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不幸的人

  • 来源:精短小说
  • 关键字:不幸,流浪汉
  • 发布时间:2018-05-30 15:04

  我是通过贴吧看到这条消息的:“超努努过世了,祝他一路走好!”后面竟有上百条跟贴,内容大都是回忆与他生前有关的事情,并且他们还献上了祈祷与蜡烛,以表惋惜和哀悼之情。很显然,每个人对这个人的过世都深表遗憾,因为他的离开,竟然勾起了许多人童年的映像片断,进而被装裱进了山城人们集体记忆的相框。

  他在世时,是山城里的一个流浪汉,一个善良的傻子,也是一个传奇般的笑话。

  我们都知道他是有名字的,那时候老师教训不听话的学生,不会动辄就说“找你父母来”“罚抄一百遍”之类的话,而是威胁他们:“不听话,你就是下一个马良友!”家长管教不了自己的孩子时,则会气急败坏地说:“去吧去吧,让马良友把你抓走!”这下你该猜到了吧,大人们嘴巴里的马良友指的就是“超努努”。在当地方言里,“超”就是傻的意思,而“努努”含有可爱、喜欢之意。

  马良友的脑子有问题,确切一点说,是个智障。坊间说他小时候发高烧,把脑子烧坏了。也有的说是遗传,家族毛病,据说他的母亲就是弱智。总之,导致他悲惨命运的根源已无从考证,或许这是老天爷的一个恶作剧,或许他注定就是一个不幸的人,看起来只能这么想了:当我们习惯于把一切不幸的根源归结到“命运”头上的时候,一切都无需解释。

  他虽然是个流浪汉,但其实也算是有家的人。他家里除了老母亲,还有没有其他亲人,我们无从知晓。只略微知道他住在城东宋家巷,那里以前是一个回族聚集地,有许多姓马的回回,他们都是些穷苦人,整日为生计操劳奔波,因此除了头顶的白帽,你几乎看不出他们的血液里还流淌着原始的宗教信仰。宋家巷狭窄而破败,巷内污水横流,臭气熏天,被很多人戏称为“龙须沟”和“臊臭洞子”。他的活动地段主要集中在安安桥、南河滩、二中梁一带,多年来,我们总能看见那个头戴白帽、猫腰塌背、疯疯癫癫的身影。

  他之所以被山城人千口传说,是因为他和别的流浪汉有些不同。别的流浪汉除了向人伸手乞讨外,还干些偷鸡摸狗的坏事,他却只是挨家挨户讨吃讨喝,讨得足够吃的时候,就用他那脏得发亮的衣襟包起来,带回去和他的老母亲一起吃。有时候,他在一个地方转悠多了惹人嫌,人们站在自家门口望见他,老远地里就喊着让他快走快走,他也就识趣地跑到别处去了。

  他虽然傻,却喜欢恶作剧,看到漂亮女孩就追着跑。有时候,他会像从地里钻出来似的,突然冲到你面前,嬉皮笑脸地叫道:“哎,女子!”吓得那些女孩们抱头鼠窜,而他却一路追着喊“女子!女子!”倘若有女孩不幸被他追到,他却从不动手动脚,只会对着她挤眉弄眼,做出一副鬼脸相,事实上,那个女孩也是我。久而久之,女孩们反而不怕他了,当他是个促狭鬼。有一次他故意抢走了一个女孩的钱,周围的人呵斥他:“努努,咋还抢小姑娘的钱?快些还回去!”他立刻一副羞愧的模样,脏兮兮的手不情愿地伸出去,被抢的女孩抓了钱转身就逃。

  总有一些好事无聊的人喜欢捉弄他。有一天,他在安安桥附近瞎跑的时候,被几个坐在桥堍上的小年轻叫住了。他们朝天吐着烟圈,一脸坏笑地问道:“超努努,想不想抽支烟?”他呆了片刻,继而欢天喜地地点头,两只又黑又脏的手在胸前不停地摩挲。他们递给他一支长相十分粗壮的卷烟,没等他接,就把烟塞进了他的嘴巴。他的嘴巴被那只大号烟卷塞得鼓鼓的,像土包上竖起了一节烟囱。他们还替他殷勤地点上火。他抽了几口,脸突然奇怪地缩成一团,嘴角旋即有黑乎乎的东西流出来,他们见状却笑得前仰后合,原来这帮家伙用纸卷着驴粪让他当烟抽。戏弄他似乎是大家打发无聊生活的一部分,他们专把甩炮往他脚下扔,看他鬼哭狼嚎、满地打滚的丑样子。他们还调侃他长年暗恋三里铺的“一枝花”,有人亲眼见他在南河滩附近胡逛时,把小摊贩施舍的洋芋、荞麦面、地软软之类的东西往她篮子里扔。“一枝花”是个女疯子,头发乱得像草垛,草垛上乱七八糟地插着狗尾巴花,她的绰号由此而来。谁也没注意到,“一枝花”在一个冬夜冻死了。我可不相信暗恋这种无聊的说法,但他接济“一枝花”这件事,我倒是听不止一个人讲过。或许只有弱者才更容易同情弱者,也或许这是人类本能的自卫吧。

  我离开山城好多年了,如果不是因为无意间看到这则不幸的消息,断断是不会再想起世间还有过这么一个人。他活到76岁,无疾而终。

  上殿坊清真大寺位于城南的郊外,是一座在凹地上堆建起来的寺宇,也是城里最有名的清真寺。远远看上去,外观古朴大方,雄伟庄严。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四个头戴白帽、身着黑衣的穆斯林同胞,抬着装有他的抬尸匣,缓缓地从大堂前走过,白袍白帽的老阿訇口中默念《古兰经》,将这个不幸的人送交给了真主。他没有一个亲人,倒是有许多陌生人冒雨自发赶去为他送葬,仿佛他是他们生前的一个老友,从此归信了真主。

  江苏 夜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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