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六)

  • 来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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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7-09-07 10:54

  你的身体里全是那个晚上的五香螺蛳的螺蛳壳,哗啦哗啦响,一脚踩下去,全部碎成了那些羞辱你的汉字,这些汉字印在白纸上,叫做白纸黑字。 他们也说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发展得太快了,一快就急,今天到了明天走。他们也说这个世界东西太多了,太多了人的心就乱。到处千头万绪,到处堵心,连你这个诗人也堵心。他们不把你当成一个人,他们说到了某人的干爹,说到了很多人的户口都是假的。说到了钱,都是钱害人。他们还说,还有下面的一支笔害人。他们又指着你说,就像这个傻屄。你的傻屄。电视里的呐喊更是傻屄,那个傻屄大声地吼叫,青筋暴露,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熊熊,是两个字,傻屄,你得分下来读。

  你笑什么笑?你有什么资格笑,你的后脑勺被一只脚准确地击中。你被送到了看守所里醒脑,他们让你和那个等待判决的光头杀人犯在一起。光头沉默,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你想说话,他的一个耳光掴聋了你的耳朵。你根本就听不见他在诅咒谁。他其实在说他运气不好。他说如果再来一次谁也抓不住他。你想说可以再来的话你一定不带陈皮去喝啤酒。地上全是啤酒瓶,还有空空的螺蛳壳。人生就是螺蛳壳。光头的脚抬不起来,那脚镣扣死的地方有了蠕动的蛆虫。你用牙膏帮他消毒。光头喊叫起来。看守走过来,宣布罚掉你这一天看守光头应得的夜宵。你不喜欢夜宵这个词。没有夜宵,就没有死亡。没有死亡的威胁,光头也不会用他的头将你用力撞昏。

  大脑皮层是表面的一层灰质,也是神经细胞的细胞体集中部分。这个表面有很多往下凹的沟裂,沟裂之间有很多道隆起的回,就像是种山芋的田垄一样。因为有许多沟回,这样就增加了大脑皮层的面积,也就可以种出更多的山芋。一个人的大脑皮层里的沟回越多,智力就越为发达。你顺着一根山芋藤找到了一道沟回,你沿着这条沟回,摸到了一只埋了很久的山芋。这山芋不是彭林元的,是你自己的。你怀揣着这只山芋,沿着大脑的沟回逃了出去,就像是逃出了自己的梦,没有人看到你。而只有陈皮,在透明的冰块里,向你会心地眨了一下眼:你只是二号黑电池,我才是真正的小P。

  十二

  他没有去车站买票上车,去车站买票就叫自投罗网:每个汽车站都会有机关派到车站蹲守值班的人。他也曾经因为维稳办的要求去过汽车站值过班。那还是他刚刚调到榆城文化馆的时候,龚馆长都让他去值班,也就是在汽车站转转,遇到可疑的人再询问他们。他问龚馆长,哪有人这样傻,我们一问,他们就把真话说出来?龚馆长说,亏你还是搞文学的呢,人生有很多时候,就是搞搞形式主义。不搞形式主义,这世界上就剩下空虚无聊两个词了。在空虚无聊与形式主义之间,我宁愿选择形式主义,形式主义并不完全是坏东西,就像举行婚礼,婚礼就是标准的形式主义。

  他是在汽车站外面等的车。张荞麦告诉过他在车站外面等车,可直接给钱,比在窗口买票少了许多。他真的在车站外面拦到了去下官庄的汽车。车上装满了人,穿着西装的车老板从座位下拿出小塑料凳,让他坐到通道上。老板还告诉彭三郎,如果看到了检查组,他会发出口令。听到他的口令之后,所有坐在通道上的人必须把头低下去,这样车窗外那些戴着红袖章的人就看不到了。他傻傻问了一句,看到了就怎样?车老板说,傻屄,如果他们看到了,我一天就白忙活了。

  他和一群坐在通道上的人低着头通过了检查站,到了下官庄,一股猪屎臭扑了过来。他深深吸了一口这带有猪屎臭的空气,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喷嚏声把路边一个戴草帽的壮汉惊动了,壮汉抬头盯着他看了很久,很疑惑地问:你是彭老师?他点了点头。壮汉还是不放心,又问:你真是彭老师?!壮汉问到第二遍的时候,他已拧开他挂在猪圈上的塑料茶杯盖,咕咚咕咚地喝了半杯茶。

  张建丰嘿嘿地笑了,他全身也是猪屎臭,但总比臭屁的味道强。那些人把他挟持上车。那些人命令他俯身蹲下,那些人把他的背当成凳子,那些人就坐在他的背上。那些人不停地放屁。他们一边放,还咕咕咕地笑:彭作家,不要怪我们放屁啊,也不要把我们放屁写到文章里啊,如果不是你到处逃,我们哪会吃这样的苦。如果我们不吃苦,我们哪里来的屁。他瘦弱的背能感受他们的臀部在用力。那些屁又重又臭。

  张建丰煮了一团面疙瘩上来。他一口一口地咬了下去。张建丰的脸上一直浮现着奇怪的表情,问,彭老师,你不会再走了吧。他说,脚长在我的身上,我想走我就走。张建丰嘿嘿一笑,把他带到一只猪圈前。张建丰蹲下身子,把一头百多斤的猪从这个猪圈抱到了另一个猪圈。猪很是不解,拼命地喊叫。张建丰笑着说,彭老师,你承认不承认?论跑,你跑不过我。论打,你打不过我。再说,你还没这头猪重呢。

  对于张建丰赤裸裸的武力挟持,他什么话也没说。他不想谈张荞麦,“韦小宝七世”这个名字还在他的头脑里晃荡着。张建丰也没谈张荞麦,只说了他赚钱的手段和计划,他不想听。他最担心的是“那些人”找到这里。

  张建丰说,我是一个有仇报仇有恩报恩的人。你可以放一万个心,呆在下官庄,除非那些猪会说话,去举报你。张建丰又说,别说当时你没有来,就是你来了我也是不会跟他们说的。上次人家来跟我要债,是那个混蛋出面借的,不是我出面借的。他们要打我,我不想和他们打,我怕我的拳头到时候不听我的话。我跑到派出所去,派出所竟然假装看不见,后来我的鼻梁被他们打塌掉了。张建丰揉了揉鼻子,那鼻梁还有点歪。张建丰说,我的鼻血打得到处都是,像是杀猪匠用一盆猪血泼在我身上似的。

  张建丰说他的委屈说了很久,而倒在床上的他早睡着了。

  他醒来时天色已暗,他问张建丰,为什么不开灯?张建丰说,不用开灯啊,我的眼睛2.0,根本不需要开灯,彭老师你肚子饿了没有?他说不饿,嘴巴里全是刚才面条中劣质酱油的味道,张建丰说,你不饿我的猪饿了。他说,猪饿了你去喂啊。张建丰说,我拿什么喂?拿我的骨头去喂吗?他很是不解,耳朵里尽是此起彼伏的猪叫。张建丰又说,彭老师愿不愿意和我一起给猪找晚饭?

  张建丰给他穿上另一件橡胶连裤衣,又给了他一顶草帽,扣在他的脑袋上,拉着他上了三轮摩卡。

  三轮摩卡在夜幕中开得欢快,他紧紧抓住栏杆,随着三轮摩卡上上下下地腾跳,他想了想依旧在冰柜中的陈皮,想陈皮的诗,想小胖子彭小北,还有张荞麦,似乎离他很远了。三轮摩卡依旧在起起伏伏,他在突突的机器声中扯着喉咙喊:建丰,建丰,你是不是带我去抢劫?

  张建丰把他带回了县城。准确地说,是带到了县城的下水道边。每个下水道都有个窨井盖,这些窨井盖都有脸色不明的人报守着。张建丰是来拿泔水的。这些泔水都有人经营,通过饭店收集到这些改装过的下水道里,然后再由他们卖给各个养猪大户。

  张建丰付完钱,窨井盖打开,泔水散发出的酒肉的混合臭味裹住了他,真是比猪屎臭还臭。很快买满了三轮摩卡的后厢。他坐在张建丰的三轮卡上,想到身后是那些兽类的、禽类的、植物的尸体碎片,当然,还有癞蛤蟆们的口水。他努力屏住呼吸,满心悲凉,在人类一张一合的嘴巴里,牙齿和舌头都是可悲的殉葬品。

  他的抒情还没有结尾,张建丰已把车子停下,叫彭老师下车。他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跟着张建丰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张建丰进了间有粉红灯光的门口,过了一会,又伸出头,将他拽了进来。他的头嗡地大了。这是一间足浴店。两个浓妆的女子正笑眯眯地看着他。他想走,张建丰已和一个长发女子进了里间。短发女子拉他,他抱臂站着,但无处可逃。不一会,里间传来了轰隆轰隆的震动声。他哭了。

  很快,张建丰系着裤带问那个短发女子,你没有给我们彭老板服务好哦。短发女人鼻子哼了一声,扭着屁股去了里间,丢了一句带有方言的粗话。

  他几乎是张建丰抱上车的。张建丰开得很慢,一路上在跟他普及人生苦短的知识,还说到一个鸡巴三个屄的真理。张建丰说,又不是不给钱。张建丰说,男人嘛,该消火的时候还是要消消火。张建丰说,我过得很苦,再没有这个我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干什么?张建丰说,你别看那些干部,哪个没有小三小四?张建丰说,你怎么一点也不像你老子彭永强。张建丰说,你们那个李文标老师,还包养了一个四川妹子,生了一个女孩呢。张建丰说,我这个玩玩,又不和你嫂子离婚,她其实也知道的。张建丰说,我晓得你怪我妹子,但小胖子是你的种是不是?我把你拉到那个地方去,是想补偿你一下,就是想替我妹子给彭老师陪不是嘛。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他哭得更厉害了。但他的哭声还没响起来,就被三轮摩卡的声音粗暴地掩盖了。回到养猪场,张建丰熄了火,跳了下来,走到他面前,身子突然矮了下来。他吃了一惊,是张建丰跪在了面前。张建丰说,我知道小兰给你戴绿帽子了,我替我们张家给你赔不是。他又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抽自己耳光。张建丰吓坏了,赶紧爬起来,箍住了他,说,彭老师,我们张家对不起你。

  张建丰把上身的衣服脱光,指着全身大大小小的伤疤,说起了西江镇的童年,父母亲在造纸厂出事后,他这个做哥哥的,为了不让小兰受委屈,几乎打遍了全西江镇,他打人,人打他。后来,他知道妹妹铁心要嫁给彭老师,心差点碎了,主要是彭老师个子不大。后来还是结婚了,结婚后个子其实无所谓了。后来第一次吵架,是因为吃鱼。他们家小兰从来离不开鱼,偏偏彭老师不让她吃鱼。小兰偷偷跑回家吃。后来怀孕了,必须多吃鱼,她不敢在彭老师面前放开肚皮吃。小兰生了小胖子之后,为了不影响彭老师你上课写东西,又求嫂子帮他带小孩。天下没有人像她这样带小孩的,彭老师写东西睡得晚,早上为了不吵,小兰连衣服都不脱,坐在窝桶边等小胖子醒,一醒来就喂。就是因为让彭老师多睡会。张建丰说了很久很久,小北刚刚出生的样子在他面前晃动,牙牙学语,口水晶亮。那时小北真的不胖,后来慢慢变成了小胖子。

  张建丰也想着法子拍他的马屁,去兽医站找来了前一天的《榆城晚报》。他从第一版看到了十六版,看不到有关他的任何消息,看不到白若君的名字,更看不到陈皮的任何消息。张建丰的电脑原来是可以上网的,但电信局每个月都要收钱,张建丰嫌贵,把网线给拔了。这样也好,除了猪叫,几乎没有其他的声音。

  一份《榆城晚报》并不能打发掉所有的白天。张建丰看着满是惆怅的彭老师,尽心为他收集各种各样带字的东西。有一天,张建丰兴冲冲地告诉他,说他找到了一件大宝贝,他接过来,是他熟悉的《封神演义》。张建丰并不知道这本书的名字,但知道姜子牙,还知道哪吒,扎着两个发髻,脚踩风火轮缠着混天绫手拿乾坤圈的哪吒,哪吒抽了龙王三太子敖丙的筋,打伤了龙王敖广。闯了祸的哪吒最后是割肉还母剔骨还父。张建丰说,你知道我在西江镇闯过不少祸,我闯祸了之后,就是想等我父母来打我一顿,但是没有了。我多么希望他们是在和我们捉迷藏。我梦想自己就是哪吒,闯祸为了被他们打,他们叫我割肉还母剔骨还父,我不怕,我可以割肉,也可以剔骨。

  他把书翻了翻,告诉张建丰,这部分的书被撕掉了。他说,其实,哪吒只是李家老三,哪吒还有两个哥哥,金吒,木吒,他们的父亲叫托塔李天王。张建丰对托塔李天王不感兴趣。他决定讲周王吃饼的故事。

  纣王把周王的儿子做成了肉饼,让周王吃了。其实,纣王有一个女人妲己,她是只狐狸精,周王的儿子叫邑考,是个标致美少年,妲己看上了周王的儿子,想调戏他,但没有成功,于是这个狐狸精就反过来倒打一耙,在纣王面前告了这个美少年的状,说这个邑考想调戏她。纣王听了这个狐狸精的话,大怒,就把邑考杀了,还放了作料,做了肉饼,送给邑考的爸爸周文王姬昌。纣王是一箭三雕,一是讨美人欢心,二是想用这肉饼来探探周王有没有造反之心,如果不吃的话,那就是想造反。可以治罪了。后来周王真的吃了肉饼。再后来,又吐出来了,吐出来的肉饼,变成了活蹦乱跳的兔子。

  惊悚不已的张建丰弓起身体,明显是吓住了。嘴巴张得老大,像等待兔子们进出。那些兔子后来也钻进了他的梦里。养猪场的草丛里肯定藏着从周王嘴巴里吐出来的兔子。稍有风吹草动,那些兔子会到处逃窜。他还梦见白若君家存有一只秘密的玻璃广口瓶,那瓶里装了一个胎儿的标本,可能不是真正的胎儿,可能是一只兔子伪装的。那只兔子并没死,它总是在彭三郎的注视中慢慢睁开眼来,双眼皮下的兔眼布满了血丝。可能熬多了夜,也有可能是悲伤过度。

  张建丰搞来一只旧卫星锅子,他鼓捣鼓捣,竟然看到了电视。新闻里正在直播神几的载人飞船,前几天去天上的宇航员要下来了。张建丰问起宇航员在天上吃什么屙的屎又放在哪里。他无法回答。张建丰很是苦恼,想了半天,下了一个定语,说,宇航员身体很棒,他们在天上肯定不吃饭的。

  但猪们要吃饭。到了点,它们就厉声嚎叫,夜晚运回来的泔水并不完全满足猪们越来越大的胃口。张建丰开着三轮摩卡带着他去割猪草。村子里有废弃的院子,草在疯长。但废墟里割来的草带有了浓郁的灰尘味。猪们并不爱吃。张建丰还把这些草抛到了猪圈里。他说,吃了荤腥的猪,哪里还会吃草?张建丰说出了他的计划,这是做生态猪的广告,吃草的猪,一年也不能出圈。

  张建丰的生态猪居然引来了生意。张建丰走通了兽医站的关系,可以自己宰杀生态猪。他力气大,杀猪的时候根本不要他帮忙。他还不让他看,说,彭老师,你睡你的,你一个文人看了血腥场面不太好。其实他并不想看张建丰怎么杀猪,每天早上起床,杀好的猪已被倒悬在屋檐下,猪头扔在一边,猪的光洁的身体在晨阳下闪烁着奇怪的光芒。

  张建丰对赶过来买猪肉的顾客说,你们可以看看,我的猪不吃激素,是吃天然的猪草,我的猪肯定不是电死的,是杀死的,电死的猪身上都有毒素,这毒素吃了就会得癌症。有几个回乡探亲的上海人,把半条猪买下,扔到他们汽车的后备厢中。张建丰又顺便向他们推销了生态龙虾和飞行鸡。生态龙虾,全天然。飞行鸡,最大的特点是它不走路,它飞。

  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张建丰也会睁着眼睛说瞎话了,龙虾明明是养在猪的粪水里的,洗一洗就是生态龙虾。飞行鸡是从别的养鸡场捉回来的。他不想揭穿他说的谎,这年头,说这样的谎,已不是什么大错误。在这里,嗯嗯叫的猪,是他的知音,是他的朋友,是他的知己,是他的读者,它们是真心喜欢他。他的手,他的声音,他的影子。他已养胖了许多。下官庄彻底治愈了他的失眠症。

  张建丰还去了榆城一趟,他还了张荞麦两万块钱。张建丰告诉他,小兰早不去那个男人的店上班了。张建丰又说,小兰说她根本没有外头说的那样的事,但不管你相信不相信她,她让你放心,她都会把小胖子带大的。他什么话也没说,想到了他最初的一首诗,全是诅咒李文标的。忧郁的眼睛里没有泪痕,我们坐在课桌边切齿痛恨;李文标,我们在织你的殓布,我们织进了三重的诅咒——我们织,我们织!他写了很多诗,唯有这首模仿《西里西亚的纺织工人》的诗,他记得清清楚楚,记得每一行每个字以及每个字的笔画,还有写这首诗用的三色圆珠笔。一行红。一行蓝。一行黑。那黑色最不像黑色,写在纸上,成了灰色。

  《榆城晚报》又有白若君的“本报讯”了。她现在跑的是农经市场口,有一天,白若君写到了猪:《二师兄又涨价了!》。他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张建丰,张建丰却黑着脸说,不好。过了几天,张建丰告诉他,彭老师,真的不好了。他走到猪圈前一看,原来欢蹦乱跳的猪都不怎么理他了,有气无力地躺在猪圈里,泔水不吃,猪草也不吃。他问是不是泔水的问题?张建丰摇摇头,说,不是泔水,是蓝耳病。不能有东南风。这个病,最怕东南风,东南风一来,传染得更快。

  东南风还没来。县里的畜牧兽医站就来了宣传单,宣传单上说到了这蓝耳病,又叫猪圆环病毒2型(PCV2),这是近年来新出现的病毒性传染病。宣传单上要求每个养殖场必须随时通报疫情,随时将病死畜禽统一实行焚烧处理,不得随意抛扔,污染水源并造成猪瘟扩散。张建丰拿到这个宣传单的时候,养猪场已死了三头猪,病死猪应撒生石灰深埋处理。张建丰让彭三郎赶紧烧水,他要杀猪。彻夜杀猪。

  张建丰杀了整整一夜的猪。提着杀猪刀的张建丰,像是《水浒传》中血溅鸳鸯楼的武松。他数了数,一夜张建丰杀了不止十五头猪了。可这些猪,又要放到什么地方呢?

  张建丰的头顶上盘旋着五百只苍蝇,他的头上也盘旋了有一百多只绿头苍蝇,整个院子里怕有一万只绿头苍蝇。还有几万只绿头苍蝇正往这里赶来。它们嗅到了这里的灵感,它们嗅到了这里的诗行。今天,它们是会飞的名词,到了明天,它们会变成蠕动不已的动词。

  张建丰简单洗了洗,对他说,我要去买盐,我要把它们全部腌起来。他看到张建丰的手对着堆在地上的猪肉猪头猪下水画了一个圆圈。地上的白猪肉红猪肉正逐渐变得灰暗。血水在地上已变得黏稠,每走一步,都要重新穿一下鞋子。那些堆在墙角的猪头们睁大着眼睛,它们都见证了张建丰手中的屠刀之重。

  张建丰走后,他提着张建丰用过的杀猪刀在院子里转来转去,他想用杀猪刀去砍杀在头顶上嗡嗡直叫的绿头苍蝇,但是无论他怎么砍杀,都没有砍掉一只绿头苍蝇。精疲力竭的他丢下杀猪刀,想出门追上张建丰一起走,三轮摩卡已发动了,轰隆一声,三轮卡穿越了绿头苍蝇的云,冲了出去,被撞中的绿头苍蝇在空中踉跄了一下,随即又飞了起来,向他的头顶上俯冲过去。他索性一动不动,说来也怪,那些绿苍蝇似乎惧怕他有阴谋,竟然急停在半空中。为了保持它的悬停,它们拼命地扇动自己的小翅膀,他的鼻孔和嘴巴里钻进了一阵阵腥臭的气流。

  命里穷,

  只能穷,

  拾到黄金变成铜。

  这是王三四说得最多的一个断语。如果加上“有的人”,就成了:有的人命里穷,有的人只能穷,有的人拾到黄金变成铜。

  都不好。他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在他越来越猛烈的摇头运动中,绿头苍蝇们溃不成军,慌不择路,狼奔豕突。

  十三

  一万只癞蛤蟆在高速公路上。小P决定去高速服务区去碰碰运气。服务区里停了许多白天打瞌睡的载重卡车,到了晚上卡车和卡车司机们则如夜神一样,目光炯炯,风驰电掣,带着座骑向着目的地出发。在夜晚它们都是复活的恐龙。

  为了骑上这些复活的恐龙,小P把自己变成一只癞蛤蟆。瘦小的癞蛤蟆可变成一张纸塞到墙缝里冬眠。小P也把自己变成了一张纸,通过了高速公路铁栏杆下面的缝隙,惟一磨疼的是白若君爱过恨过的地方,也是被那个颜家女人捏坏的地方。小P穿过了铁栏杆的缝隙,蹚过隔离河,清凉的河水慰藉了小P刚刚被磨疼的地方。

  小P又绕过了服务区入口,从服务区厕所后面进了公厕,他把一扇厕所门拴上。门板上有潦草的广告,涉及枪和催情剂的交易。小P把背包打开,被塑料袋封好的材料倒是一点也没有潮湿。材料袋的最里面是十张红色百元钞票。这是小P为张建丰卖假冒飞行鸡而克扣的一次货款。

  如果这世界上可以分类,可分为做过教师的人和没有做过教师的人。小P属于第一种人,挂了河北牌照的两个卡车司机是第二种人。没有做过教师的人总是会被做过教师的人忽悠。两个司机从河北送货到这里。东风卡车,一辆20吨,一辆9吨,两个人本来不认识,后来成了兄弟,兄弟长兄弟短,小P问他们去北方的路。高个子说,大哥你运气真好,我们兄弟正好是空挂回家。

  小P把两辆卡车的重量和长度对比了一下,建议他们两车合并,小车骑在大车的上面。矮个子的司机对高个子的司机说,哥哥哦,记住了,是我骑你!高个子司机说,好吧,你的车欠了我的车,下次补回来,我骑你。矮个子司机说,我们真的要搞基吧。高个子的司机看了一眼小P,要不加上这个大哥一起搞3P。说笑间,小P搞清了两个人的名字和绰号。小P就问他们有没有听说过一道著名的数学题目,属于彭小北的数学题:一辆客车和一辆货车同时从甲、乙两地出发,相向而行。客车每小时行多少千米,货车每小时行多少千米。货车先行多少千米后客车才出发,结果两车正好在甲乙两地的中点相遇,这时客车行了多少千米?小P还没有说完,高个子的小徐和矮个子的小汪就笑骂开来,数学老师全是神经病。真不知道出这些题目干什么。在讨伐数学老师之后,小P又引领他们讨伐城里的越长越高的房价。小徐和小汪骂得更厉害。开发商在他们的嘴里成了世界上最坏的坏蛋,拉出去宫刑也不够。最后被骂的是交警,交警都是侦察兵出身,神出鬼没,只有想不到,不怕做不到。想钱想疯了。正说间,一阵警笛的声音越来越近。小徐一脸严肃对小汪说,坏了,被他们听到了。

  小徐的判断是正确的,一个瘦高个的交警赶上来了。交警说,你看看,你们的轮胎用钢筋固定怎么行?假如侧翻呢,假如后溜呢。交警把他们逼下了高速。到了高速公路办公室,小P和小徐小汪分开了,等到他醒悟过来,小P已成了小徐小汪口中的小P老板,小P老板雇他们去拉货,是小P老板想省钱,让他们把车摞在了一起“搞基”。瘦高个交警不许小P解释。做教师的口才优势变成了劣势,交警对小P说,你不要再为自己辩解了,油腔滑调,骗子嘴脸。连小P的南方口音也成了他攻击的目标,他说你们南方人脑子转得快,你们南方人喜欢把坏的说成好的,把死的说成活的。

  过了很久,瘦高个交警不知去向。小P很饿很饿。他蜷伏在椅背上,看着外面越来越浓的雾霾,这茫茫,那茫茫,下官庄的被绿头苍蝇包围的张建丰,榆城外国语学校门口做煎饼的张荞麦,还有抱着小柯南睡眠的小胖子,有无数只寄生虫从柯南的身上爬到了小胖子的身上,又通过小胖子爬到了榆城外国语学校。而裹着陈皮的冰冻已经融化。那融化出的水,滴在地上,像一根擀得细长的食指,固执地指向北方。他们说,事实清楚,没有指纹,没有凶手,酒后自残。他们说,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他们说,明明是抑郁症,却要说成是思想家。

  无耻诗人和下流文人小P决定混水摸鱼,他在越来越浓的雾霾中走了出去,没人拦他,也没人能阻止他上了一辆客车。那是一辆正在高速口等待高速放行的客车。客车门开着,刚刚有乘客下来休息。雾霾中的每个人都面目不清。小P走到客车的后面,躺了下来。等到小P再醒过来,车已快到北京了。小P透过车窗往外看,开阔的北方大地上,树都是成排成排的白杨。那些树,都是白杨树吗?李文标曾逼着他们背诵课文《白杨礼赞》:那就是白杨树,西北极普通的一种树,然而实在是不平凡的一种树。那是力争上游的一种树,笔直的干,笔直的枝。它的干通常是丈把高,像加过人工似的……这就是白杨树,西北极普通的一种树,然而决不是平凡的树。“一丈以内绝无旁枝”肯定错了。小P快看花了眼,也没看到一棵白杨树没有旁枝。李老师啊李老师,你不要再数钱了,天下的假钱那么多,没人敢欺骗神通广大上天入地的王三四,你先给我说说看哪里来的“绝无旁枝”?

  小P给已是北京某大学副教授的小麦发了个短信,说来北京了。请把那本《百年孤独》还给我。那是小麦考上研究生后带走的书。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定价一块六。上面有二十三岁的陈皮写的字:孤独的人永远孤独,惟独你,永是孤独的朋友。

  短信飞出去了,手机孤独不语。小P坐在路边看风景。北京似乎和榆城差不多。三轮卡,电喇叭,还有狗。各色各样的狗,他们溜着。人与人谈话,狗与狗相咬。小P的耳朵里全是好听的北京话,他们的卷舌音卷得真好,哪里像李文标的卷舌音?李文标的嘴巴里才真正“像是衔了只死老鼠”。

  小麦没有回。过了一会,他用公用电话给小麦打了个电话,小麦听出了小P的声音,但他假装听不懂小P的话,也是“嘴巴像是衔了只死老鼠”。这么多年,小麦的普通话还是那样差,怪里怪气,南腔北调。小麦装聋作哑地说:“不好意思,您打错了。”小P闻见了纸张焚烧的味道,在蒲城卫生间里烧掉的那些纸上,肯定有陈皮的传世之作。但全变成灰了。

  是“蛐蛐”的短信声惊醒了小P。是一个陌生号码。北京阳光太强烈了,他背过身去,在他身体的荫凉里看清了手机上的字:去西城区永定门。还有一个括号,括号里是几个地方。信访局接待室,纪委接待室,人大接待室。这个小麦,为了不肯还《百年孤独》,竟然用了陌生的号码。孤独的人永远孤独,惟独你,永是孤独的朋友。

  小P在路边买了一份北京地图,找到了短信中永定门的方向。快到永定门的时候,就听到天桥上有人喊,菩萨号码,五十块一份!菩萨号码,五十块一份!小P靠近了那个戴着太阳帽的人。那人只和彭三郎对视了一眼,就断定小P就是需要手中“菩萨号码”的人。戴太阳帽的人嘴皮很薄,他说话的速度相当快:菩萨的号码,保证真实,有人胡作非为,有人一手遮天,北京这么大,肯定有申冤说理的地方。这里全是中央大菩萨的电话,要申冤,要告状,赶紧打电话。这年头,大菩萨好服侍,小鬼难缠。小P小心还了价,二十块卖不卖?太阳帽盯了小P很久,说,我看你这个大哥是有难处的人,二十五块!

  小P掏出了二十五块钱。太阳帽又说,告诉你,这位大哥请你白天不要打他们电话,白天大菩萨们都在开会,新闻联播的时候也不要打,天气预报的时候也不要打,焦点访谈也不能打。这三个时段,大菩萨都在看电视,看人间,查冤屈。九点之后也不要打。他们要休息了,工作了一天,日理万机,千头万绪,必须要休息。毛主席说得好,不会休息,就不会干革命。告诉你大哥,你真是幸运,在茫茫人海中遇到了我,遇到了我就会遇到大菩萨,那些大菩萨,两只小指头可以捏死那些小鬼们,像捏死小蚂蚁一样。

  小P捏着那份大菩萨的电话号码簿,那电话号码,一行一行地排列,像是诗。不过是带了密电码的诗,如果他能够懂了其中的密电码,他一定会在北京的街头,用李文标教出来的普通话,为大家朗诵一遍。等到黄昏,小P走到电话亭,打通了其中的一个电话,却是一家保健品公司的电话。对方问他,需要发几车皮?小P想不出几车皮是多少?挂了电话,欣赏起北京的黄昏。北京的黄昏,比起榆城的黄昏,更辽阔,是更为辽阔的疲倦。

  永定门的信访局前的队伍排得可真长啊,如同多年前排队抢购紧俏货的场景。小P算了算,现在排队,排到晚上都进不去,可以明天大早来。小P找到一家设有银行的自助机柜台的小屋,他走进去,找了一个角落,躺了下来,很快就睡着了。

  他是被环卫工人惊醒的。他决定不睡了,去公共厕所里洗漱了一下。走到信访局,前面已有一拨人了。小P算了算,他上午应该排得到的。果真,小P上午九点钟就被召见了,并不像传说的那样难见,不像传说中的那样不好说话。说着标准普通话的工作人员,态度特别好,他说他姓刘,叫他老刘好了。老刘对小P是左一口您右一口您,亲切得很。小P眼睛一热,差点流下了泪水。老刘让小P把材料交出来,并且让小P签上名字。小P看到了老刘的手,他的食指上还缠着一个创可贴。有了这个创可贴,小P完全放了心。老刘说,要相信我们,我们一定把您的要求转到职能部门,我们一定会为您解决问题的。小P问会怎么解决?老刘露出一口很好的糯米牙,笑道,事实永远是事实,政府不会让您受委屈的。

  出了信访局的门,小P感到心里空荡荡的,如此顺利令他深感意外。上午十点钟的北京,天很蓝,阳光很醇厚,空气几乎是透明的。一个小眼睛老头跟上来,碰了碰他,喂,你解决了?小P说,解决了。小眼睛老头说,你运气太好了,我来了15趟了,都没解决。小眼睛老头是家里老屋被拆迁的事。老头说那帮贪官竟然把我的金子换成了石头。老头又问小P来北京是怎么回事?小P就把他们怎么喝酒怎么被人打陈皮又怎么睡在冰棺里的事说了一遍。老头说,我觉得不是这样简单。首先,你兄弟就是被那个人打死的,但你没有证据。其次,人又不在你手里,公安局凭什么怕你?你刚才说你兄弟在冰棺里,我问你,到现在多长时间了?彭三郎怕说错了,在心里默算了一遍,又用指头掰了一下,说,有4个月了。老头惊呼起来,4个月?!120天!120多天的费用谁给?那你兄弟有家属吗?父母亲在吗?有老婆孩子吗?小P说兄弟的父亲早死了,是母亲打死的。母亲枪毙了。他又早和自己的老婆离了。他去找过兄弟的老婆,她说陈皮和她没关系。老头说,小伙子,你的话前后有矛盾啊,根本就没有逻辑性,你说你的兄弟被人杀死了。你说他们庇护凶手。你说你兄弟还在冰棺里睡着。依我看来,你应该有证据,起码有照片,比如血衣啊,血指纹啊,冰棺照片啊,还有,我判断啊,你兄弟早不在冰棺里了,早火化掉了。小P的身体越来越空,越来越软,像是一个雪人,被北京的大太阳晒化了。

  小P在太阳下走着,看不到自己的脚步,也看不到自己的影子。他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但他不需要搞清楚了。小P怀疑自己是在做梦,陈皮应该还在蒲城,还在《曲江》编辑部。他没有写过《父子一场》。老P也没有死。他还在西江中学教书。王三四正在为人算命。他也不是王三四所说的文曲星。真正的文曲星是李文标。李文标还在课堂上歌颂高玉宝和高尔基。大P正挎着那台二手的海鸥照相机走街串巷。顾粉莲和王春巧在对骂。他刚刚拿到了师范录取通知书。老P在噼里啪啦地放鞭炮,大声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细狗日的,我们家祖坟上也冒青烟了。

  一位身穿中式对褂上衣的男子拦住了小P,他的胸前佩戴着三轮车胡同游的工作牌。小P很奇怪,这个人的名字和他一样。你是你父亲的第三个儿子?车夫点点头,说他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哥哥在广东,一个哥哥在丰都。小P问,丰都在哪里?车夫说,我的二哥可能早投胎到好人家去了。小P说再好的人家也没有自己家好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车夫说,狗窝?做狗有什么好?您看那边的房子,人家有钱,原来2000万,您知道现在值多少钱?二十多亿元!比和珅还富。对了,您知道和珅多少老婆? 25个老婆。可您不知道,那边住着的导演有39个老婆。有人说他是西门庆的转世灵童。小P听着另一个自己唠叨着,心里烦躁,就坚决要下车。车夫说,我还是奉劝您一句,身子骨是自己的,其他都是别人的。好好走路,每个人都记得自己的命,走在人的后面,总会吃到别人的屁。

  现在没屁可吃,但天实在闷热得很,小P捂着胸口,恍恍惚惚地走着。他全身都湿透了。不过他还记得李文标教的课文:今天才六月初八,天热得发了狂。一些似云非云似雾非雾的灰气低低地浮在空中,使人觉得憋气。一点风也没有。他在院子里看了看那灰红的天,喝了瓢凉水就走出去。街上的柳树像病了似的,叶子挂着层灰土在枝上打着卷;枝条一动也懒得动,无精打采地低垂着。马路上一个水点也没有,干巴巴地发着白光。便道上尘土飞起多高,跟天上的灰气联接起来,结成一片毒恶的灰沙阵,烫着行人的脸。处处干燥,处处烫手,处处憋闷,整个老城像烧透了的砖窑,使人喘不过气来。他的裤褂全裹在了身上。坐下了好久,他心里腻烦了。既不敢出去,又没事可做,他觉得天气仿佛成心跟他过不去。想出去,可是腿真懒得动,身上非常软,好像洗澡没洗痛快那样,汗虽然出了不少,心里还是不舒畅。又坐了会儿,他再也坐不住了,反正坐着也是出汗,不如爽性出去试试。

  小P搞不清自己是在榆城还是在北京。一个平头的男人走过来,问他是哪里人。小P看了他一眼,说,你管我是哪里人?平头男人一把抓住了小P,他的手劲非常大,几乎抓疼了小P的手腕。小P喊起来,你凭什么抓我?谁想到,小P这声叫,反而叫来了更多的小平头过来推搡他。小P都不认识,就在这时,来了几个人,带头的人是那个小眼睛的老头,在小眼睛的老头后面,是光头的陆镇长。小P激动地喊起来,陆镇长,陆镇长,你不是死了吗?陆镇长用手势对他做了一个嘘的手势。一辆吉普车开了过来,他们把他抬到了车上,坐在副驾驶上的竟然是陈皮。而开车的,是白若君。白若君一身缟素,仿佛未亡人。她抱着小胖子的柯南。柯南又长高了,比白若君的个子还高。小P想去抱柯南,但柯南被一根铁链拴着,它的嘴巴上套着钢制的止吠器。白若君说,你为什么要派小柯南来找我?你为什么要它把我们的儿子吃掉?

  小P无法回答,转眼看到了那只红袜子,袜底有小人的红袜子。小P想去为小柯南抹去眼泪,但他够不着。柯南的眼泪就大颗大颗地往下落。它是冤枉的。那广口玻璃瓶是自己掉地上的。它怕妈妈打它,强忍着恶心,把那婴儿吞下去了。一点都不好吃。闭着眼睛的婴儿,像是蜡烛做的。和小胖子生日蛋糕上的蜡烛油一样的味道。狗毛粘不住眼泪。那大颗的眼泪很不情愿地跳到车上了。车厢里的水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最后把他们淹没了。在狗的眼泪中,小P不呼救,也不自救,他手中有一支三色圆珠笔。三种颜色的圆珠笔,红色,灰色,蓝色。你想用哪种颜色写诗,就用哪种颜色写诗。你想把这个世界写成什么颜色,你就把这个世界写成什么颜色。雨,越下越大。小P的衣服早已湿透,全身没有一点干松的地方。他的头发已经全湿。地上的水过了脚面,湿裤子裹住他的腿,上面的雨直砸着他的头和背,横扫着他的脸。他不能抬头,不能睁眼,不能呼吸,不能迈步。他像要立定在水里,不知道哪是路,不晓得前后左右都有什么,只觉得透骨凉的水往身上各处浇。他什么也不知道了,只茫茫地觉得心有点热气,耳边有一片雨声。他要把车放下,但是不知放在哪里好。想跑,水裹住他的腿。他就那么半死半活地,低着头一步一步地往前拽。坐车的仿佛死在了车上,一声不出地任凭车夫在水里挣命。他坐在车上吗?车上有谁呢?他走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他的包到什么地方去了呢?赤手空拳的小P统统想不起来了。他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起来了,他可能叫骆驼,可能叫祥子,他写过诗,也写过人民来信,还给公安局长、政法委领导等人写过信。信上的内容都看不清了,突如其来的暴雨把所有的字打湿,把所有的课本泡烂,重新还原为黏糊糊的纸浆。

  商场里到处都是避雨的人,门口的服务员开始发伞套,用拖把拖去躲雨的人带进来的雨水。再后来,他们索性不发了。人越来越多,心事重重,又无话可说。外面的雨声快要超过了商场里的电视播音员的声音。有人找来遥控器,把电视声音调大。电视上正在直播今天的暴雨。请来的两个专家可能是匆匆上阵,衣服穿得都很不得体,其中一个很是亢奋,他说,城市化导致的热岛效应,是加大雨量的因素。受热岛效应影响,北京地区的气温有可能比房山要高出0.56℃至5.6℃。这些多余的热量会破坏城市空气循环的稳定,并有可能促进降水云层的形成,使降雨量增多。播音员跟着说,城市化的发展,改变了城市的下垫面,地面热力比原先大。这导致城区气温难以回落,水汽无法流失。在此次降雨过程中,正是由于地面热力大,产生对流运动,使得云系不断地新生和发展,加大了降雨强度。外面的天黑沉沉的,仿佛到了末日。播音员在这样的直播节目中出现了好几次口误。另一个老一点的专家很是镇定,他说起了他小时候的这座城市,说到那些被无情挤占的城市河流的名字,也就是被填成道路的河流的名字。他还说了统计数字,这个城市的河流原来是起泄洪作用的,现在被填掉了三分之二, 应该亡羊补牢,恢复全盛时期“河街相临、水陆并行”的古城风貌。这个专家的话还没说完,画面就切给了一位副市长,副市长也不怕热,这么大的雨,这么热的天,他穿着西装,系了领带。估计是领带的问题,看上去他很不舒服。他说得很吃力,意思是如此极端天气气候事件出现,是检验大城市防灾减灾能力的机会。我们的工作人员在早上就开始对个别容易发生积水的河道提前进行了抽水,降低水位。现在虽然出现了严重的积水问题。但由于各部门提前防范,积极抢险,防灾抗灾能力有了一定的提升。

  晋元桥东侧排洪坑内死者口袋里有一张奇怪的电话卡片。是压了塑的。卡片的背面,印有风水日历:2007年7月21日。星期六。丁亥年【猪年】。六月初八。巨蟹座。宜:祭祀、出行、交易、割蜜、造畜、椆栖。忌:嫁娶、作灶、安葬、动土、词讼。

  十四

  没人知道这个出现在麒麟镇葡萄园里的小伙子姓什么叫什么。有人怀疑这个小伙子是来偷葡萄的。小屁脸涨得通红,极力辩解自己没偷葡萄,他只是想穿过这片葡萄园而已。如果问他,他说他叫小屁。这世界上哪里有姓屁的?但他坚持叫自己小屁。小屁。大屁,大屁。老屁,老屁。小伙子一点也不生气,指着自己说,我是小屁,不是大屁,更不是老屁。

  围观的人哈哈大笑。笑声引起了散步路过的麒麟镇的老宋会长,他原来没有散步的习惯,由于娶了退了休的镇小学董校长,他开始每天晚上和董校长手搀手地散步。老宋会长丢开董校长的手,扒开了围观的人群,见到了那个被众人嘲笑的小屁。个子不高的小屁脸色腼腆,仿佛一个逃学的中学生。曾做过人武部长的老宋会长走上前去,很有耐心地审讯,小伙子,你究竟叫什么名字?

  他叫小屁。围观的人中有人替小伙子回答了一声。老宋会长转过身来,低声说,是谁回答的?我问你了吗?一点规矩都不懂,你老子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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