挚爱无声

　　有了伴的路，没有岁月可回头

　　打从记事起，我就认为，父亲是看不起母亲的。母亲不是他本人相中的，只是遵从父母之命娶回家而已。早在20世纪70年代，他就在省城有很体面的工作，每天进出条件优越的办公室，有着一群高雅知性的同事；母亲，只是一个家庭妇女。母亲的美丽、能干、贤惠，在父亲眼里变得一文不值。

　　父亲也许从不会料到刚60岁的他，吃喝拉撒全都得由母亲来照料，因为他得了老年痴呆症，而且不轻。天气冷的时候，他连吃饭都困难，筷子不知道往哪里伸，老在碗外面胡乱地搅，母亲便端起碗轻轻说：“在这呢，吃吧。”父亲横了她一眼，想发火，却不知道说什么，然后嘿嘿地笑，乖乖地由母亲喂。

　　母亲像带婴儿一样计算着父亲大小便的时间。估计差不多了就说“我们到马桶上去坐一坐如何呀？”父亲先是茫然地看着母亲，随后便嘿嘿地笑，任母亲安排。之前可不是这样的，每当母亲问：“上厕所去吧？”父亲就会吼道：“无聊，尽问些这样的事！”可不到5分钟，他就会下面滴水，大冷天的，从棉裤到内裤全都湿透。

　　于是母亲便开始从里到外地给他换。给父亲换裤子是最累人的，可他从不让我们给他换，只允许母亲一个人。每次换裤子都得折腾近半个小时，有时一天得折腾两三次。

　　于是我在医院托朋友买了个接尿器欢天喜地地送回去。母亲费了好大劲才挂在他身上。第二天打电话一问，母亲说他用着不舒服扯掉了。见母亲这样辛苦，两个弟弟说：“我们回来算了。”母亲坚决地说：“我能行！你们安心在外吧。”

　　母亲成了他身体不可缺失的一部分

　　我们费劲地给家里找了个的保姆，也买了轮椅，可这并没有减轻母亲多少负担，因为照顾父亲的事她从不让保姆插手。父亲似乎一刻也离不开母亲，只要一会不见母亲，他就会显得心神不宁，老问：“你娘呢？”有时他连我们做儿女的都不认识，可从没有问过别人他老婆是谁。

　　母亲像是父亲身上一个不可缺少的器官，如果她不在他的身边，他就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在哪里。

　　为了锻炼父亲的记忆力，母亲经常和父亲聊他以前的一些往事，特别是一些他引以为自豪的事。尽管每次都是母亲一个人在说，可她仍不停地和他叨唠。父亲则嘿嘿地笑，有时也能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如母亲问：“长沙，你的老根据地长沙还记得吗？”父亲马上说：“长沙怎么不记得。”至于怎么个记得法就不知所云了。母亲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崭新的金戒指问父亲：“这个戒指你还记得吗？”父亲嗫嚅了半天，呵呵地笑道：“记得。”“10年前，家里那么困难，你却在长沙给我买了这个戒指。结婚快40年了，你虽然只给我买过一个戒指、一条围巾两样东西，不过都是贵东西呢，我晓得。围巾让我围烂了，戒指我却一直到现在都舍不得戴，你看，还崭新的呢。”母亲说到这已经是泪眼婆娑，父亲却呵呵笑笑，轻轻道：“蠢婆……”

　　父亲的病情让所有人都束手无策，我们所有人倾其所有挽留的力量都大不过死神。在父亲最后的日子里，母亲拒绝任何人在病床前为父亲守夜，全由她一个人独自支撑，她像一根绷得快要断掉的弦，理由只有一个：让我最后为你出出力。她对着病床上早已毫无知觉的父亲念叨：“你也是个吹牛的家伙，30多年前你就说过等你每个月挣一百元钱的时候你就不让我干活了，可现在你每个月挣几千元钱了，我一样还要干活，还说要带我去上海玩，现在可好……”

　　他们的爱不动声色

　　父亲去世后，我们发现母亲的卧房里像展览一样地挂满了她和父亲的相片。她对我们说：“几十年来，你们的爸爸对家庭对老婆、孩子是负责的，虽然我不是他想要的老婆，可是他从没有背叛过我，就冲这一点，我所有的委屈、辛苦都不算什么，所有付出我都心甘情愿，从不后悔。”

　　我一直以为我们姐弟三人从来不是什么爱情的结晶，而只是婚姻的产物，可是我错了。母亲穷尽了全身的力气和毕生的力量在侍候着父亲，却从来没有说过一个“爱”字；而一生硬气，从不爱说漂亮话的父亲是用他一生的“责任”在爱，在用心呵护他的这个家。我懂了我的父母，他们只是爱得不动声色而已。

　　我在想，如果父亲在最后的时间里是清醒的话，他会不会对母亲说一声“谢谢”呢？

　　（王传生摘自《分忧》2018年5期）

　　●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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