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七)

  • 来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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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7-09-07 10:55

  老宋的话声音不高,但很有震慑力,他很是满意,又回过去问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你有身份证吗?你从哪里来?到麒麟镇有什么事吗?是来投亲戚?是来找朋友?还是来找工作?如果来找亲戚呢,你告诉我你亲戚的名字,我让人带你到他家去。如果是来找朋友,你有没有你朋友的电话号码?我帮你打给他。如果是来找工作的话,小伙子,我告诉你,麒麟镇的工作不好找,麒麟镇的历史太悠久了,反而成麒麟镇发展的包袱。麒麟镇有深厚的历史文化,但没有现代化的工作。你应该去上海去南京或者就去广州找工作,那里肯定需要人,尤其是像你这样的年轻人。

  小伙子摇头又摇手,示意他不是来投亲的,也不是来找朋友的,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依旧说他叫小屁。

  老宋会长忍住笑,说,小屁肯定是你的绰号,我想你老子肯定不会叫你小屁。老宋会长不和小屁说了,又回过头跟围观的人说,人家说不定叫小皮。叫小裴。或者叫小培。不是也有人叫小猫小狗嘛。董校长凑到老宋会长的耳边说,老宋,我看这个小屁文文雅雅的,有用。

  有什么用?老宋会长一时没领会。董校长的声音压得更低了,这不是宋七世甩手不干了嘛。老宋会长很是狐疑,说,你确定他有用?董校长说,我当然能确定,我教了一辈子的书,识别学生从没走过眼。老宋,你再仔细看看,这个人多么像宋建设。

  宋建设?老宋把这个瘦小的小伙子前后上下都看了一遍,这小伙子真的长得像宋建设,这年头,像宋建设的人不多啊,要么个子不像,要么就是有肉,像这样又瘦又小的正版宋建设很是罕见。老宋会长抬头看了一眼天,天空中有几朵神秘的云。老宋会长,这是上苍特地给麒麟镇送来的宋建设呢。

  老宋会长清了清嗓子,说,我们麒麟镇可是千年古镇,以后大家不准喊人家小屁,多么没素质,在他没想好把真实名字告诉我们之前。我替大家给他取了个名字,叫建设。大家就叫他建设吧。

  小屁。建设。酷似麒麟镇英雄宋建设。这个大新闻迅速传开。一阵又一阵围观的人,都啧嘴。都说像。还感叹说如果宋建设的寡母还在的话,完全可以把这个小伙子当成宋建设还给她。有人说那话音怎么办?话音是骗不了的啊。老宋会长听到了,说,话音好办啊,我们的英雄宋建设出去当兵,学会了普通话,还学了英语,就再也不会说麒麟话了。

  建设住在老宋会长的家里,反正老宋会长家除了宋会长和董校长,空得很。不过,老宋会长没让建设住在西厢房,而是让建设住到了侧厢房中。可能小伙子也很认同建设这个名字。别人叫他建设,他会转过头来,点头,表示知道了。

  麒麟镇历史研究会副会长宋文江直接称建设为老宋会长的干儿子,他出面为建设打抱不平,说,老宋啊老宋,你家的西厢房空着也是空着,为什么不让你干儿子住,是不是怕你干儿子听到你和董校长磨机器的声音?老宋会长嗯嗯笑着,不承认,也不否认。建设也跟着笑。宋文江问,建设啊,我们笑是知道为什么笑,你跟着笑又是为什么?建设对着挂在墙上的一幅书法作品微笑。书法是宋文江代表老家伙送给老宋会长的新婚礼物:“一对老新人/两台旧机器/不做不服气做了直吭气。”宋文江竖起了大拇指,说,建设,你比你干老子聪明,真不愧是我们宋会长的干儿子。

  老宋会长并不喜宋文江安排建设做他的干儿子,说,你不要乱开玩笑,人家建设也是有父亲母亲的。宋文江说,哎,你不要多心哦,你真想认下这个干儿子,就怕你家的大小姐二小姐也不答应呢。提到大小姐二小姐,老宋会长黑了脸。两个女儿曾旗帜鲜明地反对他和董校长结婚。她们还发表宣言,如果这两个老东西非要结婚,那老头子的生死就与她们无关了。

  宋文江继续开玩笑,老宋,你给我们这些老家伙坦白坦白,你们一共成功过几次?老宋会长不答话。宋文江哈哈大笑,对建设说,你这个干爸干妈,推起推车赛飞跑,革命干劲比天高。老宋会长一巴掌拍在宋文江的屁股上,哎,老宋江,你怎么总是改不了低级趣味。宋文江捂着屁股对着建设眨眼睛,说,这世道啊这世道,他们能做得,我们平头老百姓却说不得呢。

  麒麟镇的宋建设热就像一个被屋檐的雨点砸出来的水泡,仅仅过了一星期就没了。在麒麟镇的人看来,建设是老宋会长和董校长的干儿子,就算是麒麟镇的人了。连董校长的儿子刘豆子都把儿子送到了建设这边。对于董校长和老宋会长搬到一起,刘豆子不反对,也不支持,他并不经常来,他媳妇会把董校长的孙子送过来,送到建设这边。建设恰恰是个会带孩子的人。老宋会长跟董校长说,豆子是在剥削人家建设的劳动力呢。董校长笑着说,难道建设就是你一个人的干儿子吗?

  老宋会长也真是喜欢建设这个干儿子,他让董校长把他的旧衣服改改让建设穿。董校长不同意,要去为建设买几套。老宋会长说,我知道你退休工资比我高,但这不是钱的问题。这样吧,建设不是准备顶那个宋七世的缺吗?既然顶缺,那我们就给他开工资,你拿他的工资给他买衣服。董校长说,那你怎么跟研究会的那些老将们说?他们都不是省油的灯呢。老宋会长说,我们民主集中制,明天我把理事会的人集中起来开个会,举手表决,大家同意给建设开工资的话,不就全解决了嘛。董校长说,万一他们不同意呢?老宋会长说,不同意,好像不可能,我告诉你,我宋明德开过的会,大大小小的,也应该有一千次了吧,没有一次不成功的。再说人家建设正落难呢。董校长说,说不定呢建设将来能中状元。老宋会长感慨说,真不知道你一辈子怎么教书的?整天小姐啊公子啊状元啊。董校长说,我也就是跟你说说嘛。

  建设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有听懂,一脸无辜,更酷似照片上的英雄宋建设。英雄的照片是初中毕业照。一寸黑白照放大的。小平顶,招风耳,抿着嘴,小眼睛里满是犹豫和羞涩。

  “……须知我也是心头常牵挂

  牵挂你舟车鞍马路凶险

  牵挂你混乱时局全身难

  牵挂你渴时谁人捧茶盏……”

  董校长喜欢唱越剧,她的嗓音很绵长,如同一根长长的盒式磁带,被风扯了出来,挂在了树枝上。建设透过侧房的玻璃窗,看到了那隐形的婀娜的闪闪发光的带子,正绕着麒麟镇逶迤不已。建设记得一个数字:86米。盒式磁带的带子如果全部拉出来,足有86米。仅仅比那条煤渣百米跑道少14米。

  建设由董校长和小豆子一起陪着去招商城买衣服。走到半路,戴着厚眼镜的宋七世出现了。他握着一把杀猪刀问小豆子,小豆子,他是谁?小豆子说,是我儿子的干舅舅啊。董校长笑道,什么干舅舅?小宋你别听小豆子瞎说,他是我们家老宋请过来的。宋七世说,好的好的,我听说不是请而是骗过来的。建设说,没有骗子。小豆子笑道,你听见了吧,人家建设说没有骗子。宋七世推了推眼镜,对建设说,我叫宋征途。建设对他点点头,算是记住了。

  等宋七世宋屠夫走远了。董校长说,建设啊,你看这个人面相,比白脸曹操还奸,他还有一把杀猪刀,你以后要少跟这个宋七世说话。建设抬头看看董校长,似乎不懂,又似乎懂了。小豆子补充说,他们原来是十八罗汉,后来这个宋七世要造反,要抢权,十八罗汉成了十七罗汉。小豆子又说,镇上人都说建设就是新十八个罗汉。董校长说,他们说得也有道理。

  建设并没有如期递补成研究会的第十八个罗汉。这里面的缘由老宋会长并没和董校长解释。但董校长估计老宋会长内心还是怵这个宋七世的。宋征途又叫宋七世是因为他高考复读过七次。每次进复读班并不是复读,而是疯狂地追求复读班的女同学。他每天都给女同学写求爱信,复读了七年,他既没有追求到女生,也没有考上大学。第八次,根本就没去考,拿起他老子的杀猪刀做了屠夫。后来,他凭着一把屠刀一张案板和一台电子秤,娶了个四川妹子,还生了两个女儿。生第二个女儿时,必须交罚款。宋七世一分钱罚款也没交。当初老宋会长还在人武部,负责罚款,宋征途让四川老婆拿绳子到老宋会长家上吊。后来没交罚款,但必须结扎。是男扎,宋七世结的扎。宋征途和老宋会长结下了杀子之仇。

  宋屠夫宋七世虽没考上大学,但他自认为是麒麟镇最有文化的人。他宣称,我杀过的猪很多,但读的书更多。麒麟镇历史研究会成立时,老宋会长看他读书多,有见识。让宋文江做宋七世工作,让他申请加入历史研究会。但宋七世有野心,他要做副会长,还要做常务副会长。本来定好了的常务副会长宋文江很不舒服,老宋会长更不舒服。后来,宋七世勉强做了个理事。每次理事会宋七世都不参加,宣称,我才不做宋江呢,我不会被招安的,我做我的草头皇帝。

  建设的读书应该比那个宋七世多得多。老宋会长内心很是惊喜,他不断给建设灌输麒麟镇的历史。麒麟镇四面环水,是标准的水乡。环境闭塞,所以自古麒麟好避兵。麒麟镇历史研究会已编了本《麒麟镇民间传说故事》,核心故事有两个,一是麒麟镇的地形像麒麟。二是宋代的时候,我们这里真出现过一只麒麟。老宋会长说,我们下面的任务就是要把《英雄宋建设》赶出来,为英雄宋建设立传。

  老宋会长并没有讲太多宋建设的情况,还是董校长慢慢渗透给建设的,英雄宋建设是刚参军出的事,准确地说,他还在新兵连,正好星期天,他在路上走着,眼看着一头驴车就要撞到一小孩,他冲上前去救小孩,最后被驴车给撞成重伤,牺牲了。算起来,这是麒麟镇第一个革命烈士,上了中央民政部花名册的革命烈士。

  建设已熟识了去研究会的路。研究会借用了过去房管所的空房子。每天建设去研究会,用电水壶烧一壶水,然后坐在那里看《麒麟镇民间传说故事》。有时候,老宋会长过来转转,有时候宋文江会过来转转,但有两个人每天都来,一是董校长,一个是宋七世。宋七世见了董校长叫董校长,见了建设叫叔叔。

  宋七世没有搞错辈分。在麒麟镇,宋是大姓,全镇一万多人口,一半以上姓宋,还有一半是姓宋的亲戚。历史研究会中,宋明德宋文江两个人的辈分最高,如果算起来,麒麟镇上辈分最小的要叫他们两个老太爷。宋七世的辈分小,应该叫他们爷爷。建设算是老宋会长的干儿子,他叫建设为叔叔没错。

  这个宋七世究竟想干什么?董校长告诉老宋会长,这个宋七世什么也不干,就坐在那里喝水,一个下午,他把建设烧的水喝掉,然后就回家。肯定没有这样简单。

  建设天天烧水,宋七世天天来喝茶。两个人像是很默契。宋文江问过宋七世,为什么要来研究会喝水?难道建设烧的水更好喝?宋七世笑道,我们谈得来。

  董校长说,他们怎么可能谈得来?他们根本就没说一句话。

  宋七世还告诉宋文江,他们真的是谈得来的,他和建设谈了中国历史,谈童子尿,谈中国象棋,谈麻将,谈围棋,谈军棋。还对对子。宋七世说,我出,烟锁池塘柳;他就对:炮镇海城楼。我出:水冷洒,一点水,二点水,三点水;他就对:丁香花,百字头,千字头,万字头。我出:冻雨洒窗,东二点西三点;他就对:分片切瓜,竖八刀横七刀。我出:塔楼亮灯,层层孔明;建设叔叔就对:荷塘抠藕,节节太白。我出:万瓦千砖百日造成十字庙;他就对:一舟二橹三人摇过四通桥。我出:春风大众迷花雨;他对:夜壑孤藤看佛灯。我出:金勒马嘶芳草地。他对:玉楼人醉杏花天。我出:上流无用;他对:下流无耻。

  宋文江一听乐了,这不都是我们的那本《民间传说故事》上的内容嘛。宋七世笑笑,说,当然,他学问太大了,我难不住他。宋文江笑着说,麒麟镇上,还有你宋七世佩服的学问人?宋七世说,我们是知音。也可能宋七世真找到了知音。有人告诉老宋会长,这个宋七世,每天回去都唱十字花:

  “十字写来一条枪,一品当官李春芳;

  十字当中添一竖,十面埋伏楚霸王。

  十字头上添一撇,千辛万苦赵五娘。

  千字底下添口字,舌战群儒诸葛亮。

  舌字头上去一撇,古城聚会斩蔡阳。”

  啷格里咯啷。老宋会长远远地看着,他搞不清这个宋七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啷格里咯啷。

  星期天的事出得更大了,宋七世带着建设回家吃饭了。董校长告诉老宋会长,老宋会长说,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他带建设回家吃饭,难道是鸿门宴?又过了几天,宋七世竟然带建设去了宋家祖坟去看宋建设的墓。墓碑上有两个人的名字:宋建设王爱萍。宋七世告诉建设,本来宋建设的骨灰是进那个城市的烈士墓的。但宋建设的寡母不同意,住在部队里不吃不喝,把宋建设的骨灰盒抱回了家。后来那个城市,在大学里给他立了一个纪念碑。至于这个王爱萍,宋建设不认识她,是其寡母用宋建设的烈士抚恤金,买了一早逝姑娘的骨殖,让宋建设在地下和她结了婚。

  老宋会长让董校长跟建设谈,一定要远离这个宋七世。在谈话中,建设一脸的无辜。董校长也猜不透。董校长说,你闻不见他身上的猪屎臭吗?他有个大女儿,他是要找你做上门女婿,让你跟着他杀猪!这句话是老宋会长教董校长说的。建设当然听懂了,脸色变了。低下头,整理英雄宋建设的资料,老宋会长让他不要写烈士的阴婚,一定要把这个隐去。为尊者讳,这是中国传统,我们不能丢。

  董校长的话起了作用,宋七世再来的时候,建设同样是烧水,但不和他对视说话了。但宋七世质问建设,你为什么不和我说话?建设低着头,满脸通红。宋七世又问,是不是那个老宋江不让你和我说话?你知道不知道是他抢走了我的常务副会长?做常务副会长,不读过一百本书哪里能做?老宋江一本书也读不完。是草包!建设的头越来越低,他伏在桌上,身体不停地颤抖。他真的闻见了宋七世身上的猪屎臭,宋七世一脸冷霜,不喝水了,回去了。

  麒麟镇有二十多年不出现传单和小字报了。但现在传单和小字报出现了,而且是成批量的。传单和小字报主要揭露麒麟镇历史研究会罪状:第一,宋明德欺世盗名,恶贯满盈。第二,研究会账目不清。第三,宋明德编《宋氏家谱》时私底下收了人家一万块钱。

  建设也收到这张传单的,但他没看。他现在协会读《麒麟镇民间传说故事》,他想把它们全部背诵下来。今天要背诵的是第七十页到第七十三页。他定下心来,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而此时的麒麟镇有关传单和小字报的事已沸沸扬扬。老宋会长让宋文江去请宋七世。宋七世握着杀猪刀回了宋文江一个字,忙。最后还是董校长带着建设去把宋七世请到了。宋七世说他知道传单的事。但是肯定不是他写的。宋七世说,传单上的这三个事情镇上人全知道的,就是没有这个传单,也有人会说你的三大罪状。老宋会长指着自己鼻子说,我有三大罪状?你说说看。

  宋七世把指头掰起来,说,第一件是指你和董校长的事,他们说,董校长做大姑娘的时候,你做基层民兵队长,你拿着一把冲锋枪强奸了她。她大了肚子,你又把她塞给刘小五。等刘小五死了之后,你又把董校长抢过来做压寨夫人,这个下流的故事我是不相信的。第二件事是账目问题,这个我也不相信的,你如果想赚钱,没必要做这个吃力不讨好的事。其实你是想留名,留个好名,不图钱。第三个私收一万块是真的,你是为了那个鱼贩子宋大,宋大在外面包了二房,二房生了儿子,他要让二房生的儿子入家谱,给了你一万块。但我知道那一万块放到研究会的账上了。所以,也不是事实。

  老宋会长无话可说,大口大口地喝茶。董校长想帮着捶背,被老宋会长生生拒绝了。

  宋七世继续说,我肯定不是写传单和小字报的人。我和你宋明德的确有仇,当年是你逼着我罚款,逼着我结扎,是杀儿子的仇,你当初可以放我一码,我们都姓宋,人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宋字,但我们的确是两个宋字。第二个仇,你宋明德夺去了我的会长位置,你说你有什么水平做会长,这个研究会的会长就应该是我做。第三,你宋明德凭什么不让我和建设交朋友?凭什么?在这个麒麟镇上,我宋征途从来就没有能瞧得起可以说话的人,现在我终于找到了一个说话的人,你又不让他听我说话。这是我和你宋明德的三个仇。还有,你还说宋文江是宋江,我看你宋明德才是麒麟镇的宋江。

  宋七世说得正兴,老宋会长忽然捂着胸口,额头上全是大颗的汗珠。宋文江见状上去扶,宋七世也想上去扶,老宋会长使劲拒绝了他,但他的眼睛是紧紧盯住建设的。建设用《麒麟镇民间传说故事》挡着自己,似乎老宋会长的目光是一把剑。

  这也是老宋会长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眼。他没有看董校长,也没有看宋七世,而是建设。这个建设究竟是什么人?如果不是他,老宋会长肯定不会死吧。

  麒麟镇上说,这就是命,曹操倒霉遇到蒋干,萝卜干倒霉遇到稀饭。世上就是这样,谁让宋七世遇到了宋明德,宋明德遇到了宋建设,宋七世又遇到了宋建设。他们都是萝卜干,又都是稀饭,没谁对,也没谁错。

  建设为宋明德守灵,董校长想来送一程,被宋明德的两个女儿赶走了,说她是个狐狸精,如果不是这个狐狸精把她们好爸爸的阳寿都吸掉了,她们的好爸爸也不会死。一句话,这个姓董的女人是千年不遇万年才现的灾星。宋明德的两个女儿还从县城请来了哭丧女。哭丧女是唱过京剧《红灯记》里李铁梅的,声音高亢洪亮,手中的话筒更是把这洪亮的声音放大到了极致。这个“李铁梅”的哭丧声,覆盖了整个麒麟镇。她在哭老宋会长悲惨而可怜的一生,从小失去父亲,接着失去母亲,一个人寄居在姑妈家,再后来出去打工为儿为女,做牛做马。在她的哭诉中,老宋会长是一个孤儿。在她们的哭泣声中,董校长成了敲骨吸髓的女妖怪。而老宋会长则是天下最好最好的爸爸。

  “但是,老宋起码还有个干儿子。”宋文江每天来陪坐一会,看着建设为宋明德烧纸。他还劝建设:“你也休息一下吧,没人怪你的,这是他的命,他要了人家宋七世儿子的命,现在宋七世替他儿子要了宋明德的命。”

  化纸盆里的火焰结束了,建设又蹲去烧纸,嘴里念念有词:“灾星,我才是灾星。”

  宋明德的两个女儿做主让父母合葬。她们在家没有等到“六七”,而是提前到了“二七”,喊了几个兼职和尚,胡乱念了几段经文,把宋明德的牌位给化了。宋大小姐还去镇里了解宋明德的工资以及抚恤金情况。所有的表格都表明董校长从来没去镇里领过宋明德的工资。至于遗孀的生活费,更是无稽之谈,第一,宋明德这个级别,也就是没到遗孀可以领生活费的级别。第二,他们也没有领结婚证。董校长和宋明德只是同居关系,根本就不是两口子。宋明德更没什么存款,葬礼用的钱,都是单位应该给的丧葬费。

  麒麟镇人又一阵嘘唏。人假得很,活着就是一口气,一口气上不来,就不是人了。人死如灯灭,人死了,一了百了了。夫妻假得很。子女也是假得很。这世上,除了死是真的,其他都是假的。所以《红楼梦》最了不起,什么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多好的话啊。

  宋明德的两个女儿匆匆离开了麒麟镇。建设和董老师依旧住在那房里。有关“老机器”的书法作品被宋家女婿摘下来砸掉了。中堂上的画没摘下,建设喜欢看中堂的画,天上飘着云朵,云朵上站着凸出前额,白须飘髯,精神矍铄,笑盈盈的老寿翁,他手执老树根拐杖。周边有仙鹤翩翩起舞,两旁有对胖乎乎的小童子,手捧仙桃来祝寿。董校长问,建设你知道不知道那神仙叫什么名字?建设说不知道。董校长说她也不知道。建设指着老寿翁说,这个神仙就是老宋会长。就为了建设这句话,董校长哭湿了三条手帕。

  老宋会长去世后,镇里想让宋文江接位,但宋文江拒绝了。因为麒麟镇上有人说制造传单的主人就是他。他坚决不想做,他要去厦门,孙子生了双胞胎,老伴早去了,他正好去那里做老家奴。宋文江说,还是做老家奴好,苦也好,累也好,反正是自己的孩子,怎么受委屈都是自己生自己养的。人心隔肚皮,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老会长就是想照明月的,却到处是沟渠。还是建设这样好,说他糊涂他不糊涂,说他单纯他不单纯,说他复杂他不复杂,但他肯定不痛苦。

  麒麟镇历史研究会竟然是这样的结局,董校长又是伤心一番。宋文江建议董校长将建设送到收容所去。董校长不同意,她说她有退休工资。宋文江又说,宋七世不卖肉了。董校长说,他也怪可怜的。宋文江说,他可怜是可怜,但也可恨。董校长说,当年我还教过他,他眼睛不好,我把他调到最前面,又去找他父亲,让他早点为他配眼镜。他父亲不肯,其实是没钱,他的第一副眼镜的钱还是我垫的。宋文江说,还有这事,你为什么不早说?董校长说,他是个戴眼镜的,又杀猪,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出去了不少人,麒麟镇空下来了。宋文江又去厦门了。建设倒是静得下心来,《英雄宋建设》书稿快完成了,有十万字左右。在这个建设的笔下,英雄宋建设从小就有理想,有抱负,还有爱心。他喜欢读书,尊敬师长,帮助别人,讲究卫生,热爱劳动,还悄悄写诗。董校长翻了翻,说,这个宋建设,其实不如你。当初老宋把你领回来,我懂他的意思,想按照你的模样,在麒麟小学的操场上给宋建设做个铜像。还是没做成。现在老宋都不在了,我把这个事告诉你,你不会生你干爸爸的气吧。建设摇摇头,他把《英雄宋建设》的书稿一页页放在化纸缸里,点着了,全部烧给了老宋会长。董校长对着老宋的遗像说,老宋啊,告诉你啊,你干儿子写得不错呢,不知道你满意不满意?还有,没有你在,我越来越看不透麒麟镇这个地方了。

  小豆子不希望董校长呆在宋明德的家,他带着媳妇和儿子一起过来,请董校长回家住。董校长不肯,小豆子很是生气,愤愤地对董校长说:“你就作吧,我爸爸在时就说你作,你还真的会作,真是丢人丢到家了。”董校长又是哭。“你知道人家背后怎么说我吗?”小豆子对董校长说:“我当初叫你不要找这个老东西,没钱没身体,现在好了,狗肉没吃到,倒吃了一嘴巴的狗毛。你不要再住这里了,也不要管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人了,反正他们家的房子现在也卖不掉,那你回我家,让他就呆在这里。反正整个麒麟镇的人都知道,这个莫名其妙的人才是他家的干儿子。”

  董校长坚决不同意这个方案。小豆子的媳妇建议将董老师和建设一起搬回家住。小豆子听了,把媳妇骂了个狗血喷头,骂完之后,他竟然同意了这个方案。

  小豆子的家在镇的新区,离老宋住的地方有好几里路。小豆子帮着董校长把她留在老宋家里的东西慢慢搬回去。搬完之后,董校长说还有些东西,想再去搬。小豆子不想去。小豆子的媳妇让老公必须去,哪怕是一根筷子,也再去一趟。这样董校长死心了,做个彻底的告别吧。她还悄悄嘱咐小豆子,搬完之后,把老东西家的钥匙扔到河里去。一了百了了。

  董校长没让建设下车,她一个人去了老宋家。没事可干的小豆子打开了车载电台。榆城交通广播电台里播送了一篇配乐抒情散文。小豆子对建设说,你听听,这文章我听过啊,写父亲的,实在太孝顺了。建设不语,坐在车上听。忽然,建设的肩在耸动。小豆子低下头看建设。建设的眼睛眨巴眨巴,一颗大眼泪就掉下来了。再眨巴眨巴,又是一颗。每一颗都有常人眼泪的两颗大。啪嗒啪嗒的。小豆子很奇怪,你哭干什么?你哭干什么?我最见不得男人哭了,那个死鬼老宋又不值得你哭,你不知道他最会骗人了,还把我妈骗过去,好在我妈听我的话留了一手,没跟他领结婚证。建设摇摇头,继续哭。小豆子说,唉,你不要担心嘞,我们家老婆脾气不好,她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尽管呆在我家里好了,等于我多个哥好了。

  建设依旧在哭。小豆子把音量开大,说,你别哭了好不好,一会儿董老师来了,她还以为我在欺负你不想让你到我家的?董老师虽是我妈妈,当初做学生时我还是很怕她的。

  董校长是被小豆子叫回来的。董校长听小豆子说建设他醒了,他不叫建设,他记得他自己叫什么名字了。还说他会写文章,广播电台里播的文章就是他写的呢。董校长给建设递过一张面纸,说,小豆子说的是真的吗?广播里的文章真是你写的?建设点点头。董校长又问,真是你写的?建设额头上的筋急得直跳。

  真的,真的。我要下车你给我笔。你还要给我纸,给我纸啊,我把它们默写出来给你们看。统统默写出来。真的。你们要等我啊,我很快,董校长董老师,我把它们全默写出来。

  父亲说你文能武不能。父亲说你每天这样伏在桌上写,你的肚子里究竟有多少丝?要不要给你到桑树上采桑叶回来给你?父亲说,你总是吃了五谷想六谷,有了铁饭碗还要想金饭碗?父亲说,你就这样读书读到哪天有个头?父亲说,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为什么要对我装聋作哑?父亲说,你不要对着我斜着头?父亲说,你不要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父亲说,今天不知明天事,我今天脱下这双鞋还不知道明天能不能穿得到?你突然说我写一首诗可以换一笆斗稻子。父亲说,那你多写,多写。

  建设你这样趴在引擎盖上写腰会吃不消的我们去研究会写好不好你不是有研究会的钥匙吗研究会有桌子有凳子有笔有纸你要写多少就可以写多少不是写是你想怎么默写就怎么默写小豆子你快点开开快点但建设你不要急太急了会急火攻心的。

  父亲临终前嘱咐妈妈,他身边的一团旧报纸要留给你。面对这一叠旧报纸,大郎还真以为里面藏了宝贝,先把它们抢过来,翻过来又翻过去,皱巴巴的报纸上还有许多可疑的水迹。大郎嘻笑着,把这些报纸塞给你。他估计上面有你的名字,其实他又不认识字。父亲献给你一堆旧报纸肯定不是大郎所说的那样有你的作品有你的名字,父亲认识自己的姓。这个姓氏和彭德怀的彭是一样的彭。后面有三撇。父亲说这姓氏这边的三撇就像三巴掌。你必须要有人常常打你三巴掌你才能长大。你拿着那团旧报纸看了半夜,上面有许多旧新闻,新闻上的人有的已老去,有的已进了监狱。还有一些人物早就风吹花落。生活总在顺流而下,实在没有什么秘密。报纸上还有许多可疑的水迹,说不清是父亲留下的口水还是尿水。你看到天亮,你对大郎说,我看了半天,仔细看了半天,上面的水迹是关键,如果找到正确的方向,就能挖出黄金万两。这是藏宝图懂不懂?大郎信以为真,又把报纸抢过去。研究了半天,才恋恋不舍地把报纸扔到了父亲灵前的化纸缸里。报纸焚烧出来的浓烟环绕你,包裹你:父亲!父亲!这是父亲最后的遗产,他把这些报纸留给你,是你在他的病床前总是翻报纸,翻过来又翻过去。父亲误解了你的不耐心,以为你最喜欢这些报纸。父亲小心地攒满了这些报纸,半张的,一张的,断断续续的,父亲肯定以为你需要读报纸,你喜欢读报纸,你最需要这些报纸。他把你的不耐烦当成了你喜欢读报纸。父亲要把这些你读过的报纸,你的目光浇灌过的报纸,你和他在一起读过的报纸全部献给你。

  他的手在抖他默写得这么好他怎么记得这样好赶紧去取信纸小豆子快赶紧去买水笔一次性的水笔多拿几支现在的水笔质量很差明明还有大半支却一个字写不出来远远没有钢笔的质量好当时有一支英雄钢笔就好了我原来还有一支老宋给我的派克钢笔后来丢了英雄牌纯蓝的墨水蓝黑的墨水填档案最好是蓝黑的墨水还有蘸水笔我刚做老师的时候最喜欢用蘸水笔蘸着红墨水打√或者打×我家小豆子最讨厌那上面的×就用手指蘸了口水去擦越擦越糊涂最后擦出了窟窿像作业本上长了小眼睛你不要说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了赶紧把灯打开啊他写这么多字眼睛是要糊掉的我就是这样写几个字就糊头就晕打麻将的时候一点也不晕他们说我混吃等死建设你又写了三页了你要写多少页你究竟要写多少页我们相信你了你能默写广播里的文章广播里的文章就是你写的了。

  更多的清晨,你像个天真的顽童,既下流又无邪。要不是烈士广场上那篝火晚会的催化剂,你顶多会长成一个老顽童。你有睡不完的觉,有时你也会醒来,发现四周黑乎乎的,你就开始愤怒、昂扬、怒气冲冲。你的急脾气的样子令父亲忍不住要笑。在你用头敲门的时候,父亲总是呵斥你,安静点,安静点,还没到钟点呢。这是在白天,在课堂上。这是在公共汽车上。这是在电影院里。有时候,实在安慰不了你的时候,父亲会用手指狠狠弹你的头。要遵守学生守则,要背诵行为规范。要成为模范少年。要做有为青年。被打疼的你只好噙住双眼的泪水,继续像婴儿一样沉睡。就这样,你和父亲相安无事地度过了令人惊悸的初中、个头猛窜的高中、忧伤和叹息的大学时代,包括那次大集会结束后的篝火晚会上,你们那次幻术般的秘密激情。父亲带着你一起在篝火边怒吼,当父亲和伙伴们列队将青春的果酱射向篝火时,你听到了一声叹息。烈士广场纪念碑的一声巨大的叹息声。为此你询问过父亲,但父亲没有回答。你有点小委屈,你可是父亲在黑暗中畅饮的咖啡和安眠药。你已把一切都交给了父亲,但父亲却不愿意回答你。是什么?或者为了什么?纪念碑的叹息就此种在了你的心中。父亲无疑是爱你的,父亲像天下所有初为人父的人一样,在创世的喜悦之余不断地为你命名。父亲曾给你无数次命名。你的月下玉箫。你的白桦林。你的愣头青。你的白金钢笔。甚至在日记里,给了你一个秘密的昵称,你的第二十一根指头。提起指头,你就会不由自主地感谢父亲的手。你会永记那双总是拥抱你全身发疼的手。那双曾经罚抄过无数单词和课文的手。那双手心被戒尺抽打得红肿的手。开始你很不习惯这样爱的方式,父亲的手一把逮住你,紧紧地抱住,像是多年失散的父子。你愤怒,满脸通红,拼命挣脱。可又有什么用呢?这是永逃不脱的父亲的大手。你很想跳起来咬父亲一口,如果你有牙齿的话。但最终还是屈服了。屈服是无声的,你在内心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然后就后悔,沮丧。你耷拉着自己的头,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你其实是在等父亲的道歉。而父亲就是父亲,只是松开了手,睡了。你哭了不知道多久,在哭泣中睡了。在睡梦中你依旧梦见了父亲粗暴的手。继续哭泣,还在睡梦中哆嗦。你的哆嗦情不自禁,带动了父亲一起哆嗦。和父亲一起哆嗦,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啊。这几乎成了一场游戏,父亲心情不好的时候,你情愿让父亲这样爱你。父亲心情好的时候,你更情愿让父亲爱你。以父亲的名义,以父亲双手的名义,以父亲每一根指头的名义。父亲的手越来越粗暴,但越是粗暴,你越是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你所做出的反应也是越来越狂热。你是喜欢这个游戏的,你等待父亲紧紧地抱住你,抚摸你的头,如同一位自卑的孤儿在等待孤儿院院长的抚摸。每当想到自己是一个自卑的孤儿,你就在父亲的大手中流下滚烫的泪水。那些夜晚就这样被你的泪水打湿了,被你的泪水打湿的夜晚散发出大海般的腥味。你在大海般的想象中波澜起伏,哦父亲!父亲是这片大海的源头,幸福而悲凉。你似乎更愿意回忆起被父亲伤害的日子,父亲一边服下从医务室偷来的消炎药,一边愧疚地抚慰你,抚慰着伤痕累累的你。父亲越是这样抚慰,你越是不能自已。到了最后,你又带着一身的伤痕与父亲做起了游戏。悲壮、疼痛和牺牲等多种混合的感觉裹住了你,不争气的泪水一次又一次地浸湿了集体宿舍外的破操场。空荡荡的操场像父亲多青春痘的额头。那些青春痘总是被父亲镇压和活埋,它们死亡的遗骸不规则地分布在父亲的额头上,如同劫后余生的震区。你守候着熟睡的父亲,等待着月亮从半夜的操场边升起。那种荒芜,那种死寂,似乎置身在无风的月球上。游戏是令人难忘的。父亲还为你们的游戏取了一个名字。你是多么地喜欢这个名字。果酱处处。啊,果酱处处,多么准确又多么幸福的命名!幸福总是令你沉睡,有时你也在幸福中怀疑父亲。父亲为什么每次和你游戏之后,总是要发出叹息声。那叹息声一直在你的头脑里轰响,和烈士广场上的纪念碑的叹息完全一样。父亲忙碌于其他事件的时候,你会被这巨大的叹息声所追赶。你被追赶得晃来荡去的。父亲有什么心事吗?父亲为什么要叹息呢?忧虑不已的你有种预感,有一天父亲会离你而去,或者父亲有一天会不再爱你,你该怎么办呢?乱想的心事就如虱子一样多了起来。父亲似乎还觉察不到你的心事。游戏还在继续,果酱处处或者处处果酱。比如你紧张的喉咙。你总是恐惧得张大了喉咙,满脸通红(如果有镜子的话)。你的恐惧使你战栗。你的愤懑使你不安。你想推开你周围的黑暗,但你推不开。你想撞开你这四周滚烫的门,但你撞不开。你的推和撞使四周的黑暗更加蓬勃地生长。父亲,父亲在哪里?父亲为什么要带你到这儿来?父亲给了你一个完全陌生的黑夜,你伸长了脖子也看不到昔日夜空中怒放的礼花和星子。你最后哭了,哭得那么伤心和绝望,泪水由于积蓄了太久而变得黏稠。父亲回应你的只有刚刚发育出来的鼾声,绝望瞬间就填满了你沮丧的大脑。你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家的,你像得了健忘症似的,想疼了脑袋也没有想得出来。父亲似乎消沉了,整天打呵欠。直至第二天晚上,父亲带着你抄袭了前一天的经过,你是被父亲直接丢在黑夜之洞穴中的!你明白了,父亲背叛了你!其实还不是背叛,是遗弃!或者不是遗弃,而是唾弃!想到唾弃这词,你恼怒,猖狂。你的反抗令父亲不禁大叫,父亲叫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你辨认了好一会儿才听出父亲叫的不是你。父亲叫的是母亲。母亲!母亲!父亲叫得怪里怪气的。父亲越是这样怪里怪气地叫,你的恼怒和猖狂更加持久而倔强。父亲的手终于递了过来。在黑暗中安慰了你满是汗水和泪水的头颅。真是一个犟孩子!

  骑马看不了三国心急喝不了热粥还没有写好吗建设你怎么哭了你喝口水再继续写吧每个人前世里修到的是苦是甜都统统吃到肚子里你吃饭的碗还要让下一个人去盛饭你听她们说过的话她们骂我是克夫命骂我是扫帚星还打了我三个耳光我这么大就没人打过我但她们打过我我从没用过老宋的一分钱小豆子常常说我傻我真是傻啊一个人清静的日子不过非要跟老宋过她们骂得对我真是个贱活该。

  你承认你是一个犟孩子。犟孩子总是在父亲狂喊顾粉莲的声音中怀念着昔日父与子的游戏时光。没有叹息声的夜晚是多么不真实的夜晚。过去,你对父亲是多么地忠诚。父亲永远是你的偶像,而父亲却根本想不到这些,亲手帮你打碎了这个偶像,还把昔日父与子的游戏忘得干干净净。你愈是这样痛心疾首,昔日的快乐就愈在你的眼前反复闪现。温暖的亲情已逝,泪水又怎么能够淹没你的怀念。无力感和虚无感使你整夜啜泣。父亲已经睡了,你不想喊醒父亲。你想了很多,甚至想到了死。以及你死后父亲是怎样的悲恸欲绝。你在想象的场景中痛苦不已,父亲啊父亲,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直至天亮的时候,你才带着这样的幻想沉沉睡去。到了黄昏,父亲记起了你,用昔日的手想来和你亲热,你的肩膀一歪,躲过了父亲那双手。父亲没有在意,也没有继续努力。如果父亲想继续努力的话,你肯定会和父亲冰释前嫌。父亲没有继续,父亲以为你还是原来的你,没有在意你正在酝酿着报复父亲对你的背叛。背叛是说来就来,报复也是说来就来。当巨大的黑暗重临,父亲绝对没有想到你是一脸的不情愿和无精打采。父亲很惊讶你的背叛,急促地问,你怎么啦,你怎么啦。你没有应声。父亲也许意识到你的不情愿,声音小了下来,用手继续抚摸你的头。父亲的抚摸还是过去的抚摸,但你没有一点感觉。要是在往常,你早就跳起来迎接父亲的拥抱了,而今天不,今天你的头脑里满是委屈和悲哀的泪水。你已失去了父亲,父亲也失去了你。你不想解释,也不想说话,你只是想哭,如同父亲曾经念过的诗,内心是一片重洋,而流不出一滴泪水。父亲对你的报复和挑战真是毫无准备,一巴掌就打了下来。父亲下手很重,但你不怕,耷拉的头只是晃了晃。父亲的手肯定也打疼了,因为你听到了父亲身体里的叫喊声。父亲又狠狠地揍了你一下。要是在往常,你早就摆开姿势,怒气冲冲地与父亲拼命了,今天却不。你想死。父亲啊,你为什么不下手更重一点!你想,索性把你揍死算了。你的头垂得更深了,像一截自杀的草绳。一列狂热的喊口号的火车在你的头脑里开来开去,就是不想停下来。失败了的父亲再也没有什么话了。但你听见了父亲轻轻的叹息。就是这声叹息,很轻易地击开了你自闭的堤坝,泪水禁不住涌了出来,像决了堤的湖水。父亲想用手去堵,但已经陌生了的手指如何又能抵挡得住奔涌的泪水呢?泪水还在奔涌,父亲突然哆嗦了一下。哆嗦的父亲也带着你一起哆嗦了一下,在哆嗦中你头疼欲裂。垂头丧气的你是曾经在黑暗中嘶鸣的马,它一直站立着睡眠,就像广场上那根纪念碑,它在黑夜中的呼叫谁也没有听见。你等待着谈判和对话的机会。依照父亲往日的脾气,父亲对你的惩罚已经不可避免。果真,父亲很快就把你从睡梦中猛烈扯了出来,像是秋后算账。你被吓了一跳,但内心还是一阵欣慰。你所熟悉的昔日游戏又要开始了!所以,父亲的手指刚无意地碰了你一下,你就激动了。你用激动向父亲宣战。父亲用两只大手疯狂地挤压你,你钻心地疼,但你还是无声地与父亲挣扎着,扭打着。父亲把刚才的失败都化作了怒火了。你在黑暗中欢呼,父亲,来吧,来吧。你知道你必须用双倍的爱唤醒父亲的归来。你的头昂得更加高耸,更加蓬勃,像一尊迫击炮,你要把天空中的乌云统统打成碎片,你要把大地上的违章和不违章的建筑全部摧毁。来吧,来吧,父亲,我爱你!父亲的手更猛烈了,这一夜,可能谁也无法使谁更屈服,你的嘴角在和父亲的撕打中擦破出血了,因为你舔到了血的咸腥味。但你不放弃,你不能放弃,你要和父亲共同攀登那幸福的山顶。幸福说来就来。在从未有过的顶点,你哽咽,你喃喃自语,哦,父亲!父亲!父亲没有听到你的呢喃,依旧叹息了一声,像头被弓弩击中的大象轰然而睡。而你无法入眠,你在泪水的过滤之后看到了星光灿烂的夜空。你早已原谅了父亲,父亲也原谅了你。这么多年父子的友谊怎么能被几个黑夜吞噬呢。要知道,多年的父子已成了兄弟。你和父亲并肩行走的时候,你依然默念着那句老话,多年的父子成了兄弟。父亲在走路的时候,你悄悄模仿着父亲的步伐。父亲停下来候车的时候,你总是激动不安地提醒父亲,快,赶快,赶快抢个好位置!和父亲一起挤上车的时候,有人碰了你一下,你以为对方是故意的,恼怒了。父亲不停地安慰你,不要着急,要冷静,也许人家是喜欢你呢。你不听解释,后来在电车的摇晃中,父亲的手就放在你的头上,你一下子又拥有了那秘密的幸福,你终于又可以像过去那样,在你童话般的小黑屋里像婴儿一样沉睡了。父亲的心中每天都有一个儿子在诞生。而儿子的心中每天都有一个父亲在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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