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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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7-09-07 10:49

  亲是最孤独的人,因为他们总是先死。

  一

  有的人一忙,地球就转得飞快。彭三郎忙了整整一个腊月,地球也快速旋转了整整一个腊月,成了一团捉摸不定的虚线,把他抽成了一只停不下来的老木头陀螺。

  彭三郎是老木头陀螺,但小胖子彭小北不是小木头陀螺,他是他们家最小心翼翼的话题。彭三郎想和张荞麦说小胖子的病情,张荞麦也想和彭三郎谈小胖子的病情,但话到了嘴边,都无法往下说。怕说到“那个病”上,更怕说中了“那个病”上。万一说中了,那可真的是天塌下来了。

  小胖子连续发了半个月的低热。吃了不少药,热还是降不下来。张荞麦一边挤热毛巾一边流泪。小胖手上密密麻麻的针眼晃眼睛。张荞麦舍不得让小胖子走路,总是蹲下来,反箍住小胖子,背起就走。彭三郎想帮着换背。可小胖子偏偏不让他背,只背一会,小胖子就要下来,说爸爸的身上有股难闻的味道,要下来走。彭三郎嗅嗅自己的左手,又试试自己的右手,什么味道也没有。但小胖子坚决说有,拒绝了彭三郎的好心,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张荞麦狠狠搡了彭三郎一把,快步追上去。

  小胖子病得不轻,连握着鸡鸡睡觉的习惯都丢了。张荞麦说这坏习惯是她哥哥张建丰逼出来的。张建丰总是吓唬他,给我吃一个!给我吃一个!小胖子信以为真,就有了这个坏习惯。张荞麦用胶带纸绑过儿子的手,还是改不掉。彭三郎说他小时候也这样。张荞麦不相信,说,小胖子可不尿床。说到尿床,彭三郎不言语了,他的所有童年少年的劣迹全部由妈妈顾粉莲贩卖给了她的儿媳妇。

  医生把手中的茶杯盖拧下来又拧上去,闪闪烁烁地建议去苏州,说苏州血液医院有这方面的专家。医生没有把“这方面”说出来,张荞麦心里已肯定了这个结果,差点瘫倒在地上。医生说,不要怕,榆城的水平肯定不如苏州,去苏州检查一下,早点找到原因和病根,反倒容易宽心。医生还说,有问题不怕,宜早不宜晚。彭三郎扶住站立不稳的张荞麦,说,不要怕。昨天奶奶向爷爷祷告过了,让他保佑小北。张荞麦白了他一眼,又转过身抹眼泪,过了一会,张荞麦收住哭,对他说,带小北去厕所,医生要验尿。他坚决不同意我跟着。

  小北喝的水不多,又发着热,怎么也尿不出来。后来尿出了几滴,彭三郎像捧着宝贝一样送到化验室。过了一会,尿检的单子出来了,上面没有多少“±”号。他的呼吸畅通了许多。也就是说,从尿检的数据看,彭小北没什么大问题。可张荞麦依旧忧心忡忡,但他为什么要发低热呢?总是有原因的吧。张荞麦又说,美国那样发达,兴奋剂也有漏网的。他连连称是,说当年有个本·约翰逊跑一百米的。他的话还没说完,被张荞麦打断了,你说什么啊,赶紧去让医生看看,再问问去苏州要多少钱。

  他拿着检查单去咨询医生,医生那边很忙,彭三郎等不及了,不顾大家的目光将检查单插了队。有个老女人提示说,我们都排队的。医生捡起检查单,解释道,他是我让他去检查的。老女人不说话了,满脸的焦虑。彭三郎不想看她,紧紧盯着医生看检查单的动作。医生说,还是要去一趟苏州。彭三郎问,大概需要多少钱?医生说,光是检查花不了几个钱,主要怕住院。如果住院,先带上个小几十万吧。听了这话,刚才说话的老女人问医生,他家什么病?老女人的话音里全是兴奋。他本来还想问小几十万是几十万?但还是没问,弓着背走出了医生办公室。

  一家人回到外国语学校附近的出租房。小胖子看了手表,还没到放学时间,扛起书包就想继续去学校。张荞麦不让,小胖子坚持。彭三郎站在了小胖子这边,表态说由他去送乖儿子。张荞麦很是生气,狠瞪了他一眼,还是一手拎书包一手拉着小北出了门,彭三郎拿一块旺旺雪饼追出了门,这是王大仙王三四叮嘱的,每天一块供过神的旺旺雪饼。

  上周他特地回家一趟,去王三四家给彭小北算命。顾粉莲有几十年不去王三四家了,但为了这个宝贝孙子,她说她不怕丢老脸了。王大仙家白天比大医院还忙,要提前拿号,每天定额50个号。满了额明天再来。王三四的女婿,已退休了的李文标老师,负责挂号和维持秩序,一个号100块,如果加急,得200块。有人说通天通地的王大仙是骗子,建议派出所去抓她,也有人说她灵得很。这年头,被骗了100块或者200块也没什么。可能是顾粉莲的面子大,王三四很是认真,找到了真因,说不用担心,彭小北没有什么大问题,发热是小鬼在作怪。这个小鬼还是彭家自己人。

  三缕香火在屋子中盘旋,又在众人的呼吸中解散。烛焰一会摇曳,一会又定住不动。王三四到了入定状态。彭三郎紧张如当年高考第一门语文:王三四会在那神秘的时空里探索到小胖子的病因吗?语文第一项为拼音写汉字,明明会写啊,他的手却颤抖不停,还带着课桌一起颤抖。还是监考老师让他喝其茶杯里像牛尿的茶才安静下来。三炷香快要燃尽了,王三四王大仙睁开眼,严肃紧张的表情又置换成老太太的模样。王三四喝了一口水,埋怨道,有大麻烦了,你们猜猜看,这小子惹了彭家哪个先人?顾粉莲猜是彭永强。王三四摇头说,老东西在下面还是像在世那样有吃有喝花天酒地,根本管不到他孙子。彭三郎猜是彭小北的外公外婆。王三四说我也以为是他们,但找不到他们,估计早投胎去了。没等再猜下去,王三四说,打死你们也猜不到,是二郎!顾粉莲听到二郎的名字,嘴唇哆嗦,骂道,怎么是这个讨债鬼?这么多年了,他还没去投胎?!

  彭二郎是彭家早已消失的名字。连清明祭祀都不会提起他的名字。他死的时候才六岁,比现在的小胖子还小四岁。按民间说法,他是一个真正的讨债鬼。棺材墓地都不会给的。在彭二郎溺死后的第七年,彭三郎才出生。

  王三四感叹说,二郎心好啊。溺死鬼是一个换一个的,新的替死鬼死了,前一个才好上岸,才好重新投胎。可二郎心好啊,机会到了,他也舍不得拖人家,就这么在水里泡着。彭三郎想到彭小北手背上密密麻麻的针眼,说,他心这么好,为什么还要惹他侄子小北?他不知道他侄子小北要上学吗?王三四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忌讳,每个鬼也有每个鬼的忌讳。你们彭家忌什么你是知道的。这是当年二郎托梦给你们老子的。你们老子在世,你们不敢碰这个忌讳,你们老子死了,你们忘了。

  原来是小北吃了人家给的几颗鱼皮花生惹了事。彭家不吃鱼。这是彭永强规定。彭三郎后来也不吃鱼。开始不习惯,后来见到鱼就觉得腥气,不吃鱼也就不算什么了。张荞麦知道彭家的忌讳,也从来不买鱼烧鱼。

  回到城里,彭三郎带着小胖子去给彭二郎伯伯烧纸钱打招呼。也许火烤了一下,小胖子出了一身虚汗。张荞麦忙着给他换衣服。换完了衣服,小胖子又吃了一块旺旺雪饼。王三四说这旺旺雪饼不是普通的雪饼,一天一块,吃完烧就退了。小胖子肯吃雪饼,但是不肯去烧纸。彭三郎说,你给彭二郎伯伯烧纸,他会保佑你每门考到一百分。小胖子相信了。

  把小北送进学校后,张荞麦像是散了架,呆坐在沙发上。彭三郎想问她有没有跟老师打招呼,还是把话咽下去了,脑中一片虚空。上个月他还在优哉游哉地写长诗《完成》。现在都记不得写的什么内容了。

  张荞麦坐了会,又撑着站起来烧水。彭三郎呆到张荞麦刚坐过的沙发上,沙发上有屁股大的窟窿。真不知道这窟窿将来会有多大。他的家现在一分为三,但算起来,没有一处是真正的家。彭家庄有三间老房子,是父亲彭永强生前就说好的,房子是给他彭三郎的,不是大郎彭林元的。当年彭林元结婚后半年,王春巧闹着分家,彭永强借了一万块钱,给他们砌了房子。是一分的高利。这笔钱压得彭永强在家乱发脾气,直到彭三郎考上大学才缓过气来,决定在老房子上翻建。彭三郎在文化馆有间宿舍,是放杂物的单间,水电费不用缴。现在租的房子是张荞麦定的,理由是小胖子的教育不能将就。进外国语学校上学,还是白若君喝酒喝回来的,那时彭三郎和晚报的白若君被聘为榆城外国语学校的文学顾问。白若君跟校长干了一大杯酒,说,顾问的孩子应算是教师子女吧。校长说,如果白老师再喝一杯,你儿子就是外国语学校的学生。白若君又是一杯,出了门就吐个精光。白若君搂着彭三郎的脖子说,记得,彭小北是我儿子。彭三郎说,当然是你儿子!白若君说,让他叫我妈妈!彭三郎说,不仅他叫你妈妈,我也可以叫你妈妈。

  水烧好了,张荞麦倒了一杯水。彭三郎急急忙忙地喝了一口,烫了舌头。隐约听到张荞麦压低了嗓子在外面打电话。张荞麦再回到屋里,彭三郎已喝完了第二杯水。彭三郎说,应该没大事的,你看哪个小孩生了病还主动去学校上学的?我做了那么多年教师,都没有见过。张荞麦说,你不懂我儿子,我儿子懂事。

  放学了,小胖子回家了,把书一一掏出来做作业。彭三郎站在一边看,小胖子不让看。彭三郎说,我知道的,母鸡下蛋,也不让看的。小胖子辩解说,我又不是母鸡,我是真正的男子汉。彭三郎说,我只是打个比方。小胖子高声道,打个比方也不允许。彭三郎不语,用手背靠了靠小胖子的额头,还有点低烧,心头的力气泄了一半。正愣着,小胖子忽然跃到彭三郎的额头前,啄了彭三郎一口。彭三郎抱住了小胖子,使劲地嗅着,小胖子身上多了一份药的苦味。

  那天晚上,张荞麦还是睡不着,怎么又多出了一个讨债鬼彭二郎?彭三郎不想跟张荞麦说太多彭二郎的事。他小时候,彭永强总是骂他们,同时用聪明善良懂事的二郎羞辱他们。细狗日的大郎是个败家子。细狗日的三郎也不省心不孝顺。二郎多好,二郎懂事,彭永强吃饭,他给彭永强扇扇子。彭永强睡觉,他给彭永强扇扇子。他还会烧饭洗衣服喂猪。几乎无所不能。可是他才六岁啊。彭二郎溺死后,彭永强说我家二郎太好了不是溺死了而是被菩萨收走去天上做身边的童子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得到彭永强多次表扬的彭二郎竟然成了彭家的纪委书记,时刻监督着彭家人,不可吃鱼,不可吃与鱼有关的食物。否则,他会让吃了几颗鱼皮花生的小胖子发着不明不白的热。

  旺旺雪饼快吃完了。小胖子比以前好了不少,但低热还在。每次读体温计,彭三郎的手都握不住。比这体温计更重的,是那“小几十万”,沉沉地压在他的肩上。

  张荞麦原是有一笔钱的。都是她一口一口省出来的。估计是二十万到三十万之间。调到榆城后,白若君劝过彭三郎,快点看看房源,早点把房子拿下来。他曾悄悄去浏览了房价,冷了半截。他去和张荞麦商量,已有了退缩的意思。张荞麦也呼应了他的退缩,说,借债过日子,又要还利息,这日子怎么过?再说了,我就不信,会涨到天上去。

  买房子的事搁下来了。家里到底有多少钱,张荞麦没告诉过彭三郎,她总是把这些钱当成母鸡,到处找窝生蛋。有的一分利,有的是八厘。有的过了一分半。彭三郎不管钱,他也不想管。张荞麦对她婆婆告状,说彭三郎的心不在这个家里。这话吓了顾粉莲一跳,解释说,我们家彭三郎是个老实头。张荞麦说,老实头是个老实头,但嘎得很。顾粉莲笑道,男人哪里没点臭脾气,我家彭三郎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还是个大学生。张荞麦其实想向顾粉莲告的状是,你宝贝儿子在家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只管写作,酱油瓶倒了也不扶。

  小胖子做完作业,吃了药,洗洗睡了。到了十点钟,小胖子睡实了。彭三郎又在台灯下整理小胖子的病历检查表。厚厚的一叠,像摞没有交出去的作业。张荞麦走过来,坐到彭三郎的面前,眼睛眨巴眨巴,脸上全是泪。

  彭三郎本以为张荞麦担心小胖子,没想到张荞麦哭的是她的苦命。父母死得早(那时张荞麦还叫张小兰),哥哥张建丰天天惹事,她到处去赔钱(张小兰最后还把自己赔给了彭三郎)。这都是彭三郎知道的事,张荞麦哭的不是这些,她哭的是钱。张荞麦吞吞吐吐地说了很长时间,她在张建丰那里生蛋的钱拔不出来了。马上要去苏州,却拔不出一分钱。还是在亲哥哥那里。张建丰当初要办养猪场,到处筹钱,也跟彭老师(他一直叫彭三郎为彭老师)说过他的规划。说他有个多年的兄弟,一起混过场子的,现在带着他一起发财。彭三郎没表态, 他不是不想借钱(钱的支配权反正在张荞麦那里),只是隐隐觉得张建丰并不是做养猪场的料。张建丰拍着胸脯说他跟着大老板考察了很多养猪场,没一家养猪场是亏本的。超过一百头国家还给补贴。张建丰说,我们最后的目标是搞两万头的养猪场。张建丰对张荞麦说,你嫂子一直在说我没大用,我把养猪场搞大了,赚了钱买两套房子,我们两家住一起!

  屋子里只剩下小胖子的呼噜声,声音不大。依然发着低热的小胖子的脸蛋红彤彤的,说着梦话,像是在和谁争执什么游戏。破了产的张荞麦一声接一声叹息。唉——。这“唉”字后面的破折号很长,彭永强和王三四搞在一起的时候,顾粉莲也在家里叹息。张荞麦的叹息中的破折号比她婆婆叹息中的破折号少了六分之一的长度。

  “小几十万”说没就没了。彭三郎没责怪张荞麦一句。他现在很想去赚钱,但就算是一个字一块钱,他一个晚上写的话,也写不出“小几十万”字来。他的稿费主要来源是陈皮编的《曲江》杂志,这是本公司内刊,是彭三郎的自留地。《曲江》有两个编辑,每人编六期。陈皮编的这六期中彭三郎会上五期,几个不同的笔名轮流用着。陈皮说得最多的话是:三郎,快给我们一个头条!所以,在陈皮的话中,彭三郎又名“彭头条”。头条稿费达千字五百。千字五百,要达到“小几十万”,又要猴年马月啊?结婚前,彭永强警告过他千万不能让女人当家。女人当家,房倒屋塌。现在应验了。

  彭三郎还是借到了钱。张荞麦问,要几分?彭三郎没回答,叮嘱她把小胖子的衣服多准备些。一旦住院的话,说不清要多长的时间。张建丰和张荞麦联手把他搞破了产,如果小胖子彭小北再有什么事,他就真破产了。他读过好多有关诗人与苦难的故事,帕斯捷尔纳克,曼彻施塔姆,还有昌耀啊,海子啊。说“苦难和痛苦哺育了诗人的灵魂”,可苦难真来了,他彭三郎还是没底。

  钱是彭三郎向《榆城晚报》的白若君借的。她给了他两张银行卡,说了密码。两个密码一样。他猜可能是谁的生日。但绝不是白若君的生日。白若君还帮他联系到了苏州一个熟人。是省里新闻培训班的同学,算是半路同学,但与白若君谈得来。白若君说这个同学也爱过诗,在《飞天》杂志“大学生诗苑”上发过诗。白若君又补充说,他还读过你的诗。

  他们一家在苏州的日子非常短,短得如小胖子的一泡尿水。那个熟人没有出面,直接给了医生的电话。医生看了带来的检查资料,又给小胖子开了几个检查单。结核菌素实验,尿细菌培养。药物过敏试验。结果一个接一个出来了,都排除。最后一项检查结果出来前,小胖子不发热了,那个医生用吴语腔调笑着问,小胖子平时锻炼不锻炼?彭三郎说,他就是不愿动。医生说,回去多动动,多出汗,可能是免疫力低下引起的。

  这肯定是权威性的结果了。张荞麦双手合十: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我一定要回去好好谢谢王大仙。

  彭三郎在虚空中环视,虚空中没有什么医院的白墙壁,什么也没有,那个在神秘时空中的细狗日的彭二郎肯定退场了。他们都说他如何如何好,尤其是彭永强。如此优秀的楷模为什么要这样折腾他们一家,还有他的儿子。你这个细狗日的是彭永强的好儿子,是彭大郎的好弟弟,是我的好哥哥,可要知道这样的玩笑是开不得的。

  张荞麦没有觉察到他内心的风起云涌,抱着小胖子亲了又亲,小胖子不好意思,想挣脱。看着母子俩这样子,彭三郎突然想起了还欠陈皮一个文债呢,快发排了,到最后日期了,如果不发的话,《曲江》就开天窗了。他本来不给了,如果小胖子真有事的话。

  彭三郎去了护士站,护士带他开了主任的办公室门,主任的电脑有外网。彭三郎又是央求,在护士的监督下,将电脑打开,把存在信箱里的一个散文给陈皮发了过去。发完之后,他想,陈皮如果知道了他近期过山车般的生活,不知道如何评价呢?

  小胖子又恢复了握着小鸡鸡睡觉的习惯。张荞麦扒开被子,指给彭三郎看,你看看,你看看。张荞麦的声音很怪。彭三郎笑道,没见过像你这样宠儿子的。张荞麦说,又怎么了?我宝贝儿子就是我的命根子。

  彭三郎决定在苏州好好玩玩,一来要补偿小胖子这段时间的配合治疗,二来全家也要用玩乐来压压惊。

  一家三口打了个的士去苏州乐园。到了苏州乐园里,玩的项目太多了,他任小胖子自由选择项目。小胖子胆怯地看看那些惊险的玩意,不肯上。到了最后,一家三口仅去了糖果世界走了走。

  小胖子倒是很喜欢糖果世界。彭三郎说,小北啊,你怎么长不大,怎么还像幼儿园孩子?张荞麦护道,小北才多大啊?再说了,男孩子,长得慢。孩子他奶奶说过你五岁还想喝奶呢。小胖子听了,指着彭三郎的鼻子哈哈大笑:羞,羞!

  也许看出了爸爸妈妈对他的宽容,小胖子回到榆城的家反而想玩了,他要打游戏,不肯做作业。还没等彭三郎发火,张荞麦把小胖子没头没脸地训了一顿。

  对于教育小胖子,张荞麦不信任彭三郎。她说他心软,小胖子会不上路。小胖子在妈妈的枪林弹雨下悄悄向爸爸求援,彭三郎大声道,你妈妈这是为你好。小胖子鼓着嘴去写作业了,屁股和凳子挪出了不定心的声响。

  第二天,彭三郎约了白若君还银行卡。这天他没回榆城外国语学校旁的出租房,也没有回文化馆的房子(他跟张荞麦说了回去完成创作任务),他去了白若君的“山洞”。“山洞”是有典故的。前几年,榆城文化圈都赞白若君有眼光,早早买了大房子。白若君解释说到了母系社会的山洞。“山洞”就这样出名了。

  日子一正常,原来的不正常就是梦了。都讲人生如梦,那梦就像一辆快速行驶的公共汽车。彭三郎跟着这辆不停拐弯的公共汽车一个又一个大拐弯。他必须紧紧抓住座位椅子,斜着身子,才不至于抛却下去。后来倾斜成了习惯,反而不习惯日常的平衡了。

  首先张荞麦开始动员小胖子跟其他同学一样在学校吃午饭。至于彭三郎,要自己找饭吃了,文化馆那有电饭煲,可以自己烧自己吃。张荞麦让彭三郎单位没事的话,就多回来看看小胖子。彭三郎不知道张荞麦要干什么,第二天还是和外国语学校文学社老师通了电话,那老师不知道他是谁,彭三郎耐心地介绍了自己。那老师才勉强想起来,他告诉彭三郎,自己不管文学社了。彭三郎问为什么,那位老师嗡声嗡气地说,没有为什么?这世界上的混蛋太多了。挂了电话,他很庆幸自己没说出小胖子的名字。

  张荞麦腾出了身子,他往乡下张建丰那跑,每天回来,全身都是猪屎臭。她的沮丧总是多于兴奋。快破产的张建丰还有100多头半大不大的猪。因为欠了饲料供应商的钱,饲料商已停止供应。张荞麦替张建丰付清了兽医站药钱,张建丰才又运转下去了。张荞麦每天是帮张建丰去割猪草,现在荒地多。只要肯出力,猪草还是有得割的。张建丰向张荞麦保证,猪出栏的话,第一个还妹妹张荞麦的股份。张荞麦纠正说,这是债,你欠的债。张荞麦还说,本来三郎要来,我没让他来。张建丰抿着干裂的嘴唇说,不要彭老师来。

  张荞麦不在榆城,白若君往这边跑的次数就多了起来。次数多了,彭三郎心里就积了歉意。他不能给白若君什么名分。当初小胖子有难,脑子里是飘过和张荞麦离婚念头的。现在小胖子有惊无险,彭三郎反觉得这念头是恶。不能再想,更不能提出来的。

  白若君从不说这些,虽是老记者,也很忙,彭三郎隐约听说她和一个老板有关系。至于什么样的关系,彭三郎也没探究下去。男男女女,吃吃喝喝,这是门槛里的事。而诗人,就是门槛外的人。既然在门槛外,即使看到了玻璃门里的男女事吃喝事,还是不要问,也不要说。白若君是晚报的首席记者,彭三郎怀疑她写过诗,白若君只说她喜欢过诗。彭三郎再次说到这个猜测时,白若君反驳说,如果写过诗,我为什么不敢承认呢?是啊,为什么不承认呢?这世界上难为情的事多着呢,承认自己写过诗又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

  白若君到外国语学校看望过“儿子”小胖子,打听到了那教师骂校长的原由。负责文学社的老师,被家长举报虐待她儿子。举报者又是某个局长的小三。这孩子可能是私生子,等于是某局长的儿子。其实老师只是让调皮男孩站了半节课。彭三郎说,当初我在西江做教师,怎么碰不到这样的校长?如果我碰见了,通知小三和局长过来开家长会。白若君说,你也就是口头说说,你真碰见了,你不会通知他们开家长会的。校长知道你的臭脾气,那孩子就不会放到你们班上。白若君又说,这年头,什么怪事都有。老师教育学生,小三教育老板,老板教育校长,校长教育老师,环环相扣,又环环相怼。有意思,但无意义。彭三郎让白若君写一个新闻,肯定轰动。白若君说,能写的东西多着呢,我还要好好安度晚年呢。彭三郎说,我倒是想把这个写成小说,可写出来,编辑肯定不相信这是真实的。白若君说,编辑不会不相信是非虚构,更相信是在影射。到处都是这样的事,愚蠢,无聊,还非常真实。

  《曲江》的稿费单来了,有2000多元。是他在苏州医院发给陈皮的那篇。只是题目被陈皮改了,《疼痛的父亲》改成了《父子一场》。白若君称赞这个题目改得好,她建议把它投到《散文》或者《人民文学》去。彭三郎说还想再改改。白若君说,你在散文上的才华要超过诗了,你那个《完成》完成了吗?彭三郎摇摇头。白若君说,那就叫《未完成》。彭三郎说,未完成更好,你不觉得“未完成”比“完成”好。说陈皮是大师,你更是大师。

  《父子一场》是彭三郎为亡父彭永强写的。正值守孝期,因为买不到纯粹的白孝鞋,王三四决定,每人在皮鞋上贴一块白胶布。后来仅过了几天,白胶布就掉了。还没到“头七”呢?彭三郎慌乱找过,找不到。掉什么地方去了?王三四建议不要找,说,掉了,就是你老子不让你们想他了。王三四真成了“王有理”。

  彭永强死后,作为孝子,彭三郎忙里忙外,并没写作的心思。真正动了心事还是由于顾粉莲为彭永强请的法事。顾粉莲决定做一个彭家庄从未有过的“九大士”。九个“大士”中,有三个和尚闭着眼睛念唱。六个和尚睁着眼睛念唱。两个和尚还拿着经文本在念。这两个人还负责点香敲磬。彭三郎站在后面默读了一段,这段经文叫《叹骷髅》:“昨日荒郊去玩游/忽睹一个大的骷髅/荆棘丛中草没丘/冷飕飕/风吹荷叶倒愁/骷髅,骷髅。”这段《叹骷髅》有元曲的味道?彭三郎想不出和尚也会元曲,感慨了一番,又回到在和尚们命令磕头烧纸的事上。小胖子是惟一的男孙,他磕头的地方最多。小胖子不会做,彭三郎得带着他做。

  忙完了丧事,彭三郎有好多天都没睡,他明明疲惫到极点,却睡不着。彭永强和骷髅来回地闪现。彭三郎还是想念那个老混蛋彭永强。

  老混蛋彭永强一辈子过得很不容易。两个儿子不省心。是有几个相好的。其中有那个王三四,彭永强几乎没有审美概念,鸡巴一硬,三代不问。那次,他背已瘫痪的彭永强去浴室,洗到萎缩在一团乱草中的下部时。他命令彭永强自己搓。彭永强搓了一会,突然说了一句什么。他没听清,又让彭永强再说一遍。彭永强又说了一遍:没得用了,我没得用了。他听懂了,打了彭永强一巴掌,巴掌声在封闭性很强的浴室里发出回声又撞进了他的耳朵。嗡嗡嗡响。

  没得用了才好呢,都这个样子了,你还想那个?你好意思不好意思?真是老混蛋!

  也不知巴掌打疼了,还是被训斥了,彭永强呜呜地哭,眼泪鼻涕全来。彭三郎拧了一个热毛巾,给他狠狠抹了一把。

  在张荞麦的不断催促下,彭三郎回了彭家庄一趟,一是给妈妈送石淋通片。顾粉莲有胆结石,不太严重,但常疼。医生叫她服这种药。另外,多喝水,少吃油腻的东西。比送药更重要的是去感谢王大仙王三四。

  彭三郎说,本来想带小胖子来给王奶奶磕头的,可他拉下的课太多了,期末复习也快开始了。等到过年回家,直接到王奶奶这里磕头拜年。

  王三四说,你们弟兄,大郎像你妈,你像你老子。

  彭三郎心里一惊,以为她从神秘空间里看到了他和白若君苟且的事,掩饰道,遗传嘛,一代一代地遗传,不像才怪。

  王三四说,对啊对啊,我重孙就像我小时候,现在能说英语。

  王三四的重孙其实是外重孙,也就是李文标的孙子,现在杭州。据说买的房子很大。王三四家也分成两处,一处李文标的老婆水牛和儿子儿媳生活在一起,这边老家是王三四和李文标,一个算命一个挂号。

  王三四实在太忙了,彭三郎把谢礼丢下就走了。离开王三四家,彭三郎去大郎彭林元家。穿了一身邋遢的睡衣的大嫂王春巧开了门。王春巧说他去做生意去了。彭三郎说,做的是大生意吧?王春巧说,屁!他能做大生意,太阳会从西边出来,他不像你,写写画画就能来钱,他是人家的跟屁虫,人家吃肉骨头,只能弄些碎骨头舔一舔。彭三郎不想听她啰嗦下去,就把手机掏出来,装模作样地在屏幕上写了几个字,说,我先走了。

  刚送给王三四的谢礼又回来了,是李文标老师托人退的,说是多年的交情不要客气。肯定是王三四的主意。彭三郎觉得王三四很仗义,有侠女风范,也难怪彭永强当年能看上她。顾粉莲却不满意,说是王三四心太黑了,发财了,瞧不起这礼了。彭三郎辩解了一句,顾粉莲说,三郎你傻不傻,人家的意思是说你这礼太薄了,是打我们的脸呢。

  顾粉莲继续唠叨,说过了王三四,又说到了彭永强,说现在她不要钱,是因她心里有愧,当年你老子不知明里暗里贴了她多少钱呢。顾粉莲甚至说了一句粗话,说,她的屄就是香呢。彭三郎怕顾粉莲的话再说下去,赶紧说到小胖子彭小北。

  说到彭小北,顾粉莲笑逐颜开,说,还是你老子有面子啊。顾粉莲又说,你还是烧刀纸给你死鬼老子吧。顾粉莲不耐烦地说,烧吧烧吧,他这几天老是托梦给我。彭三郎问,他在梦里说什么?顾粉莲幽怨地说,你死鬼老子还是那样凶,跟我要吃要喝,他怎么不去王三四那里要,她现在发大财了。

  彭三郎不想再和顾粉莲说老混蛋昔日风流往事,告诉她这个月单位要派他出差,这个月就不会回来了。顾粉莲忙说,不需要,不需要,你是国家的人,你忙你的。临出发的时候,顾粉莲又说,你最像你死鬼老子,我常梦见你又捅出了个大纰漏。

  彭三郎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老是做梦?也许是太孤独了吧。她肯定不知道她的儿子已捅出了大纰漏。还不止一个。上个月小胖子虚惊一场,彭三郎一高兴,接连捅了张荞麦和白若君,想不到两个全中彩了。

  大公猪。小公猪。陪张荞麦去医院流产的路上,彭三郎忽然想到了彭永强在彭家庄的绰号“大公猪”。大公猪也好,小公猪也罢,都是过客。大公猪彭永强是一辈子,他这头小公猪也是如此一辈子。还有那个神秘的彭二郎,他在岸上呆了六年,而在水下呆了快四十年。天知道他是怎样过的,幽暗潮湿,再说,现在的河水,简直是泔水池。

  进手术室前,张荞麦打了个电话给张建丰,说这个星期就不去乡下了。张建丰回答得很短暂,张荞麦放下电话,怔了半天。张建丰该问问她这个妹妹是什么原因不来了,张建丰偏偏没问,一句也没问。张荞麦转过身,说,三郎你去超市买些红糖和桂圆吧,回家熬一下,我自己回去。彭三郎忙说,我回去再买,也来得及的。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让张荞麦意外怀孕。生完小胖子的第二年,还在西江中学,张荞麦还是哺乳期,感觉胃不舒服,去医院找老胡主任的大儿媳,查了半天,不是胃炎,而是怀孕了。于是流产。那次流产对张荞麦来说不是太痛苦。张建丰的老婆也在西江中学食堂里做临时工。食堂也靠着彭三郎的家。她对大嫂的照顾很是周全。

  手术很快,张荞麦满脸苍白。彭三郎扶着她在外面的椅子上坐了一会。待张荞麦脸色缓和了,彭三郎搀着她上了一辆三轮车,多给了五块钱,让三轮车夫慢点走。一路上,彭三郎的手机短信不停地响。张荞麦示意他接一下电话,彭三郎不接,说是骚扰短信,肯定是谁把他的信息给卖了。张荞麦说,卖了怎么办?不会有事吧。彭三郎说,哪里会有事,不理睬他们就是了。

  从超市回来,彭三郎在锅里放好了桂圆红枣,点上煤气,他这才把手机掏出来。短信全是白若君的。真是心有灵犀呢,他带一个大肚子去医院流产,另一个大肚子也有心灵感应。

  “因无辜被杀枉死,等他在人间应有的寿数时间到了,他才能转生。”“他在另外空间等待的几十年里,饥寒交迫,非常惨苦。”“他是报恩来的,如果堕胎杀他,恩德变成仇恨,冤冤相报,没完没了。”“如果是讨债的,把他杀掉,债还欠着,又加上命债,不但欠钱,还欠他命。“

  这个“他”,正实实在在地在白若君的肚子里。

  桂圆红枣茶烧好后,彭三郎说要去单位有事。张荞麦让他赶紧走。小胖子回来吃点桂圆红枣,再吃点面包就好了。张荞麦这样一说,他反而不急着走了,又给张荞麦盛了一碗红枣桂圆,这才离开。

  彭三郎拐进了超市,又去买了桂圆红枣,和买给张荞麦的一样多。营业员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他生怕营业员问他,没等营业员报出价格,就扔下了钱,拎着袋子出了超市。留下目瞪口呆的营业员反复想不通,难道她见证了一个心算神手?这个小个子的男人的算账速度比计算器还快还准。

  白若君家的那个“山洞”没人开门。连那个老姑妈也不在家。彭三郎又打白若君的手机,不通。有一个女人在手机里替她打招呼:“对不起”。他不需要这样的对不起。有一缕细长的血线正在一点点往外爬。明天的社会新闻:女记者割腕自杀,腹中有成人形的胎儿。那胎儿,小小彭三郎,诗人彭三郎,流氓文人彭三郎。

  彭三郎其实很少白天来白若君这个“山洞”。记得第一次来,彭三郎正在准备往文化馆调。没想卡在了教育局长那里,白若君帮他出主意,去捉那个局长的奸。在局长家门口守他受贿的证据等等。都是纸上谈兵的事,再后来他睡着了,醒来却是一丝不挂的,白若君也是一丝不挂的。他想了想,想不出一点细节。再后来,他赶紧套上衣服走了,白若君没留他,事后从没说起那晚上。

  彭三郎决定去传媒集团。没打到的士,他徒步走到传媒集团。保安很和气,似乎把他当成什么局长了。他赶紧上电梯,跑到白若君所在的社会新闻部,正想推门,就听到白若君在里面笑得很开心,咯咯咯,咯咯咯,是要下蛋的母鸡吗?

  彭三郎跑得很快,那个装有桂圆红枣的袋晃荡的速度很大,仿佛要飞到天上去。

  推开出租房门,张荞麦对正在写作业的小胖子说,小北,爸爸回来了。小胖子叫了声,又低头写作业。张荞麦说,爸爸要表扬一下我们小北,我们小北今天懂事了,有用了,我说妈妈身体不舒服,他洗了碗,还把校服搓好了。

  彭三郎走到阳台上,将没拧干的校服重新拧了一下,拧出来水哗啦哗啦的,溅了彭三郎一裤腿。

  手机沉默,像是赌气不说话的孩子。她是定要把孩子生下来?她曾说过她要去冷冻卵子,找个愿意捐精的帅哥,生个小帅哥出来。他不知道她究竟要下什么棋?彭三郎乱七八糟地想着,满脑子都是鸡飞狗跳娃娃闹。

  彭三郎站起来,对张荞麦说,我出去走一走。张荞麦说,这么晚了,还要去哪里?彭三郎说,你放心,我既不是美女,又不是财主,谁也不会看上我的。小胖子插嘴道,有些怪兽就喜欢吃爸爸这样的人。彭三郎一定一顿地说,那我把怪兽捉回来给你吃。

  被打湿的裤腿贴到腿上,如被两排冰牙齿坚决咬住似的,冰凉冰凉。

  二

  在蒲城的陈皮那边也有了变化,单位换了办公室主任,很忙很忙。彭三郎也有作业了。有了作业,他的心就不在白若君的肚子上了。这作业是龚馆长给的。一部春节演出的独幕剧。龚馆长说,养兵一日,用兵一时。人家都说我们文化馆是养闲人的,如果不把工作完成掉,到了年底,我都不好意思去市长那里化缘。龚馆长的潜台词是,这次文化馆给每个人交任务,是为了给发年终奖找借口。谁完成任务,谁就有年终奖。至于完成得怎么样,那是另一回事。他本想不做这个作业,后来还是松了口,假如白若君挺着大肚子站在文化馆里,他期待到时候,龚馆长能帮自己挡上一把。

  张荞麦不去张建丰的养猪场了,她在最大的商贸共同体“上海城”找到了工作。说是一家品牌店答应用她,一个腊月,底薪五千,卖掉一件衣服再提一成。这样的话,张荞麦几乎没有时间照顾小胖子了。彭三郎说他白天过来写剧本,晚上等她从店里打烊回来,他再回文化馆的宿舍继续写。

  彭三郎开始买《榆城晚报》了,报亭里的老头们真不怕冷,一边跺脚一边打牌。彭三郎带着晚报陪着彭小北学习。他从第1版看到第32版。白若君发出来的新闻都是合写的,她的名字后面,总有另一个人的名字。没有一篇是白若君独立完成的。放下报纸,彭三郎心头很虚。

  彭三郎烦躁得要命,对小胖子发了好几次莫名其妙的火。火发完了,又后悔得要命。好在小胖子不记仇,过了一会,又有说有笑的了。他总梦见自己的独幕剧演砸了,龚馆长对他大喊大叫。醒过来,还是半夜。不足五千字的剧本写了好几稿了,还是通不过。他不太会歌功颂德,不会打情骂俏,更不会自轻自贱。他的电脑里有一些不得不写的文字材料,他归到了文件夹“稻粱”中去,为稻粱谋,为三斗米,那些文字写下了,在讲台上,在话筒前,通过扩音器读完了,用完了,就是废纸了。他特别珍惜的文件夹取名叫“悲歌”,那里才是他偏爱的文字,长诗《完成》就在里面,白若君说得好,应该叫做《未完成》。

  对于《榆城晚报》的守候也有了结果。白若君复出了。《榆城晚报》出现了她独立署名的长通讯:《好媳妇照顾瘫痪婆婆二十年》,通讯中说,儿子早在十几年前车祸去世了,好儿媳没丢下婆婆,在重新组织家庭后,也把前婆婆带在身边,照顾了二十年。彭三郎把这篇文章看了好几遍,心里暗暗发笑。这个白若君,是用这通讯诅咒他呢——他是她肚子里的那个“他”的父亲呢。这么一想,他顿觉轻松了许多。

  张荞麦拿回的第一笔工资有五千多块。彭三郎说,你遇见土豪了?张荞麦说,哪里是土豪,这不是工资,这是提成!张荞麦说她明年还在这家店里做,彭三郎说,本家长同意。张荞麦说,彭三郎,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吧,腿长在我身上,我去什么地方还要你同意?

  彭三郎看着张荞麦,似乎认识她,又似乎不认识她,她穿着一件水红色的西装。放在过去,水红色是配他的,而现在,根本就不配张荞麦。但彭三郎没说,看着张荞麦又把那五十多张红一百数了一遍。那“小几十万”飞走之后,家里好长时间没这么大的巨款了。彭三郎每个月四千多元工资是张荞麦计算着用的。

  过了一星期,彭三郎也发了一笔小小的财,龚馆长答应的年终奖到手了,两千元。彭三郎把这钱交到了张荞麦的手中,张荞麦口中念念有词,算了一会,叹了一口气,说,年底就可以余上一万了。

  张荞麦变了许多,还把头发染了,回家就贩卖刚从小姑娘那里学到的星座和运势。我的处女座和你的金牛座是天仙配呢。我家小北是水瓶座。人家说水瓶座会出大人物呢。

  彭三郎装模作样地听着。白若君是榆城有名的星座专家,她常以帮人看星座为名而完成了订阅报纸和拉广告的任务。在彭三郎看来,白若君和王三四有得一拼,但两个人的领域不一样,白若君研究的东西在天上,而王三四擅长的是地下。如果能同时拥有白若君和王三四的神通,洋为中用,中西合璧,可九天揽月,也可五洋捉鳖呢。

  白若君是摩羯座。摩羯座最大的特点就是自以为是,毛泽东希特勒姜文都是摩羯座。听说姜文很执著地想演毛泽东。陈皮也是摩羯座啊,他和白若君的摩羯座完全不一样。白若君说,你妈妈肯定把你生日记错了。陈皮说没错。白若君盯住他问,你肯定?你又记不得你出生在哪一天?我觉得你是双鱼座。

  陈皮没辩解,眼神空洞。彭三郎赶紧把话题扯走了。

  张荞麦一直惦记着彭三郎的本命年。本命年,要穿红裤头红袜子的。这个红袜子红裤头的话题,彭三郎的耳朵听出了老茧,红裤头红袜子。穿不穿都是皮囊罢了。生日和年龄是红绿灯,到了这个路口,它们亮起,提醒你,恭喜你,你距死亡更近一步。你说是庆祝还是悲伤?

  张荞麦对他这些“神经想法”早已习以为常。她跟店里的小姑娘调了个班,去了王三四的家,顺便去看了婆婆顾粉莲。李文标老师不在,说是去看孙子了。王三四拉着张荞麦谈了很多,几乎把彭家的所有秘密都告诉了张荞麦。彭三郎很想问问,王三四有没有坦白地告诉张荞麦,自己曾和张荞麦的公公也就是彭永强好过。估计不会。张荞麦没说,但可能她猜到了。张荞麦对彭三郎说,我先去看了你妈妈,和妈妈告别了之后,再绕道去王三四家的。彭三郎对着张荞麦竖起大拇指,说,聪明!张荞麦说,什么聪明,女人是有直觉的。一想到你的本命年,我的心就扑通扑通跳,我这才去找了王大仙。

  王三四说彭三郎命好,是天上文曲星下凡。不过,在人间会有磨难,起码是九九八十一难。彭三郎听了直笑,我又不是孙猴子。张荞麦正声道,那你就是猪八戒。属猪的彭三郎承认自己就是猪八戒。张荞麦不想跟他开玩笑,令他闭嘴。

  王三四给的“神符”其实就是张黄纸,正面为像字又不像字的复杂笔画,背面印着一段字:“猴年地支是申,猪地支为亥,寅亥本来相合,申来冲寅,原本成双成对,却被分开,因此亥申相遇,在术数上叫‘害’,猪在猴年就出现镜中花景象,整个运程属小吉。今年吉星有‘月德’‘玉堂’,但不强,而凶星就有‘小耗’‘咸池’‘死符’。易安居根据吉凶星的交恶,五行生克制化原理,初步推断,猪在来年有三件事会应验:1. 有口角之灾; 2. 肠胃容易出现问题; 3. 失物破财。”猴年的猪,也就是他彭三郎,有了王三四给的“约法三章”:不和人吵架,不乱吃东西, 不乱借钱用钱。

  “神符”在彭三郎的头上绕了一圈,又点着了,放到水里。张荞麦让彭三郎一口气喝下。

  一碗布满纸灰的水喝下去了,彭三郎一阵恶心,想吐出来,看着张荞麦一脸期待的样子,用意念压住了上泛的胃液。刚才他喝下了纸灰,那些纸上的字似乎都变成了小蚂蟥,在他狭窄的胃中蠕动,爬行,挖掘。它们挖掘出了一个又一个小窟窿。这些小窟窿如一枚枚无形的钉子,把他晃来晃去的胃牢牢钉住了。

  王三四还给了件秘密武器:本命年的红袜子。这双红袜子与普通袜子不一样的是,袜底部绣了个人偶。张荞麦说这叫做踩小人。彭三郎说这不是踩着别人的头往上爬嘛。张荞麦否定了,说,你要在腊月底立春那天穿上这双红袜子,不会犯太岁,还会马脖子上挂铃铛。

  彭三郎问什么是马脖子上挂铃铛?

  张荞麦笑道,这是王三四的原话,马脖子上挂铃铛,就是走到哪里响到哪里,也就是走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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