唢呐魂

　　临城张家，祖孙三代以吹唢呐为谋生之计。这里的人，婚丧嫁娶都以能请到张家吹奏班子为荣耀。张家吹奏班子的名号，远播到百里之遥。最让张家引以为傲的是，第一代吹奏手张铜嘴。清朝末年，张铜嘴曾经被太监传唤进宫，在慈禧的寿宴上，给戏班子吹奏过唢呐。深得老佛爷的赏识，张家藏有“御赐”的唢呐。张家班子传到了张玮这一代，他总觉得这下九流的技艺低人一等，一心想把祖传的这门技艺弃之，以读书考取功名，光耀门楣。张玮痴迷收藏名家典籍，而且嗜书如命，每晚不倦地秉灯夜烛苦读。

　　这一晚，夜深人静之时，张玮研读自家的藏书顿觉乏味。忽然想到了坊间的相传，想得到此书想的心痒难耐欲望驱使着他，精心巧扮一番，潜入潘家当铺意欲窃书。在夜色的掩护下，他溜进潘家当铺，只听得当铺的主人鼾声如雷，他拿起挂在门鼻子上的铜挂锁锁死内门。吱溜！周继高这只黄雀尾随他也溜进当铺钻到了桌子底下。张玮吹燃火折子，点上蜡烛，货架上的古玩字画，金银细软，根本入不了他的法眼，张玮不拿正眼往上瞧上一瞧。当铺几乎被寻了个底朝天，也没觅到他想要的手抄孤本。张玮遂即泄了气，无力地瘫坐在太师椅上，吁叹出一地的之乎者也。

　　看来，传言不可信。张玮在怀疑此事的虚实真伪。忽而，他猛然一抬头，眼前闪烁出一道光亮，几案上供着大小两具唢呐，泛着铜绿诱人的光芒。随即张玮瞪大了眼睛，目光锁定在唢呐上。他本是门里出身，看见唢呐顿时心里泛起了技痒。他嘬着嘴，头颅左摇右晃，十指有节奏地蠕动着，张玮不由得站起身，走过去。神龛的墙上，供着一幅武财神的画像逼入眼帘，他神情一凛，敬畏之心油然而生。张玮跪倒在地磕了三个响头，请上了三炷香。他撩起衣襟象征性地擦手、净面，擎起几案上的唢呐，吹奏起《百鸟朝凤》的曲子来。《百鸟朝凤》是张家的保留压轴曲目，被民间艺人誉为唢呐之魂。

　　当铺里，灌满了悠扬悦耳吹奏唢呐的声音，仿佛有一只凤凰在翩翩起舞，群鸟随之而舞。当铺的主人潘非子静听着，心里潮起了唢呐声，他仿佛置身在高山之上，飞流直下的瀑布，落地有声，回旋流入一片茂密的森林里逐渐熄了声音；一条潺潺流淌的小溪；荡漾着音符，百鸟萦绕着凤凰鸣唱争宠。潘非子早已让唢呐勾走了魂儿，犹如是在梦里，竟然听的如痴如醉。等到潘非子回过神来，他一拍脑门，哑然失笑，他本人也有此雅癖。

　　潘非子从暗门出来一溜小跑来到当铺。他的眼睛发亮，双手拍打着节拍，走到几案前，擎起比张玮大一号的唢呐，与他一同吹奏起来。一曲《百鸟朝凤》演奏的出神入化，风生水起，如梦似幻。香炉青烟袅袅，高香上顶着一节足有两寸长灰白色的香灰。关公捋着胡须，颌首低眉微笑，安然享受着人间的香火，凝神静听入了迷。院子里的树上，屋檐下上宿的鸟儿，洞里的虫儿也探出头来，似醒非醒，睡眼朦胧，侧耳倾听。

　　张玮听到潘非子的唢呐声，盖过了他的唢呐声，一时兴起来了精气神，吹奏的更起劲了。渐入高潮时，潘非子换气，走了音，失了水准。有此雅癖的潘非子，吹奏唢呐痴了迷，他想拜临城的张玮为师，苦于行规的陈规陋习，一直没有寻到机会，得到名师的点拨。潘非子到临城开当铺，专为拜师而来。

　　潘非子觅到了知音泪流满面，他爱抚着唢呐，像如获珍宝似的抱在胸前，目光落在唢呐上扫视来扫视去，扫视去扫视来……

　　张玮收起唢呐，放到几案上。他正要点拨一下潘非子的瑕疵，忽然想到了自己的身份，此行的目的，欲言又止。潘非子也收起唢呐，放到几案上，抱拳，说，仁兄的唢呐吹奏的出神入化，请问……张玮抱拳回礼，说，惭愧，兄弟的唢呐，乃是家传。

　　两人相谈甚欢，张玮竟然忘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他报出了自己的名号，潘非子单膝跪地，抱拳，说，师傅在上，请受徒儿一拜。潘非子跪下就叩头。

　　张玮怔怔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潘非子……

　　这下，张玮为难了。祖宗的遗训：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答应他，坏了祖规。不答应他吧！此事传扬出去，背上一世盗贼的骂名，损了自己的名声是小事。张家三代的清誉在临城的金字招牌，毁于一旦，从此将不复存在了，他再也无颜面见父老乡亲，在此立足。

　　潘非子窥破了张玮的心思，张玮正在犹豫之际，潘非子洗了双手，净了面。从腰间掏出钥匙，打开内门，走到内屋，双手捧着那套曹雪芹的《红楼梦》手抄孤本，双膝跪地，高举过头，说，师傅，这是小徒拜师的见面礼，请笑纳。

　　张玮眼睛贪婪地勾住书，两手爱抚在上面，像蚕食桑叶似的一页页的翻读……

　　山东 魏传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