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纸游戏

  • 来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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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7-09-07 10:26

  两个孩子吵着要养宠物。皮皮说班上同学都养有宠物,有的养仓鼠,有的养乌龟,还有谁谁养了一只三斤多重的荷兰猪。杨舟和沁月商量一番,觉得养小动物麻烦,而且产生感情以后,最终落下的都是伤心,于是买回一盆金鱼。四条燕尾,红白相间,在鱼缸里游弋。杨舟回到家,两个孩子正在餐桌上玩折纸。苹苹参加了学校的折纸兴趣班,跟同学们一起学习用纸折飞鸟、折房子、折纸塔,她学会了再回来跟弟弟显摆,当他的老师。那盆金鱼皮皮挺喜欢,大概只要是活物他都能接受。苹苹却不太高兴,她想养布偶猫,至少应养一只大白兔,噘着嘴说:“怕伤感情,怎么不养一盆植物呢!”

  鱼缸呈鼓凳形,斜口,像被利刃切香肠似的划拉了一刀。杨舟将它放置在餐桌正中央,那儿绘着一朵盛开的紫荆花图案。小金鱼只有两厘米长,虽说有四条,鱼缸里仍然显得单调、空旷。两个孩子围着餐桌玩耍,苹苹时不时高声嚷嚷:“皮皮把手伸进鱼缸!”皮皮辩解道:“我没有,不是我!”苹苹说:“就是你,还不承认,鱼快被你玩死了!”皮皮说:“是你先伸手的!”苹苹说:“你胡说……”这个周末恰逢端午节,难得的三天假期。沁月在厨房包粽子,糯米、红枣和花生中午就浸泡在水里。她怕粽叶不干净,用刷子一遍遍刷洗上面可疑的黑斑。两个孩子的争吵让她脑仁生疼,摆着手对苹苹说:“你去小区花园拔几支绿萝吧,放进鱼缸里。”苹苹眼珠一转,领悟似地说:“明白,还要捡些鹅卵石!”皮皮说:“我也去!”兴冲冲地跟在苹苹身后跑了出去。

  茶几上的手机发出“滴”地一声颤音,在静下来的客厅显得格外清晰响亮。杨舟走过去拿起手机,只轻轻瞄了一眼,他的意识瞬间模糊了片刻。那是老同学何涛发来的一条信息:丁小晴家的事情,你知道了吧?杨舟似乎不确信,又细看一眼,的确是“丁小晴”三个字。他意识稍稍清醒过来时,走到厨房,看了看正站洗碗池前包粽子的沁月。她把红枣小心地去核,埋进粽叶里的一团糯米中央,再挤进去几颗花生米,最后淋上清水,用细线绑好。他轻轻退了出来。与丁小晴有关的事情,他不希望由别人告诉他。他与丁小晴之间并无隔膜,不需要别人介入。虽然何涛可能出于好意,却置他与尴尬和难堪之中,他并不欢迎这样的好意。他觉得他与丁小晴之间好像有一门他俩才懂的语言,天然地将他人排斥在外。与丁小晴有关的事情,他理应知道,起码要先于何涛知道。现在何涛这样一条语焉不详带有试探味道的信息,似乎对他与丁小晴之间那门语言存有怀疑。就算事实上那门语言确实不存在,他也不愿意承认,尤其不愿意让何涛验证他的猜测。何涛作为一个局外人,显然冒犯了属于他和丁小晴的某种私密感,让他隐隐感到不快。

  杨舟半躺在沙发上看电视,腿跷在茶几沿上,过了许久,才漫不经心似地回复了两个字:“什么?”那边很快回复,好像早已在手机上输入好了,就等着他发问,然后立刻按下发送键:“她母亲昨天去世了,急性脑溢血,后天举行葬礼。”杨舟的小腿一颤,条件反射般地从茶几上跌落下来。他的脑子嗡嗡响,像这条消息在脑子里猝然炸开发出的回声。他怔了怔,回复了一个字:“噢”。似乎为了平复情绪的不安,他走到阳台上,晃晃酸疼的脖颈,下意识地想往远处眺望,想看看城西的白云山,但视线却被小区的高楼遮挡。他的目光只能落到窗沿的两盆植物上,一盆映山红,一盆山楂,都是他在它们开花的时候买的。他想起大约四五天没浇水了,用洒水壶给它们浇了个透。这两盆花从买回来起一直由他浇水,就算他出差在外,沁月也不会照管。她说浇花的事情一个人留心最为妥当,两个人共同插手,花不是旱死就是淹死。杨舟觉得她说的不对,却又无力辩驳。

  他想起几个月前给丁小晴打电话时,曾聊到她的母亲。整整二十年断绝联系,他连做几个深呼吸,才鼓足勇气拨出她的号码。他假装一种热情似火的语气,滔滔不绝,仿佛他早已忘记了对她的嫉恨,并且一直过着乐观富足、健康向上的生活。他甚至事先用铅笔在白纸上大致列举了六七个话题,从而保证一个话题结束,立刻无缝对接另一个话题。其间他问起她母亲的健康状况,因为他的父亲身体不好,使他深受困扰。她说她母亲身体还好,只是有点高血压。因此他并未往深处想,觉得高血压是老年人的常见病,不足为奇,甚至为她感到宽心。

  水从花盆底孔漏出,“叭叭叭”地滴到楼下住户的雨篷上,杨舟才倏地回过神来。他坐在沙发上眼睛盯着电视,心事飘飘乎乎,陷入茫然与混沌之中。过了一会儿,他又重新查看了一遍手机信息,像是下意识地确认那条消息的真实性,然后手指一划,决然地删除了它。

  夜里九点多杨舟就躺到卧室的床上去了。其实是半靠着,两只靠枕一横一竖垫在背后。他睡眠不太好,夜里大多数时间是一种半靠着的浅睡眠状态。因为睡姿不当,第二天醒来往往还腰酸背疼。他觉得身心俱乏,想踏踏实实睡一觉。然而当沁月和皮皮熟睡之后,整个夜晚安静下来的时候,他反而不可控制地清醒了。他看了看表,零点一刻,而他好像足足睡了一整夜的感觉。他想重新入睡,就算睡不着,也要假装入睡,躺着不动把时间挨过去,挨到天亮。而这多么荒唐,越假寐他竟越发精神,潜意识里像是包含着一种自我欺骗的心虚。而他想要填补这空虚,想到的总是丁小晴。

  杨舟和她赌了一口气。直到几个月前,他才发觉那口气赌得不值。他俩是中学同学,上学时闹过许多“纠葛”和“绯闻”,但仍然是同学们羡慕的一对。大学时在两个不同的城市,靠鸿雁传书热恋四年,毕业时却生出一场误会。她提出分手,而他干脆利落地一口答应,就像对那个结果等待已久。当她得知他和新女友沁月谈婚论嫁时,曾数次电话约他见面,都被他决然地拒绝了。他心里憋着那口气,想着永不见面才好。所有的恨,其实都包含着爱。这些年他一直很关注她的消息,知道她在老家县城里教书,嫁夫生子,一切还算平顺如意。直到几个月前,当年的同学组织一次同学聚会。能联系上的,都不得以任何理由拒绝参加,他和她才被动地遇到一起。他的心忐忑不安,其实这正是他所期待的。她的五官倒没有多少变化,还是那样漂亮迷人,但脸上的皮肤稍稍松弛了,年轻时那种顽皮、快乐、略带挑衅的天真神情都被岁月磨平了,她显得柔软、和缓,充满了温情,给人一种善解人意、通情达理的舒适感。在聚会酒店的回廊下,他俩终于有机会单独在一起。谈及当初的分手,他说:“我结婚以后,才知当初是一场误会。”她轻轻摇了摇头,轻声问:“她还好吧?听说很漂亮。”杨舟猜想她指的是沁月,说:“还好……过日子嘛……”他俩站在寒夜的回廊之上,共同欣赏街市上闪烁的霓虹灯变幻出的迷人光晕。他侧目看着她柔情似水的脸,仿佛酒劲发作,他忽然有种想抱住她的冲动,不知羞愧地说:“假如时光能够倒转多好,绝不会放过你……”她低声说:“哪有女的说了一句分手,男的就立刻答应的。”她语气很淡,但平淡的语气之下,仿佛隐藏着不会原谅的抱怨,让他心里突然一紧,他赌了二十年的那口气瞬间泄掉了,差点流出泪来。幸好在那个嘈杂而昏暗的地方,一切都能掩饰过去。他轻声叹息:“那时太年轻……”但是何涛一直偷偷观察他俩的行踪。当初他曾经替他俩传过纸条。他端着一大杯白酒从包厢里出来假意要灌杨舟,大大咧咧地嚷道:“杨舟和丁小晴干什么呢,撇下我们玩私通可不好!”她顿时羞红了脸,跑回包厢再没给他单独相处的机会。他以为这么多年早已把她淡忘了,聚会之后才发觉时间不过是把她隐藏得更深。她仍是美的,那种美似乎比过去更打动人心。

  凌晨时分无休无止的城市噪音,连绵不绝。他终于掀开被子,光着脚走下床,想去阳台抽一支烟。经过苹苹房间门口的时候,看到她已经睡熟了,怀里还抱着一只泰迪熊,但床头灯依然亮着,发出有些耀眼的橙色的光。他走进去轻轻关掉台灯。穿过餐厅就是阳台,他忽然浑身一颤,一股冰凉的寒意从脚底渗入,人也差点儿滑倒在地。他低头一看,什么也没有看到,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直到按开壁灯,才发现地上竟有一摊水。他顺着水流的痕迹看到了餐桌上的鱼缸。

  早晨杨舟第一个起床,步行去离家不远的菜市场买了一把艾草和菖蒲。在小区门口,又给沁月和孩子买回了几样早餐,鸡蛋煎饼、热干面和豆腐脑。每个周末他最喜欢睡懒觉,因为一般都睡得晚,天亮时分恰恰迎来了酣睡的良机。今天过端午节,中午要带沁月和孩子去父母家吃饭。母亲昨天在电话里叮嘱他早点过去,好给她帮忙。父亲瘫痪在床,母亲一个人忙活准备全家的饭菜,确实够费劲的。沁月早晨起来要给两个孩子准备早餐,收拾家里的卫生,出门前要化妆,每一项都很耽误时间。每每都是十一点多才赶到父母家,母亲嘴上不说,心里还是不太高兴。今天杨舟特意早点起床,目的是推动上午的生活节奏快一点,早点去父母家吃端午节的家宴。而事实上,他仍处于昨夜暗下决定的兴奋和一夜未眠的疲倦掺杂的状态之中。“苹苹、皮皮!”他一进客厅里就喊两个孩子,“快起床,吃早餐啦!”沁月穿着睡裙在洗脸间刷牙,她对杨舟去买早餐并不意外,但对他买回的艾草和菖蒲有点吃惊,说:“买那玩意儿干什么,有意义吗?”杨舟剪去艾草的根须,将它和草蒲捆扎在一块儿插在门口,自言自语似的说:“过端午节我们能给孩子留下什么?多年以后孩子们长大了,如果他们还能记得端午节的早晨,他们的爸爸去集市上买回了艾草和菖蒲,这就是意义。”沁月怔了怔,撇嘴道:“有点幼稚。”杨舟自嘲道:“说明老了。当人开始变老的时候,总是做一些幼稚的事情。”

  皮皮先从床上跳下来,光着屁股坐到客厅的沙发上,去找他昨晚没吃完的一盒花生夹心巧克力。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他几步跑向餐厅,嘴里喊道:“咦,我们的金鱼呢!”餐桌上的鱼缸里一滴水也没有,只剩下缸底的几块鹅卵石。杨舟唬着脸说:“昨天是你把石子投进鱼缸的吧?”皮皮像是有点不明白,忽闪着眼睛说:“我的金鱼呢!”杨舟接着说:“应该轻轻地放进去,你直接从外面扔进去,缸底被砸裂了!”皮皮并不理会他,一转身发现了放在酒柜上的一只菜盆。那四条燕尾金鱼昨晚被杨舟临时养在菜盆里。“不是我,石头是苹苹放的!”皮皮将菜盆端到餐桌上,大声地辩白说。“去喊你姐姐起床。”杨舟不耐烦地说。他懒得和孩子们较真,犯错的事情问他俩,谁也不会承认。

  粽子昨晚被沁月放在电饭煲里用小火煮了一夜,她在厨房里将它们一一捞出来,用凉水浸在搪瓷盆里。她剥开一只,洒上白糖,冲杨舟喊道:“粽子好了,过来尝尝,看味道如何?”杨舟咬了一口粽尖,还有点温热,粽子凉下来才好吃,但他故作惊叹道:“哇,太好吃了!” 这是他多年的一贯风格,对沁月的厨艺总是赞美有加。作为沁月厨艺的忠实拥趸。他的经验是,只有哄着她开心,她才会乐意做饭。几口吃完粽子,杨舟忽然轻描淡写地说:“我下午回老家一趟,杨帆早上打来电话,说连生感冒一个多星期,在县医院住院,我得回去看看。”沁月眉梢一挑,疑惑地问:“咋回事?”杨舟说:“本来是普通感冒,治疗不彻底,发展成心肌炎。”沁月嘴角鼓了鼓,还想说什么。杨舟补充道:“我还想回去搞点老家的野蜂蜜,给两个孩子冲蜂蜜茶喝!”

  皮皮跑到苹苹房间,跟她小声嘀咕了一会儿。苹苹很快悄无声息地从房间里溜出来,围着餐桌上的鱼缸看了一会儿,还抱起鱼缸看了看底部的暗裂,又一声不响地放下。像是思考了一会儿,她从自己房间里拿出几张彩纸,在餐桌上折叠起来。杨舟催促说:“快去洗脸、吃饭,瞎鼓捣什么?”苹苹不吭声,脸上一副慎重其事的神情。“鱼缸。”皮皮回答道,“她要叠一个纸鱼缸。”杨舟哭笑不得,苹苹已经上六年级了,纸鱼缸,真亏她想得出来。但是孩子对事物有她自己的理解,她愿意尝试,杨舟也无话可说。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苹苹像折纸花瓶一样,折了一个塔状鱼缸。最后她还真地往里注入清水,将四条燕尾金鱼挪了进去。

  沁月还在化妆的时候,杨舟拿起车钥匙,带着皮皮先行下楼,去车库将车子开到楼下,然后按了下车喇叭,就坐在车上等。只有这样,才能无形中催促沁月动作快一点。杨舟掏出手机,想给丁小晴打个电话,又觉得皮皮正在汽车后座上玩耍,保不准他听去什么话,学给沁月听,就忍住了。发信息他又觉得不合适,那边不知乱成什么样,信息说不定会被外人看到也未可知。杨舟忽然觉得时间变得难熬起来,他希望这顿端午节的家宴早点结束,好开始自己的行动计划。打开车窗,空气本是澄净凉爽的,但他心里仿佛燃烧着什么,令他有点透不过气。

  父亲五年来中风三次,病情一次比一次严重。刚开始半身不遂,杨舟给他买了一根拐棍。但父亲似乎对突然而至的拐棍怀有排斥心理,总将它遗忘。比如人折腾到阳台坐会儿,想回到床上时才发现拐棍忘在了客厅沙发旁边,急得嗷嗷直叫,稍不小心就匍匐于地。杨舟说:“记住棍不松手,人在棍在。”但父亲依然如此,仿佛拐棍从来没有属于他。杨舟给他买回一张轮椅,然而每中风一次,病体沉重一分。坐到轮椅上,就无法挪到床上去。睡到床上,又无法轻易地回到轮椅上。偏偏抱他的时候,他不知配合使劲,总是哧哧大笑。年轻时他是个严肃刻板的人,中风以后不会说话了,竟然动辄就大笑,并且口水常常喷射而出。母亲说是上天惩罚他,让他前半生欠缺的笑全部补偿回来。直到去年秋天,杨舟给他买回一张护理床。从此他的人生就被限定在了床上,杨舟觉得实在悲凉,却也无奈。每隔三天,他去给父亲刮一次脸。母亲愿意给他喂饭,给他端尿盆,但就是不愿意给他刮脸。

  父母原来住在老家的集镇上,家里还有一个妹妹杨帆。杨舟觉得父母晚年终究得依靠自己生活,就作主让他们卖掉集镇上的旧宅,在他工作的这个地级小城买了一套二手房。临街的三层住宅,楼层合适,阳光充足,离杨舟家两公里,生活上互不打扰,而又互相照应,杨舟觉得这样挺好。生活按着惯性往前行进,一切都如同他预想。只是父亲的病,成为压在他心头的沉重包袱。他夜晚总是半靠在床头浅浅入睡,想来就与母亲常常深夜打电话给他有关。夜晚手机一响,杨舟觉得浑身一哆嗦,生怕母亲告诉他,父亲的身体又坏掉了。

  杨舟和沁月还在上楼梯,苹苹和皮皮已经冲上三楼,“叭叭叭”地砸父母家的防盗门。母亲头上搭着一条毛巾跑过来开门,打声招呼又急匆匆转身跑进厨房。锅里正炖着小白鱼,油烟弥漫到客厅,还有炖肉的香味,但却混合着客厅里父亲的尿臊气,令人难以忍受。沁月进来就直捂鼻子,慢慢好一会儿才适应。“奶奶,有什么好吃的?”皮皮大声喊叫。“有,有!”母亲笑眯眯地从供桌里拿出她买的一包零食放在茶几上,冲杨舟说:“小舟给火锅炉倒上酒精,饭马上好。”等她转身跑进厨房,沁月迅速抢过那包零食,逐一查看点心和糖果都是什么牌子的,冲两个孩子使眼色,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

  杨舟去小卧室看了看躺在床上的父亲,大声问他:“怎么样?饿不饿?渴不渴?”父亲满脸浓密的胡须,咧嘴一笑算是作答。说来也奇怪,父亲瘫痪以后,浑身不能动弹,唯有胡须长得特别快,三四天不见,如同猿人。杨舟将床靠摇起来,用剃须刀给父亲剃胡子。他的右臂缩在胸前,右手常年紧握,仿佛攥着一件前世的珍宝。杨舟给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在他的尖叫声中给他剪指甲。

  走到厨房,母亲正在烧制小龙虾,那是沁月和苹苹喜欢吃的菜。案板上的煎烧小白鱼、炖羊排、腊肉焖鳝鱼、萝卜炖排骨,每一样都勾人食欲。杨舟将菜端到餐桌上,然后掏出手机拍照,留作在微信上晒照片。沁月用自带的水杯给皮皮倒水喝,低声问杨舟:“你的手洗没洗?”杨舟忍不住心生恼怒,每次他给父亲做护理之后,她都会这样问,毫不遮掩她心里的嫌弃,于是抢白道:“你若在意这个,就该时时盯着我的手,免得我说的你也不信!”沁月眉头一蹙,还想再说什么,母亲又在厨房喊:“哎呀,忘了热牛奶,小舟快把牛奶放到电水壶里温一下。”杨舟从酒柜上拿出几盒特仑苏,又到厨房找电水壶。母亲正在炸土豆饼,那是皮皮最喜欢吃的。这时苹苹从客厅拿着奶奶的手机跑进厨房说:“奶奶,你的电话。”母亲一边挥动锅铲一边说:“噢,肯定是杨帆打的,今天过节啊!”

  杨舟想减肥,虽然母亲烧的菜比酒店还可口,但仍然不敢多吃。他属于微胖。但他认为微胖比肥胖更加不可原谅,因为微胖离完美的距离更近,偏偏减去那一点异常艰难。父亲在床上吃,他中风以后舌头发硬,鸡鸭鱼等带骨头带刺的都不能吃,母亲给他搛些萝卜炖肉,小葱炖豆腐之类。沁月刚才被杨舟冲撞一顿,一直面无表情,翘着手指给皮皮剥小龙虾,每剥一只用餐巾纸擦一下手。杨舟想缓和气氛,问沁月:“你喝红酒吗?”电视柜上放着已经打开的红酒,但杨舟开车不能喝。沁月摇了摇头,低声说:“不喝。”刚吃一会儿,母亲想起什么似的说:“哦,忘了下水饺,昨天包的水饺还在冰箱里!”说着起身又跑去厨房忙活。等沁月和两个孩子放下碗筷,母亲才坐到餐桌旁吃饭,一边吃一边埋怨道:“你们怎么都不吃啊,剩这么多菜怎么办呀!”电视被皮皮调到少儿频道,声音很大,熊大熊二吵得人心烦意乱。杨舟说:“皮皮,将电视声音开小一点。”沁月站在阳台上看着窗外的车流,掏出包里的口红对着镜子补妆。母亲吃着饭,忽然面带微笑似的说:“小舟,刚才你妹妹打电话,说了一件事。”杨舟心里一沉,潜意识里怕母亲会说出什么,但已经无法阻挡。沁月从阳台转回身,坐到沙发上。母亲表情很坦荡,毫无遮掩似的说:“丁小晴的母亲前天去世了,睡到半夜突然没的,脑梗死。”杨舟脑子一阵嗡嗡乱响,没有昨天初次听到这个消息那样猛烈,但心里却控制不住微微发颤。他一声不吭地用牙签剔牙,却将牙缝剔出了血。他眼角的余光感觉沁月在冷冷地盯着他,于是低声说:“说那些干啥。”母亲并不以为然,她大概觉得沁月早就知道丁小晴曾是杨舟的女朋友,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想必沁月也不会在意。母亲最后感叹一句:“丁小晴的母亲,当初她是赞成你们的……”沁月忽然问一句:“连生的感冒好了没有?”母亲眉头一皱,说:“感冒?应该好了吧,没听杨帆说。”沁月似笑非笑地看了看杨舟,头偏向一边,没有再说话。

  从父母家回来的路上,杨舟闷声开车。苹苹和皮皮互相争抢从奶奶家带的糖果。沁月靠在后座上,表情淡然,一副超然物外的样子。杨舟希望她发火,大骂自己是骗子,是混蛋,好好发泄一通。但她没有,不仅没有甩脸子给他看,相反,脸上还仿佛挂着淡淡的微笑。这令杨舟意外,也有点尴尬。他无法开口跟沁月解释,他和丁小晴之间没有什么,只是想在她母亲去世的时候,能回去磕个头,仅此而已。而一切解释都是多余,这种事情好比一副着色失败的画,越描越丑。

  一回到家,苹苹就冲进餐厅看她的纸鱼缸。彩纸已经被水浸得湿润,但若不触碰它,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倾倒。四条燕尾金鱼仿佛并未觉察出异样,在“鱼缸”里怡然自乐。杨舟也忍不住看了看那纸折的鱼缸,是纸花瓶的改进形,里外三层,嵌入式塔状递进结构保证了它的整体稳定。但无论怎样,它像是一个唬弄人的伪命题,不能承受之重必将使它崩溃。沁月扔下挎包,一脸轻松地拖地,拧开洗衣机洗衣服,时不时地拿着手机刷微信,像是把内心的愤怒化作无形,这一切让杨舟感到些许陌生。他有些不安,像有一种尖锐、危险的东西,被沁月在心里强行按压下去。如果它爆发出来,无疑将更加令人恐惧。杨舟脱掉衣服,换上短裤,然后泡了杯绿茶,坐在书房里翻看一本闲书。他不想跟沁月正面碰撞,也不试图从她的态度里寻找她是否会原谅自己的珠丝马迹。他觉得自己应该装作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最好去睡上一觉。

  “你下午还回老家吗?”沁月站在书房门口,手里杵着拖把,口吻里有种揶揄的味道。

  杨舟一怔,瓮声瓮气地说:“不回了。”

  一种略显惊愕的表情从沁月脸上一闪而过,继而又浮现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不是说好的吗?”

  杨舟说:“不想回了。”

  沁月紧抿着嘴唇,凝神琢磨了一会儿,没再说话,拉着拖把转身去了客厅。杨舟松了一口气,书却无法再读下去。不知道两个孩子在干什么,但家里比平时寂静了许多,仿佛既熟悉又陌生。他脑子里仍然翻腾着母亲中午说的话,心里满是忧伤。

  “我觉得你还是该回去。”冷不丁沁月的声音又在门口响起,她的声音异常冷静,而且有点古怪,令杨舟心惊。

  杨舟说:“杨帆说连生的病好了许多。”

  不知不觉间,两人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之中,像是共同面对一个未破的脓疱。杨舟希望这个话题就此打住,让那个脓疱慢慢消散。但沁月好像也不愿意挑开那个脓疱,她已经无限接近,但却只擦个边,让人无法对它忽略不见。

  “皮皮。”沁月忽然问客厅里的皮皮,“你是不是想吃蜂蜜,野生的。”

  皮皮大约是从沙发上几步蹿下来,跑到书房门口,冲杨舟笑嘻嘻地作揖:“爸爸,我要吃蜂蜜。”他的门牙生了龋齿,一笑就露出几道黑缝。

  杨舟抬眼看了看沁月,她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优雅而得体,像是所有的话都是经过思考的,理性的。杨舟又觉得脑子嗡嗡响,各种纷杂的情绪一齐袭来,几乎令他眩晕。但他无法发怒,他越陷入难堪,沁月似乎越兴奋,像是他内心潜藏的东西被她俘获了。

  “你不回的话,实在说不过去,不是吗?”沁月的语气不阴不阳的,让人难以琢磨。

  “你希望我回去?”杨舟的声音忽然变得高亢,似乎理直气壮。他一直太心虚,试图靠在记忆里珍藏过去生活的碎片,甚至一段假想的感情,来填补他那枯寂、缺乏温暖的生活,而沁月非常执拗地要揭穿他的可笑伎俩。

  “当然。”沁月略微迟滞了一下,头发一甩,“没听到吗,孩子喜欢吃野蜂蜜。”

  皮皮在一旁跺脚喊道:“我要吃蜂蜜!我要吃蜂蜜!”

  杨舟忽然觉得沁月像是和他在演一场对手戏,不过他的角色实在有点蹩脚,演起来如此生疏而沉重,泛出某种窒息而禁锢的力量,一种坚实可触的压迫感。而沁月则早已洞悉剧情,演起来毫无压力,甚至充满着宣泄和张扬,简直是享受了。

  “嗯” ,他轻叹一声说,“那好吧。”

  他起身从衣架上拿起衣服,一边穿衣服一边说:“别抱太大期望,也可能和你想象的不一样。”

  像是终于达成了默契,沁月面带夸张地笑,并且装出一副兴趣盎然的表情:“不管怎样,我很期待!”

  杨舟开着车驶离小区,顺着沿河道往城郊开去。沿着河边一直朝东开,大约一个小时,就能到达老家的县城。办完事情,晚上赶回来,天色还不会太晚。但他开出五六公里的时候猛地一脚刹车——他看到路边有一片板栗园。板栗树正盛开着乳白色的毛毛虫似的花,空气中飘荡着略微有些刺鼻的香气。板栗园旁边一长溜摆放着几十个深灰色的木箱,一群密密麻麻的小蜜蜂来回飞舞。杨舟忍不住想笑,以前路过这儿时模糊地看过一眼,竟然真的找到了。

  蜂箱不远处有间帆布篷,大约就是养蜂人的住所。杨舟往帆布篷走过去,刚好迎面碰见一个头戴网罩的中年汉子。他大约就是养蜂人,手持一面网格。杨舟问:“有蜂蜜吗?”养蜂人隔着网罩看了看杨舟,点头说:“有。”

  “是野生的吗?”杨舟又问。

  养蜂人一笑,说:“咋说呢,它是蜜蜂嘴巴吐的。”

  杨舟摇头一笑,他觉得养蜂人说的对,自己的问题很无趣。他尝了尝养蜂人用杯子盛来的蜂蜜样品,很甜,清香之中夹杂着一种生猛的野腥气。他舔着嘴唇说:“味道不错,给我来几斤。”

  在板栗园逗留一会儿,临开车回家时,杨舟看了看表,时间尚早,他忽然想起应该绕道去一下花鸟市场。“得买一只金鱼缸。”他心里想。但愿苹苹用纸折叠的那只随时可能崩溃的鱼缸,能撑到他回家的时候。

  □陈宏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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