现在还有吃的吗?丁阳光说:李兄在这里,有什么好怀疑的。李响笑笑:再晚也有你们吃的,放心吧。

  李响领着他们走进小饭馆。朱雀儿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发出一长一短有节奏的鼾声,两只苍蝇在她油乎乎的头发上飞来飞去,她手上还攥着苍蝇拍。小饭馆里就朱雀儿一人,厨师张秃子和服务员王海英已经下班走了。李响推了推朱雀儿的肩膀,说:起来,起来,来客人了。朱雀儿抬起头,满脸是汗,睡眼惺忪地说:什么客人。李响说:是丁阳光兄弟来了。朱雀儿清醒过来,擦了擦头脸上的汗:丁兄弟来了,坐,坐。丁阳光说:嫂嫂别客气。朱雀儿的目光落在章燕脸上,停留了半秒钟,笑了笑:这位是?李响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赶紧说:章燕,是丁兄弟的朋友。丁阳光也说:对,对,章燕是我朋友。章燕脸红了,叫了声:嫂嫂。朱雀儿脸上出现了笑容:坐,坐,来的都是客。李响赔着笑脸说:雀儿,去弄几个菜,我们喝点。朱雀儿说:好,好,你们先坐,李响,给客人倒茶,还有,把空调打开,热。

  李响跟着朱雀儿进了厨房,朱雀儿瞪着眼,踹了他一脚:狗日的,又带人来白吃白喝,你以为你是谁呀。李响扑过去,抱着她: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朱雀儿推开他:滚出去,看到你就烦。

  5

  朱雀儿切了盘卤猪头肉,炒了份酸菜猪大肠,炸了碗花生米,外加一个紫菜蛋花汤,他们就吃喝起来。朱雀儿拿着苍蝇拍,坐在一边,没有和他们一起吃喝。丁阳光夹起一段猪大肠,放进嘴巴,使劲地咀嚼,吞下去后说:嫂嫂,味道好极了。朱雀儿笑着说:张师傅回去睡觉了,我瞎炒的,你们对付着吃,以后早点来,张师傅做的菜才好吃。丁阳光说:嫂嫂的手艺不会比张师傅差。朱雀儿脸上开出了花朵:你嘴巴真甜。

  李响夹了块猪头肉,放进章燕碗里:尝尝,很好吃的。章燕说:谢谢。丁阳光说:章燕,真的好吃。旁边的朱雀儿瞟了章燕一眼,嘴角露出一丝莫测的笑意。他们喝的是二锅头。李响说喝二锅头得劲,什么洋酒都不好喝。丁阳光附和他,说还是国产白酒好喝。章燕开始有些矜持,架不住丁阳光的劝,也喝起来。三个人喝酒,一瓶二锅头很快见了底。喝完第二瓶时,李响的眼睛红了,丁阳光说话也飘了,章燕的脸很红,却十分清醒,看来她是个酒国女英雄。李响吩咐朱雀儿:再来一瓶。朱雀儿说:别喝了,酒喝多了伤身体。李响提高了声音:让你拿就去拿,啰嗦什么。朱雀儿忍住怒火,拿来了酒。

  朱雀儿追赶着一只苍蝇,不停地拍,喝酒的人仿佛觉得她不存在。

  李响大声说:丁兄弟,以后那么高大上的诗会就不要叫我去了,我丢不起那个人。

  丁阳光说:到底怎么了。

  李响将事情的原委怒气冲冲地说了一遍。

  丁阳光拍了拍光头,叹了口气说:都怪我,和章燕去办个事情离开了会,我要在,这种事情绝对不会发生。我和绿风说过你的,本想将你介绍给他的,你来晚了。那老宅是绿风租下来的,这些年,他做生意,赚了不少钱,早就想搞个诗院,这老宅就是用来做诗院的,以后还会有很多活动。绿风不是心胸狭窄的人,可能他喝多了,问题是他真的不认识你,李兄要谅解。下次去,我要好好将你介绍给他。来,干一杯,喝完这杯酒,这一页就翻过去了,李兄不要计较了。

  他们干了杯酒。

  章燕说:李哥,你不是说要学会忘记吗,忘了这事吧。

  李响大声说:忘记。

  这时,从外面走进来一个黑乎乎的精壮汉子,提着黑皮包,穿着短袖白衬衫。他大大咧咧地说:看店门开着,就进来了,出去办事,肚子饿了,还有吃的吗?朱雀儿停止了拍打苍蝇,笑脸相迎:哟,是宋老板呀,请坐,本来都打烊了,您来了,怎么也得给您弄点吃的。他说:走,到厨房看看,有什么东西。朱雀儿扭着屁股,带他进厨房去了。

  李响说:这人叫宋建明,不是什么老板,是前面那个建筑工地的包工头,常来这里吃饭,都熟了,别管他,丁兄弟,你继续讲无花的事情。

  丁阳光清了清嗓子说:无花也挺可怜的,前些年,跟了个有钱人,那孙子不把她当人,总是家暴,最后离婚,一直一个人过。她很少喝酒,但是喝起来就不要命,醉了后喜欢闹……

  宋建明要了盘猪头肉和两瓶啤酒,自顾自地喝起来,偶尔往他们这边瞟一眼,其实他是在看章燕,章燕也瞥了他一眼,两人的眼光相碰,都躲闪开去。宋建明说:老板娘,来,陪我喝一杯。朱雀儿笑着拿过一个杯子,倒满啤酒,说:干了。宋建明说:行啊你,没看出来你会喝酒。朱雀儿说:也就是两杯啤酒的量。宋建明说:我不相信。朱雀儿说:真的,你看,脸马上红了。宋建明低声说:脸红后更好看。朱雀儿脸真红了:去你的。宋建明又瞥了一眼章燕,喝下一杯酒。朱雀儿说:看上人家了?宋建明说:别乱说,会挨打的。

  6

  丁阳光喝多了,像一摊烂泥,赖在地上。李响也喝得晕晕乎乎的。章燕竟然没有喝多,帮丁阳光叫了个代驾。代驾来了,宋建明和章燕一起将丁阳光扶出去,塞进车里。宋建明和章燕说了一会话,相互拿出手机,加了微信,然后章燕上了车,车就开走了。这一切,朱雀儿都看在眼里。宋建明没有再进小饭馆,只是站在门口说:老板娘,我回去睡觉了,记上账。朱雀儿说:走好。

  关了空调、电灯,锁好门,他们朝不远处的出租屋走去。朱雀儿走在前面,李响踉踉跄跄跟在后面。不知从哪里冒出条流浪狗,追着李响走。李响不时朝渐行渐远的朱雀儿叫唤:等等我,别走那么快。朱雀儿根本就没有理他,只顾自己走路,越走越快。

  走了一段路,李响抱着路边的一棵香樟树,汹涌地呕吐。他吐得天翻地覆,连整个胃都快吐出来了。朱雀儿没有回来,已经不见了踪影。流浪狗站在一边,看着他吐出的那摊秽物。吐完,李响干瘦的身体靠在树上,大口喘息。流浪狗试探着走到他跟前,小心翼翼地舔食,见李响没有驱赶它,就狼吞虎咽起来,不一会,就将李响吐出的东西吃得干干净净。

  流浪狗摇摇晃晃地走了,一副醉态。

  李响有些清醒,看着摇摇晃晃的流浪狗,爆出一阵声嘶力竭的大笑。

  他眼前仿佛有只蓝色蝴蝶在飞舞。

  第二部 粗糙的温柔

  1

  如果不是朱雀儿收留李响,他也是一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朱雀儿是在街上将李响捡回来的。一年前的某个雨天,朱雀儿在菜市场买完菜,蹬着三轮车回小饭馆的路上,碰到了失魂落魄的李响。当时他站在那座小拱桥上,望着小河沟里发绿的臭水,苦思冥想。小桥的坡度有点陡,朱雀儿骑车上坡十分吃力,双脚用力,脸憋得通红。李响看到了朱雀儿,迟疑了会,就跑过去,帮着她将三轮车推上了坡。朱雀儿见他蓬头垢面的样子,问道:你从哪里来?李响说:很远的地方。朱雀儿了解到,他来A市已经一个多月了,没有找到事情做,流落街头,并且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了,就爽快地将他带回了小饭馆。朱雀儿吩咐张秃子给李响做碗面条。张秃子狐疑地看着朱雀儿:他是谁?朱雀儿说:让你去就去,啰嗦什么。张秃子不屑的目光从头到脚打量了遍李响,很不情愿地走进了厨房。他对搬菜进来的王海英说:朱雀儿是不是疯了,领个要饭的回来。王海英说: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张秃子无语。王海英笑了:我懂的,你喜欢朱雀儿。张秃子挥了挥手中的勺子,脸色阴沉:滚一边去。李响一连吃了三碗大排面,还没有吃饱。张秃子罢工了,不再给他下面条,气呼呼地嗑瓜子。朱雀儿也没再强求他。无论如何,李响还是吃了三碗面,精神也好起来,离开了小饭馆。他走后,朱雀儿说:这人挺可怜的,谁没有个困难的时候,不就是几碗面吗,吃不穷我。张秃子没好气地说:饭馆是你的,你就是叫全世界要饭的都来吃,我都无所谓,饭馆关门也没关系,想要我去的人多咧。朱雀儿说:好啦,大男人鸡肠小肚,丢人。

  那天夜里,小饭馆打烊后,张秃子和王海英走了,朱雀儿锁好门,正要回出租屋,发现李响蹲在不远处的一棵香樟树下,可怜兮兮地望着她。朱雀儿动了恻隐之心,走过去说:这一天你还是没有找到落脚处?李响站起来,吞吞吐吐地说:没,没有。朱雀儿叹了口气:这样也不是个事,你先到我饭馆呆一夜吧。朱雀儿打开门,说:你把桌子拼起来,可以睡,厕所可以洗澡,明天一早我们要卖早点,你早点起来收拾好。李响说:你不怕我偷走你饭馆里的东西?朱雀儿笑笑:你把这里所有的东西搬走好了,反正值不了几个钱。李响感激:谢谢你,你是好人。朱雀儿说:人是好人,就是没好命,好了,不和你多说了,我很累了,该回去睡觉了。

  朱雀儿走后,李响站在小饭馆里,突然哈哈大笑,笑得热泪横流。然后坐下来,呆呆地看着墙上的菜单。过了很久,他才在寂静中站起身,脱掉身上的脏衣服,去厕所里洗澡。厕所里没有淋浴,找来个塑料桶,接了水,洗将起来。擦干身上的水,光着身子走出来,从背包里翻出干净的衣服穿上。他又从背包里摸出把塑料梳子,回到厕所,对着镜子梳头,头发都打结了,好不容易才梳好,看看,有了人样。这让他有了活下去的信心,想起那个月明星疏的深夜,他躺在铁轨上想死的情景,内心羞愧。他不是海子,死了也不会有人知道他是谁,不值。这一夜,他都没有合眼。几只苍蝇飞来飞去,嗡嗡作响,躺在桌子上,头枕着背包,睁着眼睛,苍蝇也是美好的,在这个夜晚,是他最好的伙伴。他想起了父亲,那是个脾气暴躁的老头,一生在田野里脸朝黄土背朝天,他像所有的农民父亲那样,希望自己的儿子出人头地。李响并没有如父亲的愿,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神神叨叨,在村里游荡,也不好好干活。很快李响就成了柳村好吃懒做的代名词,他不管村人背后的议论和指点,觉得这些俗人根本就无法理解自己。他不停地写诗,写诗是他唯一喜欢做的事情。父亲常常对他忍无可忍,三番五次将他赶出家门。每次被赶出家门,父亲都不知道他跑哪里去了,不过,几天后,他又会出现在柳村。最后一次被父亲赶出家门,是因为那一场暴雨。父亲去镇上赶集,临走前吩咐他,家门口的晒谷坪里晒着谷子,如果下雨,要收起来,李响答应了父亲。突如其来的暴雨并没有惊醒在卧房里写诗的李响,等他想起晒谷坪里的谷子,已经晚了,那两石谷子已经被雨水冲到水沟里去了。父亲回来,气炸了肺,抄起扁担朝他劈头盖脸地抡过来,挨了几下扁担,李响夺路而逃。父亲跳着脚怒吼:你这个没用的东西,再滚回来,就打死你,老子白养了你。李响来到城里,找到了中学同学孙小雷。孙小雷在县文联工作,也是县刊的编辑,发表过李响的诗作。他很同情李响,三十多岁的人,连个老婆都没有,还坚持写诗。在孙小雷家住了几天,孙小雷老婆不高兴了,说家里又不是收容所,也不是旅馆,埋怨丈夫,要他让李响走。孙小雷叫了几个文友,找了个饭馆,请李响喝酒。酒席间,孙小雷和文友们都劝李响走出去,说他诗歌写得不错,呆在这山区小地方,十分可惜,也许走出去大有作为。李响清楚孙小雷的用意,心里也觉得对不住他,是该走了,家是不能回了,不能再让父亲看扁了,于是就硬着头皮决定出去闯荡,尽管内心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恐惧和不安。大家凑了几百块钱给他,孙小雷也算仗义,还给他买了件白衬衫。离开小城时,下着雨,孙小雷和文友们来给他送行,长途汽车开动时,李响哭了。

  现实比他想象的要艰难得多,在举目无亲的A市,到处碰壁,成了个流浪汉,他想过回家,可是连路费也没有了。要不是朱雀儿收留他,今夜不知何处留宿。在朱雀儿到来之前,李响开始打扫卫生,将桌子擦得干干净净,地板也拖得发亮。他从来没有如此主动干过活,他觉得不做点什么,对不起朱雀儿。李响打开门迎接朱雀儿进来时,朱雀儿呆了,觉得李响变了一个人。他的头发梳得整齐,脸也洁净,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像模像样的。朱雀儿笑着说:哇,还挺精神的嘛。李响有些羞涩,低下头。朱雀儿还发现小饭馆被收拾得亮堂了不少,就对他刮目相看了。李响留在了小饭馆。朱雀儿和他说好了,他留下来没有问题,但是没有工钱,管吃管住,当然只是住在店里,帮她干点活就可以了,如果他找到了好去处,随时离开。虽然说没有工钱,朱雀儿还是会给他点钱零花,一个大男人,身上没有点钱,是多么窘迫的事情。

  2

  张秃子无法理解朱雀儿为什么要收留李响,在他眼里,李响什么也不是。张秃子不仅厌恶李响,还常常挤兑他,希望他自己离开小饭馆。张秃子觉得这是他的地盘,突然来了个抢地盘的人,心里窝火,而且某种看不到的利益受到了威胁。他会突然在厨房里大声喊叫:李响,去帮我把芹菜洗了。李响慌慌张张地跑进去,洗好芹菜。张秃子拿起他洗好的芹菜,油光闪闪的脸充满怒气:睁大你的狗眼瞧瞧,这叫洗菜吗,菜上面都还有泥。李响嗫嚅地说:我都洗了三遍,哪里有泥。张秃子指着芹菜上微小的黑斑,睁圆眼珠子:这是什么,你瞎眼了吗。平常洗菜什么的,都是王海英的活,她也知道张秃子故意刁难李响,虽然她对李响也没什么好感,觉得他的到来打破了小饭馆里的默契,可她认为张秃子过分了。王海英息事宁人:秃子,别发火了,我再洗一遍吧。张秃子嘴里的唾沫星子喷到她脸上:你不好好在外面招呼客人,进来管什么闲事,出去。王海英说:神经病。张秃子说:老子今天就神经病了,他要不把菜洗干净,老子不干!李响心里惧怕张秃子,默默地拿起芹菜,洗去了。李响又洗了两遍,特意将那微小黑斑抠掉。张秃子还是鸡蛋里挑骨头,没完没了。朱雀儿听到厨房里的喧闹,走进来,拉下脸说:你们想干就干,不想干就都给老娘滚,老娘不稀罕你们。朱雀儿发了火,张秃子才消停下来。朱雀儿是个爽快人,私下里对李响说:你不要生气,多担待点,秃子就是那样的人,脾气暴躁点,心不坏,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李响说: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很尊敬他的。朱雀儿笑笑:不瞒你说,秃子喜欢我,看你来了,吃醋。李响说:你和他?朱雀儿说:别瞎想,我怎么会跟他,他有老婆的,他老婆做钟点工,很凶的,我要和秃子有什么关系,她不把我撕了?

  李响倒也勤快,一早起来打扫卫生,早上帮张秃子在店门口卖豆浆油条和包子,然后和朱雀儿一起蹬三轮车去买菜,午餐和晚餐时间,和王海英一起洗菜端盘子收桌,总之忙个不停。他还是可以干活的,环境改变人哪,想起在家的时光,觉得对不起父亲。闲暇之际,朱雀儿在小吧台里算账,张秃子和王海英坐在那里嗑瓜子、说闲话,李响在一边傻坐。李响知道张秃子和王海英怎么聊,也不会聊到感情上的事情,因为王海英长得不好看,而且也不是那种风骚的女子。张秃子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也不放过他。他吐出瓜子皮,指着飞舞的苍蝇说:苍蝇都要造反了,还有闲工夫坐在那里做梦。听了他的话,李响站起来,找到苍蝇拍,追逐着苍蝇,不停地拍打。他的眼睛有点散光,怎么也拍不到苍蝇,这让张秃子更有话说了,讥讽嘲笑的话语子弹般朝他飞射过来。好不容易拍死一只苍蝇,李响用力过猛,脚一滑,摔倒在地上,好长时间爬不起来。张秃子见状,笑得浑身的肥肉乱颤,还笑出串长长的鼻涕。王海英也和他一起笑。朱雀儿说:你们真是混蛋,这样也笑得出来,简直没人性。朱雀儿扶起李响,关切地问:伤着没有?李响说:没事,没事。站起身,恢复了状态,继续追打苍蝇。朱雀儿默默地注视着他,眼睛有点潮湿。

  张秃子和李响注定有一战,王海英预料到了。在一次因为倒垃圾的问题上,张秃子羞辱李响之后,王海英就对张秃子说:秃子,你不要欺人太甚,我看李响是让着你,忍耐你,他心里也有火,哪天他要是不忍不让了,肯定会和你干一仗的,不叫的狗才咬人呢,你小心点,他长得那么高,你不定能打得过他。张秃子操起菜刀,挥了挥,怒目圆睁:他敢和我干仗,看我不劈了他。王海英冷笑:你要有种把他劈了,我还真佩服你,问题是你敢吗,你把他劈了,你老婆孩子怎么办,你也得枪毙。张秃子气急败坏:你别逼我。王海英拍了拍他的肩膀:秃子老哥,我不是逼你,只是告诉你,不要太霸道了,人都是父母养的,谁生下来要受你的气,对不对,将心比心,假如有个比你厉害的人,天天欺负你,你会怎么样?张秃子说:那我和他拼了。王海英说:这就对了,哪天李响也会和你拼了。张秃子哑口无言。

  王海英的话还是有点作用,张秃子有点收敛,但还是没有给李响好脸色。不过,这样对李响已经是很客气的了,李响脸上也有了笑容,仿佛自己已经融进这个小群体。消停了几天,张秃子又故态复萌,对李响百般刁难。那天夜晚,准备打烊,李响和王海英在后厨洗碗。张秃子站在他们面前,冷冷地说:洗个碗还慢吞吞的,真不知怎么长大的。王海英清楚他是在说李响,和自己没有关系,她还是说:秃子,你早点回家吧,这里没有你的事情了。张秃子说:怎么没有我的事情,碗碟洗不干净,客人吃出什么问题,还不找我?王海英说:好像你有多卫生,我看到过你的鼻涕掉进炒菜锅里,你也没有把菜倒了重新炒呀;还有,你经常对客人有意见的菜,回锅重炒时,往菜里吐口水,骂骂咧咧的。张秃子脸上挂不住了:王海英,你胡说八道。说完,正要走,张秃子听了盘子掉到地上碎裂的声音,李响失手打破了个盘子。被王海英抢白得满肚子都是火的张秃子有了发泄的机会,他怒气冲冲地说:瞧瞧,瞧瞧,什么玩意嘛,那么大的人,连个盘子都拿不稳,你妈怎么生下了你这么个怂货。平常李响忍气吞声,今夜他忍不住了,直勾勾地盯着张秃子:你刚才说什么?张秃子来劲了:你聋了,老子的话你听不见?我再重复一遍,你妈怎么生下了你这个怂货。李响浑身颤抖,脸涨得通红,攥紧了拳头。张秃子挑衅:呦呵,敢和老子瞪眼了,有种了,来呀,打我呀。李响低吼了一声,朝他扑了过去。他们扭打在一起,王海英吓得尖叫起来,赶紧跑出厨房,找朱雀儿去了。

  别看张秃子壮实,力气没有李响大,很快地落了下风,被李响压倒在地上。李响一声不吭,往他头上打了两拳,张秃子挣扎着,不停地嚎叫,什么脏话臭话气话都说出来了。朱雀儿跑进来,气呼呼地喊叫:你们混蛋,把我饭馆当战场啦,都起来给老娘滚。李响站起来,低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对不起,雀儿老板。张秃子也从地上爬起来,显得吃力,喘着粗气,脑门上青筋暴突,怒火烧得眼珠子血红,他随手拿起个碗,朝李响头上砸了下去。朱雀儿冲过去,夺下张秃子手中的碗,大声喊叫:张秃子,你个王八蛋,滚!张秃子气冲冲地跑了。李响愣愣地站在那里,血像条蚯蚓般从脑门上爬下来,紧接着,又一条蚯蚓爬了下来,不一会,就有了好几条蚯蚓。他用手摸了摸蚯蚓,看到了手上黏稠的血,闭上眼睛,歪歪斜斜地瘫倒在地上。王海英惊恐地说:出人命了,要不要报警。朱雀儿瞪了她一眼:报你个头,快过来,帮我扶他起来。

  3

  李响是晕血,并没那么容易死去,只是头皮被碗砸破而已。朱雀儿给他做了简单的包扎,先不让血流得太快,过了一会,他就醒过来了。朱雀儿和王海英将他扶出门口,他坐进三轮车,朱雀儿蹬着三轮车送他去医院。在医院处理了伤口,朱雀儿又将他拉回了小饭馆。朱雀儿浑身湿透了,发梢滴着汗水。朱雀儿对王海英说:你回去睡觉吧,很晚了,明天还要早起。王海英说:李哥没事吧?朱雀儿说:放心吧,死不了。王海英期期艾艾地走了。

  朱雀儿没有马上离开,泡了壶茶,陪李响坐着说话。李响看着她略黑但还算俏丽的脸,歉疚地说:雀儿,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朱雀儿眨了眨疲惫的眼睛:这不算什么,你挨打,我心里过意不去。李响说:是我没控制好情绪,不该先动手,平常我可以忍耐,可是我今天实在忍无可忍,我不允许别人说我妈,我妈是疼爱我的人,遗憾的是她过早离世,谁说我妈,我都会愤怒。朱雀儿摸了摸他放在桌子上的手,关切地说:委屈你了,还痛吗?李响觉得她的手冰凉,心里抽动了一下:好多了,不那么痛了,雀儿,我很担心张师傅。朱雀儿说:担心他什么?李响说:担心他不回来了,他要是不回来,小饭馆怎么办?朱雀儿用力地握住他的手,笑笑:放心吧,他不会跑的,我太了解他了,我给他的报酬不会比别的地方少,他舍不得钱。李响说:要不我走吧,我怕留下来影响饭馆的生意,闹得大家不愉快,特别是让你难做,我于心不忍。朱雀儿摸了摸他的手:你的手好滑,像女人的手。李响脸红了,却没有抽回手,任凭她继续抚摸,她的手掌渐渐温热,有点潮湿。李响第一次被女人如此抚摸,有种奇妙的幸福感,同时也忐忑不安:太晚了,你回去休息吧,我没事了。朱雀儿凝视着他:不,我陪你,不放心你一个人呆在这里。

  李响突然说:雀儿,我想喝点酒。朱雀儿来了精神:你能喝?李响点了点头。朱雀儿将手抽回来:你头上伤没好,喝酒会不会影响?李响说:我不管了,就想喝点酒,自从来到这个城市,我就没喝过酒。朱雀儿站起来:好,那就喝点,我陪你,喝啤酒还是白酒?李响说:我不喜欢喝啤酒。说着,她去吧台,拿了瓶“小角楼”和两个杯子,重新坐在了他对面。朱雀儿麻利地拧开酒瓶盖,倒满两杯酒,一杯递给他,自己端着一杯。朱雀儿脸上露出笑容,显出难得的妩媚:喝吧。李响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朱雀儿迟疑了下,也将酒杯里的酒一口喝光。朱雀儿皱了皱眉头,咧咧嘴巴,说:好呛,好久没喝酒了,有点不习惯。李响咂吧着嘴说:好酒,好酒。朱雀儿给两个杯子满上酒:以前喜欢喝点,后来出来闯荡,就不喝了,怕误事,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喝多了总归不好。李响说:难为你了,不知该不该问,你为什么一个人出来?朱雀儿叹了口气,举起酒杯:喝,别提过去,说起来一把辛酸泪。李响没有再问,喝了第二杯酒。朱雀儿喝光杯中酒,龇牙咧嘴:不行,这样干喝太难受了。她站起来,走进厨房。不一会,她端了盘卤猪头肉和一碟花生米,走出来。李响看到卤猪头肉,眼睛放光,没等朱雀儿取来筷子,就用拇指和食指叼起一块肉,放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嚼着。朱雀儿递过筷子,笑着说:好吃吗?李响说:太好吃了。朱雀儿说:那你多吃点,平常舍不得自己吃,因为小本生意,吃不起,今天就犒劳你了。李响感激:谢谢雀儿老板。朱雀儿夹了颗花生米,放进嘴里:来我这里,你也没占什么便宜,还平白无故被秃子欺负,有什么好谢的,我心里过意不去,总觉得亏欠你。李响说:别这么说,要不是你收留我,我暴死街头都有可能。朱雀儿又和他干了杯酒,伸出手,放在他的手背上:人哪能那么容易死,好死不如赖活吧。李响点了点头,凝视着脸蛋泛红的朱雀儿,突然觉得她特别美,她的手也温暖了。李响好像想起了什么,站起来,走进吧台,在底下的柜子里取出自己的背包,从背包里掏出本黑色塑料封面的笔记本,走到朱雀儿跟前:雀儿老板,我写了首诗,读给你听,怎么样?朱雀儿惊讶:你还会写诗?李响有点骄傲:当然,我在我们那个小县城里,还是个有名的诗人咧。朱雀儿说:哇,没想到你是个文化人。李响得意极了:那我读了。朱雀儿兴奋地说:读吧,我可是第一次听诗人读诗。

  李响翻开本子,抑扬顿挫地读了起来:

  朱雀儿是个女人

  也是朱记饭馆的老板

  这个老板很小

  世上任何一个老板都比她大

  却没有哪个老板有她善良

  她的善良将冰雪融化

  将火山熄灭

  朱雀儿,朱雀儿

  她不是只飞翔的鸟

  她是个活生生的女人

  没有人比她更好

  没有人比她更美

  她目光中流淌着蜜

  我品味到了世间的甜

  ……

  李响这首题为《朱雀儿》的诗很长,他饱含深情地读了十来分钟才停下来。朱雀儿迷离地凝望着他,眸子里闪动着火苗。朱雀儿柔声说:读完了?李响说:读完了,不好意思,没有把我心中的你写得更好,我的功力还不够,等我能够写出好诗来的时候,再写,你是我心中的女神。朱雀儿说:你真好。李响重新坐在她对面:雀儿老板,我不好,是你好。朱雀儿又斟满两杯酒:喝,今夜开心,喝痛快。她的手紧紧地抓住李响的手,李响感觉有点痛,他没挣脱,让她抓着,心里有电流通过,这是奇妙的感觉。话说他活了三十来年,还真没有被哪个女人如此抓住过手,除了过世了的母亲。在他的家乡,他看得上的女子眼界都高,都很现实,不可能爱上一个家贫如洗无所事事的男人;父亲也托过媒人,带来一些各方面条件较差的女子,他却看不上,不是嫌人家没有文化,就是嫌人家长得难看,气得父亲捶胸顿足。朱雀儿的酒量并不是很好,喝着喝着就醉了。醉酒后的朱雀儿,不停地流泪,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嘴里嘟哝着李响听不懂的话。李响也站起,走到她面前,扶住她。朱雀儿瘫坐在地上,李响索性也坐在地上,她趴在他肩膀上,呜呜地哭。李响手足无措,不知道她为什么哭,对女人,他一点经验都没有,也不晓得怎么安慰她,只是搂着她,任凭她哭泣。哭泣也许会传染,李响眼睛里也流下了泪水。这个晚上,朱雀儿没有回住处,哭着哭着就睡着了,李响搂着她一起沉睡,直到早上王海英敲门,他们才醒来,分开,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开始一天的忙碌。

  4

  王海英见朱雀儿的眼睛红红的,李响的眼睛也充血,心里纳闷,不清楚夜里发生了什么。不过,王海英不是个八卦的姑娘,也没有问,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像往常一样。李响边打扫卫生,边担心张秃子会不会来。他的担心是多余的,正如朱雀儿说的,张秃子还是来了。进了店门,张秃子瞥了一眼拖地的李响,看他头上包着纱布,脸还是挂不住,低着头进厨房去了。朱雀儿跟着进了厨房,并且将厨房门关上,脸色阴沉,低声说:张秃子,你来了,丑话我还是要说,我警告你,这样的事情不能再发生了,如果我再看到你欺负李响,哪怕是损他一句,你就给老娘滚蛋,别以为离开你地球就转不了了。张秃子的脸涨成猪肝一样,没有说话。朱雀儿又说:李响仁义,王海英要报警,是他制止了,要是报警,你现在就在牢房里了,做人别不知好歹,你要是在牢里,没有人会去救你的,说不定连你老婆也不会理你,你就会像一堆烂肉一样,臭在牢里。张秃子叹了口气:雀儿,求你别说了,说实在话,我也为了你好,怕你被他骗了。朱雀儿冷冷地说:我不要你为我好,你够不着,我雇你是让你掌勺的,你管好自己就好了,另外,不要说我没什么好骗的,就是他骗我,我也认命,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张秃子说:好吧,既然你把话说到这个地步,我就不白操心了。朱雀儿说:你给老娘记住了,以后再对李响不好,你就滚蛋,明白吗?张秃子心里窝火,嘴还是软了:明白。朱雀儿说:我要的就是你这个态度,走,去和他赔个礼道个歉,这事情就到此为止。张秃子点了点头。张秃子的道歉,让李响意外,也让他释怀。小饭馆翻开了新的一页,进入了表面上一团和气的大好局面。

  这天夜晚,比往常打烊得要早些,小饭馆的最后一个客人走后,朱雀儿就让张秃子和王海英回去休息,夜宵也不做了。朱雀儿平静地对李响说:你也早点睡,昨夜辛苦你了。李响说:雀儿老板快回去休息吧,我没事。这时,包工头宋建平走进来,叫唤道:饿死了,快弄点吃的。朱雀儿笑着说:宋老板,实在抱歉,今天早早的收摊了。宋建平大大咧咧地说:收个屁,这才几点,快去快去,随便弄点吃的,填饱肚子就行了。朱雀儿脸露难色:真的收摊了,宋老板。宋建平想了想:算了,都是熟人,我也不为难你们,有没有什么熟食,可以带走的?朱雀儿说:你跟我去厨房看看吧。朱雀儿和宋建平走进厨房,她打开冰柜:你自己看。宋建平说:卤猪头肉、咸鸡,就这两样吧。朱雀儿包装好东西,递给他。出厨房门时,宋建平摸了她的屁股一下,朱雀儿狠狠地抽了他的手:无礼。宋建平笑笑,就走了。宋建平那猥琐一摸,被站在厨房门口的李响看在眼里。朱雀儿红着脸说:这家伙不老实,喜欢动手动脚。李响笑笑,没有说话。

  朱雀儿收拾好东西,交代李响关好店门,好好休息,然后就走了出去。李响走到店门口,目送她离去,心里有种莫名其妙的感受,甚至有点疼痛。他关好店门,反锁上,背靠在门上,看着小饭馆里的一切,想起昨夜的事情,宛如梦境。他轻声唤道:雀儿,雀儿。没有人回应,只有几只苍蝇嗡嗡的声音。他想拿起苍蝇拍,却无动于衷,满脑子都是朱雀儿妩媚的笑脸。心里有个冷漠的声音:你算什么东西,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朱雀儿只是可怜你,施舍你,你就想入非非了,醒醒吧,李响,你什么也不是,不要说朱雀儿了,就是王海英,你也没戏。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自卑感油然而生。还是洗个澡睡觉吧,你生来就是孤独的,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准备去洗澡。突然,传来了敲门声。他走到门边,以为是吃夜宵的客人:打烊了,不营业了,明天再来吧。传来柔软的声音:是我,开门。李响听出来了,是朱雀儿,赶紧打开了门。朱雀儿站在门口,注视着他:跟我走吧。李响讷讷地说:什么?朱雀儿平静地说:拿上你的行李,锁上门,跟我走吧。李响大脑充血,晕乎乎地说:去哪?朱雀儿提高了声音:你到底走不走?李响连声说:走,走。

  朱雀儿将李响带回了住处。那是一居室的老公房,以前是棉纺厂的宿舍区,听说这个古董般的老小区,也列入了这片区域改造的规划,什么时候拆迁还没定下时间。房间收拾得十分温馨,桌子上放着一盆兰花,兰花正开着,兰香丝丝缕缕钻进李响鼻孔,他深深地呼吸,内心却忐忑不安。桌子上还有台电脑。他像个臭烘烘的脏人,闯入了仙女洁净芳香的闺房,站在那里不知所措,身上冒着臭汗,紧张得要窒息。朱雀儿笑盈盈地说:傻站着干什么,快放下包,去洗个澡。李响将脏兮兮的背包放在一个角落里,然后坐在橘红色布艺沙发上,嗫嚅地说:雀儿老板,你先去洗吧,我平静会。朱雀儿说:好吧,我先去洗,对了,以后不要叫我老板,叫我名字就可以了,老板听上去别扭。李响点了点头。朱雀儿进入卫生间,传来了水的声音,李响看着大床上印花的被面,想象着热水冲刷朱雀儿身体的情景。李响在魅惑的水声中口干舌燥,内心有团火,熊熊燃烧。

  朱雀儿洗澡的速度极快,她穿着白色吊带棉睡衣走出来,两个黑色乳头若隐若现,她的乳房并不大,身材却很好,两条腿修长结实,上身和下身的比例十分协调。朱雀儿对脸红耳赤的李响说:去洗澡吧。李响进了卫生间。他把衣服脱下来,放在马桶盖上面,然后走进淋浴间,拉上塑料布帘子。窄小的淋浴间里,热烘烘的,留存着沐浴露和洗发水的香味,还有朱雀儿肉体的味道。李响贪婪地呼吸着,又兴奋又忐忑不安。冲完澡,他穿上衣服,走了出去。朱雀儿已经躺在床上了。朱雀儿说:睡吧,李响。李响没有上床,和衣躺在沙发上。朱雀儿笑了:傻瓜,上床吧,我带你回来,不是让你睡沙发的,要是这样,你还不如回饭馆去睡桌子。李响说:沙发比桌子好多了。朱雀儿说:别废话,快上床吧。李响这才小心翼翼地走过来。朱雀儿说:衣服脱了吧,哪有穿着外衣睡觉的。李响没有睡衣,脱掉衣服,只穿着裤头上了床,直直地躺在另一边,只占据一小条床位。因为是秋天,天气不冷,李响也没有盖被子。朱雀儿也没有盖被子。朱雀儿侧过脸,看着他说:你真的好瘦,胸膛上都是排骨,看上去就是营养不良。李响说:我从小就瘦,吃什么都瘦,同学们都说我是瘦肉型的猪。朱雀儿笑出了声:瘦肉型猪,有这样说自己的吗?李响双手放在胸前,不敢侧过脸和她对视,心跳很快。朱雀儿说:睡吧。李响说:好的。朱雀儿熄了灯。房间里顿时一片黑暗。李响呼吸着兰花以及朱雀儿身体散发出来的香味,产生了本能的冲动。朱雀儿的手在黑暗中摸索过来,放在了他肚子上。朱雀儿的手热乎乎的,还有点潮湿。李响的欲望被刺激起来,觉得下身胀得难受,仿佛要爆炸,不知如何是好。在往昔的岁月里,他被自己暗恋的女人激起欲望,就会用凉水冲刷身体,将燃烧的火熄灭。此刻,他也想如此,他爬起来。朱雀儿说:要上厕所吗?他说:是。朱雀儿开了灯。李响回到床上,不一会,下身又暴怒起来。黑暗中,朱雀儿的手触摸到了他下身,她嘴里发出轻轻的呻吟。她的手粗糙极了,抚摸他时,他感到轻微的刮擦,但他感觉到了她的温柔。朱雀儿说:傻瓜,快来。李响实在控制不住了,低吼了声,扑在了她身上。可是,他显得十分生涩,要不是朱雀儿的手引导他进入,他都不知道怎么办。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李响像摊烂泥般败下阵来。朱雀儿趴在他胸膛上哭了。朱雀儿哭完后告诉他,她是个离过婚的女人,还有一个儿子,也不年轻了,比他大很多。李响抚摸着她的背脊,也流泪了:我什么也不管,就是爱你。朱雀儿说:爱?李响说:是的。朱雀儿说:先别说这个字,我不强求你,你什么时候要走,就走,没有关系的。李响坚定地说:不,我要和你在一起。朱雀儿说:你是个傻瓜。

  5

  朱雀儿和李响同居的事情,张秃子和王海英很快就知道了,这是朱雀儿自己说的。张秃子得知此事后,脸色阴沉,走进厨房里剁排骨,用很大的力量剁排骨。每剁一下排骨,外面的人都能够听到。朱雀儿不以为然。王海英对李响说:李哥,秃子吃醋,你别在意,他是个好人。李响听到剁排骨的声音,心在颤抖,但没有那么害怕,自己的身份突然有了变化,他有点老板的感觉了,不过,他会提防张秃子的。

  朱雀儿给李响买了个便宜的红米手机。李响很惭愧,自己活了那么多年,竟然没有用过手机,同学们初中时就有手机了,他没有,家里穷,不好意思管父亲要钱买。他也曾经想过,有钱了自己买一部,问题是他一直都没有钱,吃饭都成问题,买手机的事情想都不敢想。他也有自知之明,活在现代社会,却像个古董,是自己的问题。有了手机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找出记在本子上孙小雷的手机号码,拨通了他的电话。当然,他是躲在小饭馆外的香樟树下给孙小雷打电话的。孙小雷接到他的电话,很激动,说怎么那么久才来电话,并且问寒问暖。李响没有告诉孙小雷实情,而是说自己在A市有了落脚之地,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孙小雷听了他的话,高兴极了,鼓励他继续努力,而且不要放弃诗歌创作,争取早日成功。他正在和孙小雷说话,朱雀儿站在店门口喊他:快来帮着做事,大家都忙得放屁的时间都没有,你却在煲电话粥。他挂了电话,跑回店里,朱雀儿说:平常打电话,用店里的电话就可以了,手机话费很贵的,省着点,赚钱不容易。李响脸红了。朱雀儿笑了笑:好了,我不是小气,只是提醒一下你,快去做事情吧。

  那天对李响来说,是个好日子。晌午时分,邮递员在小饭馆门口喊:李响在吗,有你的邮件。李响跑出去,从邮递员手里接过一个沉甸甸的牛皮纸大信封,信封上面底下一行红色印刷体字样:地火诗刊。李响颤抖的手撕开了信封,发现里面装着两本诗刊。他迫不及待地翻开诗刊,在目录中寻找自己的名字,他的目光落在了新诗人栏目上面,找到了自己的诗歌《朱雀儿》。他跑进去,对正拿着苍蝇拍打苍蝇的朱雀儿说:雀儿,我的诗歌发表了。他把诗刊递给朱雀儿:你看,在这里,整整一个页码。朱雀儿说:这不是写我的吗。李响激动地说:是,是写你的,我把它贴到诗歌网站,没有想到发表了。朱雀儿说:怪不得你老在电脑上捣鼓,原来是干这事情。李响说:雀儿,你开心吗,我要出名了,你也要出名了。朱雀儿淡淡一笑:我开心,不过,出名有什么好处?李响说:出名可以,可以……他想不出出名可以干什么,因为他没有出过名。朱雀儿将刊物还给他:继续努力,早日出名,我们好沾你的光。然后,她继续去拍苍蝇了。李响将刊物放在桌子上,夺过朱雀儿手中的苍蝇拍:我来,你歇会。张秃子和王海英在嗑瓜子,张秃子冷冷地看着李响。王海英拿过刊物,翻到了有李响诗歌的那页,读了起来,读完后说:真肉麻。张秃子突然哈哈大笑,站起来,进厨房去了。

  地火诗刊不过是本民间刊物,在李响眼里却无比崇高,他还给孙小雷寄了一本,以佐证他在A市的成就。因为这首诗,他也和丁阳光成了朋友。不久,丁阳光请他去喝咖啡,和他谈论诗歌和人生。丁阳光见多识广,谈笑风生,给李响讲了很多A市诗坛以及那些成名诗人的故事,当然,丁阳光也没少给自己脸上贴金,说自己也是著名诗人。丁阳光也不时夸赞李响的诗歌,并指出不足,比如《朱雀儿》一诗。李响喝不惯咖啡,往咖啡杯里放了好几包糖,还是觉得苦,尽管如此,李响还是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喝完咖啡,已经是下午5点多了。丁阳光说:李响兄,你不是说你开了个饭馆吗?李响点了点头。丁阳光说:那到你饭馆去吃饭吧,尝尝好不好吃,好吃的话,我会给你推广的,我很多粉丝都会去吃的。李响有些不安,后悔吹牛说饭馆是他开的,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答应带丁阳光去吃饭。丁阳光打了几个电话,喊了三个人一起去,他每打一个电话,李响心里就被刀捅一下,他担心朱雀儿会不会招待丁阳光他们。

  李响的担心是多余的,朱雀儿对丁阳光他们笑脸相迎,还替李响感谢丁阳光,给足了李响面子。李响陪他们喝酒,喝着喝着就收不住了,仿佛自己真的是饭馆老板,不停地加菜和加酒。朱雀儿虽然肉痛,也没有办法,总得给男人面子。张秃子却很来气:雀儿,这样大吃大喝可不行,今天一天白做了。朱雀儿说:用不着你操心,我的店就是李响的店,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张秃子说:你看看那是些什么人。朱雀儿说:好好炒你的菜,少说几句好不好,他们都是诗人,诗人你知道吗,是有文化的人。张秃子说:什么干人湿人,白吃白喝的人都不是什么好鸟。朱雀儿拉下脸:秃子,闭嘴,你再啰嗦,我生气了。张秃子不说话了。王海英进来端菜时,张秃子说:饭馆迟早要败在李响手里。王海英笑了笑:你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好好炒你的菜吧。张秃子往锅里的菜啐了口唾沫:我呸!王海英说:真恶心。张秃子说:他们才恶心。王海英说:秃子,你就是当厨子的命。张秃子说:厨子有什么不好,总比混吃混喝的人好。

  第三部 暴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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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夏天,台风多,隔不久就来一次。天气预报说,新的台风“带鱼”,很快就可能到达A市,A市距离海岸不到50公里,台风要是正面登陆,破坏性是可想而知的。

  天还没亮,朱雀儿就起床了。她洗漱完了,诗人李响还在沉睡。朱雀儿听到他的鼾声,心里有点不舒服,皱起眉头。朱雀儿觉得他不是原来那个勤快听话、看上去老实巴交的李响了,仿佛变了个人。他变得懒惰,对她也不那么关爱和体贴了,好像他是饭馆老板,朱雀儿反而成了打工者。人心难测,朱雀儿心里灰灰的,轻声叹了口气。她有自己的想法,如果他太不像话了,就让他滚蛋,不会再有同情心。

  朱雀儿没有叫醒他,还是动了恻隐之心,心想就让他多睡会吧,然后默默地出门去了。

  李响其实已经醒了,是在装睡。他心里想着另外一个女人。那女人就是白白胖胖的章燕,近来一段时间,李响和她来往多了起来,心里产生了一些新的想法。李响一直认为,章燕是丁阳光的女朋友,直到两个月前的某天,丁阳光邀他去观看诗人摩多的影展,李响发现他们的关系有了变化。李响来到展馆时,丁阳光还没有到。他到里面溜达了一圈,那些观展的人他都不认识,对摩多他也不熟悉,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那些摄影作品,头晕晕的,不晓得摩多拍的是什么。发了个信息给丁阳光,丁阳光说马上就到,李响就到展馆外面去等他。丁阳光慢悠悠地走来,见到他就说:见鬼了,不是高峰,还堵车,让你久等了。李响笑着说:没有关系,没有关系。李响随着他走进展馆,心想章燕怎么没有跟他来。丁阳光找到了摩多,将李响介绍给他。摩多长得精瘦,留着小胡子,满面笑容,和李响握手,诚恳地说话。摩多也算是A市有头有脸的人物,李响见他如此礼貌,有点受宠若惊。摩多和他们寒暄了会,就去招待别的来宾了。李响说:摩多人蛮好的。丁阳光笑笑:那当然,我的朋友,没说的。丁阳光领着李响,边走边欣赏摩多的摄影作品。丁阳光在一幅摄影作品面前停下来,啧啧称赞。画面是斑斑点点的光,看不出是什么东西,李响说:我不知道好在哪里。丁阳光说:你就不懂得欣赏了,你看这幅作品的名称,《每一个破碎的心灵都闪闪发光》,这句诗配上画面,简直是绝了。李响不说话了,将就着看。不过,丁阳光还是在他耳边说:我也不知道摩多拍的是什么,其实,这些照片都是拍坏了的,摩多别出心裁,给这些拍坏的照片配上诗句,就成为艺术摄影作品了,他这是全国首创,牛掰呀。李响说:这也可以?丁阳光说:当然,现在靠的就是创意,别看摩多这些拍坏的照片,还真有人买,每幅作品的价格不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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