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五)

  • 来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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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7-09-07 10:52

  李文标是我碰到被文学所误的人。他对他的姨妈也就是他的岳母王三四说,他要集中精力写诗写小说,他要发表作品,做一个作家,他才能考虑结婚这件小事。如果等不及,那就另请高明。李文标最喜爱的作家有四位,两位小说家,两位诗人。小说家是二高:高尔基和高玉宝。童年饱受苦难,最后都成为了作家。两个诗人是贺敬之和郭沫若。他们是我们教室后面的黑板报上出现最多的名字。李文标把这两个诗人的诗工工整整地抄在黑板上,闭着眼睛朗诵。再睁开眼,满眼的泪水。吓得我们都不敢说话。完全就是大仙上身。但我们不懂诗歌。回延安,那地方和我们太远了。地球母亲,地球怎么会是个母亲?

  就是在那个纪念碑下,陈皮说起了他已去世多年的父亲。他也是个爱写作的人,他也曾说过不成名不结婚。后来他当然结婚了。他食言了。他是他自己的叛徒。不幸的是,他娶了陈皮母亲。陈皮母亲比他父亲个子高,还会动手。后来他母亲把他父亲失手打死了。其实也不能怪他母亲,他父亲在写作上完全没有发挥出来,就把那才华全部用到了对付他母亲身上。他父亲对他母亲使用过多重修辞手法,排比,反讽,疑问,对比,夸张,能用上的都用上了。他母亲嘴笨,除了动手还是动手。他父亲也怪,从不回手,期待他母亲动手,然后他带着满脸的血向我外公告状,你看看你宝贝女儿,你看看你宝贝女儿。

  陈皮的母亲被处决之后,外公带着陈皮到处转学。外公在陈皮考上大学之后,丢下了三间屋子和一屋子的书,就消失了。他外公非常讨厌他读那些文学书,只要抓到陈皮读课外书。就当着陈皮的面一页一页地撕掉。陈皮每次在外公的书橱里找到一本课外书,就采用强记的办法。外公来撕书的时候,陈皮已完全记住了。我真的无法理解他的那个自称东郭先生的外公,既然不让陈皮读文学书,那为什么不把那些文学书扔到垃圾堆里去?陈皮没有说,我也没有问。

  如果不谈彭家庄的彭永强,也不谈他那个东郭先生的外公,我们会长久地陷入沉默的状态,毕业越来越近,未来暧昧不清。纪念碑前常躺着烂醉如泥的准毕业生。这些年轻的醉鬼占据了我和陈皮的根据地。

  快放寒假的时候,食堂前的布告栏里贴出了两张处分决定,一例留女生住宿。一例两男生情斗。留女生住宿的是经管系男生,睡了两个月也没人举报,这里面有许多细节无法核实,两个月!其他人的同学是死人吗?如果他们是下床,上床应该有感觉的,如果他们是上床,下床更是应该有感觉。不可思议。情斗的两男生是中文系的,都是《琼花》编辑部的。说是两个男诗人抢一个女诗人,比赛写情诗,每天都写,一个月后,女诗人谁也没有答应,被刚刚分配到学校做助教的新老师搞走了。两个男诗人恼羞成怒,在操场的纪念碑下约了一架,一个撕了衣服口袋,一个脸上挂了花。伤情不重,但是影响很坏。陈皮把他们统统称之为狗男女。我很想知道这三个狗男女与陈皮的关系怎么样。我没问,我怕我也会被归结到狗男女的行列。经过了很多年,因为我说错了一句话,被白若君一脚蹬到了地上,同时送了我一个称号,狗东西。我这才领悟过来,每个人都会变成狗男女。

  到处暗流涌动,陈皮不为所动,他总是拉着我谈诗歌。有人在纪念碑上用粉笔写下了,打倒某某。这个某某是我们的院长。他带着外语系的校花去了舟山群岛。一周之后,校花入党。传言校花还将留校。

  这些消息是不会进入陈皮耳朵的。他念念不忘的是徐敬亚策划的《深圳特区报》与《诗歌报》搞的诗歌大展。红色封面的大展集从不离开陈皮的黄帆布书包。我估计他有想法。但陈皮不说,我不会主动去问。彭永强培养了我的沉默。我呆在自己的沉默里,努力把自己表现为一个无辜者。

  陈皮不和我谈诗的时候,我就来到操场上,挂到双杠上继续我徒劳的倒悬。已有人传某某的父亲整天往系主任那儿跑,带去了三只咸鸭子和一只大猪头。还有人说,这些咸鸭子和猪头后来被系主任的胖老婆扔到垃圾堆上了,系主任的胖老婆开出的条件是一台进口的东芝电视机。猪头和电视机在我的头脑中不停地闪烁。操场上的纪念碑不再是一只倒挂的钉子,而是一根无所事事的牙签。

  我的身体似乎出了问题,总是打瞌睡。宿舍里不再像过去满员了,有个同学只留下了一封信,说是要去海南办公司了。他连快要到手的毕业证也没耐心等。家长没有办法,到学校取走了他的被子和书本。之后他再也没有出现。那空旷的床位令我满心焦虑,瞌睡反而消失得一干二净。

  陈皮开始了他的宏伟计划。陈皮说,当年有北岛舒婷顾城,今天有陈皮和彭三郎,当然这个城市还有很多地下诗人,我们就像急需破土而出的蝉一样,需要我们为之付出为之牺牲。为了实施这个伟大的计划,陈皮主动去《琼花》编辑部干活,他在乱成一团的稿件中,偷偷打印出了一份征稿启事。这是一份铅印的启事。接着他又连夜在学生会办公室用油印机印了一百份。陈皮的嘴唇满是痂皮。

  可我还是很想睡觉。我去了院医务室,魏医生先是翻开我的左眼皮,命令我转动眼球,并用小电筒照来照去。他又翻开我的右眼皮,命令我转动眼球。魏医生的手太重了,我的眼泪止不住涌了出来。魏医生说,哭什么哭想不到还是小林黛玉。他又拿出一只橡皮的小榔头,在我全身的各个关节上敲来敲去,仿佛我是一根木头。放下小榔头,他满脸暧昧地笑,用沾了酒精的棉球往我脸上的青春痘一一点去。每一颗被点中的青春痘刺疼不已,眼泪更多地涌出来。魏医生又从抽屉里翻出一本卷了角的书,扔给我。我抹去眼泪,翻了半天,什么也没有进入我的眼里。魏医生抢过来,翻到后面,自慰的危害性:男生在青少年时期过度手淫会导致钙质的缺失,会导致记忆力减退,注意力不集中, 理解力下降,失眠,多梦,头昏等,从而影响骨骼、牙齿及阴茎发育,还会导致肾虚,阳痿早泄,脱发,而且容易引起各种泌尿系统疾病,如尿道炎,前列腺炎等,而慢性前列腺炎引起尿频、尿末滴白、性欲减退、阳痿、早泄、不射精等,严重影响后代的繁殖。从而影响你的智力发育或者对你的生活、工作产生极大的影响。

  掉光了头发的魏医生鼻毛茂盛。魏医生把一只手重重地压在我的肩膀上,又将胸前的听筒放到我的胸部,问我,你说你一周几次?我说什么几次?魏医生说,跟我说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说我没有几次。魏医生说,究竟具体几次?魏医生的口气里满是恨铁不成钢。每一颗青春痘都在我脸上跳动,我的声音连我自己都听不见:我真的没有几次。魏医生又拍了拍我的肩膀,撕下门诊纸,在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了几个字,又把我的学生证号记下,要了我一毛钱,给了我两盒六味地黄丸。又说,年轻人,节制点,多运动,多看健康书籍,再说了,火要慢慢烧,现在烧完了,将来就没有柴了。

  我无法反驳他对我的判词,六味地黄丸在我的口袋里被撞击得哗啦哗啦响,似乎全是羞辱的子弹。你一周几次?火要慢慢烧。青春痘继续在爆炸。六味地黄一沉一浮。与它一起沉浮的,是只用过的避孕套。是天生的哑巴,是被割去喉咙的哑巴。都说不出。光有牙齿是说不出的。我折了一根树枝将那只避孕套扔起来,挂到了医务室的门把手上。光有牙齿是说不出的。

  师范穷,财校富,医学院是个流氓窝。这民谣中不包括作为大专的财校。吴荞麦就是来自财校的诗人。这学校不显山露水,但特别好。录取的分数线与师范学院的分数线相近,但分配特别好。

  作为财校学生会的宣传部长和校广播站站长,吴荞麦并不住在学生宿舍,她住在财校的旧礼堂。陈皮带着我穿过昏暗的长廊,上了舞台,在舞台的左侧,有扇门,门的后面坐着一个中性头发的女孩。陈皮没介绍,但我知道,她就是传说中的“财校李清照”吴荞麦。

  他们一见面就叽叽咕咕地说话,仿佛有说不完的话。我坐在一边的椅子上犯着困。他们是在谈诗歌展览的事。可我怎么也睡不着,随手抽出了一本杂志:《东方面孔》,又像触电样地丢下,咣当一声,有东西砸进来了。我第一次碰见裸体照片,黑头发女孩,似乎是吴荞麦,没穿衣服,两颗红樱桃,平坦的下腹,再下面那簇黑。与浴室里男生乱草的黑不一样。我紧紧闭着眼,全身燥热。窗外的喇叭在播《四月的纪念》:“二十岁,我爬出青春的沼泽地,像一把伤痕累累的六弦琴,喑哑在流浪的主题里,我走向你,用风铃草一样亮晶晶的眼神,你说你喜欢我的眼睛……”为了掩饰,我抓住了一本《美的历程》。

  我几乎是被陈皮从椅子上扯起来的。吴荞麦不见了。我想问陈皮,又不好问。陈皮带着我穿过礼堂的时候,穿越一条敌人的封锁线。礼堂埋伏了许多人影,再仔细看,什么人也没有。出了礼堂的门,光线扎眼。陈皮跑得相当快,我在后面赶。出了财校的门,陈皮才停下来,大口喘息。我肚子饿得要命,去路边买了几个包子,分给陈皮两只。陈皮接过去,狠狠地啃。他啃得飞快,随后又捡起一块石头,砸向了远处。咣当一声。一扇玻璃窗碎了。我们拔腿就跑。一条狗跟在我们后面狂吠。

  大学的毕业季总会出现许多怪事情。陈皮跟我说他睡不着,晚上学校里都是玻璃破碎的声音。可我一点也没听到,我看着陈皮。陈皮说,我从小到大,就砸过一次玻璃。还是和你一起砸的。陈皮又说,也很奇怪,一到早上,我仔细检查了一下,我们学校没有碎窗子,窗玻璃又全部装好了。我睡得太死了。白天睡,晚上睡,嗜睡症越来越严重。我停掉了纪念碑前的双杠倒悬。我给自己的诊断是,长期的倒悬,触动了我大脑中的某个血管开关,我才变得如此嗜睡。为了避免在课堂上睡觉的尴尬,我已从第一排转移到了最后一排。好在到了大四,老师们已完全不计较我们的上课态度。我们和老师的关系有点像共谋,一起欺骗学校,或者是一起欺骗大学的这段尾巴。我还去其他医院看了病,每个医生的说法都不一样。他们没有说到手淫的危害性,而是说到了脑瘤什么的。有个医生建议我去上海进行检查。他说,可能很轻微,也可能很严重,反正到了上海,才能有结论。看病的结果令我对任何事情都无动于衷。我怀疑我快要死了。每当我醒过来,陈皮总是忧郁地看着远处高高的水塔。陈皮对我说,你看有人在水塔上描着什么字。我说,不是在写诗吧。陈皮说,那人在写诗,写得相当棒。

  师范院校如同温水煮青蛙。国家每个月给生活费,四年之后,你就得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每个师范生的录取通知书上多了一个蓝色的方戳,方戳里有两个字:定向。也就是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就是一刀切。把你切到刀的这边,就不允许到刀的那边去。班长也好,那个卷舌音的团支书也好,都是不想被抛到指定地方。他们想爬到褒义词那边去。而我只能继续呆在贬义词的这边。

  期末考试的正式日期出来了,是元旦后。可大家没心思复习。传说有了分配方案,说每个班有两个人留下。这两个人选有许多版本,有人说就是班长和团支书两个人。也有人说,只有班长,另一个人谁也想不到。但不管怎么样,最后一次元旦新年晚会还得举行,我报了一个诗朗诵。可借来的音响接触不良,嘶嘶嘶地响,我的诗朗诵就成了自言自语,连鼓掌的人都没有。晚会没结束,同学们就走了一大半。我走到操场上,倒挂到双杠上,倒过来看黑咕隆咚的操场。天上没有看到星星,也看不到纪念碑。

  考完试就要放寒假,得去车站订回家的票。我请陈皮把《美的历程》还给吴荞麦。这本书我读了两遍,还做了笔记。陈皮让书放在他床上,又扔给我两本书,《拉奥孔》《艺术哲学》。陈皮说这两本书也是吴荞麦的。我不知道陈皮和吴荞麦之间发生什么了。可能吴荞麦对我们很失望。我们的诗歌展览失败了。这是一个在纪念碑下用绳子、夹子和打印的诗歌布置的“火鸟”诗歌展览。那些印有诗歌的红纸绿纸黄纸白纸被夹在绳子上(都是吴荞麦打印出来的)。绳子的一端系在纪念碑上,另一端系在我常常倒悬的双杠上。那些诗歌和绳子一起在冬季的风中仿佛红翅膀绿翅膀黄翅膀。但这些翅膀们很快被保卫处的黑胖子扯掉了,撒得满地红的绿的黄的碎羽毛。绳子也扯断了。我捡了一会儿落在地上的木头夹子,木头夹子的嘴巴里还紧紧咬着几片“火鸟”的残骸。

  天知道保卫处的那个黑胖子是如何发现我们准备诗歌展览的。也许他们早发现了,等着我们把所有的布置好了,再来阻止。我想不通。我们的名字出现在了布告栏上,我们的系主任出面保下了我们,处分仅仅通报批评。不进入档案。如果进入档案,那会跟着我们一辈子。到死也不会有橡皮把它们擦掉。同学们也变了,他们见到我,表情松弛了许多,客客气气的。我听说有的同学都回家相亲去了。他们一毕业就结婚了,接着他们会把女人的肚子搞得很大很大,像是吹气球比赛。

  临放假越来越近,西北风也越来越猖狂。我和陈皮躺在纪念碑的台阶下,考验一样,那些携带着煤灰的西北风能不能把我们冻僵。风吹起残存的碎纸片。那些碎纸片还相互追逐和打闹。假装无辜。没心没肺。碎片是纸的一个宿命。就像多年前我那被李文标撕碎的那些课本。

  宿舍里有同学已将一些书捆成团,说是先带一部分回家。反正是定向分配,反正是回老家去,等到毕业的时候会轻松点。我把《艺术哲学》翻开来,读不下去。我似乎还在那个元旦晚会上,我们教室的讲台前,自言自语地朗诵。焦虑如八爪鱼,每只爪子都没有放过我。我曾不止一次梦见过吴荞麦,她就是那个东方面孔上的女孩,两颗红樱桃,像多点了的红蜡笔,一丛淡淡的黑,像铅笔画出来的黑。

  我也开始收拾我的书,剔除了一半以上的书,而这些旧书中大多夹着我这大学四年的诗稿。看着这些熟悉又陌生的诗稿,我总是恍惚。我会再次回到彭家庄吗?我回到彭家庄还能写诗吗?种种烦恼缠住了我,我开始撕书。像陈皮母亲撕他父亲的书那样撕书。像陈皮外公撕陈皮手中的书那样撕书。像李文标撕我的语文课本那样撕书。

  李文标撕我的书,又跟一本叫做《中国青年》的杂志有关。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悄悄给《中国青年》杂志写了一封诉说烦恼的信。想不到他的信被“读者来信”采用了,李文标的名字也印在杂志上。《中国青年》杂志把李文标老师所说的苦恼命名为“上进青年共同的烦恼”。对其热心于社会主义的文学创作事业表示了积极地肯定,表扬他是新时代的“四有”青年。年轻人的事业和爱情并不矛盾。相信李文标老师会处理好事业和爱情的矛盾,取得事业和爱情的双丰收。云云。它就放在李文标老师的办公桌上。多人翻过,杂志的角已卷了起来。封面上年轻武警持着的枪尖闪着寒光,他的左眉深处藏着一颗调皮的小痣。这本杂志我偷偷翻过很多次,送全班语文作业的时候,我总会快速翻到那一页,看到李文标的名字就立即放下,心怦怦乱跳,满脸滚烫,仿佛那名字是我的名字。

  《中国青年》的封面快要脱落的时候,李文标突然宣布和王三四的女儿结婚(理由是他的名字变成铅字了)。他往办公室的每一张办公桌上发了一袋糖。我也吃到了其中的一粒。婚假七天,可仅过了三天,李文标提前上班,原来布满青春痘的脸变得无比光滑。真是命中注定,这个人对诗歌的热情变得无比狂热。带着我们再一次复习早学过的诗歌单元,命令我们背诵过堂,并且布置我们在作文本上写诗。每人一首。大家都以为他在说笑话,交了白卷,没想到他当了真。他让我这个语文课代表把手中的语文书交上去,我知道凶多吉少,伏在课桌上,紧紧地捂着我的语文书。李文标从讲台上走下来,很轻易地扳起我的头,将我的课本抽走,翻到诗歌单元,哗啦哗啦,哗啦哗啦,书的那几页被他撕了下来。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八。李文标指头力气真大。他将手中的碎片又全掷到我的头上。纷纷扬扬。洋洋洒洒。我能够背诵这些碎片中的全部三首诗歌。海涅的《西里西亚的纺织工人》,柯岩的《周总理,你在哪里?》,臧克家的《有的人》。“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我被诗人弄糊涂了。究竟这个神秘的“有的人”是活着还是死了?后来这些课题就成了他的岳母王三四研究并回答的课题。期待命运答案的芸芸众生都去李文标手中挂号,按照李文标手中的号码,排队听王三四算卦打蓍,跟着听王三四解释,有的人活着,有的人死去,有的人挨打,有的人吃肉,有的人发财,有的人破产,有的人升官,有的人坐牢,有的人出国,有的人失踪,有的人告状,有的人躲债,有的人改了名字,有的人去韩国易了容,有的人死了近四十年,仍旧呆在那条河里,满身的螺蛳和青苔,坚决不忍找替死鬼以便自己投胎。而这个六岁的大善人,竟然是我从未谋面的哥哥彭二郎。

  我似乎是一觉睡到了第二年春天,学院里空空荡荡,我找遍了教学楼,找遍了图书馆,也找遍了操场。没有人。如果不是看到我自己的影子,我真以为我在做梦。我赶紧出了校门,在丰乐桥边买了两块糯米糍粑,边啃边往文昌广场走去。文昌阁前人群拥挤,我远远就看到了我的女神吴荞麦。她站在陈皮的身边,系了一条红丝巾。陈皮穿了条白裤子。一个白如雪,一个红似火。几年后,我在西江镇破旧的电影院里看到电影《古今大战秦俑情》中,巩俐演的冬儿转身投火,就如当时的场景。绝望又深情。深情又绝望。这对红丝巾和白裤子的情侣前面是只募捐箱。上面有陈皮写的三行诗:“心/我们的心/一样滚烫,一起跳动。”人们纷纷往募捐箱里投钱。他们不停地说谢谢。声音嘶哑,嘶哑的声音多了深沉。

  但纸张和玻璃是同样的下场。牙齿和骨头也是同样的下场。春天和夏天也是同样的下场。陈皮让我把蚊帐取下来,让我用墨汁在上面写字。陈皮让我抄了四行诗:“我放出猎犬扑向我们许给我们空中的坟墓/我玩蛇做梦死亡是来自德国的大士/你金发的马格丽特/你灰发的舒拉密兹”我不知道这首诗是谁写的。只知道这首诗很好。抄写完成后,陈皮给了我一瓶可口可乐。可口可乐实在太难喝了。比太阳神难喝多了。我们中有非常聪明的人,他们的口袋里总是悄悄放着小瓶子的“太阳神”: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们爱天长地久。保卫处的黑胖子让我务必把陈皮从火车站拖回来。我在火车站拥挤的人群中找到陈皮,吴荞麦已不在身边了。到处都是撕碎的纸片。陈皮依旧穿着那条白裤子,白裤子早变成了灰裤子,灰裤子的膝盖处两个大黑斑,像两只睡眠不足的眼睛。那是柏油路上的沥青。

  后来陈皮消失了很长时间,有人说他携款潜逃了,把捐款箱里的钱占为己有了。也有人说他和吴荞麦旅行结婚了。我不相信。我常去操场边,倒悬在双杠上。我忘记了睡眠,也忘记了饥饿。纪念碑还在,我知道陈皮肯定会来。

  陈皮是在一个雨天出现的。他塞了我一个礼物,一首完整的保罗·策兰《死亡赋格》。是抄在一张报纸上的。他说,1970年4月20日,保罗·策兰从巴黎的一座桥上一跃而下,跳入了巴黎江中。陈皮说,我不会活过30岁的。我赶紧说我也是。陈皮没有听进去,他从口袋里翻出5张10元的纸币,对我说,这是我给你的结婚礼金,你毕业后一定要找个女人结婚,能被一个女人打一个女人骂比孤独一生更幸福。陈皮又说,我把我外公给我的手表卖了,反正西铁城迟早就要被淘汰的,水浒传的时代到来了,我们完蛋了。

  我已记不起那个初夏我是怎样把书和行李搬回彭家庄的。我的毕业证书丢了,派遣证也丢了。我在家醒了睡,睡了醒。有无数首诗行在我头脑中列队,等待我的命令,等待我的指挥,而我来不及醒来,它们的队伍就崩溃了。不是我的问题,是它们没有耐心。没有耐心的还有顾粉莲。彭永强吓坏了,不再对我大声呵斥,说话无比温柔,买来猪蹄,在我睡眠的床前,用尖锐的镊子镊去猪蹄上的猪毛。我听到了他长长的叹息声,又闻见了黄豆猪蹄的浓香。顾粉莲用汤匙将黄豆猪蹄汤喂到我的嘴里。我勉强吞咽下一口,又再次昏昏睡去。顾粉莲说,这孩子读书把头脑读空了。顾粉莲又说,你说他是国家的人,国家还会要他吗?彭永强用力把顾粉莲扯到外面去,不准说这样的话,人家王三四算过了,我家三郎命中活该有这一劫。过了这个夏天,天一凉,他的这一劫就过去了。

  王三四算到的这一劫如同长长的绳子,将我捆绑了一个漫长的夏天。我从大学里带回来的书也被长长的草绳捆了一个漫长的夏天。我没有力气将它们解开。我想睡。

  九

  那时你的身高已没有再长高的可能性,但你还保留着大学时代在双杠上倒悬的习惯。倒悬在西江中学仅有的一副双杠上,双杠冰凉,铁腥味浓郁,你的腿被拉得生疼。四个月前,你拿着介绍信和一本《邓小平文选》从西江的轮船码头上来。西江镇解放前还设过西江市,是个躲战乱的好地方,也是城镇户口最多的镇,有粮管所,供销社,邮电局,医院,再后来,粮管所改制了,供销社解散了,除了一家又亏损又污染的造纸厂,一家季节性的盐水藕厂,再没有像样的工厂了。一百年以上的破烂瓦房和西江镇一样,不可避免地走向寂寞和死亡。那条刚刚下过雨的街道叫做交通路,交通路上的每一块砖头都埋藏着阳谋和阴谋。这些阴谋和阳谋只有老西江人才能分辨清楚,你将来可能会成为那样的人。

  交通路的两侧有一些私人旅馆,在私人旅馆的中间,有一家生意清淡的人民旅社,那红色木头的柜台后面肯定有一个态度不好的胖姑娘。交通路的尽头是邮电路,绿色的邮电支局就面对着从轮船码头上来的客人。邮电局里有许多姑娘,说话飞快的是负责拨长途电话的女话务员。你想打个长途电话去找陈皮,但没有他的任何消息。柜台上卖邮票的姑娘有一条长长的辫子,她低头盖邮戳,那条不听话的长辫子就会蜿蜒到前面来。你的所有的诗歌从她手里经过但不是胡主任所说的那样写求爱信。

  从邮电局转向西,有一家集体性质的杂货店,里面有一个老头和一个红花棉袄的近视眼姑娘,她总是眯着眼睛看你。靠近杂货店的是一家面店,一个母亲和一个女儿。两个人的头发全被面粉染白,西江人都说这女儿是她父亲死后三年出生的。面店再向前,是新华书店,书店里没有女营业员。新华书店隔壁是一家酱园店,常年弥漫着酱油和醋的混合味道,营业员是一个矮腿姑娘,她的耳朵有一对闪闪发光的金叶子。酱园店的后身是一座坐厕,据说可以追溯到明代,你坐过那里一次,刚刚坐下又站了起来,你实在忍受不了那些老头用力时从喉咙发出的声音。

  坐厕向西就是人民医院,医院里有许多小护士,长得最漂亮的那个常常把针头戳到人家的骨头上。幼儿园还没去过,那里面有几个会唱歌的女教师,她们都刚刚从西江中学毕业,就成为其中的临时工。她们都认为唱二重唱的耿莲凤配不上张振富。有虎牙的巩俐根本就没有刘晓庆漂亮。国营粮管所有两个姑娘,一个是镇长的女儿,一个是副镇长的女儿,她们是西江镇的天鹅,副镇长的女儿是西江镇第一个穿牛仔裤的。供销社有三个没有结过婚的姑娘。卖开司米的那个姑娘满脸的雀斑,初中时她早和小学校长的儿子打过胎。你从西江镇的街道上走过来又走过去,像一条鱼游来游去,那些女孩是命运悬在水中的诱饵,你一旦张口吞下,你就得被命运死死地按在了这里,如苏武牧羊。你会和那些老头老太一样全身布满了潮湿的癣斑,每天到公共浴池用滚烫的池水烫成脚丫性高潮。想到长了稀疏胡子的西江老羊。你在备课笔记上用铅笔写下:人生只是暂借,你要为了离开这个地方守身如玉。写下这些你又用橡皮小心擦去,你固执地认为自己是暂借在这个西江镇,连这些笔迹也是暂借。

  你继续暂借在操场边的双杠上,有一天,你的视线慢慢抬高,发现有四个西江镇的年轻人正把双杠和你一起从地里生生拔起。他们的力气实在惊人,那双杠的根不像树根,双杠的脚长在一个水泥块上。你惊叫起来。惊叫声很快就消失在空荡荡的夜色中。拔双杠的四个年轻人并不知道黑暗中的双杠上还有一个人,丢下你和拔出来的双杠,蹿到了围墙边的一棵树上,四个人如武功极强的高手翻过了西江中学的围墙。你可能吓着了他们,但你是真正被西江镇的痞子吓住了。

  痞子是西江镇的特产。他们警告过你,有西伯利亚之称的西江镇有两个特产,一个出大干部,一个是痞子。大干部出自西江游击队。随着部队南下,西江游击队的干部就像种子一样遍布全国,但他们几乎都没有再回到西江。再后来,大队长小队长的亲戚基本上都离开了西江镇。而痞子们无处可去。那些课桌和课凳——每次晚会过后,一些课桌和课凳就不见了,是被痞子们搬回家作为煤炉的引火材料,叫做靠学校吃学校。他们每天都在练石锁,把一百多斤的石锁像扔乒乓球一样在空中扔来扔去。力气最大的是痞子中的老大,但你不认识他。痞子们每天深夜在镇上乱冲乱撞,排着队伍撒尿接龙,打群架,尖厉的吹哨声,会晃动你头顶上的电灯,把正在备课的你搅得很烦。有时候,睡着的你会被他们翻墙头的声音惊醒。他们还在一个午夜,把你和隔壁单身教师的宿舍敲得震天响,痞子捏着嗓子喊,什么事?起来尿尿,再不尿就尿到床上了。你只好醒来,睁眼看着外面的黑暗,简直和黑白电影里的地下工作者一样,你随时准备接受国民党特务的逮捕,在如此危险的环境里,偏偏你失去了上级的单线联系。但痞子们治愈了你的嗜睡症。

  你和总务处胡主任去西江派出所报案。派出所姚所长紧盯着你的面孔,他肯定记得你报户口的情景,姚所长坚决不允许你使用新名字,理由是上头规定的。姚所长对胡主任说,你找到证人,我去用洋铐子铐人。胡主任想叫姚所长去看双杠被破坏的现场,姚所长坚决不想去,转动着屁股下的老板椅,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说他们是痞子,可都是贵校培养出来的啊。他还说,我在部队的时候,也是学过几天辩证法的,内因是很重要的,什么叫做苍蝇不盯无缝的蛋?说到哲学的分上,胡主任不说话了。你去派出所报案的事很快传遍了西江镇。有人让你注意点,尽量不要出校门,痞子会来报复你。胡主任也听到了这样的说法。他提出了一种特别的解决方案:赶紧成为西江镇的女婿。老胡主任说,吃丈母吧,吃了丈母,你就是西江镇的人,痞子不会找自家人的麻烦。你明白老胡主任想把总务处变成婚姻介绍所,让你吃了丈母,脱掉客籍,吃上丈母娘的好饭好菜,用吃出来的力气和西江镇的姑娘生上七男八女。

  西江中学没吃丈母的队伍越来越小了。后来,只剩下了:你和小麦。老胡主任说,你是不是那个地方有问题?我像你这么大时已两个孩子了。你腼腆一笑,心想,我只是一个暂借人。但你不能说出,就像你不能说出你是一个诗人。很多天过去了,被拔出来的双杠被老胡主任重新栽好了。你还故意出过好几次校门,但几乎没有一个痞子来找你,或者他们在酝酿着更大的阴谋。轮船码头的汽笛提醒你只是一个客人。客人必须离席,只是需要时间。

  西江镇的生和死并没有什么区别。活人比死人多出一副会发出声音的嗓门。午饭的龙门阵是大家活着的凭据。你实在咽不下那遍布老鼠屎的饭,仅仅咽了几口就回宿舍睡觉了。到了上课前一刻钟,闹钟不客气地把你从睡梦中推醒了,你很不情愿地洗脸,刷牙,抓了两支粉笔就往教室里冲。下午第一节课讲的效果不是太好,但也不是很差,可一向在第一节课昏昏沉沉的学生们都很反常,一会儿就有一个事,文具盒掉在地上的响声惊心动魄,一个学生放了一个屁,还拉长了尾音。大家都笑了起来。你很有耐心地等学生笑完,继续上课。下了课,你好像才从午睡中醒了过来。再后来,你听说小麦被痞子打了。此痞子在西江镇称为“摆平公司”总经理。他进学校的方式和其他的痞子不一样,其他痞子爬围墙,他从来就不爬围墙,他从传达室里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再从传达室里走出去。你让全班的学生背诵课文,然后回到自己的宿舍,对着镜子给自己狠狠两个耳光。

  在学生们朗诵的声音中,你的耳光声音没有传得太远。你打耳光的动作来自于顾粉莲。她把彭永强和王三四搞在一起的原因归结于你,大学毕业时的那一劫是王三四替你除掉的,彭永强把自己偿还给了王三四。顾粉莲惩罚自己就是惩罚你。你去小麦的宿舍找到小麦。你把你当成了陈皮,把小麦当成了自己。小麦和你一样,看上去听得很认真,也会装聋作哑。但你需要有个人听你说话,听你说诗,听你说陈皮。

  小麦的眼泪比林黛玉还多,他一边抹眼泪,一边断断续续地讲述。那天,小麦吃完饭,睡得糊里糊涂的,宿舍被敲开,进来一个人,不像是学生的父母,像是学生的哥哥。没等小麦问他,一个巴掌刮过来了,小麦想躲开,来不及了。那人丢下一句话,别以为你会吃点粉笔灰就了不起,你给我放老实点。你让小麦抬起头来。小麦和你的嘴角都有血丝。你和小麦去镇中心卫生院就诊。你知道你是在模仿王三四,顾粉莲曾带着她的弟弟也就是你的拐腿舅舅去捉奸,被打的王三四拿着医药费的单子找到了彭永强全部报销。彭永强甚至提前挖掉了一个夏天浇灌出来的四分地的芋头。

  你和小麦走过西江后街的时候,耳朵上戴着一对金叶子的酱园店的矮姑娘还对你微笑,你在她的脸上找到过吴荞麦的微笑。你打着胡主任的旗号找到妇产科Q医生。Q医生是老胡的大儿媳,她被你的甜言蜜语和捂着脸颊的痛苦所迷惑。验光,验血,田七药片。麝香虎骨膏。去找医生写鉴定书的时候,你紧紧握住了小麦的手,小麦的手还在颤抖。再后来的事件就是你和赵校长的事。赵校长最喜欢查男生宿舍,男生最怕赵校长查男生宿舍,赵校长的手总会准确地捉到男孩裤裆里的那货。赵校长也曾抱着枕头钻进你的被窝。他的手想钻进你的晴纶运动裤,你狠狠地抓了他的手一把。

  你从小麦的备课笔记上撕下了一张纸,龙飞凤舞地写下罢课声明:严惩真正的凶手,还我宁静的校园。你暗示说大学同学在北京大报做记者。他们没向你证实,虽然你已做好了回答的准备:我的同学叫陈经天,不信你们可以查。这是你到达西江中学的第二年。陈经天是陈皮原来的名字,也是身份证上的名字。

  在西江镇的那些日子里,你总是想起神话中的所罗门王和魔鬼的故事,那个被所罗门王封在瓶子中的魔鬼,那个魔鬼在瓶子中给开瓶人升官发财的许多许诺,但瓶子外面,谁都听不到。瓶子外面的人都是聋子。没有一个渔夫来启封那个有封印的瓶子。你起草的罢课声明完全体现了你写诗的才华和激情,其中有几句话后来成了西江中学的名言。大家在努力教学,可在痞子们面前,所有的努力都等于零。任何数乘以零都等于零,而痞子就是那个零。西江中学之大,竟然安顿不下一个教师最为基本的要求,西江镇之大,竟然对付不了一群痞子和一个凶手。

  赵校长很有耐心地对你说,你们怎么不相信组织?他们是痞子,难道你们也是痞子吗?安定团结非常重要。赵校长说,我可以负责任地跟你说,在你和小麦老师被打这件事上,组织上是绝对不向他们低头的。你们要相信我,你们和我儿子差不多大,我都把你们当作儿子看待的,我不会害你们的。

  其他人是可以讲安定团结的,惟独他不可以讲。赵校长还有一个乐趣是打老婆。安定团结的帽子对你来说等于零,你甚至想到了姚所长腰间的那把枪,有人说那只是空的牛皮枪套,里面其实没有枪。你甚至想,如果姚所长把枪里的那颗子弹射过来,你也愿意付那颗子弹的钱。陈皮的外公也带着陈皮去付过费,一颗子弹五毛钱。

  赵校长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在实施催眠术。胡主任没去找小麦,而是找到了你。给你讲了几个故事。一个故事是文革期间,一个右派老师把自己吊在了西江学校门口的梧桐树上。另一个是痞子的故事。老赵讲了发生在西江镇造纸厂的一个悲剧。铡草车间。一个女工不小心掉到铡草坑里了,男人很是着急,也跳了下去……这个男人和女人就是痞子的老子和老娘,痞子和妹妹相依为命。当时他们还小。抚恤金被痞子的叔叔婶婶收着,但他们不想给。后来痞子用一副双截棍收回来了。老胡主任说,赵校长是个奸臣。你早就知道喜欢看《三国演义》的老胡主任想代替赵校长。传言胡主任每周向教育局写一封信,汇报西江中学管理不善的情况。

  你没有答应老胡,也没有回绝老胡。作为两个受害者,你每天都去为小麦打气,你说耳光不会白挨。小麦将信将疑,赵校长把小麦的大学老师请到了学校做报告。据说小麦去看了老师,但没拿起筷子吃饭。李文标代表彭永强过来看你,带来了一篮子草鸡蛋。李文标建议你把这篮子鸡蛋送给赵校长。你把鸡蛋全部送给了小麦。赵校长开始代上你的课,男生们无心听课,全部夹紧了裤裆。你不好去教室,也无法回家。你的信件似乎全被人拆过。小麦在你的鼓励下决定自焚抗议。再后来,老胡主任给公安局长的人民来信起了作用,姚所长忽然宣布站在学校这边站在老师这边,人民公安要逮捕殴打教师的痞子。某天晚上,你正等待老胡过来和你交心。推开门的却是一个穿着水红色连衣裙的狐狸精。

  你跑进教室悄悄复课,你没有脸面通知小麦。小麦指着鼻子责问你。你挤出三滴泪水。说你差点把自己悬挂在屋梁上。你说你中了西江中学的圈套。你对小麦说,我这辈子就这样了,我希望你能够实现自己的诺言,赶紧复习考研,重新投胎。这个圈套是你说出来的,根本没有人相信。那个叫张小兰的姑娘已在你的房间里进进出出,她大大方方地给你洗内裤晾内裤。同时晒出的还有她的那件水红色的连衣裙。赵校长故意跑到她的面前,叫了一声彭师娘。小麦认定了你根本就是一个骗子,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陈皮,陈皮是虚构的。

  此事令小麦义无反顾地走上了复习考研的苦行之路。他在苦读许国璋英语之余,也接过你的习惯将自己倒悬于双杠上,你不知道小麦看到的风景会和你看到是否一样。但小麦会倒悬着看着你和张小兰走进走出。再也没有痞子走进西江中学闯祸惹事了,逃跑在外半年的凶手张建丰摇身一变,成了西江中学的门卫和保安。这是胡主任的杰作,他成了赵校长。在那个轰动西江镇的婚礼上,老赵校长送了这对新人一副对联,老胡主任一字一顿地读了出来。上联是:一上一下并非阶级压迫,共创和谐社会。下联是:几进几出不是野蛮侵入,造就一代新人。横批:生命在于运动。原来以为不会出现的赵校长也出现了,表演了一个节目,唱阿庆嫂、刁德一和胡司令三个角色,赵校长的京剧《智斗》把婚礼推向了高潮。

  彭永强带来了王三四的三十块钱贺礼。你没有让张小兰知道。从小没有母亲的张小兰把所有的马屁都拍向顾粉莲。当然,你也通过姚所长成功地把张小兰的名字变成了颇有诗意的张荞麦。彭林元看出了赵校长的怪异,而彭永强直接说出了赵校长的别名,他是个二姨娘。顾粉莲埋头苦吃,她说这桌上的菜全是钱,她怕浪费,甚至说,如果可能,应该收集起来,运回到家里去当猪食。你说,难道西江镇没有猪?婚礼上最落寞的是小麦,他进入了研究生复试,但金鱼眼的教育局长始终不肯盖章。你把痞子也就是那个凶手拉到小麦的面前,对小麦说,小麦,你还他十个耳光,我保证他不还手。小麦冷了脸,拂袖而去。西江镇的老师编了一个口头禅:西江多稀奇,痞子成舅子,不打不相识,打了就结婚。

  新婚之夜,你和张小兰开始上复习课。你怎么也睡不着,此时此刻你已和陈皮分别了 1000天。1000天之后,你开始把张小兰(张荞麦)的双腿当成双杠,这是你自己也无法相信的命运笑话。但你的确是这个笑话的主角,你每晚倒悬在张小兰(张荞麦)的“双杠”上,安全,舒适,乐不思蜀,似渐渐发胖的昏君。西江镇的人都说:拳头有用没有用?鲁智深的拳头打死了镇关西,张建丰的拳头打出了一个大学生妹夫,还打出了一个铁饭碗。谁也猜不透。更令人想不到的是,张小兰(张荞麦)天生就是做师娘的命。第一年清明节,张建丰挽着大了肚子的张小兰(张荞麦)去祭拜你岳父岳母的坟,那么大个子的张建丰哭得死去活来。赵校长骄傲地说,我们有了张建丰,西江中学的校园安全可以高枕无忧。在你看来,完全是盲目乐观。胡主任还给了你一个图书馆长职位,让你去管理图书馆。

  你的口袋里有一封小麦寄回来带有北京风光的明信片,明信片上只有四个字,北京万岁!这张明信片后来被张荞麦洗成了一团纸浆,“北京万岁”消失了。你不知道是不是小麦在感谢你为他的报名作了贡献?你悄悄用了图书馆的章,掩去了“图书馆”三个字,变成了“西江中学”的章。北京的那所大学没有再要教育局的章。老赵校长则说,小麦一直没看得上西江镇的女孩,他就是想做叛徒,想做飞鸽牌。而你才是西江中学的永久牌。

  永久牌自行车慢慢在寂寞而空心的日子生锈,你的十指沾满了粉笔灰,有时候你还将食指伸到嘴巴里。粉笔灰寡然无味。你又开始读书,思念陈皮。在清点自己藏书的时候,发现小麦带走了一本书,那是陈皮给你的毕业纪念: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定价一块六。扉页上是陈皮二十三岁的字:孤独的人永远孤独,惟独你,永是孤独的朋友。

  孤独的人永远孤独。在那些土灰色的日子里,你在孤独的西江镇中学操场上倒悬,期待着陈皮一步步向你走来。而陈皮那时正游荡在那个还没有繁荣起来的圆明园画家村。那里的野树林,那里的小鱼塘,和西江镇的树林渔塘一样冷清和潦倒。如果爬到那棵最高的国槐捋槐花的话,可以带着饥饿的肚子眺望那堆东倒西歪的耻辱的石头,那些歪斜在一起的石头们在晨光中是白色的,在夕阳下也是白色的,在月光下同样是白色的。陈皮和潦倒的艺术家们在福寿门一间房子住下。这是一间公共厕所改建的。大家挤在这间小房子里,谁也搞不清楚这公共厕所的房子是谁租的。反正一个人出去工作,其他在一起写诗,读诗,饥饿消除了他们的脚臭。一个人烦了,就回来写诗或者画画,喝酒,痛哭,再离开。最艰苦的时候,肉摊的老板娘发现了陈皮,她说陈皮长得特别像她夭折的弟弟,特地施舍了他一块肥肉,陈皮作为肉摊老板娘的弟弟替身活着,并捧着这块足有三两重的肥肉,穿越过那片乌鸦成群的杂树林,夕阳渐渐落下,陈皮期待有一只狼嗅到手中肥肉的味道,然后他再徒手打死这只恶狼。那今天晚上的画家村就会是狼肉之夜。那个饿昏过好几次的画家被陈皮唤醒,他用画盘盛了水,放在油灯上开始煮肉。画家顺便去找了几棵野菜,野菜名字不详,但其味道越来越浓郁,画家说可能放错了,是毒菜,陈皮决定和他吃下去,做个饱死鬼也行。两个人吃了三两肉,陈皮坐在画家的画旁,那画是一万只青蛙拥挤在一起。陈皮是一个有密集恐惧症的人,这是多年前留下的后遗症。是陈皮写过的诗成了画家的主题:

  有一万只癞蛤蟆

  在雨后的操场上

  一万只癞蛤蟆在操场上

  一万只癞蛤蟆在广场上

  一万只癞蛤蟆在火车站

  一万只癞蛤蟆在高速公路上

  陈皮说他看懂了。不是癞蛤蟆,而是青蛙。其实那柔软的青蛙,穿着迷彩服的青蛙,舌头那么长,身体那么软。但它们多么有表现力,生机勃勃,生机盎然,它们在操场上,在广场上,在火车站,在高速公路上,摩来擦去,跳来碰去,都以为它们是青蛙王子,其实大家都是癞蛤蟆。后来这幅《火焰青蛙》被陌生人一千元买走,画家带着陈皮去开荤。这是陈皮的第一次,陈皮还没有来得及开口,那女孩就把衣服脱掉了,陈皮停不下来的哆嗦令她厌烦。再后来,陈皮认识了一个写诗的小女孩,把她带到昌平,在海子蹲过的学校参加纪念海子的诗歌朗诵会,朗诵会一结束,小女孩坐上了一白发诗人的车远去。陈皮以为白发更显得德高望重,殊不知这家伙是遗传的白化病。白化病的诗人成了那女孩在北京的饭票。那个晚上,陈皮决定去打台球,去喝酒,再后来陈皮去赌博,把最后一堆在工地上搬砖头搬来的钱扔到破帐篷的扑克牌上。

  后来福寿门那公共厕所也变成了废墟,圆明园的画家们一天之内全部爬到了树上,然后飞到了更远的地方。陈皮到地铁上乞讨,到火车上乞讨,到汽车上乞讨,后来他遇到了曲江公司的招聘,他们让他写一篇文字,只要一千字,他写了一万字,还没有来得及结尾。而黄昏已近,曲江公司招聘的老主任要急着回去看电视剧《永不瞑目》,他特别喜欢那里面的欧庆春,多像他多年前暗恋过的女老师。老主任拔出陈皮手中的笔,说,小伙子,不用再写了,我录取你了!陈皮问为什么?老主任说,其他的人根本就不像你,你特别需要这个饭碗。老主任又说,小伙子,你要记住,是我把你录取到曲江的,到时候你有位置了,我老了,你可不要一脚把我踢开。

  在这之后,陈皮寄你的信纸信封上出现了毛体的“曲江”二字。门卫张建丰悄悄告诉张荞麦,我替你看过了,用《曲江》信封写信的不是骚女人,而是彭老师的同学。陈皮的字太像女性的字了。赵校长对毛体红字有着天然的敬畏。他问你,《曲江》是什么大杂志?你说,相当于《求是》,也就是过去的《红旗》。赵校长说,哪能这样放在一起说?他讪讪地走开,你接着在电脑上玩“空心接龙”,“空心接龙”里的那些扑克牌如竖排的诗歌,一行行写好,又一行行擦去。你无法原谅自己的是,有一组诗是因为你附了一帧张荞麦的照片而成功发表。

  陈皮所预言的《水浒传》时代真的到来了,网上的诗歌论坛冒出了许多山头,又冒出许多蒙面诗人。有一个叫“二号黑电池”。“二号黑电池”贴出一首《如屁的人生》:“有的又响又臭/就像感叹号//有的无声无臭/就像省略号//响亮的/要归于句号般的/寂静//臭不可闻的/会如破折号般/随风飘散//无声无息的/像逗号/像句号//仿佛从未来过//人生如屁/如果没有放完/那就在两瓣屁股般的括号中间/继续否定//人生如屁/如果放完了/那等于承认了虚无”。“二号黑电池”开放了评论空间,表扬批评诅咒广告帖无数,垃圾场般缤纷。“二号黑电池”把这些跟帖者统统称之为 “二号子弹们”。“二号子弹们”对这首诗的争议分为两极,一派说这首诗就是一个长长的臭屁。一派说这首诗简单干脆,不做作,直指人心。反对派立即反驳,不是直指人心而是直指屁眼吧。后来“二号黑电池”关闭了评论功能,博客停摆,子弹消失。“二号黑电池”疑似漏光了电。也有说“二号黑电池”本是垃圾,来自于垃圾当然归于垃圾。如果“二号子弹们”细心,可以考察出“二号黑电池”停摆是因为有人在跟帖部分贴出了一首叫做《大嘴的零食》的乡土诗,此诗土腥气极重,且长满了陈旧的霉斑,百度搜索“大嘴”可在“大嘴猴”“大嘴茱莉”角落部分冒几行有关《大嘴的零食》的残骸。此诗最初诞生于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某纸刊,作者彭三郎。在“二号黑电池”停摆的时候,有一个叫“猪九九八十一戒”的新人在网络新鲜出水。可自嘲早已过时,自贱更排不上位。“猪九九八十一戒”被扔在网络的某个角落自我祭奠,如破车轮下雪的喘息。

  再后来,“二号黑电池”又重出江湖,贴出了他在网络上得到一致认可的成名作:《致不讲理的父亲》:“凭什么/你的头发能活七年/我的屌毛/只有三周寿命?”此贴一出,论坛欢呼一片,说是汉语诗歌的自由突破。有德高望重的诗歌评论家说,“二号黑电池”这短短四行诗,写尽了中国式的父子紧张、生命接力、成长羞辱和暴力性史。期待“二号黑电池”更多的好作品。而“二号黑电池”仿佛消失了。算起来,“二号黑电池” 的青春期只有三周,三周之后,网络上蔓延出了世界地图般的老年斑。

  你从没跟陈皮说起网络上的故事。陈皮极其讨厌虚无缥缈的网络,讨厌一切和机器有关的新鲜事物。陈皮在来信中问起你的诗歌,你会说起你枯燥的教学,日复一日,无穷无尽。陈皮问起你的读书,你会说起你臃肿的婚姻。自从结婚后,你没有写过一首诗。张荞麦乔模乔样孕吐,装模作样腰疼,她夸张地腆着肚子在前面走鸭步,你的学生模仿着在后面走鸭步,你假装没有看到。那时的张建丰自我感觉实在太良好,开始几个月,都能成功地捉住两个小痞子,并让他们在操场上的司令台上示众。次数多了,一个小痞子悄悄向赵校长揭发了张建丰和他们不是真的,而是演双簧。三个月后,张建丰用不太聪明的表演砸了自己的饭碗,老赵校长给张建丰两个选择:要么公示于众,要么自己辞职。

  张建丰想再次成为痞子头头已不可能。一只雪白的碗盛过了大便,即使洗干净,也不可能再盛饭了。张建丰是这样,你更是如此,你的饭碗里全是小胖子的大便,小胖子的大便金黄金黄,像刚刚时兴的粒粒橙。他对他舅舅张建丰的深情告别不以为然,蹬着双腿哇哇大哭。张荞麦黑着脸,坚决不说话。你给张建丰塞了一百块钱(这是一学期的补课费),说,世界上聪明的人多着呢。张建丰说,我要去告赵校长,他让我们把食堂里的那石膏像扔到东大河里去了。你说有证据吗?张建丰说你也抬的。你说你没有。张荞麦则说,除非你把石膏像再捞上来,否则不要说。当天晚上,张荞麦还说起了给张建丰的一百块钱。后来,你骑着自行车带小胖子去镇外看油菜花,西江镇外面的油菜花和老家一样如大便一般金黄灿烂。回程的时候,自行车的辐条卡住了小胖子的脚。小胖子哇哇大哭,你狠狠地抽打自己的嘴巴,决定离开这个失去童贞的地方。

  十

  网上有人攻击彭三郎的《父子一场》是一部非常虚伪的作品。彭三郎的名字写成了英文字母“P”。论坛上说, P家庄有个小P。小P多愁善感,舞文弄墨,粉饰太平。在小P的笔下,P家总是父严子孝,团结友邻,帮贫扶困。真实情况是,P父是一个赌吃嫖窑的懒汉,打老婆,骂儿子。明明P父在相好的身上中风瘫痪,小P却写成为了家庭而积劳成疾。明明P父打骂小P是家常便饭,到了小P的笔下,P父成了中国最好的父亲。谎话连篇的《父子一场》骗取了奖金,骗取了新闻单位的信任,也骗取了善良人的眼泪。但骗不了榆城人民。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父子一场》就是个P!一个戴了绿帽子的P!

  《〈父子一场〉就是个P》在网上有不少点击率,但跟帖不多。主要是大家不太爱文学了,而且他们所说的P作家,又不是热门的韩寒郭敬明,这个帖子后来就这样沉下去了。

  彭三郎知道这个P作家就是他,可网上这篇文章的作者是谁呢?彭三郎把身边的人想了个遍,头想疼了,也没想得出来。

  过了几天,网上又出现了一篇网文,题目叫《L镇长的大背景》。说最近公款吃喝斗殴出了人命案的L镇长其实是中央某某部长的堂兄弟。为了佐证这点,他们还把中央某部网站一位L姓的副部长的名字和照片发了出来。除了籍贯不一样,其他都非常疑似,姓L,年龄也像,关键是眉眼和头发,眉毛和眼睛很长,谢顶也像。其实L部长不是L镇长的堂哥,中国人老了,模样其实都差不多。

  这篇文章很热,跟帖很多,有个帖子说到L镇长包养女记者的事。还例举出证据,L镇长每年帮助推销订阅《晚报》达500份。L镇长每年帮女记者拉的广告赞助有100万。如果女记者不和这个姓L的睡觉,姓L的不可能为她做这么大的贡献。这个帖子还说,女记者为这个L镇长打过胎,是在仙女镇人民医院的妇产科。仙女镇五万人民都可以作证。

  后面这个包养帖子很快就被删除了。

  这又是谁写的?

  如果陈皮还活着的话,他会帮他分析的。可他,为什么还没有醒过来?

  彭三郎打了个电话给彭林元,彭林元在电话中劈头盖脸地骂了他一通。你又捅纰漏了吧。什么叫狗改不了吃屎,你就是那条吃屎的狗。

  彭三郎静静等大郎骂停,问,妈妈怎么样?

  你还知道妈妈啊,彭林元说,你家那个张荞麦,绿帽子都戴到我头上了。人家都说王春巧偷人。人家还说是在还老混蛋的债。他妈妈的,还老混蛋的债,说得像真的一样。但我还是不相信,你家张荞麦那么一本正经的人,怎么会偷人?

  她没有。彭三郎说,是我的错。

  你还知道错啊。你错得大发了。你把我们一家都拖到烂泥塘里了。彭林元零零碎碎地责骂着,彭三郎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火车是夜车,过了济南的时候,彭三郎有些饿,就走到餐车去看了看,里面全是睡得东倒西歪的人,他没有了食欲。靠近铁轨的灯一一向后面退去,远处的灯倒是一动不动。咣当咣当的,车轮和铁轨在较量,说不清开得是快,还是慢,反正很有耐心的样子。当喇叭里的女播音员柔声地报出:下一站,石家庄站。一只手突然抓住了彭三郎的肩膀,把他吓了一跳。他回过头,看到了这只手和它的主人,是一个比他稍微高一些的中年人。中年人一开口,彭三郎就知道他是榆城人。中年人说,彭老师,你认识不认识我们?彭三郎摇摇头。中年人用嘴努了努旁边两个站着的人,说,我们是榆城信访局的。

  彭三郎被他们三人拉到了车厢连接处,低声问,彭老师,你究竟要到哪里去?去干什么。彭三郎说,我去内蒙古……参加草原诗会。中年人笑道,你去内蒙古?草原诗会?那你把你写的诗读给我们听听?彭三郎清了清嗓子,背了一首海子的诗: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我的琴声呜咽泪水全无/我把这远方的远归还草原/一个叫木头一个叫马尾/我的琴声呜咽泪水全无/只身打马过草原……

  中年人笑了起来,说,什么叫木头什么叫马尾,我一个字也没听懂,但我觉得你太有才了,彭老师,如果你一门心事写下去,你肯定比李白还牛,比杜甫还棒。彭三郎不吱声,中年人又说,你以为你说谎就骗得了我们了吗?你是去北京,不是去内蒙古。彭三郎坚持说是的。他们说,那好我们陪你一起去。彭三郎甩开了那个中年人的手,耸了耸身子,火车早过了石家庄。中年人指着站在一边的小伙子说,参加诗会?我们也去参加,你不要以为我们都是大老粗,我们也会写诗。你晓得他是谁?彭三郎看了看这个戴眼镜的小伙子,的确不认识。中年人说,他也是写诗的,晚报上常常有他的大文章。那年轻人被夸得不好意思,豆腐块,豆腐块。我认识白老师,白老师说过你。

  彭三郎不语,和这三个人并肩站到了北京西站。彭三郎紧走慢走,也没甩开那三个人。他想,等出站再说吧。刚刚出站,彭三郎想快速蹿过检票口,没想到,检票口有几个人拦住了他,还叫出了他的名字。彭三郎被他们挟持着向前,那个姓瞿的副局长拉住了彭三郎的手臂,听说你要到内蒙古开诗会,我们送你去。彭三郎依旧不说话,他挣扎着,希望周围有人来问一声,并且把他救走。甚至他还想到了小胖子最喜欢的孙悟空。如果世界上真的有孙悟空,他就请孙悟空架着七彩祥云把他彭三郎救走。

  没有孙悟空,也没发生什么奇迹,六个人拉着彭三郎靠近了一辆吉普车走,彭三郎蹲下来,不想上车。可彭三郎的个子实在太小了,那三个人合力把彭三郎抱起来,硬塞到车里,接着又把彭三郎直接拉到了一个小酒店,上了五楼,关上门。姓瞿的副局长对彭三郎说,你来北京上访,危害了北京的公共安全,我们是来维稳的。彭三郎说,我来北京是我的权利。瞿局长说,我告诉你,彭三郎,彭作家,你比我们更有知识,更有学问,也是有影响的人,但你要记得,你是公民,是公民就得守法。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信访条例》第十八条、第二十条的规定,你这次来京上访是越级上访,是非法上访。

  彭三郎不说话,索性在床上躺了下来。过了一会,其他人退出了房间,还把灯关上了。他们要去吃饭了。过了好一会,彭三郎悄悄开了门,楼道里没人,彭三郎没敢走电梯,而是走了消防梯跑,下了一楼出了酒店,也不知是什么方向,顺着路的方向就小跑起来,看见一辆出租车刚想拦下,却被后面一个人叫道,彭老师,彭老师!

  是那个小眼镜诗人!他高声叫起来,快来啊,彭老师在这里啊。

  就这样,彭三郎就成了吉普车上的一张“凳子”,他们本来想一路用“屁”把他打到榆城。谁知道出了北京,彭三郎就坚决不做“凳子”了,他昏倒在他们的屁股下,中年人(瞿局长已乘飞机回家)把彭三郎的眼皮翻了翻,给彭三郎一个耳光,说,装死,你害死了陆镇长还装死。

  在彭三郎离开榆城去北京的当天夜里,陆镇长把自己套在了电力公司招待所卫生间里的莲蓬头上。电力公司招待所是纪委长年的办案点。莲蓬头并不粗,可陆镇长也就是网上所说的L镇长,这个矮胖子,还是成功了。

  十一

  你靠墙站着。像当年因为偷偷下河游泳被李文标抓住了一样,面对同学们,在黑板面前罚站,这叫做“挂黑板”。你交代了在西江镇犯过的最大罪行,你和张建丰还有西江镇赵校长一起,趁着天黑把食堂里的那座高大的石膏像扔到了河里,你还说起了那石膏像磨蹭自己肚皮的奇怪感觉,那石膏像特别地光滑,你紧紧地抓住,生怕因为你而滑掉了,落到地上,由于用力过紧,你的手僵硬了一个星期才恢复正常。

  他们说不是这个,这个不准说,说说你的下流故事?没有下流故事,怎么可以号称自己是榆城第一诗人?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当代李白?不,说错了,你跟你们文化馆的人吹牛说过你是当代杜甫。你背一首杜甫的诗给我们听听?石壕吏?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是的,你必须想象你的背后有一块黑板,写一首《黑板颂》。由于“挂黑板”的时间太长,你昏倒在地,随后,他们请你向死去的陈皮请罪,如果不是因为你的争风吃醋,人家陈皮就不会死。你竟然还好意思穿着陈皮的衣服穿着陈皮的鞋子。他们还说,女人如衣服,你是不是还想把陈皮丢下的那个小寡妇穿到自己的身上?听说你还屁颠屁颠地跑到陈皮家那个小寡妇那里去求欢,被碰得一鼻子灰?还有,你口口声声说黄小网是王洪涛的指使者,你用屁股想一想也会认为错的,黄小网是下岗职工,一个开夜排档的,他有什么力气指使王洪涛去打陈皮?法律讲证据讲动机,你说证据在什么地方?动机又在哪里?

  你跪在地上,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四个小时。你似乎睡着了,你的拇指被他们缠上了小小的拇指铐,他们把你拎起来,反吊到墙角的铁链上,问你,你见过这么小的拇指铐吗?你见过这么精致的拇指铐吗?你当然见过,是莫言的小说《拇指铐》……那你写一首长诗《我的拇指铐》。白色的文化衫已面目全非,前襟被他们捋起来,套到你的脸上。你的嘴巴正好拥抱住了文化衫上的“我爱榆城”四个字。这件文化衫还是你参加了文明城市创建征文活动的纪念品。他们用电警棍往你的腹部捅,还用电警棍和你的十根手指一一通电。这是你写诗的手。你不是说过写诗要把自己写得颤抖起来才是最成功的诗,现在你的十根指头都颤抖了,你现在赶紧写诗。你还说过诗人要有巨大的胃,能够消化一切的胃。你肯定有一个消化功能极其优秀的胃,现在,你必须把这三只苍蝇、四只蚊子和一只壁虎吃下去。阿弥陀佛,你还真的吃下去了,都是大荤,都是大补。

  你的下身被他们用毛笔慢慢撩起来,他们哈哈笑道,诗人太下流了,连一支毛笔都想弄一下。你不喜欢弄你的老婆,你的老婆就被人家弄了。你知道不知道,那个男人以开店为幌子,用小恩小惠弄了店里所有的营业员,大老婆二老婆三老婆,他过得太惬意了。我们都免费替你查过了,给你戴绿帽子的那个男人,他的网名叫“韦小宝七世”。

  他们用一根长尺敲打你,说是为民除害。他们喝啤酒时用扳子反扳你的手指,你的指甲里充满淤血,你昏死过去,是冷水泼醒了你,再后来,你想昏死过去都不可能,那空调温度被他们调到最低,还有电风扇,电风扇在对你吹。你必须回忆起冬天,冬天到了,大地上的雪,大地上的冰冻,和冰棺里一样悲凉。电视声音永远很响,你的叫喊声就是电视里的声音。你为什么要上访?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们,你们说是王洪涛,凶器在哪里?视频在哪里?脚印在哪里?人家黄小网为了你这个蛮不讲理的上访者,每天连馒头也吃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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