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卵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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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7-09-07 10:25

  一

  很简单,苏运成做事就这么简单,中午在旁边面馆吃一碗阳春面,当然会要一个精致小菜,那就是松花蛋。吃完以后回到自己的装裱店里关门睡一觉,也就迷瞪半个多小时,然后起来开张纳客。一般晚上要到天黑才关门,不管冬季还是春季,只要日头一落就算了结一天的生意。回家是必须要走回去的,沿着这条小巷子走,半个小时就能出巷口。这条小巷子明朝时就有,叫做鹅卵巷,路上铺的都是细碎的鹅卵石,疙疙瘩瘩的。最近很多人在这里来回走,说是足疗。走出鹅卵巷,天就会黑透了,苏运成会到已经冷清的菜市场买菜,肉都不会多,二三两足矣。回家炒两个菜,煮一锅清汤寡水的汤,当然要下面条。有时馋嘴了就打碎两个鸡蛋,或者放进一条小活鱼儿。再不然就扔几块豆腐,撕点儿竹笋。晚上在家什么也不做,就是看看闲书,然后听听评弹,洗一个热水澡,赤裸裸地躺在床上,斜眼看着窗外皎洁的月色。一般需要在床上躺个一两个钟点,随手关灯就睡着了。

  在鹅卵巷里,一般都是做书画生意的,也还有做玉的,每个铺面都不大,但里边都很讲究雅致。独此一家的装裱店是苏运成开的,他从十几岁开始跟着父亲做,一直到三十几岁父亲突然离开他。父亲离开他就说了一句话,你的装裱手艺成了,不用我教你了。所以我就离开你,到外边去了。苏运成怯怯问了一句,您去哪呢?父亲说,远点儿,在美国的旧金山。苏运成是个不着急不上火的人,听完也怔怔地问,那您认识谁呀?父亲说,你母亲。父亲从来不跟他谈母亲,苏运成也不问,他就是这么个人,从来不好奇什么,包括自己母亲。父亲愿意说就说几句,不愿意说,他是半个字都不张口。父亲教他裱画,从来不说什么。苏运成就是在旁边看,看着看着就水到渠成地会了。父亲点点头,说教是最笨的教法,心领是最难的能耐。父亲就这么收拾收拾离开他,留下了这个裱画店,还有两个做下手活儿的。这两个人都是跟着父亲做了很多年,苏运成都喊他们叔叔。

  父亲是春天走的。整个春天都在下雨,一直就没有停。

  苏运成问过管账的高叔叔,店里还有多少钱?高师傅一怔,你父亲没有告诉你?苏运成笑笑,我不问,他不会告诉我的。高叔叔拿来账本用计算器算了算,说,账上还有十四万块钱,是你能支配的。当然,这个店是你父亲盘过来的,不用交房租了。可每月电费水费和其他费用也得两千多块,还有我和韩叔叔的工资,加在一起就是一万多了。苏运成没有说话,不紧不慢翻着账本,做裱画的韩叔叔凑过来说,你父亲走时告诉我们,每个月给我们增加一千的工资。苏运成抬头看了看韩叔叔,说,父亲走时没有跟我说。韩师傅不悦,你可以问你父亲说没说,我们是看着你长大的能骗你?苏运成说,我没有说这个啊。韩叔叔说,你是不是应该问问每月能赚多少钱呢?苏运成眼睛里也没有神,茫茫然地看着韩叔叔。高叔叔说,每月能赚到三万,当然有时多有时少,我说的是平均。苏运成点点头,韩叔叔说,你是不是问赚的这么多钱怎么才剩下十几万呀?苏运成还是点点头,韩叔叔想说什么,被高叔叔拦住,高叔叔说,你问你父亲,你父亲走时没有跟你说钱去哪了?苏运成说,没有啊。韩叔叔生气了,你父亲走时什么也没有跟你说,就把你这个大活人扔给我们了,他还算父亲吗!苏运成缓缓地说,我父亲让我问了,我觉得没有什么可问的呀。韩叔叔说,你怎么身上一点儿也没有你父亲的脑子啊。高叔叔责怪韩叔叔,你能不能少说几句,老板对咱们不错啊。韩叔叔毫不掩饰地说,什么不错,咱俩鞍前马后地伺候他这么多年。临走时,跟咱们红口白牙地说好每月涨一千块,现在没有告诉运成,这不是玩咱们吗!

  天黑下来,高叔叔和韩叔叔走了。

  雨还在下着,溅在鹅卵石路上就浸润下去,显得在洗刷鹅卵石,弄得每一块石头都亮亮的。

  苏运成拉下装裱店的铁门,铁门下得很快,险些砸到他的手。锁上门,苏运成按照常规的生活方式在小巷里慢慢走着,撑着一把雨伞。这把雨伞很大,父亲没走前都是和他共同撑着这把伞。苏运成小心翼翼地走着,因为路面很滑。他听见后面有人喊他,回头是隔壁蛐蛐罐店的刘曼。这个蛐蛐罐店比苏运成的装裱店要晚开,但也有十几年了。当年是苏运成父亲的盟兄弟开的,后来慢慢火爆起来,因为喜欢斗蛐蛐的人多起来。父亲的盟兄弟心肌梗死突然去世,就给了他儿子。他儿子不愿意开,觉得跟这些斗蛐蛐的人在一起没有意思,天天鸡吵鹅斗。于是就交给他女朋友刘曼经营,后来他喜欢上别的女人,而且跟人家爱得死去活来。为了弥补对刘曼的歉意,把这个蛐蛐罐店给了刘曼。鹅卵石小巷里都知道刘曼喜欢上苏运成,苏运成是个榆木脑子不开窍。其实苏运成不是不喜欢刘曼,是他曾经在隔壁总听到刘曼跟他父亲盟兄弟的儿子做爱,每次都喊得昏天黑地。苏运成就这么煎熬着,因为关铺时间不到不能走。韩叔叔和高叔叔都无所谓,人家天不黑就下班走了,父亲就留着他看店。于是苏运成就这么被折磨,而且他听到的都是刘曼的喊叫,喊得他毛骨悚然。苏运成三十六七岁没有谈过恋爱,前面是因为父亲和母亲分手,他不能让父亲单独过。后面就是他听到刘曼的叫床声对女人产生厌烦,觉得自己要是跟刘曼这么做爱,非得吓晕过去不可。

  雨就这么不紧不慢地下着,刘曼钻进了苏运成的雨伞下面。刘曼说喜欢下雨,因为下雨能跟苏运成在一把雨伞下面。刘曼说,我请你吃牛扒,新开的店。苏运成说,我不喜欢吃牛扒,跟你吃的那次血淋淋的,我晚上做了一夜噩梦,总是被一群狼跟着,然后撕咬我的大腿和胸脯,因为那儿的肉厚。刘曼吃吃笑着,那你说吃什么?苏运成说,我喜欢的你不喜欢,我想吃馄饨。刘曼抱怨,一跟你吃饭就是馄饨,你是馄饨脑子啊。苏运成说,那就各自回家吃吧。刘曼想了想,叹口气,跟你吃馄饨吧,咱是不是换一家。苏运成说,我就喜欢吃鹅卵巷口那家,还有肉火烧。刘曼不说话了,两人闷着走。苏运成就是这样,跟谁说话,只要对方不说话,他绝对不会先张口。刘曼没好气地问,咱们这么三四年了,不男不女、不阴不阳的,你就没有想法?苏运成说,我没让你跟着我呀,你长得那么漂亮,找比我好的随便在巷子里拉。刘曼喊着,你住口,我不愿意听你说话!说完,刘曼冲出雨伞的笼罩,在雨里朝前跑着,不断大声喊着,你他妈的就是一个活太监,就是你爸爸把你小子劁了!

  二

  晚上,苏运成回到家,觉得走的这段路很漫长,总是疙疙瘩瘩的。在路过菜市场时想买两条小鱼放到锅里,然后慢慢喝那鱼汤。卖鱼的说,小鱼没了,我看你总吃这小鱼也没有什么意思,现在给你也不新鲜。我给你两个鸡翅,回家熬鸡汤吧。苏运成朝人家鞠了一躬,吓了人家一跳,说,你这是干什么?苏运成回家熬了鸡汤,煮了足有两个小时,吮到了一股香味儿。他觉得自己就应该像这两个鸡翅在汤里熬,熬出味道来,才能品尝香味儿。他随手扔了些鲜菜,撒了几把挂面。父亲在的时候,都是父亲炒菜做饭。父亲手艺不错,随便做几个菜就比饭馆好吃。吃完饭,他突然跟父亲打电话,打了老半天父亲才接了电话,劈头就问他,知道我这几点了吗,凌晨三点钟,是我睡得最好的时候。他听到母亲在旁边说,你跟儿子喊什么,他没事能找你吗?父亲不说话了,苏运成知道母亲说话了,叨叨的父亲就会哑口。母亲是在他上高中时走的,走前对父亲说,儿子太笨,不是那材料儿,考不上大学,就跟你学裱画吧。父亲对母亲说,你也得听听他自己的意见。母亲说,我说的就是他的意见,将来裱画也是一门技术,靠着裱画能养活自己。父亲问他,怎么了?苏运成问,你跟高叔叔和韩叔叔说什么了?父亲纳闷地问,你什么意思啊?苏运成说,说没说每月给他们涨一千块钱啊?父亲生气地说,没有啊,我就是说以后有机会再涨,现在你们必须全心扶持我儿子。苏运成不说话了,父亲说,他们怎么说?母亲在旁边说,还能让儿子怎么说,准是这两个没心的人要挟儿子了。当初你好心带着他们,他们从不会到会,就差给你磕头认爹了。我就觉得这两个人有鬼胎,你还不服气,现在怎么样?苏运成接着问,账上有十几万是真的吗?父亲说,就那么多,给你留多了就是祸害,要学会自己挣!母亲又喊起来,我给儿子每月一千美元都去哪了?父亲说,我买了些画给儿子留着,那不比你美元管用?苏运成不能再问了,因为装裱店里就那么点儿地方,根本没有什么留着的画。他知道父亲跟巷口卖玉的女老板兰英不错,兰英搭上父亲的事在巷子里也都有人嚼着舌头。他最难受的一次是回家,撞见兰英系着乳罩满不在乎走出卫生间,也不避讳他,径直去了父亲房间,还狠狠摔了门。他没有问父亲怎么回事,他是从来不问的,关键是父亲也不解释,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转天,雨骤然停了,泻出一点儿赤红,阳光兴奋地钻出了云层。

  这天是星期六,鹅卵巷的人多了起来,装裱店也是买卖好的时辰,苏运成很早就把店门打开,收拾着门帘。一般都是韩叔叔过来做这些事,他跟父亲专心做装裱。父亲是从来不机裱的,一直是手工装裱。高叔叔曾经提醒过父亲,现在都是机裱了,比咱们手工装裱不差,根本看不出来。可这一里一外成本差远了,我一个朋友手里有剩余的装裱机,不贵,四五千块钱,咱买下来得了。父亲犹豫着,韩叔叔也说,现在手工装裱的店没几家了,都赔着。父亲看了看儿子,苏运成脸上没有表情。父亲问,你什么意见?苏运成说,我不想机裱,机裱完了揭裱不下来,手工装裱就没有问题。韩叔叔不在意地说,现在装裱完了谁还揭裱啊,都是一次性。高叔叔提了建议,要不这样,机裱多少钱,手工装裱多少钱,咱们一目了然。父亲点点头,说,这主意好,手工装裱就可以趁机涨价了。韩叔叔和高叔叔脸上都是笑靥,苏运成说,我不同意。父亲火了,你不同意顶个屁,这店听我的。在等着机器运来的时候,对方突然提出要涨到八千。父亲不干了,说,这不就是打劫吗。高叔叔很尴尬,父亲说他,你是不是拿回扣了啊。高叔叔气闷,说,我是您徒弟,我能干缺德的事吗?后来,父亲对韩叔叔质问,你告诉我怎么回事?韩叔叔支吾着,后来憋不住说,没吃多少,就是一千块。父亲瞪着眼睛,你拿多少?韩叔叔说,我就拿四百。父亲吼叫着,你们混蛋,见利忘义的玩意儿,赚钱算计到我头上了!后来父亲告诉儿子,苏运成翻了翻眼皮没有说什么。父亲说,你他妈的是哑巴,跟你说这些事是让你小心他们。苏运成哼了哼,父亲骂街了,你就是一个笨猪,我看你不是我儿子,怎么一点儿脑子都不长!

  上午十点多了,还没有见韩叔叔和高叔叔,一向沉稳的苏运成有些慌乱。这么多年一直是父亲和他以及这两个叔叔干活儿,父亲走了,两个叔叔也照样风雨无阻。他习惯了自己专心做装裱,让手里的画和字慢慢成型,然后复活,然后是栩栩如生。那些流动的云彩开始渲染出晕色,那些笨拙的字体也显得勃勃生机。他是享受着装裱,觉得自己那双手就是化腐朽为神奇,创作着自己心灵深处那点儿亮色。父亲走后,装裱店生意冷落,很多老主顾是奔着父亲的名声来的。苏运成呆坐在那里,看见窗外的光彩贴在玻璃上,很生硬。屋子里有些阴冷,他去开暖风机,发现暖风机不动了。想想,父亲走时告诉他暖风机坏了,让韩叔叔去修理。门被推开,兰英摇曳着腰肢走进来,坐在他的跟前。兰英化妆很精细,几乎看不到浓妆艳抹,但却能看到那每一笔的巧匠。父亲曾经对他说过,裱画要跟兰英学,学她的化妆,自然清新,就跟没有化妆一样。后来,苏运成注意了兰英的化妆,有次兰英不高兴了,说,是不是你父亲让你这么看我的,这容易引起我的误解,懂吗?一个男人不能这么直愣愣的看一个漂亮女人,那就是勾引。你学学你父亲,他看我时我感觉不到,后来我才知道他一直在盯着我的脸,后来是我的胸脯。兰英看了看装裱店,笑了笑,你父亲一走就冷了,我跟你父亲说过,你这么无情的男人丢下你亲生儿子,当初跟了你真是罪过。苏运成细心整理手下装裱需要的裁剪刀、排笔、鬃刷和界尺、切板等,他每天都会这么做。兰英凑近了问,你不恨你父亲吗,现在他跟着你母亲复婚,在旧金山享受海洋风光,把你撂这受这份寂寞。苏运成闻到了兰英身上的那股香水味儿,比刘曼的好闻。他跟刘曼说过,刘曼悻悻地说,我这就是寄情水,人家是兰蔻。苏运成对什么牌子不感兴趣,但香水闻多了就觉得是一种惬意,空气是可以美化的。他总觉得香水就是装裱,把那些没有味道的画点缀出味道。

  兰英问,你知道你父亲走时从我店拿走几块和田玉吗?苏运成摇头,兰英说,我就知道你父亲不告诉你,你看看这个单子。说着递过来一个单子,上面标明几块,什么品种,多少钱。苏运成看到是六块,其中最贵的一块是龙型,六万多。他知道母亲是属龙的,这是父亲给母亲带去的。六块的总额是十九万五千六百,后面是父亲的签字。苏运成用手机把这个单子拍下来,然后发给远在旧金山的父亲。兰英说,你母亲是属龙的,我知道拿我的东西给你母亲表白,这是我不能容忍的。你母亲离开你父亲后,在旧金山又结婚了,找的是当地的一个牙医,香港人。结婚十年,那个牙医患重病死了,留给你母亲在旧金山爱卡迪亚一套房子,面积不大,但价值也是一百多万美元。你父亲这么急吼吼地跑去,是想干什么呀。你跟你父亲说,十九万五千六百元一分不能少,在一个星期内打到我账户。苏运成问,他知道你账户?兰英笑了笑,我们都彼此知道。说完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漂亮的香水盒子,说,这是我的兰蔻,我看你给刘曼吧,她那寄情水是假冒的,闻起来很臭的。兰英走到门口又回来,叉着腰问,你是不是听你父亲说,这几年给了我很多钱?苏运成说,没听父亲说过。兰英气恼地说,你不能骗我,你没有骗过谁对吧。告诉你他给过我钱,但我给他更多。这是我最伤心的,他耍我,答应我的一切都是假的。你告诉你父亲,他跑到天涯海角我也不放过他,我让他知道欺负一个喜欢他的女人的代价!还有,你可能一直蒙在鼓里,你不是你父亲的亲儿子,你是你母亲跟另外一个男人生的。苏运成霍地站起来,哆哆嗦嗦地说,你不能这么说。兰英咂着嘴说,你可以问你父亲,这个你韩叔叔和高叔叔也知道,鹅卵石巷子里的老人心里有数。说完扭搭扭搭走了,苏运成像是一座泥胎被肆意地戳在外边,任凭风吹雨淋,看着自己身上的东西一点点儿褪掉,只剩下地上的一堆烂泥。

  他从窗户突然看见太阳没有了,竟然有一轮月亮在云层里挣扎出来。苏运成觉得种种从未怀疑过的东西,其实都是虚构的。当他以为自己可以享受的东西,却只不过撞上了最近最亲的人砌在那里的墙壁。

  三

  中午在旁边饭馆里吃着阳春面,韩叔叔和高叔叔拎着一兜子猪头肉进来,要了两碟子炒花生和松花蛋,陪着他吃着聊着。苏运成问两位叔叔,你们看看窗外是太阳,还是月亮啊?高叔叔疑惑地看了看,说,大白天的哪有月亮啊。韩叔叔要了两瓶啤酒,递给高叔叔一瓶,自己用牙齿咬开喝着,问,你跟你父亲说了吗?苏运成回答,说了,父亲说只是等等,没有答应你们涨工资,叮嘱你们照顾我。韩叔叔拍了桌子,他王八蛋,他不仁不能怪我们不义。高叔叔拽了韩叔叔一把没有拽住,韩叔叔说,我们俩辞职,不给你父亲干了。但这个月的工资要给我们,按照规矩,每个人一万。苏运成看了看高叔叔,高叔叔点头,就是给满我们两个月的工钱。账上有钱,我们就自己划到卡里,我管钱,我知道自己划。苏运成诧异地问,你知道密码?高叔叔说,你父亲让我管账,我当然知道了,我告诉你就是你的生日。苏运成不解地问,我父亲那么相信你们,把账户的密码都告诉你们,你们就这么对待他!高叔叔没有想到一向寡言的苏运成说得那么戳心,韩叔叔说,那你怎么不问问,你父亲怎么对待我们呢。苏运成说,我是见证人啊,我从小看着父亲怎么把你们从不会教到会的。还有,韩叔叔的对象也是父亲介绍的,高叔叔当时孩子得脑膜炎抢救,父亲拿出一万块钱来给你。韩叔叔不满地说,你说这个有意思吗,烙饼需要翻个懂吗?我们对你父亲怎么样?什么活不是我们干出来的?你父亲就动动嘴。苏运成把筷子啪地摔在桌子上,装裱是门手艺,能告诉你们怎么做就是给你们饭吃,不懂得感恩就罢了,还拿不是当理说。不就是每个人一万吗,我给不给你们都划走了。从现在起就走人,不许在店里拿走任何东西,哪怕一张纸屑。也别再踏进这个店一步,我也是最后喊你们一声叔叔!苏运成站起来就走,掌柜的问,谁结账啊?苏运成回头指了指,他们结!

  苏运成走了,韩叔叔问高叔叔,这孩子是不是疯了?

  高叔叔不解气的,我从账上划走了三万,我要把这十几年在这的辛苦都划走。

  苏运成到了附近的银行,父亲走时给他留下一个卡,说,这就是店里的账号。在银行他修改了密码,但也发现账上只剩下十一万,他知道两个人划走了三万。父亲打来电话,问跟两个叔叔怎么谈的?苏运成问,你为什么会告诉他们账户的密码?父亲说,让高叔叔管账就是信任他们,大账在我这呢,他管的是小账啊。苏运成说,他们划走了三万,然后走了。父亲气疯了,说,等我回去找他们算账。苏运成想问自己是不是你亲儿子,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他觉得一阵哽咽,禁不住扑簌簌的泪水在脸上滚。父亲问,你怎么了?苏运成说,你是不是欠了兰英十几万玉钱?父亲问,她找你了?苏运成问,你还欠谁的钱,是不是能一股脑都告诉我?父亲说,那是我和她的事,跟你没有关系。苏运成喊着,可她找到了我,因为我是你亲儿子。说完挂断电话,苏运成走出银行不知不觉走到鹅卵巷那头的一座小湖。每到冬季,小湖四周的芦苇发白,像是一个个死人的脑袋。父亲就不愿意去那,觉得晦气。可苏运成一有心事就爱在那里溜达,走到小湖,看见一种嫩绿在发芽,一群群水鸟在湖面上高高低低地飞翔着。苏运成坐在湖畔的一把长椅上,他觉得凉凉的,从心凉到了骨髓里。他闹不清楚自己怎么就不是父亲的亲儿子,那他的父亲又是谁呢。他盘点着所有与母亲和父亲接触过的男人,都否定了。他看见云层绽开,一缕缕银线般的阳光暖下来。他想是不是兰英在离间他和父亲,捕风捉影。他仔细回忆与父亲的一切,没有任何破绽,父亲手把手地教他怎么装裱,从浆糊的自制工序开始,然后是清除面筋。浆糊要加冷开水稀释,不要太稠,也不要太稀,能流动才行。他记得第一个装裱的就是父亲的画,父亲说,你就装裱我的,失败了就算完。我再给你画,一直到你懂得装裱为止。那是父亲画的一幅《山舍》,画面上很简单,就是一座突兀的岩石,临着一江悠闲的溪水,一幢半显半掩的小屋。木桥从水中搭过,点缀着寥寥的芦苇。当时他很恐慌,觉得父亲这幅画真的很好,装裱坏了太可惜。结果他过于紧张就装裱坏了,父亲笑了笑,过来一手撕烂了,转天又给他一幅山水画。

  四

  春天递进得很快,天气就陡地热起来。

  苏运成自己支撑的这个装裱店,虽然生意冷淡,但也有老主顾过来找他。他想了想后来的几年装裱都是他,父亲在旁边看看也不多说。那天,一个老主顾送来十幅字,都是他临摹于右任的。老主顾是一所大学的副教授,酷爱临摹于右任,越来越逼真,分不出真假。老主顾告诉他,能不能一个月就交活儿,他要急着送人应酬。苏运成没有问价格,老主顾转身就走了。一个月装裱出十幅字,对他是不可能的。一般字画手工装裱都需要十天左右,每道程序都不能少,而且很费劲儿。所以当时高叔叔提醒,要是机裱一幅字画,三十分钟就能得活儿。给他做这种下手活最舒服的是韩叔叔,他犹豫了片刻,终于拨通了韩叔叔的手机号码。韩叔叔笑着问,有事啊?苏运成说,我接了一个活儿,十幅字。韩叔叔说,让我给你当下手活?苏运成说,您最合适。韩叔叔说,一幅多大尺寸,你要了多少钱?苏运成说,估计就是斗方吧,没有说价钱。韩叔叔接着问,你想要多少钱?苏运成说,听您的意思?韩叔叔说,交活时间呢?苏运成说,十幅字,一个月。韩叔叔说,你答应了?苏运成说,我知道时间太短了。韩叔叔说,那就机裱,一幅字要他三十块钱。苏运成说,我答应人家手工裱。韩叔叔不客气地说,那是你答应,我干不了。苏运成僵在那,半句话也说不出。他没想到韩叔叔这么利落就拒绝了。韩叔叔说,那天你脾气很大呀,你眼里还有我们两个叔叔?你发高烧是我和高叔叔轮流背着你去医院,送晚了就烧死你小子。那天你就没鼻子没眼睛地训斥我们,说对你父亲怎么背叛。你知道你父亲什么,你父亲就是一个表面正人君子、背后一肚子坏水的人。苏运成听不下去了,他挂断电话,接着韩叔叔电话又打进来,说,你别不愿意听,上次我们就想告诉你,你不是你父亲的儿子。你没必要为他说话,他在你身上丧尽天良!说完,对方也挂断电话。

  打开窗户,吹进来的都是热风。

  天黑透了,苏运成也没有走,就这么呆呆坐在椅子上。他唯一那点儿希冀被韩叔叔完全打碎了,而且片甲不留。有人敲门,苏运成没有动,这个人执着地敲,每一声都在敲打着他的心脏。他打开门见是刘曼,闻到了那股寄情水的香味儿。刘曼打开灯,看着苏运成问,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苏运成鼻子一酸,眼圈儿红红的。刘曼过来拉住他的手,他觉得刘曼的手很软,像是一团棉花。刘曼说,你说出来呀?苏运成没有说话,他实在说不出这件对他惊天动地的事情。刘曼不高兴了,你真能憋,我就看不惯你这些。你说出来我还能帮你,可你就憋着,最后就是放屁放出来臭臭的,谁愿意闻啊。苏运成想了想才说,我不是我父亲的儿子。刘曼笑了,谁编个故事你就信,你脑子是不是有毛病啊。你看看你的脸,再看看你父亲的脸,一个模子做出来的。苏运成耷着脑袋,刘曼说,谁跟你说的?苏运成摇头,不能告诉你。刘曼笑着,在抗日的时候你一定不是汉奸,走吧,我请你吃饭。苏运成说,你一个卖蛐蛐罐的能赚几个钱,动不动就请。刘曼显摆地说,我今天卖出两个周海青的仿老款,卷石山房,每个价格三百多块呢。

  两个人在鹅卵巷口一家江南菜馆坐下,刘曼没有看菜谱,她跟这的服务员都很熟,张口就说,要一个香糟小黄鱼,一个三黄鸡,一盆宋嫂鱼羹,两碗阳春面。对了,要一瓶十年的黄酒,一定烫热喽。苏运成不好意思地说,我请客,你要的太少了,多要点儿好吃的。刘曼说,打住,这么吃我觉得香。苏运成没再坚持,他觉得在哪吃吃什么跟谁吃无所谓,关键是他要有一个人陪着自己。他觉得自己撑着一只野舟,在无边无际的水上漂,看不到任何码头能拴自己的桩。两杯黄酒下肚,苏运成觉得周身的血都在被火煮着。刘曼问他,你活到现在跟女人做过爱吗?苏运成想了想,说,跟你有一次,然后就没有了。刘曼吃吃笑着,你倒是还有记性,那次跟我是什么时候?苏运成说,你跟你男朋友完了以后,你找我说喝酒。刘曼噘着嘴,你这意思是我勾引你了。刘曼说完又跟苏运成干了一杯黄酒,苏运成就觉得后脑勺很疼,他记不起上次做什么,还是后来刘曼告诉他被他占了身子。刘曼扑哧笑着,你真可怜,就跟我一个女人做过,死了阎王爷都不收你。苏运成问,这事儿跟阎王爷有关系吗?刘曼过来深深吻了苏运成,然后把舌头递进来搅乱了苏运成的脑子。苏运成从刘曼那退出来,说,我父亲走了,就觉得我的魂儿跟他也走了,我倒不想我母亲。刘曼哼着,你母亲还叫母亲,她离开你走了这么多年,给你打过电话吗,给你寄过钱吗,我怀疑你不是你母亲亲生的。苏运成摇着头,喃喃着,都乱套了,你说,我是不是给母亲打个电话印证啊,我不能不知道自己是谁。刘曼说,不想告诉你的事,你永远不会知道。苏运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喊着,我想知道啊,我长到这么大不能稀里糊涂呀,我要什么,我不要什么,我就是一个懂得自己要做什么的男人!

  一瓶十年黄酒喝没了,两个人走出菜馆在路上漂移着。

  苏运成不知道自己去了哪,但知道自己进入到了一个熟悉的卫生间,在那洗澡,好像还有人帮着自己洗。他努力清醒着自己,但又不愿意明白要发生什么。终于有了点儿意识,他看见刘曼起身,轻盈地跑到窗前把窗帘拉上。屋里暗下来,刘曼的目光越发显得风情。她慢慢靠近苏运成,又慢慢拥到苏运成的胸前。苏运成冲动地抱住她,无数个信号在他脑子里交织。他想起父亲那句话,你这个人不能色女人,你色了女人就没手艺了。他当时不懂父亲这句话,后来父亲又告诉他,你跟我不一样,我色女人是让手艺有活气。你色女人,你那手艺就烟消云散了。苏运成想到这一激灵,可他那胳膊已经环绕在刘曼的身上,占有刘曼的欲望烧遍了全身。他扑倒刘曼,情急中用嘴唇寻找着刘曼的嘴唇,可碰到的恰恰是刘曼的下巴。苏运成整个方寸都跑到爪哇国去了,魂飞魄散,六神无主。刘曼笑着,你放松别绷着。你就想怎样发泄就怎么发泄。刘曼吻着苏运成,手在摩挲着他蓬乱的头发。苏运成这时没有动作了,他脑子里的蒙太奇是父亲的眼睛,还有自己那双装裱时的手。他好像还看见母亲的眼睛流着泪,很快流着血……刘曼扔掉了她的裙子,灰暗中隐约着一道白影,紧接着那滚烫的身体贴在苏运成的身上。苏运成咬牙抗着,屏住呼吸。刘曼投入地吻着苏运成。一久,苏运成瘫了。他闭着眼睛,用手去抚摩着刘曼的身体,从头到脚一寸一寸地前进。他摸到了肩胛骨那块蝴蝶,前心与后心隆起的那个山脉。刘曼呻吟着,然后像巫婆一样说,你该躲避那些熟悉的东西,使劲儿想像我吧。我想着咱俩就是一对蛐蛐在掐架,在蛐蛐罐里蹦来蹦去地撕扯着,然后互相咬着须子。最后咬出血,多快活呀!苏运成用力地挺进,天和地靠着大海终于衔接上了。他想起父亲让他裱的一张画,画面上太阳与月亮同在一个浩瀚的天空上,日月同辉。人们陶醉在太阳的辉煌和月亮的妩媚之中。他不懂,问父亲,父亲说,这是他最得意的一幅作品,中国古代的阴阳之说深邃而绝妙,阴为女,阳为男。在今人无法解释的阴阳图上,阴是黑,阳为白。黑白像是两条鱼缠绕着,头衔头,尾连尾,不能分开。他当时问父亲是指你和我母亲吗?父亲没说什么,只是拍了拍他脑袋。

  五

  转天一清早,苏运成就拖着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身体走到鹅卵巷,或许还早,巷子里空荡荡的。他走在鹅卵石上发出踏踏的声响,原来是听不见的,现在清晰在耳边。苏运成突然想起来昨晚与刘曼做爱,刘曼竟然没有撕心裂肺地喊叫,他有些不适应。他内疚,自己对女人真的是把握不住,还没怎么样就败下阵。走着走着,他看见韩叔叔和高叔叔竟然站在装裱店门口,苏运成有些紧张,他不知道下面会发生什么事情。走到近前,韩叔叔说,你开门吧,我和你高叔叔帮忙来了,没有我们,你这十幅字是要交不起账的。苏运成愣住了,他的喉咙发酸,嘟嘟囔囔的听不清楚说什么。打开门,韩叔叔和高叔叔都拿出自己工具,苏运成开始着手把副教授的十幅临摹于右任的字摊出来。没人说话,都是十几年的默契了。快中午了,高叔叔歇下手对苏运成说,我们下午都有生意,每天上午准来。说完跟韩叔叔洗洗手走了,苏运成追出来说,吃饭吧。两个人没有回头,只有韩叔叔朝空中挥了挥手。

  十二天后,苏运成和两位叔叔把十幅字手工裱完。这期间,他叮嘱刘曼,不要干扰自己的这次活儿,他要挺个男人样儿出来。

  中午,老主顾副教授仔细看着活儿,然后赞不绝口,说,现在手工能裱成这样就是金贵呀,而且时间这么紧凑。我临摹的字其实是三分,裱成了九分就活灵活现呈现出来了。副教授看完后,在反面又细心看了看老苏家手裱的印章,点点头,然后给了苏运成两千块,也就是每幅字两百块,苏运成马上说,太高了。副教授率直地说,我觉得值得了,知道我为什么要裱这十幅字,是我的教授要评了,我是给评委们送。现在不敢送钱、送东西,送我的字人家敢收。说起来是鹅卵巷老苏家手工裱的,后面那个印章就是价儿啊。副教授恭恭敬敬收好活儿给三位鞠躬走人,苏运成捡出来一千块给韩叔叔和高叔叔,没想到两个人一口回绝。苏运成不解,这是你们的辛苦钱啊。两个人收拾着东西,韩叔叔告诉苏运成,我看你裱完以后卷得过紧,那会出现压痕,影响美观,还可能会让裱件变形,出现脱落。苏运成点点头,他没料到韩叔叔观察他比父亲都细致。韩叔叔接着说,我这么说你,你也别走反了。你要卷得过松,也容易折毁书画,如果反卷,会使书画出现一道道折痕,特别是对古旧字画损害更大,懂吗?韩叔叔看了高叔叔一眼,高叔叔也叮嘱几句,你悬挂书画时还是不规范,我记得你父亲说过你,可你没怎么听进去呀。你父亲就放任你了,你一定要一手持画杈挑住画绳,一手托住书画没有展开那部分,然后慢慢放开来将书画挂起,取下画杈,展开书画时要一人牵引画绳,另一人两手持轴头将书画展开,手工装裱最忌讳两手向上持书画中间那一部分,知道为什么吗?苏运成记得父亲说过他,就如实回答,手的五指会不经意给书画划出折痕。

  韩叔叔和高叔叔走了,苏运成踉跄地跟过来,还是韩叔叔朝空中挥了挥手,只不过喊了一句,我们俩毕竟是你的叔叔,你父亲毕竟帮助过我们,人不能忘本!两个人消失在鹅卵巷的尽头,下午了,鹅卵巷里人很多,平常不开的门铺也打开门脸。苏运成木木地戳在那,任凭过来过去的人熙熙攘攘。他觉得人真复杂,哪面恶,哪面善,哪是非,哪是对,都跟演戏一样会在瞬间交织着变化着混淆着。他正要准备回去,看见兰英款款走来,对他说,你到我店里来一趟,我有话说!

  兰英这个玉器店很有品位,顺长设了一行柜台,一端拐角装修着百宝阁。硕大的透明玻璃门,将陈列的摆件看得一目了然。在店门迎面摆着一缸金鱼,供奉财神一尊。兰英回手把一个暂停营业的牌子挂在门外,然后坐在那缸金鱼的后面,苏运成看着兰英时不时被一条条金鱼穿过。兰英对他说,你父亲给我打来了十万,那么还有九万五千六百没给。你父亲就是这么一个精于算计的人,给他真是防不胜防。他告诉我,在你装裱店后库的第二个柜子最上边的一个格子里,放着一张蔡铣的画,三平尺,说估价十万多。苏运成茫然地说,我真不知道那格子里有东西,每次我收拾都是些装裱坏了的杂画。兰英说,你父亲说有,一会儿就到你那看看,说上面画的是一对玉鸟。苏运成站起来说,那就跟我去,我父亲说了就按照他说的办。兰英笑了,我曾经问你父亲你要是不给怎么办,你父亲说,他让你去死你也不会拒绝的,看来真对了。苏运成没有说话,兰英拿过手里把玩的一块玉,上面刻着一尊观音,显得玲珑剔透。兰英说,给你吧,在我手里润了好几年,够了。苏运成没有接,兰英顺手塞在他口袋里,说,你也要天天润它,玉就是女人,你不宠爱就是废料。我跟你父亲这么几年,他多少次答应我结婚,然后悄悄等着你母亲那个牙医死。因为那牙医是肺癌,可牙医坚持活了五年是奇迹,你父亲就这么等了五年,让我陪着他。你父亲就爱设局,他以为别人都是傻子只有他精明,其实那时候我就知道他骗我。我是个傻女人,明明知道他骗我还心甘情愿。我这么跟你父亲要这些账就是觉得自己委屈,女人委屈就是要钱。苏运成艰难地呼吸着,兰英从鱼缸后面走过来,他看见兰英的眼角都是泪水。兰英说,我为你父亲流过两次产,后来医生告诉我都是男的。我后悔,我应该生下一个守着我,也不至于现在那么孤单。苏运成突然发问,你为什么不生呢?兰英好半天才说,你父亲说为了你,他不能让你跟着受罪。苏运成涨红了脸再问,你不是说我不是我父亲亲生的吗?兰英说,那是我的气话。苏运成认真地质问,哪句是你的真话?兰英低下头,我说了你父亲这么多不是,其实你父亲对我还不错,我就是心不甘啊。

  在装裱店后库的第二个柜子最上边一个格子,苏运成找了半天,都是过去自己裱坏的字画,当时父亲都留着。兰英站在凳子上面看着,苏运成说,没有啊。兰英说,你父亲这事不会骗我,你继续找,一张张翻。苏运成只好把那些裱坏的字画都拿到地上,一张张翻开,在里边发现夹着的一幅皱皱巴巴的画,叠了几层,很不起眼。苏运成慢慢打开,果然是蔡铣的一幅标着《枝头鸟语》的画,一对玉鸟在枝头看着浩瀚的天空,牡丹花绽在枝头下面,连树叶都是清闲的。兰英接过来看着,问,你能看出是真的还是假的?苏运成摇头,兰英把这张画重新叠好揣到口袋里说,我找人看看,如果是真的,你就给我裱起来,该多少钱我给你多少钱。说完扭头就走,她还没有完全出门,看见刘曼慢悠悠地走进来。兰英对刘曼说,你找运成要香水儿,他跟他父亲一样抠门,扣在手里不给你!兰英走出门,刘曼靠近苏运成伸过手嗔怪地说,给我。苏运成想了想从桌子抽屉里拿出来给她,刘曼闻着,说,兰蔻,确实比我的那个要香多了。刘曼说着朝身上撒了几滴,一股股清馨的香味儿在屋里蔓延着,滑到了苏运成的骨子里。刘曼搂住苏运成亲了一口,饶有兴趣地问,兰英姐上你这干什么来了?苏运成突然没了情绪,但还是勉强回答,要父亲的东西。刘曼说,你给了?苏运成点点头,说,那是我父亲欠她的。刘曼说,你应该不给,你父亲欠她的你父亲给,跟你有什么关系?苏运成克制着自己,说,我是父亲的儿子。刘曼说,你是吗?苏运成板着脸问,什么意思?刘曼转悠着眼睛,慢吞吞地说,你是你父亲的儿子,那你父亲就这么把你甩这不管,自己跑美国旧金山和你母亲做美国梦啊。苏运成噎住了,刘曼看出苏运成的不快,就拉着他的手,我眼巴巴等了你十几天,不让我找你,不让我给你打电话。现在解放了,中午一起吃饭啊!

  六

  晚上,苏运成洗完澡后就一直呆坐在沙发上,他觉得自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在天上飘荡着,不知道飘到哪里。没人给他讲实话,讲了实话又觉得是假话,可假话有时候听着就是真话。他很想给父亲打电话问问,自己是谁。正想着,父亲突然打来电话,惊得苏运成手忙脚乱,他不知道自己意念会这么神奇。父亲在那边问他,几点了?苏运成说,晚上十一点。父亲说,我这里是早上七点,你母亲去海边散步了。苏运成怯怯地问,你想跟我说什么?父亲说,我想你了,儿子。这句话如一根银针深深插在苏运成心脏,疼痛难忍。父亲在那边好像抽泣着,苏运成就听着父亲那边喘着气,等待着父亲后边的话。父亲猛丁儿挂断了电话,他举着手机僵持着,好像被电击了。他特别想问父亲,你怎么会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你自己跑到美国享受?

  外边有了风声,敲打着窗户。该睡觉了,苏运成极力不想父亲,他拼命回忆母亲。母亲是在他上高中时毅然决然走的,走以前他送母亲去的机场。母亲办理手续,也不怎么搭理他。在入安检口时母亲回了一下头,对他说,我先去,完了就接你和你父亲去。他当时对母亲说,在你那能装裱吗?母亲狠狠瞪着他,你就是一脑子浆糊,都让你父亲弄得你人不人鬼不鬼,没出息的料。他送母亲回来,父亲问他,你母亲都给你说了什么?他当时就极不情愿说了母亲这些话,父亲嘎嘎地笑了,苏运成哭了。

  春天走了,初夏的蝉开始叫了。

  苏运成沿着鹅卵巷的小路走,他看见两旁的白兰树花开了,微风把花香送到每一个人身上荡漾着,惬意无比。鹅卵巷的白兰树高大,叶子也繁茂,像支开的一把把伞。很多人都愿意在这时候到鹅卵巷里遛遛,闻闻花香,然后买点可心的东西。苏运成打开装裱店,按老规矩在收拾整理。这段日子还算可以,老主顾不断给活儿,他盘算着雇一个当下手的。算了算还可以,每月只需要多支出三千多块钱。他曾经贴了一个招人的告示,几天下来没有人来。后来刘曼给他揭了告示,踢门进来告诉他,没人愿意干你这个,也就是你一根筋喜欢这个。苏运成不服气地反驳,这是祖上传下来的手艺,怎么就没人干了?刘曼笑着,现在干什么不比你这手艺挣钱,我那蛐蛐罐都比你能招人你信吗!你现在刚能挣一壶醋钱,你就想当老板儿。除了我能帮助你谁多看你几眼?就这样你还不珍惜我呢。苏运成不说话,刘曼把鼻子几乎贴到他的脸上,问,你是不是跟我上完床,就觉得我是你的了,你说你能给我什么呢?苏运成摇头,刘曼捏着他的耳朵说,我不图你什么,我就图你能对我好。苏运成问,你跟我做爱怎么不喊?刘曼诧异地问,你什么意思?苏运成说,我总听你和你前男友在隔壁喊。刘曼愤怒地说,你现在不能让我喊,我觉得你没有满足我。你满足我了就会喊,我会喊得你浑身起鸡皮疙瘩!苏运成没好气地摆脱刘曼的手,说,你捏我耳朵疼了。

  刘曼刚气呼呼地走了,进来一个六旬左右的男人,穿得很普通,但气质明显儒雅。苏运成觉得这个人眼熟,他好像认识他,但又说不准在哪见过。这个六旬男人客气地朝他笑笑,然后递过来一个纸团,说,你给我装裱吧,我不要求时间快,我只是想装裱好点。价格你定,装裱完了你给我打电话。苏运成问他,我和你在哪见过?六旬男人笑了笑,我见你的时候你才两岁,还穿着开裆裤。苏运成脑子在运转,问,您怎么称呼?六旬男人摆摆手,说,我跟你父亲是老朋友,这么多年一直在扬州。苏运成轻轻打开那个纸团,随着手动,慢慢露出这幅画的景色。他看到浙江嘉兴张熊画的二四尺《溪阁对者》,两个老翁在山水之间对坐着悠闲地畅饮,一叶小舟在江面上,画面的布局这么清新,一点儿浮躁也没有。他知道张熊的画价最近这几年看涨,这幅二四尺起码上百万了。他有些犹豫,他不敢接活儿,这要是裱坏了赔偿不起。父亲在的时候没有问题,曾经接过王赟的画,还有沈周的画,有一次还接了清代大画家石溪的画。可他只能在旁边看,父亲就是让高叔叔和韩叔叔做下手活,所有的工序都是他自己完成。每次做完就跟抽了一根筋,累得拾不起个来。六旬男人说,你就装裱吧,我相信你行。苏运成看了看,说,我不接,你找高人吧。六旬男人不悦了,就你接,你怎么一点儿胆量都没有呢。苏运成看到对方的眼窝很深,像是一口冷井,他问,你为什么找我?六旬男人说,那是我的事,我先给你五千定金。说着放下一个厚厚的信封,苏运成敏感地推回,我不要,我先给你裱着。六旬男人淡然地笑了,说,可以,然后装回信封,给苏运成留下一个电话号码。他转身朝门外走,刘曼正好进来,刘曼盯着那六旬男人情不自禁地“啊”一声,六旬男人也不理会,悠然推门走了。

  苏运成被这幅张熊的画弄乱了,坐在那看着这幅画憋气。刘曼过来推了推他,刚才那人是谁呀?苏运成说,一个主顾啊。刘曼说,你没有发现你长得像他?这句话醍醐灌顶,苏运成醒过来,脑子嗡嗡地作响。刘曼说,他是不是你父亲?苏运成说,你胡说八道什么,他是我父亲就这么走了?刘曼笑了,走过来看着张熊那幅画,问,他让你裱画?苏运成左右扇着自己,叨叨,乱了,绝对不是,我父亲在旧金山,他就是一个主顾。刘曼说,你折腾自己干什么呀,不就是有点像吗。苏运成跺脚使劲儿喊着,长得像我,我长得像别人的多了。他什么也不是,就是一个主顾,以后你再说这件事,咱们就断交!刘曼哭笑不得,说,你疯了,你最近是不是应该吃药了。

  七

  初夏没几天,风就热起来,吹在脸上潮乎乎的。

  苏运成完全沉浸在装裱张熊这幅画的过程中,所有中饭和晚饭都是刘曼给他送,他吃的什么也不知道。刘曼心疼了,那天晚上抱着他哭了,说,为了这幅画不至于的,你不能神经了呀。苏运成也不说话,他看见刘曼脸上那一根根蓝脉在涌动,他说,我看见你脸上的每一根脉络。刘曼说,你现在看谁都是鬼,你裱完了就跟我出去吧。苏运成问,去哪儿?刘曼憧憬着,去山东的宁津,那的蛐蛐罐儿多极了。苏运成撇撇嘴,说,你看我是不是你的蛐蛐呀?刘曼抱怨着,是,但我斗不过你!

  一个月,也就是快到三伏天了,蝉叫得很响,震得耳膜在动。

  苏运成终于裱完了,他把高叔叔和韩叔叔喊来看。高叔叔和韩叔叔看完目瞪口呆,问是你裱的吗。苏运成说,是啊。韩叔叔左看右看,说,比你父亲裱得地道。高叔叔说,谁给你当的下手活儿?苏运成说,就我一个人。韩叔叔咂咂嘴,你成器了。高叔叔问,这个主顾是谁呀,现在张熊的画价很高,这幅起码上百万呀。苏运成说,他说是我父亲的老朋友,后来去了扬州。韩叔叔睁大眼睛,去了扬州?高叔叔说,他叫什么名字?苏运成说,就给我留下一个电话号码。韩叔叔形容说,是不是比你高一点儿,也跟你这么精瘦。眉毛朝上扬,眼睛很大?苏运成想了想,说,我就觉得像我。高叔叔一拍大腿,那是你父亲,他叫金梅生,就是扬州人。韩叔叔说,你赶快给他打电话。苏运成窸窸窣窣打了电话,对方接了,客气地询问,你好,我是喜来登酒店前台,你找谁?苏运成放下电话,高叔叔和韩叔叔的眼睛都铆在他脸上,等了一会儿,苏运成说,对方说是喜来登酒店的前台。韩叔叔大怒,说,金梅生还是那臭德行,他以为他是谁啊,就给你一幅画算是补偿了?高叔叔说,金梅生在扬州有老婆,到咱鹅卵巷想开门脸,后来认识你母亲。他骗你母亲是单身,你母亲就跟他生下你,还领了结婚证。后来,金梅生老婆从扬州打过来才昭然若揭。你母亲带着你在鹅卵巷撞树,差点儿撞死,满脸是血。后来你父亲好心收了你母亲,还有你。苏运成愤怒了,这话怎么现在才说?高叔叔为难地说,你父亲对鹅卵巷所有人说,谁要是传出去这件事,他咒这个人被车撞死,被雷击死,让鬼掐死。苏运成嚎啕大哭,哭得伤心至极。他醒过来时见两个叔叔走了,装裱店只有他和墙上装裱好的那副张熊的《溪阁对者》,他觉得自己把所有心血都浇灌在上边了。他好像看见自己和父亲在山溪里对饮着,当然不是金梅生,而是他的父亲。

  晚上,他和刘曼在下完雨的鹅卵巷里走着。他对刘曼嚷着,我要喝黄酒。刘曼说,今天我来例假,你喝不了。苏运成说,我不管那个,我就喝。刘曼说,你就是臭流氓。苏运成听不到走在鹅卵石上那悠扬的踏踏声,在没有多少人的鹅卵巷里唱着,“我有钱了不高兴,我有女人也不高兴,我不知道高兴是什么,只知道要高兴就要有牺牲。”刘曼过来轻轻地亲吻了他一口,那嘴唇湿漉漉的。苏运成有些受用不了,他觉得刘曼如同一条狡猾的鱼,一摸就滑手,总也抓不到要害。在鹅卵巷的路口,他看见兰英喜盈盈地过来,对他说,你父亲给我的那幅蔡铣的《枝头鸟语》是真的,十几万呢。苏运成没有听见,摆了摆手继续朝前走,刘曼问兰英,真的十几万?兰英说,那错不了。刘曼气愤地说,以后你就别总说他父亲是个骗子了,一个男人舍得拿出这么多钱给你,就够意思!兰英没理会刘曼,对苏运成的背影大声嘱咐着,我给你的玉,需要每天润,不润就是废料了!

  苏运成走出鹅卵巷,他回头看了看,一轮明月升起来,带着雨水湿漉漉的。他想找一个依附或者归宿,很怀念小时候和父母在院子里,父亲小桌泡了一杯热茶,母亲在那给他缝书包,自己满院子乱跑。他觉得自己哪怕像水鸟在湖面上飞,知道自己在哪停留,然后让水鸟和湖水浑成一体,天然合一……

  □李治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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