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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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7-09-07 10:49

  张荞麦越说越兴奋,全身早挂满了无形的铃铛,像匹即将出征的母马。彭三郎明白她的意思,好多天不在一起亲热了。但他没有这个力气,连脱衣服的力气都没有了。后来张荞麦翻了几个身,睡着了。

  “小人”可能是白若君吗?彭三郎满脑子都是白若君,她的肚子应该显怀了,她的肚子靠到满是样报的办公桌上,她吃力地放下电话,再扶着椅子站起来,像一只鸭子,一摇一摆的,往卫生间走去。肚子大了,尿就多。如同张荞麦当年。

  白若君终于有了回信。那时彭三郎正带着小胖子挤在回家过年的路上。真搞不懂天下哪里有这么多的人,路上是人,车站是人,车上也都是人。下了车,彭三郎让小胖子去厕所撒尿,他把手机打开了,白若君在短信中说:我去海南过年。

  彭三郎心头一颤,赶紧拨电话过去,白若君却关了机。估计她在天上飞着呢。彭三郎仰头看天,阴云翻滚,似要下雪。

  今年不用两边奔了。以前张荞麦定要一家子回西江镇拜年。今年肯定不去西江镇了。如果不去,张荞麦就说,西江镇对你不好吗?你喝过西江的水吃过西江的米,还给了你一个胖儿子,有什么对不起你的。

  彭三郎没觉得西江镇对不起他,他自己对不起自己啊,大学四年,为了把个子拉长,他几乎每天都倒悬在双杠上,倒悬四年,命运也没奖励他一厘米,半厘米也没有,裤子的尺寸顽固地保持了上初中时的数字。

  彭三郎这边没什么奖励,张荞麦那边的奖励却是不断。那个老板手大,店里赚得多,她的奖励也多。过了腊月廿四,加班工资变成了平时的五倍!彭三郎说他也想去她的店打工。张荞麦看了看彭三郎,笑了笑。彭三郎晓得张荞麦笑里的意思,说,你是不是想说你彭三郎要身材没身材要相貌没相貌,服装店要你打工,还不如在店里竖个塑胶男模特呢。张荞麦说,我可没说这话。

  彭三郎大度地说,我是彭三郎,如果有人现在说我是武大郎我也不生气的。

  张荞麦听了此话,冷了脸,把坤包收拾收拾,去上班了。

  彭三郎把张荞麦早收拾好的年货背起,扯起玩游戏机的小胖子就出了门。等了一会公交车,没见到车。他果断叫了出租车去了汽车站。小胖子力气变大了,他抢着背大包。彭三郎对小胖子说,爸爸现在还没老呢,你呢,等我老了之后再背大包。小胖子听了,更不肯把手中的大包给爸爸背了。彭三郎想,回去被奶奶顾粉莲看见了,要被骂的。

  他们倒是没遇见奶奶,却遇见了彭大郎彭林元。彭林元站在路中央,故意不让路。彭三郎令小胖子叫大伯伯。小胖子叫了一声。彭林元还是不让。彭三郎说,小北,声音叫大点。小胖子很不情愿地提高了嗓门,叫了一声。彭林元还是不让,说,小胖子你答应把手中的包送到我家,我才让你走。小胖子果断说,不!彭林元说,为什么不?我姓彭,你也姓彭,咱们一笔写不出两个彭字。小胖子恼了,大声道,就不!这是送给奶奶的!彭三郎说,小北,别不礼貌!彭林元让开了道,讪讪地说,你和你老子一样的小气鬼。

  彭三郎装着听不懂,彭林元这是在借骂小胖子骂他,在彭永强没过世前,彭林元说过好几次,如果他借钱给他,他的那笔生意做成了,他彭林元就是大老板了。可彭三郎宁愿把钱借给大舅子张建丰去养猪,也不愿意把钱借给亲哥哥。是亲兄弟不假,亲兄弟也给利息的。彭林元说如果他要说对彭三郎的恩,可说三天三夜。可吃狗屎的彭三郎给忘了。

  可能有了路上敲诈这个细节,吃午饭的时候,小胖子彭小北坚决不理睬大伯彭林元。奶奶问小胖子怎么回事?小胖子不说,彭三郎也不说。彭林元拿出两百块钱,说是压岁钱,叫他一声大伯就给他。小胖子转过身去,不理彭林元。

  彭三郎替小胖子接了过来,并代小胖子谢了大伯。这两百块钱,彭三郎会加倍还过去的。有次彭林元去找彭三郎,说要请女同学吃饭,那女同学看上去比彭林元要小二十岁。彭三郎给了彭林元3000块钱,彭林元说不够,彭三郎又拿出2000块,刚刚到手的一个月的工资。彭林元说一个星期后还。后来不了了之。奶奶顾粉莲把小胖子拉到一边去,问小胖子为什么没有礼貌?小胖子憋了半天,说不喜欢他,还说出了一个成语:油头粉面。

  奶奶笑着就把小胖子出卖了。对于“油头粉面”这个断语,王春巧说小胖子和他爸爸一样有文采。奶奶也赞同这个表扬。彭林元也承认,说,小胖子,告诉你,油头粉面这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的。一个男人,必须要做到油头粉面,才能吃香喝辣,才能招蜂惹蝶。彭三郎忍不住了,说,大哥,小北是个孩子,乱用成语是正常的。彭林元说,不,小胖子用得很对,油头粉面,龙生龙,凤生凤,彭永强生的儿子不油头粉面,还有谁的儿子能做到油头粉面。

  啪。顾粉莲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小胖子吓得脖子往后一缩。顾粉莲指着彭林元说,你口口声声说彭永强这不好那不好,你说是谁把你养大的?王春巧趁机说,彭林元你给我闭嘴,小胖子难得回家吃饭,你就这样好表现?彭林元不说话了,对着小胖子作揖说,彭小北同志,对不起,我其实是给大家表演一个彭家版本的春晚,你猜猜我是春晚上的什么明星?小胖子眼睛眨巴眨巴,说,赵本山!

  对,我就是彭本山也。彭林元对着小胖子做了一个孙悟空反手探望的标志性动作。小胖子笑了。

  真是没大没小。顾粉莲也笑了。王春巧说,快吃快吃,还可以搞六十牌。

  听到要搞牌,彭林元笑得像孩子似的,这个彭小北,真是有才华,油头粉面,说得真好,将来我们彭家要出大人物,非我们彭小北莫属。

  一直低头玩手机的小胖子的耳朵是竖着的,他抬起头,叫了声:大伯好。彭林元大声应着,回头对彭三郎眨了眨眼。彭三郎的心一点点往下沉,想,彭小北真不宜在老家久留,会被彭林元玩坏的,什么外国语学校的精英教育,都会被这个自称彭本山的混蛋通通捣毁。对于他们,彭小北是没有免疫力的。

  过了一会,彭三郎的担心成了事实,彭林元把彭小北叫过来,让他坐在身边,彭林元叫小胖子认麻将牌。小胖子认得很快,还懂了一点打麻将的技巧。彭三郎暗暗期待张荞麦赶紧回来,只有张荞麦回来了,彭小北才能恢复那个外国语学校学生的模样。

  彭三郎谎称腰疼,本来定好的六十牌只打了三十牌。丢下牌,顾粉莲叮嘱准备出门的彭三郎,不要去那条河边。彭三郎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她是让他当心那条河里的彭二郎。其实在回来的时候,他和儿子已走过了彭二郎至今还居住的那条榆树河。早已不像河了,顶多算一条瘦瘦的水沟。水不多,废塑料袋和杂物很多。

  彭三郎和彭小北转了一圈回来了。顾粉莲说,外面冷吧,我家小北乖乖别冻伤了。彭三郎小心提起王三四。顾粉莲说,他们啊,去城里过年了。你说他们家怪不怪,女儿从不回来,丈母娘和女婿一起过,外面也有人议论呢。

  大年三十下午,张荞麦带着大包小包的年货回来了,小胖子想翻礼物,最后翻到一盒印有外文字的化妆品。彭三郎问,你买的?张荞麦说,我一个月的工资都买不起,是一个小姐妹送我的。我说我不能要。她说你不要我就扔掉了。张荞麦说,现在的年轻人啊,都是败家子。彭三郎很想再问下去,张荞麦已脱下衣服,套上了带回来的罩衫,去厨房忙年夜饭了。

  张荞麦一回来,家里顿时热火了。她身上有一股彭家人所缺少的热乎劲。张荞麦早定了,婆婆的寿宴提前了十天办,从元宵提前到正月初五,正好大家都在家。张荞麦说她妈妈过世了,三郎的妈妈也是她的妈妈。

  也许是张荞麦的甜话起了作用,大年三十晚上,全家人在一起看春晚,赵本山的表演就那样,倒是有个千手观音的节目很入眼,小胖子现看现学,头上被张荞麦敲了一记。彭三郎怕小胖子哭,赶紧把儿子拉到身边来,说,小北,我们来个成语接龙?

  正月头上的日子过得最快,张荞麦烧饭并负责小胖子。彭三郎陪着彭林元王春巧和老太太顾粉莲打麻将。四天很快过去了,到了正月初五那天,彭林元和彭三郎起得都非常早,点香,放鞭炮,切蛋糕。小胖子负责磕头。因为磕头磕得好,顾粉莲悄悄多给了小胖子一份压岁钱。

  正月初六,小胖子彭小北和张荞麦先回城了。这也是彭三郎的意思,如果彭小北还在彭家庄,心会变野。张荞麦也同意,说她带回去好,还有那么多寒假作业要做呢。

  小胖子他们一走,彭三郎觉得被窝太冷了,冻得他睡不着。他也知道,天不是真的冷,是他的心很冷。这么多年,他似乎在向后退,向后躲。没多少朋友,也没有多少文字,衰老症已找上了他。他前面的路,越来越窄,原来是宽的,后来是窄,现在好像走在一根钢丝线上。这几天,他常梦见大着肚子的白若君躺在海南的沙滩上。一群男人在她的肚皮上打扑克,不过扑克牌上印的全是彭三郎写的诗。一张又一张,扔在了白若君的大肚皮上,然后又一张一张滑下来,滑到沙滩上,被海水浸湿,也被海风吹过来,遮住了白若君的脸。彭三郎不清楚白若君为什么要去海南?也不知道她去海南干什么?是捉鱼还是爬树?这群男人为什么要围着她的大肚皮打扑克?这是一群什么样的男人?

  彭家庄的日子总令他怀旧。过去的日子多么好。从不浪费一点时间。现在却大把时间大把时间浪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颓废?当年彭永强每天凌晨五点钟起床,一起床就骂,细狗日的,细狗日的,怎么睡不死的?顾粉莲有时也会反驳,老狗日的。彭永强也不恼。继续命令大家起床做活。彭家成了全村第一个醒来的人家。彭三郎在沉默和委屈中迎接了一次又一次日出。正因为此,他再也没有兴趣等待日出。他捧着一摞作文簿走到李文标的面前。有着轻微强迫症的李文标命令他将卷了角的作文簿一一抹平,还请他欣赏其刚刚写好的贺敬之体的诗歌:回故乡啊,一次次梦里回故乡……他忍着笑想,又没有离开故乡,哪里回到了故乡?但李文标那尖锐而战栗的声线就粘在了他的哗啦里。他在师范学院里,对着陈皮朗诵诗歌的时候,声线也如李文标老师那样尖锐而战栗。他倒悬在师范学院的双杠上,看着来来往往的同学倒走的样子,看着倒走的陈皮走到他的身边。他怀念西江镇,如果不是水路运输的衰退,生源严重不足,他可能也不会离开西江镇。西江镇缓慢而陈旧,但如同温暖的百年老浴池。他裹着大棉袄,坐在油灯下读书写诗,清水鼻涕一大把,手捂在油灯罩子上取暖。

  那暖和,至今还记得,凭着这么一点点暖和,彭三郎又睡着了。

  过了几天,陈皮来了短信,又是来催稿的。短信传递的信息很多,他似乎高升了,一年要编《曲江》十二期。

  陈皮的短信有力地安抚了彭三郎,他决定不再打牌,好好构思好好写,写几个好作品给陈皮。第二天,彭林元再说要打牌时,彭三郎坚决拒绝了。王春巧说,三郎叔叔是不是输怕了?彭三郎说,我的字典里就没有一个怕字。王春巧轻佻地笑了起来,仿佛窥见了彭三郎走光。

  彭三郎很想把自己的思维从麻将桌拉到书上来,似乎很难。网上有个人说过,还写什么啊,这年头的写作,就是往垃圾堆上倒垃圾。彭三郎期待着垃圾。他枯坐了很长时间,灵感这个家伙根本就不见他。他的面前几乎全是散落一地的废纸。那个诗歌展览后碎纸片布满的操场,就像大雪过后融化了一部分,还有残雪。残雪就是碎纸。满操场的碎纸像破碎的羽毛。上面的字,到什么地方去了呢?这么多年,他想默写出那些碎纸片上的字,可怎么也回忆不起来。他总是被动地被推着走,尤其是陈皮,如果不是陈皮推着他向前走,他也许就不写了。

  到了深夜,彭三郎出了门,用手机微弱的光照着走进夜晚里。有一半夜空是暗红的,那是榆城的光亮。张荞麦和彭小北就在那光亮里。而这边的彭家庄,像一头沉默的老兽。彭三郎都听得见他孤独而隐忍的喘息。很多房子空在了这里,那些人呼进呼出的空气慢慢淡了。彭林元跟他说过,乡下太冷清了,打麻将都找不全人。要不是老娘还在彭家庄,他就去城里了,哪怕去做狗也要去。他当然也是榆城的一条狗。

  天太冷了,彭三郎涌出了一阵尿意。他掏出来,沿着巷子向前写字。尿水的声音淅淅沥沥,像没有力气的哭泣。尿明明很多,可一条巷子没有写完,就到最后几滴“墨水”了。哪里像他小时候,他用尿水砸土墙,砸了一面土墙又一面土墙,砸出了各种各样的抽象画。有一次,砸到一半,听到飞机在天上轰响,他来不及把小鸡鸡收回,就去追赶飞机了。他拼命向前追赶,边追赶还边喊,飞机飞机,带我走啊。飞机飞机,带我走啊。飞机飞走了,不见了。尿水把裤裆弄得精湿。

  现在,那个追赶飞机的孩子去哪里了?

  想起了童年的许多事,又想起了成长的许多事,写作的欲望来了。彭三郎迫不及待,他要回城,要回到他文化馆的那台老电脑前写作。

  顾粉莲不想让他走,说张荞麦跟我说你这个月可以不上班的。彭三郎说,我不上班可张荞麦要上班啊,再说,小北还要我照顾呢。

  提到小北,顾粉莲反而催促他赶紧走,把衣服什么的统统收拾好带走,不要落一样东西在家里。她怕彭三郎听不懂,又补充说,那个王春巧,又懒又好吃,前世里是江洋大盗,见我这里有什么好东西,就往自己家拖,脸皮都不要,母老鼠,真的母老鼠,将来啊,我老了不能动的时候,就自己爬到河里去寻死。

  彭三郎不好跟着骂,毕竟顾粉莲的日常生活还需要王春巧的照料,他应付了一会,丢下在怨恨中啰嗦不已的老母亲,拎着一包换洗的衣服回到榆城,没回出租房那里,而是去了文化馆。急着要“下蛋”的他打开电脑和空调。老空调轰隆隆地响,像开拖拉机。电脑的更新速度又太慢,他恨不得找根扁担,修理这台消极怠工的电脑。

  电脑好了。那只快下来的“蛋”不见了。无影无踪。彭三郎听见干涩的喘息声在房间里乱蹿。他点开“悲歌”的文档,那里有他最孤独、最亲切、最贴心的文字。每个字都是他秘密的亲人。它们来到他身边时的天气都记得。刮风时来的。下雨时来的。炎热时来的。这些和小胖子不一样,是他真正的私生子,不是液体,也不是固体,是他的骨头。这些骨头还在长,有的长了开头。有的长了题目和几个字。但他不着急,这几个字背后是一大片土壤,将来会种下什么,收获什么。他似乎都知道。只不过,时机没成熟,时候到了,它们就拔节了,发育了。这些私生子总躲藏在电脑里,蛰伏着,随时等候他的召唤。

  彭三郎没点开《完成》,这首长诗还未能完成了。他需要的是写给《曲江》的文字。他想写那个空虚而寂静的彭家庄。想写村庄里不安游荡的彭林元。想写如小偷一样苟活的王春巧。想写日渐衰老还幽怨不已的顾粉莲。想写还在垃圾遍布的河水中的彭二郎。这些家人全在他的脑海里,但他失去了词语,失去了句子。他想通过阅读自己的文字再找到下一篇文字。这是他的写作术。但他的头脑里没有词语,更没有句子。哗啦哗啦的,麻将叠起,又推倒,杂乱,荒芜,又相互不理会。他成了这世上多余的一张牌。

  等不到属于他的词语。彭三郎枯坐着。没去吃饭,也不饿。他在作自我检讨。随波逐流。对文学的不忠诚。但她没敌得过一只女人的手。涂满了猩红指甲油的手。这只手正准备按在他的肩上。彭三郎反应迅速,狠狠拍打了那只手,猛然退让。这样的恐吓还是令他身体一阵哆嗦。

  是白若君。白若君捂着被拍疼的手,呵呵笑,你也怕吗?你是不是心里有鬼?心里没鬼,怎么就哆嗦了,脸就白了。彭三郎紧盯着白若君的肚子,平坦如初,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正愣着,白若君把一片菠萝塞到了彭三郎依然张着的嘴巴里,说,宝宝别怕,安慰安慰。

  菠萝太酸了,彭三郎醒了,搬起白若君扔到床上。白若君小声地喊,你别碰我的头。彭三郎腾出手,摸到一只安全套,用嘴撕开,三扒两扒,就把白若君的下身扯光了,对着白若君使了劲。彭三郎想说,我用不着你的头。可嘴巴里的菠萝还没咽下去。酸涩的菠萝汁液在他的身体澎湃游走,直到全部涌到了那只小小的乳胶口袋里。

  白若君坐起来,抽了他一个耳光。不重。彭三郎盯着她,想到那只血淋淋的塑料桶,那个未成型的胎儿。白若君又上前揉了揉刚才打过的脸,说,我叫你别碰我的头,你知道我刚才做的头花了多少钱吗?

  三

  文化馆是个清闲的单位,上班不上班都随心所欲。一个正月过去,彭三郎几乎没上过一天完整的班。到了二月,彭三郎却要去挂职副镇长助理,要去下面的仙女镇连上四个星期的班。明天单位派车送他去仙女镇。

  彭三郎没回文化馆,主动挤在了出租房的大床上。见爸爸同睡,小胖子兴奋了,他主动掏出作业本让彭三郎检查,成绩比上次检查好了很多,这肯定是上金牌班的效果。彭三郎许诺小胖子说,如果考进前十名,就去上海动物园玩。小胖子说要去上海科技馆。彭三郎答应了。

  过了十一点,小胖子睡实了,夫妻俩说了不少话。张荞麦说,彭三郎听。洗衣服的事。晒被子的事。吃食堂的事。说了很多。这些事其实彭三郎会做,他做过很多年单身汉呢。彭三郎则担心他去仙女镇,张荞麦怎么照顾小胖子。张荞麦说小胖子下了学去金牌班补习(张荞麦赚钱多,小胖子也沾光了,上了价格不菲的金牌补习班)。等到金牌班下课,她也正好下班。时间恰好衔接得上。彭三郎揽过了张荞麦,张荞麦晓得他是什么意思,说了声:轻点弄,小北可能没睡实。彭三郎扒光了张荞麦,似乎听到小胖子嘟囔了一声,软了。张荞麦说再等等。彭三郎不语,张荞麦摸了摸他的脸,长叹了口气。

  张荞麦很快睡了。彭三郎睡不着。他摸着自己的那活,软塌塌的,像是一段多余的尾巴,握在手里,仿佛很虚假。刚才他跟张荞麦说了谎,明天不是单位派车送他,而是白若君用车送他。上天总不可能一句谎话,而从此阉了他彭三郎吧。

  彭三郎醒来时,小胖子已去上学了。张荞麦做好了早餐,她给他煎了四只荷包蛋。彭三郎不太喜欢吃蛋,鸡屎臭塞满了牙缝,他还是狠狠咽了下去。

  仙女镇位于榆城市的东北方向,彭家庄在榆城市的西南方向,两地正好成了榆城市的对角线,距离有近两百里。彭三郎听说过仙女镇,原同事小麦就是这里的,后来读研究生,读博士,现在北京做教授了。

  选择去仙女镇挂职是白若君定的。白若君说,既然要挂职,那就要出成绩。再说仙女镇她熟。容易出成绩。白若君还说,多写仙女镇的新闻稿,外宣也是成绩。白若君说得一套一套的。彭三郎说了声谢谢。白若君赶紧阻止,说,千万别,我们的彭大镇长,将来我落了难,到了仙女镇,请赏我一碗开水就够了。彭三郎纠正道,不是镇长,助理,镇长助理,叫彭助理。白若君说,镇里人不会叫你彭助理的,他们会叫你彭镇长,或者叫你彭作家。

  白若君也错了。可能早早通知了,白若君载着彭三郎一到镇政府的门口,就有人在车窗外喊,彭局长,欢迎彭局长!彭三郎看了白若君一眼,白若君忍住笑,停了车,为彭三郎开车门,率先鼓了掌,说,欢迎彭局长!白若君的欢迎掌声带动了更多的欢迎掌声,但人不多,又来得突然,掌声稀稀拉拉的,顿觉滑稽。白若君哈哈大笑,楼上有几扇窗户开了。

  领头迎接的是个矮胖子,姓陆。白若君叫他陆镇长。彭三郎跟着也叫陆镇长。陆镇长解释说本来邰书记要亲自迎接彭局长,可他去市里学习了,现在让他全权代表邰书记来欢迎彭局长。彭三郎有脸盲症,记不住人。但这个陆镇长的体型他不会忘的,一个矮胖子。

  陆镇长让人把彭局长的行李拎到了宿舍里,他带着白若君去财务室拿订报纸的钱。彭三郎简单收拾了房间,又被人领到了食堂包间,包间的桌上的冷菜已摆好。彭三郎喝了半杯水的时间,陆镇长和白若君进来了,看得出,白若君与陆镇长太熟了,他拎着白若君的坤包,还帮着白若君翻出了她所需要的手机充电线。

  还没到11点,陆镇长却通知厨房走菜了。彭三郎胃里还有没消化的荷包蛋,没有吃饭的欲望,只有硬着头皮坐下。陆镇长说,彭局长,中午不能喝酒,就不陪你喝酒了,反正以后喝酒的日子长着呢。再说,我们白总编要开车,也不能喝。如果我们喝了,对白总编不公平。白若君说,很公平,你们喝,我绝对不认为不公平。

  酒还是没上。但菜很好,陆镇长为白若君精心准备了草鸡汤,还有木瓜蒸蛋。陆镇长不停地往白若君的碗里夹菜。用的是自己的筷子!彭三郎忽然一阵恶心,他冲了出去,找到卫生间,把早上吃下去的四只荷包蛋全吐了。黄黄白白的。彭三郎不敢再看第二眼,赶紧又回到包间去。白若君笑着批评,彭大镇长,不是我批评你,你的态度有问题哦,一到了仙女镇,就对我们仙女镇吐了一地。彭三郎赶紧解释,不是,不是,是不习惯坐豪车。白若君说什么意思啊,我好心送你来,陆镇长好意请你吃饭,你却责怪我们。彭三郎忙摇手,不是,不是,我这个人太贱,坐公共汽车,一点不会晕车。坐豪车,肯定要晕。白若君乐了,贱人。

  陆镇长打了圆场,说,我们彭局长是全心全意准备做仙女镇的人,他把在城里吃的全部吐掉,一点也不留,和我们仙女镇同甘共苦,哪怕吃野菜粗糠,我们彭局长反而吃得下。

  陆镇长的预言还成了真,呕吐完之后,彭三郎的胃好多了,可以进食了。但他还是不敢吃多。一边吃,一边听陆镇长介绍仙女镇。仙女镇的名字是好听,但没什么文化资源。彭三郎还以为有七仙女和董永的传说呢。陆镇长说,有哪个传说就好了。其实这个镇原来叫和尚庙,是大和尚的庙产。这名字实在不好听,和尚庙的人都找不到老婆。再后来,就改成仙女镇。当然了,我们也是有仙女的,一个白仙女。彭三郎说,哪里白仙女,明明是白素贞白娘子。陆镇长说,你这么说,彭局长是许仙了。彭三郎说,那陆镇长呢?陆镇长呵呵一笑,你说我是什么就是什么,这里是和尚庙,我就做和尚吧,法海老和尚。彭三郎说,那雷峰塔呢。陆镇长说,那你们文化局援建啊。

  彭三郎想不到下乡还有援建任务。他把这个事情记下了。肯定不是建雷峰塔了。他要向龚馆长打电话,这家伙当初找他谈话时,说,你去仙女镇就是去采风,一个月的采风,免费吃住。如果仙女镇有文学女青年,那就好好辅导,拔苗助长也是可以的。

  吃完饭,白若君回城,陆镇长也跟车进城。跟他们挥手告别的时候,彭三郎顿发恍惚,怎么跟陆镇长调了个?不知道这个矮胖子会不会晕车?他想了一会,头脑中尽是陆镇长那矮胖的身体。车在颠簸,矮胖子在白若君的汉兰达里来回翻滚,像谁也抓不住的滑溜溜的圆气球。

  彭三郎回到新宿舍,想睡午觉,可怎么也睡不着。白若君应该告诉他更多有关仙女镇的东西,可她就这样匆匆走了。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到下午三点,还是睡着了。再醒来,天已黑。镇政府已空了。彭三郎走出来,想去食堂找点吃的。食堂也关了。他散步到政府门卫那,门卫认识他,问,彭局长,你没回城啊?在门卫的叙述中,所有从城里下来的干部都是走读生,白天下来,晚上回城。

  彭三郎含糊地应了一声,走出镇政府大门,他想到附近的小吃店吃点东西。可彭三郎不知道仙女镇老镇区在什么地方,转了几条路,路灯昏暗,他折到一家小超市,拿了几个方便面,回到了镇政府食堂。门卫很聪明,跟在他的身后送来了一瓶开水。

  吃完方便面,彭三郎特别想续写那首长诗《完成》。还是要怪那个陆镇长,还没来得及跟他安排办公室,安排电脑,就急不可待去和白若君滚在一起了。那个白若君的肚子去哪里了呢。他真的猜不透。过了一会,他打了个电话给张荞麦,张荞麦低声说,我们在开会呢。

  开会?彭三郎一时没明白过来,电话挂掉了。

  彭三郎是被一阵又一阵长长的鸡啼扯醒的,看了一下时间,才六点!六点,对于这个夜猫子来说,实在太早了。但他已睡不着了。主要还是饿,昨晚的方便面分量太少了。放在以前,他早饭是不在乎的,他一天食物的主要来源是晚餐,每天晚上,他的胃口如一只永不知道疲倦的口袋,能装下半桌子的菜。张荞麦总是满脸厌恶地看着他吃。她是不吃晚饭的。她说,你总指责小北,可你这个做老子的,是怎样言传身教的。彭三郎也很委屈,他仅仅这一顿啊。如果没这一顿,那漫漫长夜又如何度过?张荞麦总以为写作不是力气活,不用吃饭。其实她不懂,写作的时候,全身所有的器官都得像地方支持中央一样支持大脑。而这些支持者中,主力军就是胃。如果胃开了小差,那怎么写?怎么一个劲地写下去?

  清晨的新镇区人还是不少的。彭三郎跟着三三两两的人流走,终于走到了仙女镇的老镇区。走到农贸市场,在嘈杂的人声中,他找到了一家面馆,要了份雪菜肉丝面。店主要10元。面条很快就上来了,口感不是太好,放了太多的味精。他拐到小超市里买了瓶水,漱了口,那味精依旧缠绕着他的舌头根,仿佛一个调皮捣蛋的小妖精。他又喝了几口水。再回头,看到了面锅门口原是有招牌的。雪菜肉丝面价格是8元。他的头皮一炸,上前和那个瘦女人理论。瘦女人看了他足有三秒,从钱罐里掏出两枚硬币,抛出去。彭三郎仅接住了一枚,还有一枚逃了出去,跳到了台阶上,又落到路上,被一电动车一碰,不知到蹿到哪里去了。彭三郎再抬头,那瘦女人脸上露出了诡异的微笑。

  这个诡异的笑容令彭三郎很不舒服,他将此事告诉了陆镇长。陆镇长正在吐残留在牙齿间的茶叶末。待他吐完后,陆镇长说,彭局长你吃面条的时候说的是普通话吧。

  彭三郎点点头。自从考上大学之后,他就说普通话了。彭林元不习惯听,嘲笑说“嘴巴里像衔了只死老鼠”。彭三郎还是坚持了下来,陈皮和他一样,也坚持说普通话。这些年,身边说家乡话的人越来越少了,说普通话反而很正常。在他们家里,小胖子彭小北的普通话最为标准。

  这就对了嘛。陆镇长喝了一口水,把茶杯盖拧上,说,和尚庙,土匪窝。老百姓不懂事,只欺负说普通话的人。老百姓也是贱,说普通话就是外地人,欺负外地人不丢脸。其实,他们大账不算算小账,赚了点小钱,丢掉的是大钱,真是一泡鸡屎坏缸酱。当然,这也表明了我们仙女镇投资环境不佳。

  正说着,陆镇长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下号码,没接,继续说。而手机那边却不折不挠。在手机声断断续续中陆镇长足足说了近一个小时,他不接,依旧和彭三郎分析仙女镇的前身后世。彭三郎开了小差,手机那边是谁呢?陆镇长为什么不接呢?不会是白若君吧。

  彭三郎上前给陆镇长续了三次水,陆镇长这才结束了他对仙女镇的大批判。他把茶杯盖拧得很紧,打开翻盖的三星手机,说,对不起啊,老大!我刚刚被缠住了。我好好教育了他们。没有。没有。绝对没有。老大你是知道我的。你放心。放一万个心。老大辛苦!辛苦!保重身体!回来给你接风。唉,我是屡败屡战,屡战屡败,从来都是你手下败将。

  陆镇长的声音如此温顺和肉麻,彭三郎咽下了喉咙里满满的口水。但那边肯定不是白若君。与陆镇长通电话的是邰书记。他很想见见这个传说中的邰书记。有人说他整天在外面为仙女镇招商引资。也有人说他是长翅膀的野鸟书记,天天飞来飞去,就是不归仙女镇这个老巢,也不回他老婆的那个老巢。

  彭三郎忽然想起他很多年前写过一首叫《群鸟归巢》的诗。其实,有些鸟是不归巢的。

  一周过去了,彭三郎也没见到邰老大邰书记,他却收到了邰书记下达的任务。而邰书记的指令又是陆镇长传达的,是镇党委扩大会议的分工。每个镇干部必须带头领一个任务。没有干不好的事情,只有不会干的干部。彭三郎听到陆镇长叫他彭局长,他还以为是什么文化方面“动动笔杆子”的任务,等到陆镇长把“任务”的主要内容说一遍,彭三郎懵了。根本不是文化方面“动动笔杆子”的任务,而是去负责筹资并修建一条通村的硬质道路。至于是哪个村,还没有明确。陆镇长说,你不要认为我们欺负你们这些挂职干部,我特地让他们别挑,让市里下来的彭局长先挑。

  彭三郎本来想说让陆镇长帮他挑一个村。可陆镇长没有说,也没有暗示。彭三郎看着陆镇长递过来的任务清单。从上往下看了一遍,又从下往上看了一遍,每个村的名字都一般。彭三郎抬起头,对陆镇长说:我选高家庄。陆镇长笑道,彭局长是想到高家庄去做二师兄了。彭三郎说,我和你,谁更像二师兄?陆镇长哈哈一笑,彭局长啊彭局长,你进步了!彭三郎被夸得云里雾里。陆镇长说,你会开玩笑了。我还以为你总是一本正经呢。

  待我手头的事忙完后,我陪你去高家庄走走。谁让你是白总亲自送过来的大才子呢。陆镇长说,不过,你得回局里一趟,或者给局里打个电话,把这个你们局援建的项目经费早点拨下来。

  还要钱?彭三郎想惊叫,但他忍住了,不能让面前这个矮胖子看出他的稚嫩和无知。还有,那个龚馆长,他要跟这个龚馆长理论理论。项目。钱。硬质化。通村公路。每个词似乎都与文学与诗歌无关。但的确就分配在他彭三郎的名下,他还必须把这事完成,完成好了才能回城。他感觉自己被绑架了。

  彭三郎有了心事,午饭也没吃好,就昏头昏脑地睡了,还做了一个有关汽车的梦。他开着卡车带着陆镇长轰轰隆隆地往高家庄开去。忽然,路上出现了一个猪八戒。彭三郎猛按汽笛,猪八戒不让。陆镇长急了,急捶车门要下车,说猪八戒是邰书记扮的。彭三郎的手似乎被魔鬼按住了,无法动,也无法解释,慌乱之中,醒了。门外的确有人敲门,是陆镇长的声音。

  彭三郎的梦有一半是对的。镇政府的院子里有一辆皮卡,这是陆镇长让高家庄派来接彭局长的。彭三郎坐上了皮卡,在一路的颠簸中到了高家庄。高家庄的空气中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反而让他慢慢清醒过来,陆镇长和皮卡给他的颠簸是有意的。你是彭局长。你是高家庄硬质化道路的筹资方。是监工。是总负责人。如果你不想在回去的路上继续颠簸,那你就开始完成任务吧。

  彭三郎在高家庄的村部给白若君打了个电话。白若君按掉了。估计在采访中。彭三郎又给张荞麦打电话,张荞麦的电话通了,声音气喘吁吁的,仿佛是急跑之后接的电话,她在电话中说,有事吗有事吗?彭三郎想告诉她自己到了高家庄了,可想想还是没说,问起了小胖子彭小北的情况。张荞麦说,小北还好。彭三郎说他跟我说过要养狗的。张荞麦没认可也没反对,问彭三郎什么时候回城。彭三郎回答说可能一个月后。张荞麦挂了电话。彭三郎想想她一个人也不容易,更加仇恨起那个龚馆长了。可恶的虚伪的龚馆长。撞。砍。刺。勒。毒。炸。在头脑中想象了杀死龚馆长的无数种方法之后,彭三郎拨通了龚馆长的手机。

  龚馆长的电话接得很快,仿佛一直等着彭三郎的电话。他问寒问暖地慰问,客气得很。彭三郎没理会,说,你怎么不下来体验生活?你怎么不下来采风?龚馆长说,我是第二期,你上来我就下去。再说,你是后备干部呢。彭三郎愣住了,什么后备干部?你别吓我。龚馆长说,你自己填的表,你自己忘了?彭三郎想不起来自己填过什么表。龚馆长又说,局里让我推荐后备干部培养,条件得四十岁以下,本科,中级职称。符合条件的只有你。我推荐了你,拿到表格,让你填。你也可选择不填的,可你填得很快嘛。彭三郎的确想不起来了,他填过无数张表,每隔一段时间一张,每隔一段时间一张,比他发表过的诗歌还多。头几年,他能记得自己写过哪些诗歌发表在什么地方?过了几年后,他不记得自己写过哪些诗歌也记不得发在什么地方了,就像自己填写过的表格。姓名:彭三郎。性别:男。民族:汉……这样反复反复,一年又一年。以为它是废纸,却有了承诺。他原来是后备干部,后备干部到基层挂职,并不是当初所说的送文化下乡。当初他为什么就记成了送文化下乡了呢?

  彭三郎有一肚子的冤屈,可白若君还是不回电话。倒是龚馆长不折不挠地打他电话。彭三郎接了,龚馆长问彭三郎是不是在仙女镇受委屈了?仙女镇出刁民是非常有名的。彭三郎说不是刁民。龚馆长说那就是那些素质不高的干部。你彭三郎一个写诗的,完全是书生,那些干部哪里是干部,完全是流里流气的老流氓。你就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或者就当他们放屁。彭三郎怕他身边有人,赶紧说,不是群众也不是干部,是资金。他们让我去弄资金!龚馆长也愣住了,什么资金?要多少钱?五千还是一万?要不我借你,别人说我怕老婆,我的口袋里还是有些私房钱的。彭三郎说,一万乘三十。龚馆长说,三十万?他们真会狮子大开口呢。你知道我们文化馆一年的办公经费有多少?五万!一年五万!我们文化局一年的办公经费是多少?仅仅五十万!你要三十万,我们文化局就开不了伙了。

  听着龚馆长的抱怨,那一点冤屈消失了,彭三郎顿时有了债多不愁虱多不痒的快乐。白若君打电话来,他没头没脑地唱起了《天路》“清晨我站在青青的牧场/看到神鹰披着那霞光/像一片祥云飞过蓝天……”白若君被彭三郎的左嗓子惹笑了,命令彭局长不要谋财害命了。彭三郎收住笑,用极其调侃的语气告诉白若君,他从出生到现在,从没觉得自己有如此重要,也从未有一项任务有如此重大,他的肩膀变得沉甸甸的。白若君让他赶紧放屁。彭三郎才说出他的重大任务,需要给高家庄筹资三十万,让猪八戒顺利地回到家乡。彭三郎还请求白总编要良心发现,用她的大笔一挥,给高家庄人民送来一条三十万做的“天路”。白若君问,这任务是陆胖子给你的。彭三郎说,不是,是那个飞鸟书记,邰老大。白若君说,你的喉咙能不能不要这样大,你现在身份不同了,是挂职乡干部,说话要当心。

  彭三郎努力压住那个属于“乡干部”的嗓子,可他觉得准备了很多想跟白若君说的话,都被刚才的“一压”榨干了,他说手机快没电了,明天再聊,挂了电话。心里全是那颠簸的砂石路,散乱的石子被轮胎轧到,蹦出老远,像一颗颗幽怨的子弹。

  村里的小高主任是跟着那个皮卡司机来的。小高主任左一个彭局长右一个彭局长。他先陪同彭局长在村里走了走。高家庄不是太大,也不小,比他们彭家庄大不了多少。村子里的人见得不多,高主任说还是有人的,一部分在镇上打工,还有一部分在高家庄的皮革厂打工。彭三郎问皮革厂的税收怎样?高主任回答说每年20万左右。彭三郎在心里算了下,一个厂一年20万,一条路要三十万,远远不够。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高家庄的暮色和城里的暮色不一样。西南的金星率先挂了角,再后来,天上的星星就像到操场上排队的学生,一个个出来排队了。彭三郎跟着小高主任穿越满是星光的夜空,来到挂有中老年活动中心的一间屋前,推开一看,却是布有餐桌的小食堂。里间烧饭,外间吃饭。小高主任把在里间烧菜的女厨师王姐叫了出来,告诉她,这是新来的彭局长。王姐乐呵呵地说,彭局长还没有成家吧,好年轻哦。小高主任打趣道,别犯花痴了,人家有夫人了。王姐说,我有自知之明,你都看不上我,人家彭局长哪里看得上我这个胖子。彭三郎被调侃得很不自在,摸出手机,假装翻短信。没有新短信,没有新电话。高家庄像是一口井,那些人已把他丢到高家庄这口井里了。他有一个奇怪的断定,孤独这只兽,就是榆树河中的彭二郎,他和他们,正在这口井里,紧紧拥抱。

  王姐手脚很麻利,很快,就烧了一桌土菜。一会儿,有个拎着两瓶酒的中年人过来了。小高主任介绍说这是大老板老周,就是村里开皮革厂的,安徽人。周老板说他是小生意,还请彭局长多多关照。彭三郎心里想,还不知道是谁关照谁呢。

  周老板不知道彭局长是叫着玩的,在桌上口口声声说高家庄的领导好,村民好,尤其是这个小高主任,年轻有为,有才华,有干劲,是个老苗子。像是举贤。彭三郎跟着他的话也表扬小高主任。周老板听到了彭局长的表扬,当了真,先是代小高主任敬彭局长的酒,又带着小高主任一起敬彭局长的酒。频频站起,频频干杯,酒精在体里散发得很快,彭三郎恍惚之中,干部的样子附上了身,话音中带了官腔。

  两瓶酒喝完了,减去王姐喝掉的三小杯外,其他的都在三个人的肚子里。彭三郎估计有三两左右,还是过了量。他是被王姐扶到村里安排的宿舍里去的。迷糊中,躺在床上的他还拒绝了王姐给他脱鞋子。待王姐退出了房,他才甩掉脚上的鞋子。听到两只鞋子先后落地的声音,彭三郎感到太阳穴突突地跳,他刚刚肯定许诺了什么。但他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对小高主任还有对周老板许诺了什么?真的一句也记不得了。

  彭三郎是被手机的铃声震醒的。这铃声是用来叫小胖子彭小北上学的,设置在小胖子上学前半小时,是为了防止张荞麦睡过了时间而设置的。这边铃声一响,彭三郎立即拨打张荞麦的手机,张荞麦不要接,这样既提醒了张荞麦,又不用花钱。

  手机那边继续没有人接。五六秒之后,彭三郎收了手机,想昨夜的酒,昨夜的梦。他在昨天的梦里写了很多诗,一行一行的,在纸上写着。他每写一行,王姐倚在他的背后读一行。王姐每读一行,小高主任就拍一次巴掌。后来不知怎么的,就转到了拍卖现场,陆镇长负责拍卖他写的诗,举牌的却是高家庄皮革厂的周老板。乱七八糟的。也不知道后来那诗拍卖出去没有,更不知道那诗的内容是什么。但彭三郎记得这首诗的题目:《到高家庄看星星吧》。

  彭三郎开了门,空气很新鲜,他背着阳光看着自己长长的身影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伸完懒腰才发现,王姐正在自来水那边洗头,她用一把红色的塑料梳子将头发上的白色泡沫往下梳,地上全是洗发液的泡沫,像是未化的雪。

  高家庄的日子比镇里闲适多了,必须要修的硬质化道路似乎压住了彭三郎,他无法安心看书,更无法安心写作,甚至呼吸都有紧迫感。这样的感觉还是在高考前有过的。高考前,在班主任的反复叮嘱下,他突然对于高考有着莫名其妙的恐惧。班主任说,千万不要写错名字,不要写错准考证号码,千万不要填错了答案顺序。彭三郎已想象到了自己在高考时把名字写错了,或者已把准考证的号码写错了,他的高考成绩记在了别人的试卷上了。高考成绩出来后,他是班上惟一上了本科线的人。彭三郎高兴不起来,他私下怀疑是别人的高考成绩,是另一个人写了他的准考证的号码,把成绩记到了他的头上。他是一个小偷。彭永强请亲戚喝酒,还带着彭三郎一桌一桌地敬酒,满脸通红的彭三郎不敢抬头,怯怯地伸手,也怯怯地叫人。彭林元以为他喝的是酒,抢过来一尝,却是汽水。彭林元不很明白,但彭三郎也不好说,他是羞愧,他是害怕,这可能是偷来的大学生也值得祝贺吗?万一正在吃饭,那个填错了准考证号码的同学走进来,跟他索要录取通知书怎么办?那种恐惧后来又延续到了高考体检复检上,他被那个给他测心跳的校医魏医生狠狠地训斥了一顿,你这个小同学开什么玩笑,为什么不呼吸?为什么不呼吸?把我吓得半死!彭三郎也不明白,不是他想屏住呼吸,而是那听诊仪的探头太冰凉了,冷不丁一激,他的呼吸就屏住了,是不是那时他的呼吸也停住了,他不敢问,也不能问。他是一个混水摸鱼的人。他不能吐出含在口中的那口泥水,直到拿到学生证,佩戴上那枚白底黑字的校徽,他才将那口泥水咽了下去,再环顾四周,他觉得自己还是错了。他是全班,也是全院个子最小的学生。女生们索性叫他小不点。第一学期,他去得最多的是图书馆,胡乱地看书,想找快速长高法。他悄悄买过增高垫,快速生长针灸仪,还喝过快速生长液,非常难喝的液体。还是没有用。他选择了一种倒悬法,将身体倒悬在双杠上,世界顿时变了样。

  高家庄的村部配有双杠等健身器,双杠下全是乱长的草。彭三郎抓住满是灰尘的双杠,往上撑,一个也撑不了。他还是逼着自己爬了上去,坐在双杠上,环视着高家庄的村部,这个村部还是缺少一条通向仙女镇的硬质化道路。想到要修这条路,还有修这条路的钱,彭三郎赶紧下来,差点崴了脚。他想,以前总是瞧不起干部,说干部如何如何,现在让他做干部,仅仅一条道路,就让他急促不安,呼吸不畅。难怪张荞麦说他,你也就剩下一个笔头子了。是的,他只剩下一个笔头子了。结束这个所谓的挂职,他再也不做什么后备干部了,也不来挂什么职了。他得回到属于他的榆树河去,他不能再浪费时间了,他得好好读书,他得好好写作,长诗《完成》还没有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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